作者: 安紅
(一)
“兵哥哥,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啊?”我是一個急猴屁。
“這麼著急呀?不是才剛剛來嘛,咱們撈完魚蟲就回家!”
金黃的油菜花搖曳的春天,兵哥帶我去撈魚蟲。感覺走了好遠的路,不是他平日裡帶衛東,向紅和我常去的那條小河邊,而是另一朝向淺淺的河溝。“水到這裡被石頭擋住就流得緩慢了,瞧,越是蘆葦雜草和苔蘚多的地方,魚蟲就多。”兵哥挽著褲腿兒站在河溝旁,下了罩子,我倆靜靜地等。仿佛只一會兒的功夫,四個大瓶子就被裝滿,橘紅色的魚蟲成團成團地蠕動著。想著媽媽養的熱帶魚能飽餐好幾天,我高興地叫了起來。
那一年我四歲,兵哥大我六歲。我掰著手指對他說:我算出來了,你十歲。
“想知道你小時候什麼樣嗎?”兵哥最喜歡逗我玩,“你爸媽借了個照相機,在河邊照相,你坐在尿墊子上,笑嘻嘻的在吃東西。”
“是吃糖嗎?”饞貓一樣的我,最愛吃糖。
“不是。猜猜看?你嘴裡嚼來嚼去的。”兵哥歪著頭偷笑,有樣學樣,左右兩側臉頰一鼓一鼓的。
摸著腮幫子的我,猜不出來。
兵哥伸手敲了一下我的大腦門兒,“你呀,在津津有味地吃石頭!”
我用腳撬起一坨泥巴,飛也似的踢到兵哥的身上,“不對!”
兵哥用手扒拉掉那一團濕了吧唧,蹲下來望著我,“你人小,可氣性真大。真的,是吃石頭!”大眼睛裡閃著真誠。
“吃了很多嗎?”自覺丟醜的我,傷了小小的自尊。
“好多呀!趕緊送你到醫院去開刀。”兵哥一邊笑,一邊麻利地把四個瓶子捆綁好,提起繩子拔腳就走。認真的我,摸著肚皮,自言自語:“沒有疤呀?”抬起頭,眼見著兵哥已經落開好幾米遠,我跺著腳喊著:“你欺負人!我走不動了,你得背我回家。”
兵哥轉過身,微笑著等我。
趴在他的背上,我緊摟著他的脖子,看見西墜的日頭把我倆的影子拉扯得好長好長。
(二)
後來我想起了舊話題,認真地去問爸爸,爸爸欠著身子直笑,“光顧著照相,我們都沒有注意。你坐在河灘上,從身邊的鵝卵石堆裡摳小石頭子吃,不過,沒有咽下去,就是幹嚼。”
舉著糖三角,我邊吃邊敲對門,“我吃小石頭是在磨牙床,要長牙了。”然後問兵哥:“那時候你在幹什麼?”
兵哥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就在河裡面游泳,狗刨式!”
“我也見過你小時候,”我大言不慚,“你——你小時候家裡很窮,沒有糖吃,只好坐在大炕上,吃——吃被子裡面的爛棉絮。”媽媽給我講過她的戰友憶苦思甜的故事,我信口就安在了兵哥身上。
“你這個小猴子可真有能耐,這麼小就會編故事。”兵哥微微一笑。笑過之後,是一臉的悵然。
第一次注意到兵哥凝神靜氣若有所思的我,以為自己的故事編得好極了。順著他發愣的眼睛往外瞧,細雨迷蒙的秋天裡,一人多高的草珠子已經漫坡遍野,沉墜墜地在微風裡搖晃。
“雨停了我們去摘草珠子串門簾吧,好嗎?”
兵哥沒有回答。
(三)
宏英學校是一所小學與中學分班級混讀的部隊子弟學校,學費低廉。學校就在家屬樓群的對面,一片空闊的大操場上。不足六歲的我被媽媽送進了學校,和兵哥成了校友。
我曾經騎著豬和兵哥賽跑,他會抬腿給豬使絆子,結果可想而知,是摔成了狗吃屎的我,氣得揪住他打個不依不饒。除了豬,校辦農場還養著兔子,以及成群的雞鴨鵝。成心背錯毛主席語錄的兵哥經常被老師罰到教室外面去拔草勞動,然後一個沒留神,就可以在兔籠前面看到他。我最愛看他伸著長胳膊給兔子們喂草,綠色被紅色的三瓣兒悉悉索索地咀嚼著,既爽快又俏皮。
以大帶小分組“學農”去積糞的時候,回程道路泥濘,我一不小心掉進了沼氣池裡。兵哥眼疾手快地和老師一起把我拉了出來,一身臭氣的我在牛毛細雨裡發著抖,兵哥幫我褪去了臭哄哄的外衣,疊起來捏緊,給我穿上了他的外套,回頭看著那雙已經沉到糞坑裡的花布鞋,二話沒說,脫下了他的膠鞋給我,他自己光著腳,緊緊地跟在我身後,生怕我再有個什麼閃失。帶著我提前返回的兵哥,利索地幫我洗淨了臉和腳,擦乾了頭髮,洗好了衣服襪子。坐在兵哥家的凳子上,喝著他沖的紅糖姜水,我倆拉鉤上吊地約好,不告訴家裡我掉進糞坑的實情。
淘氣的學校“霸王”欺負人,我被推進了男廁所,求救無門驚嚇得大哭。正當時三四頭豬搖頭晃腦有前有後地進來了,閃在最後面的兵哥對我說:“挑一頭騎著,出來吧!”破涕為笑的我連眼淚都來不及抹乾淨,就飛身偏腿,躍上豬背。大操場上撒野似的跑了個夠,兵哥壓低了聲音,一本正經地問我:“是誰?”
沒幾天過後就聽見兵哥挨打。他沒有像以往調皮搗蛋挨揍的時候那樣“哇呀哇呀”地叫喚,我只能聽見“劈劈啪啪”的聲響,猜他爸爸定是掄起寬寬的皮腰帶使勁兒抽他。兵哥的爸爸是部隊裡的炊事員,紅案白案都是一把好手,個子很高,氣力十足。“某某是參謀長的兒子,你怎麼就吃了豹子膽敢去揍他!”他抽一下,我的心就砰地跳一下,他再抽一下,我的心就砰地又跳一下。貼在兵哥家的門外,我哭得稀裡嘩啦。
“不是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嗎?不是說我們都是親如手足兄弟的一家人嗎?不是說官兵一致同甘共苦嗎?憑什麼他參謀長的兒子就可以在學校裡稱王稱霸,為所欲為,以大欺小?”兵哥一字一句地反詰,皮腰帶的聲音驟然停住了。
然後好多天裡我都沒有看見兵哥,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裡。
(四)
再見面時,我乖乖地,看兵哥幽幽地笑著。他伸手胡擼了一下我的腦袋瓜,變戲法似的遞給了我兩塊酥皮點心。我狼吞虎嚥地嚼,差一點就噎著。
“你去哪兒啦?”
“成都市內。”
“給我買點心?”
“不是,我想到成都市內去上中學。咱們這裡的老師都是隨軍家屬,中學和小學一樣,沒啥子區別。”
看著兵哥的臉,微微的還有些紅腫;看著兵哥的眼睛,亮閃閃地,分明地寫滿了什麼。
我藏不住兵哥的秘密,大聲地告訴給了爸媽。“噓,別胡說。小孩子家,不許撒謊。”爸媽警告我。
兵哥的爸媽哇哇噢噢地叫了好幾天,還能聽見鍋碗瓢盆的叮噹聲響。悄無聲息地沒了聲響之後,我看見了喜上眉梢的兵哥。
“我爸媽同意了,我真的要走了,去成都市裡上中學。”
“誰陪我騎豬呀?你走了。”
兵哥再一次沒有回答。
爸媽也嘀嘀咕咕了好幾天,只聽得見山溝,知識,主見,前途,出路這樣的字眼,然後大家一起包餃子炸元宵,為兵哥送行。
“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我背著語錄,因為高年級同學畢業時,送別的老師都會挑一條語錄做送別演說。兵哥雙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臉,眼睛裡有柔和的光,“光會背語錄是不行的,光會騎豬更不行,要用你的聰明腦袋思考。有知識的人永遠都有智慧!”
兵哥的話我聽清了,只是不全明白。
每個週六的晚上我能見到坐班車回家的兵哥,吃飽了飯的他來去匆匆,伸胳膊挽袖子幫著家裡幹活。星期天的早晨我們一起去爬山,他教我摘野菊花挖黃連,野生的藥材能在城裡的中藥鋪賣上挺好的價錢,書本學雜費用就不需要家裡負擔了。在防空洞裡避雨時,聽他講城裡學校裡的事,我如癡如醉,瞪大的眼睛裡閃著羡慕與渴望。
然後一轉眼,我九歲了。
然後我弟弟都會掰著手指頭算,九加六等於十五,兵哥十五歲了。
不是每個週末我都能見到兵哥了,他媽媽說:他學習嚴肅功課緊張勞動活潑。
(五)
那個長長的暑假,從北京回來的我見到了兵哥,吃驚地發現他的上唇有了一層茸茸的黑色,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渾厚低沉。他長高不少,也長寬不少,再也不是以前瘦瘦的兵哥了。“你什麼時候長鬍子啦!什麼卡在你的嗓子眼兒,說話都粗聲粗氣的?”我好奇地摸著他脖子上的喉結。
“淘氣鬼,”兵哥輕柔握著我的雙肩,“快長吧,等你學了生理衛生,就懂了。”
不曾改變的是,他一如既往高興地陪著逗著我玩兒,格外耐心地聽我講身邊發生變化的事情,滿是憧憬地聊著他的理想,還有城裡學校的新聞和吃石頭看蟒蛇鑽山洞的往事。
想一想穿開襠褲時的糗事總被提及,我不高興:“你就不能說說別的?”
“那好,給兵哥跳一段舞,我就說說別的。”
早就不是傻妞,逮誰給誰跳舞的我,已經有了強烈的自尊和最初的羞澀,所以任憑兵哥怎麼央告,我都沒有跳舞給他看。
兵哥拿出帶給我的小人書,挨著我坐下——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在你媽媽的懷裡睡得真甜。前去歡迎的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那一整列火車四天四夜的“移防”隊伍裡,有你這麼一個小小兵。
你九個月就上了幼稚園,我媽是幼稚園的阿姨,特別照顧你。看見你把不愛吃的大肥肉片扔在了小朋友的腳邊——“嫁禍於人”,說明你很聰明。
看著你一天天長大,拉著鴨子車在筒子樓內走來走去,笑得像一朵喇叭花。我也曾經向爸媽央求,生個妹妹給我,他們說你就是我的小妹妹。
第一次上臺跳舞,你跳到一半就不跳了。因為看見你爸媽在台下,拍屁股走人,找你爸媽去了。真有個性,我的一顆大牙就是那一次笑掉的。
你喜歡當醫生給娃娃打針,打得娃娃渾身都是水,你媽媽帶你去了一趟縣城醫院長見識,你被奇形怪狀的病人嚇住,從此再也不想當醫生。
從小到大,我陪著你玩,看著你長,你總是耍賴,要兵哥哥背你,每次都能找出最好的理由……
兵哥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霧氣,“就給兵哥哥跳一段舞吧,花蝴蝶的那個,真想看呢!瞧,我用小人書換。”
“不,我就不!”執拗的我,一點都不鬆口,還振振有詞,“再說沒有伴舞,也沒有伴奏。”
“你可真倔!”兵哥刮了我的鼻子一下,無奈地笑著,換了一個話題。
“長大了你嫁給誰呀?”
“誰也不嫁,因為我要嫁給我爸爸!”我特別得意,為有一個英俊的爸爸。
“女兒是不能嫁給爸爸的!”兵哥認真地望著我。
“那我就,嫁給我們班的衛東,我喜歡他的大眼睛!”
“衛東的眼睛大是大,但是沒有神氣。來,比一比,兵哥哥和衛東的眼睛誰的更有神更大?”
我站起來,扶著他的肩頭,認真仔細地瞧著,才猛然發現:兵哥有神的大眼睛裡面是同樣眼睛大大的我。
(六)
兵哥走了,繼續去成都市裡讀書。
我也走了,又一個草長鶯飛的春天。
我們全家回到北京。我問父母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去,“你生在北京,北京才是你的家。我們不回去了,永遠!”
“兵哥知道嗎?我還沒有來得及跟他說一聲再見呢!”我急切地問著,一半是問父母,一半是自言自語。
沒有人回答我。
我生在北京,可北京卻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大氣友好地歡迎我。
“能不能帶我玩一個?”想和女生們一起跳皮筋的我,在旁邊怯怯的問著。“滾你媽的蛋,一邊呆著去,插班生!”冷不防地,一個嬌小秀氣的女生從正面推倒了我。
排路隊回家,東張西望地懷疑走的那條路不是平日裡常走的,就多問了一句,一高一低的兩位男生,順手就把我搡到了路邊的大煤坑。當我一身炭黑地摸爬出來時,看著文具盒作業本課本依舊散落在煤坑裡,想起身邊再也沒有了保護我的兵哥哥,放聲大哭!
闊別京城十多年脫下戎裝的父母,尚且需要時間精力去適應地方的工作生活環境,他們無暇顧及到小小的我,夜夜會哭透枕巾哭濕枕頭。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被人欺負的我開始用兵哥所說的聰明的腦袋思索:班裡男生比女生多,我要先學會和男生打成一片!兵哥教過的上樹,爬杆,彈球,滾鐵環,煽三角,耍瓷片,只要是男孩子喜歡玩兒的東西,我樣樣都拿手……至於女孩子愛玩的耍羊拐,丟沙包,還有跳皮筋……更是不在話下。很快我就學會用道地的京片子罵人,很快我就學會揮著菜刀打群架,很快我就用不俗的學習成績和出色的人際關係證明外地插班生的不可小覷。
一臉塵土一臉汗,脖子上掛著鑰匙,腰裡別著彈弓,手裡揮舞著乒乓球拍,暑假我在大院裡打擂臺。那張曾經白皙水靈的臉,讓北國的陽光曝曬出了一臉的黑雀斑。能夠用那麼短暫的時間,適應了京城裡的新環境,得益於我的兵哥。
有了新同學,新朋友,新生活,我不知不覺地就把兵哥拋在了腦後。[NextPage]
(七)
流沙的歲月,讓記憶成為了荒漠。
(八)
又是暑假,在家裡揮汗如雨地做著番茄醬,十三歲的我前去應門,看到了兩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父母昔日的戰友,翻山越嶺來北京出差。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們帶來了久違的兵哥的消息:他已然考上了心儀已久的軍校,再過兩年就畢業了。
第一次收到兵哥的信,差一點兒就被級任老師沒收。我據理力爭,才沒有讓校方的規則得逞。因為紅色的三角郵戳和一長串部隊的番號確實可以表明:這絕對不是學校裡防微杜漸的早戀信件。
小心翼翼地拆開,看見兵哥哥一手漂亮的顏體,這讓我一下子就憶起他同樣漂亮有神的眼睛,也驀然地想起他眼睛裡的那個自己。
那時候覺得心底仿佛受到重重的一擊:才恍然大悟,我的魂靈其實一直就沒有接納過我所生存的這個大都市;才恍然大悟,我其實一直就沒有離開過那個山清水秀的山窩子;才恍然大悟,我其實根本就不曾離開過那個看著我長大,陪著我長大的兵哥哥。
收信時的心情是百感交集的,三年過去,誰也不知道各自的轉變;讀到彼此字裡行間的認同溝通和心有靈犀的感念,會意的笑總是蕩漾在心田;寫信時的心情是敏感微妙的,從久無音信到恢復聯繫,下筆時總是在揣度著彼此的處境和心情;發信時的心情是自由自在的,渴望和期盼就像放飛的信鴿,在風雨裡從不迷失航道;等信的時候最難描摹,既喜歡早點收到,又不願耽誤彼此的時間;再收到信時,心顫著手抖著,輕輕拆封快快打開,慢慢地細細地看。
(九)
與兵哥通了多年的信,我享受著人生裡難得的一份珍貴賜與。他是我的發小,他是我的童年,他是我夢裡打濕了多少遍,再也不能回去的故鄉。他是我的兄長,他是我的朋友,不願向父母傾訴的話和女孩子家的心事,都可以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他是軍人,他是恪盡職守的責任象徵,嚴格和嚴厲之間充滿了寬厚與柔情。他是我有困難真傷心特痛苦時最好的宣洩對象,儘管一封信常常要等一兩個月才能來。
兵哥一直關注我的成長,也一直關注我的學業,我有畏難情緒,他滿紙滿篇都是鼓勵。反倒是我常常和他打岔,戲說外加調侃,敲著明知故問的邊鑼。僅有的一次他調侃我,講的全是我小時候的趣事,然後向我討要一張玉照。讀那一封信時我臉上緋紅,心像小兔子一般撲嗵撲嗵直跳。
調皮的我給他寄去了一張豁牙露齒的童年照,告訴他,就是那年他答應我放了假同去釣魚,但是我卻爽約回北京的時候照的。我也向他討要一張“玉”照,結果收到的是他的嬰兒照,滿臉上就是兩隻大大的眼睛,眨眨地對著我瞧。“你從小到大我都見過,可是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小時候,所以,特意挑了一張,也是唯一的一張。”兵哥在信裡寫道。
我注意到照片背面的一行小字說明,有著與兵哥不同的名姓。問他:你把誰的照片拿來冒充?
“成人後爸媽告訴我,但其實我早已經知道。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部隊也是一樣。軍紀再嚴明,也阻隔不了現實生活裡真實的秘密。我永遠是他們的孩子,是他們把我養大的,養育之恩終身難忘。”
那一夜我想起了當年兵哥想進城上學時候阿姨叔叔的爭吵不休,想起了爸爸媽媽的嘀嘀咕咕。
信的末尾兵哥試探性地提及,問我這個愛吃湯圓糯米酥皮點心桂花糕的饞嘴姑娘,將來考大學願不願意考到南方。我想都沒有想就答應了。直到那時,才讀懂了自己,那個在金黃的油菜花地裡,沐浴著山風奔跑的黃毛丫頭,其實心底裡一直都有兵哥哥。
最終是不再矜持的我給他寄了一張最新的黑白近照,在長城腳下拍的。背後是一樹春天裡的燦爛桃花,我在樹前站著,笑得嫣然,就像春天裡的嬌豔桃花。
(十)
盛夏,身為團委書記的我組織同學們去看話劇《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戲散了,回到家,才震驚地發現那個存著青春秘密的抽屜,被撬開了。
“你還好意思組織大家去看什麼初戀懂不懂愛情,開學就把這些交到你們的校長室去,讓全校老師同學都看看!這就是標準的早戀,什麼玉照金照的,少胡來。”
“唉,現在的組織怎麼也不像以前逐行逐字地檢查家信了?要不給他的部隊發一封信過去,吃不了兜著走。”
“沒錯,在部隊時大家都知道他是抱養的,野種!他將來再有出息,也改變不了他的身份!”
“不許再通信,你聽見了沒有?為了高考,一切都應該放棄。不聽話,敲斷你的腿!”
我愛爸爸媽媽,是他們的聽話懂事的女兒,不願意忤逆生身父母。可父母的愛,如山的愛,呼啦啦大廈將傾一般讓我難以相信,難以接納,難以承受。
恰在此時兵哥告訴他近期要調動移防,再加上我馬上升入高三要全力以赴準備高考,他不想佔用我的寶貴時間。部隊長大的我知道什麼叫做移防,遇到這種情況,聯繫斷絕,保密重要,別無它法。我們約好,等到我高考之後他安頓下來再聯繫。
我措辭嚴謹地向父母寫了暫不與兵哥通信的保證書。
(十一)
在準備填報高考志願之前,北生南長複又北歸的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向父母解釋。我喜歡江南的水秀山青,希望到南方去上大學。為了夢想,我曾經利用過去的每個假期去社會上做小工,接拉鍊,粘鞋墊,糊紙盒,抄稿子,不只為能有些許的收入,更為驗明自己的獨立生活能力。
心底裡描繪了很多遍,去南方意味著可以重溫我曾經熟悉的山山水水,那是一度失去聯繫暫時不確知的既往家園;心底裡思忖了許多遍,去南方意味著可以距離兵哥近一點,那是一爿讓人恬淡安謐的心靈家園。
父母同意了,初次填報志願時,出乎我的想像。我踏踏實實地備考。
父母變卦了,最終填報志願時,不出我的想像,我被要求留在北京。
沒有新地址。考上了大學的我,按照原來的地址給兵哥寫信,向他說明並解釋。信發出了,沒有回音,我不知道他或者是他的部隊移防去了哪裡。那種等待,既揪心,又撕扯,既牽掛,又忐忑。
其實兵哥也曾有過女性朋友,是他的戰友熱情介紹的。
其實我也曾有年齡相仿的追求者,是同一個學校的。
等著吧,我安慰自己:不是也曾經分開過三年?就算是等到花兒都謝了,來年春天還會再開呢!儘管我仍舊沒有等到任何音信。
在高炮偵察師參加軍訓,聯歡會上我偶遇了一位宣傳幹事。同是在軍營長大,都愛好寫東西的我們,山南海北地聊來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聊到了兵哥。“那是個相當出色的人才。”宣傳幹事說,他在某軍某部集訓時認識了兵哥,還知道他已經移防調動。我請求他嘗試著幫著聯繫一下,互留了地址。
兵哥最初讀軍校是在中原,大學畢業後去了江南水鄉,期間也有幾次短期移防。我謹慎小心保存的那些蓋著紅色三角郵戳的信件,記得住的是他字裡行間的音容笑貌,記不住的是長長的部隊番號。
(十二)
大學第一年的學期臨近尾聲,學校裡已經基本停課,考試結束後處處都在準備辭舊迎新。我在滑冰場上重重地和別人撞上,躺在宿舍裡,翹著被對方的冰刀劃傷的那條腿。
“有信!”同宿舍的下鋪揚著一個大大的牛皮紙口袋。
伸著手接過來,收信的人毫無疑問地是我,發信的人則是那位軍訓時的宣傳幹事。
於是打開,大大的信封裡面,一封信接著一封信,總共有五封。
我顧不上疼痛,一躍而起。
四封信都有紅色的三角郵戳,也曾經開啟,又都被小心翼翼的封好。那封沒有被開啟的信,不曾發出過,寫在背面的日期,已經是多半年之前。我認得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知道他就是我一直牽掛的兵哥哥。
“對不起,一直到今天才安定下來,輾轉跑了好幾個地方,保密,加上很忙,我沒有能和你聯繫上。其實我一直都在等你,在等你的信,也在等你的心……你長大了,長高了,不再是那個耍賴讓我背著的小妹妹了……我一直帶著你的照片,你笑得真漂亮,我真想永遠地站在你的身旁。”
“你留在了北京上大學,這我能理解,你是他們的女兒,畢竟那是叔叔阿姨的心願!有時候我在想,我究竟認識你有多久了?感覺不僅僅是短短的十八年,而好像是很長、很長的時間了。”
“等你大學畢業吧,反正我已經等了這麼久,再有四年,也可能還會再長些……我現在鄭重地問你一句話,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你自己當年的回答?兵哥哥和衛東的眼睛,究竟誰的更有神更大?”
(十三)
排好了時間的順序,我依次讀著那四封信。
那都是他熟識的戰友,一個接一個,沿著兵哥移防的不同省市,輾轉替我們傳遞著心底從未說出的衷情。
我看見了軍訓時偶遇的宣傳幹事的信,委婉地希望兵哥的戰友直接告訴我真相和實情。信裡面說,通過他與我簡短時間的相識及瞭解,知道我是一個性格超強、鎮定堅毅的好姑娘。
讀到這裡,我徹底地愣住:兵哥到底怎麼了?
因—公—殉—職——
他已經永遠地走了
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我的兵哥哥了
我簡直都不能夠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驚得一滴眼淚都沒有了
從來沒有預想過,十九歲,我人生最寒冷的冬天,竟是如此這般地來到。
我當年是怎麼回答他的?
我當年回答他了嗎?
就在那個時候,我默默地在心底裡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著,再一次看見自己的面容映在兵哥哥的眼睛裡,漸漸地變得模糊不清……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