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孝荣
1
荞麦坐在吞口的阶沿上,眼睛望着前面的山峰和天际的交汇处。此刻,黄昏正在无可挽回地逝去。四周的一切正在渐次模糊。所有的物体也都在黄昏里选择隐退,大踏步地陷入混沌之中。惟有天空还在做出最后的努力,在天际与大山的交汇处用力地睁着眼睛,保持一点点薄羽般的亮光。但它也不可能止住时间的手指。时间无可抗拒的力量会轻易地按下天际的眼帘,让黑夜顺利地抵达。公公和婆婆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乘凉。没有发出哪怕一丝轻微的细响,一如他们的呼吸被阻塞了一般。但警惕的触须却布满四周,随时都在监视着荞麦的一举一动。
公公今年五十五岁。名叫丁四宽。身体还一如山里那些圆滚滚的石头,异常硬朗。行动也是异常敏捷。略微显出老态的,只是硬撅撅的头发和胡子里参杂着的少许白发。模样与山里那些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也是大山结出的一枚果实。中等个头。脸膛饱满。有一双粗大的胳膊和粗壮的双腿。那双讨生活的手也是出奇地大。不大不小的眼睛里,看上去似乎也装着善良。但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装着千万吨的能量。愤怒时的咆哮几乎能淹没整个村庄。他搬了把木椅,坐在稻场里。上身打着赤膊。下身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西装短裤。看上去,恰如一只青蛙潜伏在那里。一双塑料凉鞋被他脱了,放在脚前。脚则放在凉鞋上。脚尖向上。那十根乌黑的脚趾,似乎是在向天空讨要着什么。坐在那里的他,尽管看上去一如一只懒猫,身上的每一处都放置在悠闲里。然而,那却是一只真正的老虎。现在的样子,不过是一只吃饱喝足后处于休闲状态的老虎而已。那些狂风暴雨般的凶暴就躲在那种悠闲的背后潜伏着。
婆婆今年五十二岁。叫杜红芝。她连一根白发都没有。脸膛红润。身材中等。面相看上去,与山里那些普通的家庭主妇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经过大山打造之后的家庭生活主宰者。略显微胖的脸上,张贴着穿越生活之后的和解。身体里透出的活泛,一如一只呼噜呼噜转动的陀螺,时时都在表明她有着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激情。那对羊眼里似乎装着母性的温柔,荡漾时也能看到她的宽阔。然而荞麦知道,那都是假象。她那张脸其实就是个魔术箱,里面能根据需要,随时变幻出符合情境的表情。尤其是她那张嘴,能根其所需随时掏出锋利,或是温柔来。她就坐在吞口下。上身穿一件罗汗衫,下穿一件灰色的薄裤子。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拖鞋。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看上去,恰如一只灰色的母狼守候在利益的门口。那份刀子般的凶狠就隐藏在休闲背后安睡。
荞麦就坐在婆婆另一侧的阶沿上。她是丁家刚刚进门半年的新媳妇。娘家离这里约三十多里。她今年二十四岁。模样不说一如刚刚出水的芙蓉,起码也一如山里那些饱满的水果。饱满、匀称、晶莹剔透。那份美丽能瞬间让见到她的男人失去知觉,好半天才能回归现实世界。苗条的身材和娇好的五官,把她放进美女丛中,即便她算不上出类拔萃,起码也能独立成林。青春的气息一如亮光,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也能点亮她身边的一切。当然最亮的部分属于她的双眼。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双眼皮,宛如成熟的葡萄那样诱人。那里随时随地都装着无邪,一如清澈的河水,河底的一切粒粒可数。她穿了一件极为普通的灰白色连衣裙,坐在寂寞的深处,接受着公公和婆婆的监视。
此刻的她,并没有关注眼前的黄昏,也没有对天空的努力产生任何兴趣。此刻,她的思维与情感正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向下坠落。因为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新婚不久的丈夫刚刚一走,家里曾有的和谐就成了易碎器,那么轻易地就被打破了。
打碎和谐的原因其实很小。就是她的丈夫离开之后,公公和婆婆怕荞麦耐不住寂寞,跟别的男人睡了,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或是她的思想开了小差,偏离她的男人,沿着一条他们所不熟悉的小路,依附到其他男人身上。而且最初也不是以打破的形式出现的。公公也没有参与。记得当时是丈夫离去后的第二天,荞麦吃过晚饭之后,去百合家玩。百合也是从外地嫁到这里来的新媳妇,只是时间略比荞麦早一些。模样也长得好看,经历也大体与荞麦相形。因而,她与她之间就有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给紧紧地系在一起。尤其适合打发寂寞远离,两人在亲热里一点点靠近心灵取暖,并在交流之中积累生活经验和穿衣打扮的心得。而且两家离得近,大约半地里的样子。荞麦的双脚迈出大门的时候,太阳早从西山的山口归了巢,睡觉去了。乡村也在傍晚里按下骚动,准备洗脚休息了。没想刚刚一出大门,婆婆的声音就跟着她的脚后跟赶了过来:“荞麦,晚上你到哪里去?”语气的背后依旧是一如往常的温柔,不愉快的东西一件也没见到。
当时,荞麦的心里也是空白一片,并没有提防之类的东西爬出。哪怕一只小小的蚂蚁也没有,只有新媳妇的无邪。所以她便回答说她要到百合家去玩。
婆婆接着说:“一个女人家,晚上出去做什么?”
这句话,让荞麦捕捉到婆婆话背后的意思了。就笑起来:“我又不做坏事。”挂在脸上的笑,一如开出的一朵艳丽的花朵。
“牛娃子不在家,你晚上不要出去了。”
“我行得正,怕什么。”说过,荞麦还是去了。
但荞麦万万没有想到,她的那双脚一迈出去,就是迈进了一个万恶的深渊。
这天晚上,当她从百合家回来之后,一推开大门,就发现公公和婆婆并没有睡,而是坐在堂屋里等她。灯影里的他们,一如坐在那里守候着猎物的凶猛动物。脸上凝重的色彩一如岩石,生硬、冷漠、毫无生命力。堂屋里的一切也似乎在灯影里屏住了呼吸。荞麦一出现,他们就轮番地对她进行了教育。
一开始,他们的语气里也塞满了好言相劝,并没有恶意。所说的话语也无非是谆谆教导她,要爱护自己的名声。女人必须行得正,坐得稳。女人的护身法宝就是好名声。有了这个法宝,女人一生才会风调雨顺,平平安安。所以女人必须小心地把这个法宝呵护在手心里。当然还包括农村的现实。因为现在农村的单身汉多,那些臭男人对女人都是虎视眈眈。即便你荞麦有保护自己的意识,而且那意识钢铁一样强硬,但外来侵略都是虎狼之师,一点小小的破绽就会弄出天大的事来。但荞麦却实在听不下去。在她的意识深层里,那种相劝,一如把不存在的污水往她身上泼。劝说的情形,也一如他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岭上,对她指手画脚。即便他们的出发点一如软虫一样善良,但结果却是对她自由的严重侵犯。所以她就顶撞了他们几句。也就这样,家里的和谐就被打破了。从此,他们恶语相加,什么“骚货”“你痒呀?”“你过不得呀?”等等之类的话就如恶浪一般将她深深地淹没。公公咆哮的声音犹如响雷,爆炸在乡村的每一个空间里。婆婆刀子一般的嘴,划得荞麦的心里鲜血淋淋。倘若如此倒也罢了,他们除了恶语相加之外,还严格地把她看管了起来。他们规定,她的身影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晚上睡觉之后,他们得在她的门前放上一把铁锹。那把铁锹就是他们设置的第一道防线。只要荞麦从屋里一出来,一拌动铁锹就会给他们发出信号。他们就会根据信号做出相应的反应。除了这第一道防线之外,他们还加了最后一道,也是最为保险的防线,那就是公公和婆婆就睡在她的屋外。倘若荞麦要逃出,必须首先经过他们那一关。也就这样,荞麦一如被包裹在壳中的核桃仁、或是花生仁之类的东西,被紧紧地看管了起来。哪里也动弹不了。
所以,这件事情让荞麦明白,尽管打破和谐的引子极小。但背后所隐藏的动因却很大。那个动因就是自私。顺着那个线头,荞麦朝深处走去,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因为她发现自私那东西可不一般,它们并不是长在人心里的植物,而是恶性肿瘤。那个恶性肿瘤到底是从母腹里带来的,还是后天长成的,荞麦也一无所知,但她知道它们却是万恶的根源,可以把一点小小的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而且它们的力量也宽大无边,一如宇宙一样覆盖了生活的所有区域。力量一旦施展起来,就一如隐藏在人性之中最锋利的剑,可以轻易地摧毁一切。至少眼前的事实告诉她,表面上,公公和婆婆是为她好,而其实是为他们的儿子好,为他们自己好。倘若荞麦真的一旦出轨,伤到的只能是他们的尊严,荞麦从此或许会过上另一种新的生活。而且农村的现实也确如他们所言,不仅是那些单身汉,包括留守的女人在内,全都是虎狼之师。他们耐不住寂寞的膨胀,全都张开虎口狼牙。任何藩篱都形同虚设。
然而这种看管,却严重地伤害了荞麦。在他们那种一日严似一日的看管里,荞麦逐渐发现,她已不再是荞麦,也不再是丁家的媳妇,而成了他们眼中的一件私人物品。他们可以随意地处置、监视、看管、甚至伤害她。因为现在的农村,娶媳妇的难度是夼在老百姓头上的一块天。养儿子的家庭,均会被这块天给塌得弯下脊梁。生命也会在那种压迫之下,一日强似一日地被摧毁。所以一旦拥有了媳妇,那种看管就必得如同生漆焊接一样,牢牢地焊住。原因在于外面的诱惑是一张无形的、宽阔的、同时又是如此甜蜜的一张大网。他们怕荞麦经不住甜蜜的勾引,而心生翅膀,跟着别的男人振翅而去。所以他们就轻易地揭去那张虚伪的和谐面皮,用另一张更加严密的网把她严严地看管起来。
由此看来,原来的那些和谐不过是装出来的一张虚伪的面皮,经不住任何考验。它一旦破裂,那种爆炸比现实之中的任何炸裂都要惊心动魄。听不见一丝游丝般的声响,它们就一如炸裂的气泡,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片碎渣也不曾寻见。或者一如一条虚拟的蛇,消失进了历史的天空。但它的杀伤力却比现实里的炸裂要严重得多。现实里的炸裂最多不过血肉横飞而已,可那种炸裂却伤及神经、尊严和人格。内心的鲜血血流成河,却看不见现实的伤口。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荞麦的思维与情感就一日日开始坠落了。
那种坠落自然也非现实里能看见的那种坠落,而是一如飘在空中的柳絮,缓慢地,同时又是钝刀子割肉般地坠落。她能明明白白地看见鲜血、刀子缓慢进展的进度,但就是不能痛痛快快地解决问题,一刀到底。坠落的四周,也全都是那种没有软乎乎的质感、没有黑洞洞的黑暗,更毫无温暖与拥抱感可言的沼泽。它们类似于一种透明的、悬浮的、无底的,同时又连着血肉与精骨的一种沼泽。那样宽阔,那样的白雾茫茫,怎么也找不到分割的边界。在这样的一种坠落中,她觉得她的呼吸是越来越细了。仿佛谁用一种她不明了的方式,正在一点点收缩她呼吸的通道。怒火也正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隐隐地燃烧。意识的视线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山头上的怒火。它们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同时又是温吞吞地燃烧着。一点点烧毁她的生命植物和绿色的激情。淡淡的烟雾笼罩上空。而她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更让她不能承受的,则是神经正在一点点接近极限。似乎那里有一双巨大的手,分别捏住她神经的两端,朝两边用力的拉扯。神经在那样一种拉扯中,只有一根细细的丝线相连了。那种丝线细得宛如蚕吐出的蚕丝,随时都有可能挣断。
这样,当荞麦心头的怒火在坠落中慢慢地旺盛起来,她便没等天空的眼帘合下,就忽地一下站起来,返身回到她和丈夫独有的房间里。[NextPage]
2
房间是新婚不久的新房。粉得雪白的墙壁、大红的囍字、洁白的蚊帐、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隔绝外界的淡绿色窗帘、头顶的日光灯,以及她的一些私人用品。凡此种种,都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荞麦。因为丈夫离去多时,房间里再也不储存他的任何气息了。就如同房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保管,没能把他的气息保管住。现在这个空间里,剩下的惟有荞麦的体香。它们从荞麦生命内部的涌泉里涌出来,塞满每一片细小到看不见的空气细胞中。淡淡的,又浓浓的。时值盛夏,从外面涌进来的热气,又带着火热的热情推波助澜,使它们更加活跃与激动。每一丝、每一缕都似乎带着火红的、昂扬的激情。
打开灯后,荞麦便返回灶屋,提了一桶温水过来。然后关严房门,开始脱衣服,准备洗澡。
可是当她把自己完全剥光的时候,荞麦却停止了下来。一如她在不经意间触动了一枚制动的按钮,她便犹如一根木头,直直地站在了那儿。那个只对少数人展示过的优美祼体,静静地止立在时间之中。雪白的肌肤一如刚刚剥出的竹笋,鲜艳欲滴。梨形的乳房坚挺地站立着,宛如两只美妙绝伦的精美瓷器在幽暗之中发出的神秘光芒。娇美的身体曲线似乎来自于天工之作,每一处起伏,每一笔细小的线条,以及线条的变化、走势,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但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被某个看不见的刹车给制在了那儿,与前面的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紧紧地连成一条直线。尽管那里的神采依旧,但成了一副凝固的画。青春的脸上也似乎僵直了,置了大片的荒凉。仿佛一座停在那儿的钟,不再对这个世界呈现出喜怒哀乐。
房间里塞满了寂静。它们一如听话的猫,呆在空气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荞麦。房间的物件也都一动不动,似乎傻了一般。乡村坐在静谥里,一如听话的孩子。通过空气传播过来的邻家的日常性话语,以及偶尔插进来的几声狗吠,更是增加了寂静的厚度。鸟也歇了,睡在它们的巢里歇息累了一天的嗓子。但这一切均没有进入荞麦的内心,只是擦过荞麦的意识边缘就消散了。此时的她,正沿着思维的绳索,回到了事情的原点。
荞麦是在东莞同现在的丈夫认识的。丈夫叫丁松,小名牛娃子。今年二十六岁。是一个长得还算标志的男人。将近一米八的个头,还算周正的五官,以及那浑身劲暴的肌肉,都能给人一种牵引般的引力。当然这一切,都没在荞麦的内心里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占据那个最高峰的,则是牛娃子会木工和水泥工,以及他的眼里和行动上透露出的汩汩诚实。就木工和水泥工来讲,它既是牛娃子的二门手艺,同时也是荞麦可以依靠的一个靠山。当时,他正在东莞一带帮人装修房子。荞麦则在一家电子厂做普工。就辛苦程度而言,她似乎比牛娃子还要累,然后结果却完全相反,他每月的收入几乎要比荞麦高出一倍。做为一个女孩子,以身相许之前,必须先让男孩子用稳固的生活相许。所以她不选他的家,不选他的父母,单单选中了他的人。至少那两个手艺让她看到了,他们通过双手可以驾驶生活驶向光明。
当然更为主要的,则是牛娃子的诚实。那是女孩子最好的一座靠山。牛娃子的眼睛并不大,也不算小。任何缺陷也没有。安装在他那张略显消瘦的脸上,算是恰到好处。当然那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的那两只眼睛里,时时露出的诚实。那诚实一如水中的鹅卵石,无须特别注意,就清晰可见。在他们交往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从来都没从他那两只眼睛里看到过虚伪的影子。
还有,尽管他的嘴并不会说,但他的行动却是灵敏的天平,随时都知道讨荞麦喜欢。他既舍得为她花钱,也知道讨其所好。吃的、穿的、用的,都能送到她的心坎上。所以跟他在一起,荞麦总是觉得潜藏在她内心的快乐一如风,从深处吹来,让她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这样,她就认定他了。
不过严格说来,认定牛娃子时她内心深处有过异常痛苦的纠结。因为荞麦一开始,就没打算找一个鄂西山里人结婚。从鄂西大老远跑到广东,漂泊数年,最终还是回来吃窝边草。这让她觉得她真的一如兔子,漫山奔跑之后依旧还是回到旧窝。几年的时光算是白白地浪费了。所以她有点不甘心。但当时恰逢荞麦的爱情遭遇了阴雨天。一个与她相爱的小伙子突然和她吹了。那个小伙子是湖南人,与她同一个厂工作。所不同的,只是那小伙子是大学生,在厂里从事管理工作。而荞麦不过是一个国家不承认学历的大专生而已,两人的地位隔着一条鸿沟。那小伙子之所以看上她,原因还在于他看上了她的漂亮。所以,当另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出现的时候,荞麦就被她的漂亮击败了。同时被击败的,还有她的地位。因为那女孩子也是大学生。就是在这个时期,荞麦经过同厂女友的介绍,认识了牛娃子。很快,她就被牛娃子占据了她内心的那块空白,驱走了连阴雨。再加上相识一年多以后,一一验证了牛娃子的勤劳与诚实,荞麦就不打算再选择了,便把希望的准星对准了牛娃子,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他。这其中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她的年龄也在背后催促她,让她不能再等。她已经二十四岁。这个年龄对于山里的女孩子来讲,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再也经不起折腾。倘若放走了牛娃子,再重新认识一个男朋友,起码又得花去几年时间。那种无可把握的折腾,一如懒婆娘的缠脚,说不定会拖到二十七八,甚至三十岁都未可知。所以去年从东莞回到鄂西之后,他们就办了结婚手续,并于腊月十四办了婚宴。
婚宴自然也说得过去。无论是她的娘家,还是婆家,均倾其所有,为他们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因为她和牛娃子均是独生子,父母积累了大半辈子的人情世故,也都是指望在这一铳药上放个大的响声。响声自然很大,亲朋都到了场。门槛也差点挤破。那种热闹、排场、浓浓的亲情、做新娘子的美好,都成为最美好的回忆,被她牢牢地收藏进了她记忆的房间。有时,还常常被意识拿出来晾晒一番。
婚后,她也坐在幸福里陶醉了一段时间。与牛娃子的痛快而又温馨的缠绵,也被意识刻在了记忆的底板上,一如太阳一样鲜活。
可是今年开春之后,牛娃子与村里的建筑队出去的时候说什么也不再带荞麦了。而且他的理由也一如那些大山一样很充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生孩子。”因为当时她的例假停了。
“那不行。”荞麦不同意。“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要把我困死呀。”
“你说你跟着我,我怎么照管你?”牛娃子说,“我们搞装修,没个固定的地方。”
“谁说要你管了?”
“还进那些破厂呀?”牛娃子说,“能挣几个钱?”
这样,荞麦就只好留了下来。
可是没有想到,当牛娃子的身影一如大雁从山口消失之后,荞麦的灾难也就接踵而至了。
3
“荞麦,你洗个澡怎么洗这么长时间呀?糊的些什么洗不干净呀?”
婆婆的声音一如摔碎的沙罐,生硬地从屋外传来,一下子就切断了荞麦的思维。随即而起的怒火也瞬间就在她心里燃烧起来。然而荞麦并没有回嘴,而是回到现实之中,坐下洗澡。因为她知道,她的单纯还是一对娇嫩的翅膀,无法应对现实的复杂与人性中的凶险。别说接嘴,即便行动上做出反抗的姿态,都会被他们凶猛地打压下去。一如将一颗鲜嫩的菜苗放进开水锅里,根本就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所以在经过了他们凶猛的打压之后,荞麦一方面在痛恨她的单纯,另一方面也在寻找出路。
单纯并不是荞麦的错,错的是这个现实。是这个复杂而凶险的现实,让她的单纯没有生长的土壤。
当然,荞麦的单纯与她的年龄有关。人生那东西,总是在时间里的一种由单纯到复杂,又由复杂到简单的过程。任何一个个体总是从单纯起步,逐步认识这个世界,又逐渐知晓人生是怎么回事的。荞麦也自然不可能跳跃过去。没有十年媳妇熬成婆的经历,没在复杂那口大锅里煮上几回,她不可能步上复杂的颠峰,也更是无法学会用简单应对复杂。
除了这个因素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因素,自然与她的善良与经历有关。荞麦出生在一个叫壶口嘴的地方。那是鄂西大山中最普通的一个村子。百十户人家犹如一张面饼,张贴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白墙青瓦的房屋一如被谁不经意间洒出的一把种子,散落各处。有的依山而建,有的临水而居,有的被绿树包围,有的则高高地炫耀在某个山包上。海拔约在一千米左右,算是半高山。出产油菜与水稻。主粮也还是以苞谷为主。荞麦的家在村子的中部。算是单家独户。与邻居最近的距离也在半里地左右。荞麦的真名也叫覃荞麦,因为她出生在荞麦生长的季节,她的父母就望着山间那些绿油油的荞麦随手捡了这个名字。所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再加上又是独生女,荞麦更多的时候就只能与独孤为伴。因为孤独那东西位于生活的另一侧,从来不与生活搭界,它不可能教会她复杂。
她父亲叫覃世好。五十二岁。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也是个善良的好人。父亲中等身材。生得秀气,一如烟杆一样精精瘦瘦。只是笑容也时常如山里的野花一样,开在那削瘦的脸上。脑子里也从来没有算计别人的那样一根弦。对女儿也是百般宠爱。所以父亲不会教给她复杂。
比较而言,母亲周兆红则对荞麦要严厉得多。与父亲相反,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胖胖的,现在年已五旬,脸上还有两团红晕。模样也算好看。在村子中人缘极好。母亲对她的管教一如粉刷墙壁,扩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哪怕细小的角落也不曾放过。不过,母亲的严厉是慈母那厚厚的土壤里长出的参天大树,送给荞麦的是绿荫般的保护伞。因为她怕女儿受到伤害,就强行地给她灌输生活经验和学会保护自己的意识,也并非教会她如何狡猾,怎样应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就信息而言,公路也通到了山里。卡车、轿车的引擎声也时常与山里的鸟儿们遥相呼应。电视作为连通外界的桥梁,也铺设了数年。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最多也只是牵引出荞麦的羡慕与向往,并没有教给她任何复杂。
所以在她的成长道路上,荞麦从来都没有被灌输过“凶狠与复杂”。她的内心深海之中涌动的全是善良朴实、勤奋好学、努力向上等等之类正面的能量。
高中毕业后又去一所国家不承认学历的大专院校读了两年书。之后就随人去广州、东莞一带打了几年工。所结识的也都是与她年龄相仿的青年人。那些年青人中,或许有着接受过复杂信息的人,但并没与荞麦行走在同一轨道上。即便发现有这方面的影子,她也能本能地回避。所以就其生活而言,过去她几乎算浮在生活的表面之上,一如飘浮在水面的一层油,并没有深入里层,不知水深与水浅。在她的意识深层里,认为这个世界是无邪的。即便有坏人,那也只是少数。他们最多也如同掺在米饭里的砂粒,一旦挺了牙齿,就会被毫不客气地吐出。所以那些坏人也无须她担心。
当然爱美之心她也不弱于其他女孩。同其他女孩一样,别的女孩就是自己的镜子。无须动多少脑细胞,就对着那镜子学会了一切。衣服的样式、色彩、面料、质地,都会有风向标给她指引。头发该整理成什么样子,也有着榜样摆在前面,无须刻意。花时间去整理出来的新式头型既要保持不另类,也不要太过朴素,反正在中游的水平线上游荡不会招来麻烦。化妆品一样也不少。尽管购买不起昂贵的,但种类齐全。常常化点淡妆,让人一看看不出化过妆的样子。手指甲、脚指甲也常常涂油,但不至于招摇。模样娇好,无须整容。眼睛不近视,无须戴眼镜。眼睫毛长长的也好看,假的根本想都无须想。总之爱美方面,一切都保持在自己能操控的范围内。欲望从没有大到超出自己能力所能承受的范围。一旦到达那个限度,欲望也就到这里止步了,并不再往前越过半步。所以欲望也没有出卖过她。[NextPage]
性格方面,她自信她属于温柔的那种类型。那种温柔也在成长的路途中,一点点打造好了尺度。不长也不短,正好合适。既知道体贴人,又不粘连人。既不强势,也不缺乏主见。既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升官发财的野心。傍大款、大官的想法从来都不曾发过芽。生活自理能力更是没说的,样样都会。总之,把自己放在一个秤杆上等量,自己对自己也还算满意。普普通通,平平凡凡,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应该绰绰有余。
至于色狼也从来都没有碰见过。对她表现出好感的小伙子,或者男人,可以排成一个长长的队伍。但一般情况下,荞麦不会轻易对人打开情感的大门。对于怎样识人,她的内心里也有一把尺子摆在那儿。只要一见面,那把尺子的刻度就会告诉她对方的诚实程度。一般达不到那个刻度的,她就首先隐身而退了,没给人以可乘之机。
至于爱情,曾经也有过异常丰富的幻想。而且那种丰富有着她数也数不清的层次,一如亿万年的堆积层。并在过往的岁月里浇灌过她的心灵,让她觉得前方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但认识牛娃子之前,真正算得上恋爱的也惟有两次。一次是在学校读大专的时候,与一个叫毛四开的同学有过一年多的爱情经历。毛四开来自于农村,长得也算标志。但那个愣头青留在她记忆里的,也只能算个哥儿们,或是姐儿们之类。爱情的温度并不高,不过是两个男女青年为了排解寂寞的一种相互吸引而已。尽管她把初吻给了他,尽管他曾不止一次地要求出去租房,或是去宾馆开房。但荞麦始终没有让他突破那道防线。即便内心的激情高过世上最高峰的时候,她也只让他摸过她一次。并且也只让他点到为止。此外就让他彻底止步了。一走出校门,面对日常生活那张枯燥乏味的脸,他们的那点细嫩的感情就在时光里蒸发了。如今想起来,出现在记忆天空里的也只有几朵淡淡的白云。
另一次就是在东莞那家电子厂认识了那个湖南小伙子。那小伙子叫周叶青。人倒长得并不怎么样,不过也没有什么突出的缺陷。基本上算拿得出手、对得起观众的那种类型。最初她也没对他产生过哪怕是一点好感之类的情感。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人家是正规大学毕业的,又在电子厂从事着管理方面的工作。她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妹。他们属于不同的层级。就如同墙内与墙外的风景,他们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他的鲜艳属于墙外的风景,与她毫无关系。所以她和他的恋情,是周叶青在她的内心里点燃的一把火。最初,那把火由他的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开始擦出火星。他见到她的时候,总是自顾自地来电,一如孔雀的开屏,一见到美丽的女人就自动地展开美丽。荞麦在他的电光中,也一点点察觉了他对她的好感。但那时火星的力量还有些微小,并没在荞麦那里产生哪怕一点点细小的热量。直到后来,他请厂里要好的姐妹把那层纸捅破,她才知道他来真的了。也就那样,荞麦内心的那把火就点燃了。因为随着一点点走进他的内心,她发现走进了一个风光秀美的避风港。周叶青聪明,又有幽默感,而且也知道讨她欢心。所以她便把她保护最完好的初夜交给了周叶青。可没想到,周叶青却用喜新厌旧,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内心。那里的伤痛也直到和牛娃子相识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渐渐地愈合。
不过总体说来,在爱情的路上漂泊五六年,谈了三场恋爱,也同样算是前行在单纯的路上,一切都算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并没有见识险恶,学会复杂。直到嫁给牛娃子,进入丁家,才算真正地进入这个现实世界的中心,开始与人性中最恶的那一面迎面相遇。
可是,出路又在哪儿呢?
倒了洗澡水,荞麦躺到床上,被黑暗轻轻地包围。她再次启动思维的按钮,开始寻找出路。
这种寻找她也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她不过一如一只闯进人群中的绵羊,只能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路。因为与公公和婆婆闹僵,被他们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之后,她曾数次找过牛娃子,也曾找过母亲,希望在他们那里寻找到答案。可是他们却给不出任何方案。
牛娃子只是在电话里和稀泥。“至于吗?我的父母我知道,他们是为你好。”
“牛娃子。”每次一听他那无关痛痒的腔调,荞麦内心的气就一如蒸气,呼呼冒出。“你再要这样,我不理你了。”
牛娃子就在电话里嘎嘎直笑,一如公羊发情。
“牛娃子,你再要这样,我就和你离婚。”
“至于吗?荞麦。”
“我在家里受不了你父母的压迫。要不我也到东莞来。”
“你来干什么呀?我给你说过多少回,我们漂泊不定。”
“我没说一定要来找你。”
“你敢。你别想一个人出去混。我不会同意。”
“反正我也没怀上。”
“没怀上也得等等。你说为一颗种子我大老远跑回来也不划算。”牛娃子乐了。“反正养孩子迟几天无所谓。到时我会一打一个准。”
“不和你说了。”
每一次,也总是荞麦率先挂断电话。
而回娘家找母亲。母亲在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脸上竟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有什么不好?说明他们在乎你。”
“妈,不是你想的这么回事。”
“你行得正,坐得稳,时间一长,不是一切都解决了吗?”
所以母亲的态度也是让荞麦急不死。
脑海里也曾经出现过快刀斩乱麻的想法,干脆与牛娃子离婚算了,彻底逃离这个地方。可是荞麦还是下了不这个决心。因为到目前为止,牛娃子还算对得起她。他们之间依旧有一根感情的线索相连。她并不想一下子拧断。所以那样的想法也只是一丝淡淡的影子,经不起任何风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这样下去哪里会是头呢?
至于出去打工,那也是一条行不通的路线。打工当然不是不可,她随时都可以出发。问题是打工也只是暂时地逃离公公和婆婆,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他们的包围圈依旧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心里堵上的石头也会顽强地存在于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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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尾巴轻轻地一摆,终于消失进了时间的深处。一如一尾鱼消失于湖面,一切都静止下来。静得如同黄昏没有存在过一样。随之而来的黑暗一如泼出的重墨,笼罩着一切。滞重的力量塞满各处。原来的一切轮廓均消失不见,全都归隐于黑夜之中休息去了。随之而起的农家灯火,睁着一双双眼睛,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增加了夜的品质与质量。最后一声知了的琴弦也静止下来,不再弹唱。蛙们则在这个时候赶紧敲起它们的锣鼓。憋了一天的嗓子一上来就火急火燎,密得如风一样。但它们自然也没有敲开寂静的外壳,乡村的夜晚依旧显得那么静谥。家家户户的铁锅与炊烟,都在烹饪着属于各自的幸福。风也还是没有,不知它们歇在何处。热浪紧紧地站在面前,哪儿也不愿意去。
荞麦的婆婆杜红芝见荞麦没有搭腔,依旧站在荞麦的门前。只是先前从各个缝隙里郁积的愤怒情绪正在慢慢回落,又从那些缝隙里沿路返回,回到巢穴之中,作为能量储存起来,以便于下一次随取随用。对于打压荞麦内心的骚动和思想中的不良观念,看来愤怒确实是个很好的方法。至少目前荞麦变得乖乖的了。既没有像先前那样公然反抗,也没有使性子,甩脸子。这也就是他们要的结果。站在那里,杜红芝一动不动,一任时间慢慢地流淌。呼吸也听不见一丝。倒是那张圆圆的脸绷得如牛皮一样紧。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正与黑暗作对。手里拿着的那把蒲扇就静静地吊在她的大腿一侧,也是一副愤怒的样子。这样,直到听见屋内传出水响,她才又返回到吞口下,重新坐到刚才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时,椅子没能忍受住痛苦,发出了一丝轻微的叹息。接着,杜红芝就把手里的蒲扇用力扇了几扇。头发也好,罗汉衫也好,在风力的作用下,掀动了几次,又重回平静之中。
就在这时,一声啪的响声突然响了起来。声音异常响亮,一如爆炸的鞭炮。那是坐在稻场里的丁四宽用手掌拍到大腿时发出的声响。因为他发现那里有夜蚊子正在虰咬。然而,他并没有伤着夜蚊子的半根毫毛,就在他的手还挥在空中的时候,夜蚊子已经提前飞走了。那些吸饱了血的夜蚊子托着重重的胖肚子,在他的上空盘旋。但欲望的手指,依旧继续指着眼前丁四宽的那堆肉体,迫使它们不愿意离开。它们依旧伺机朝那儿扑去,然后稳稳地迫降,找到一个入口,把吸管再次插入他的肉体之中饱食一顿。不过,此时的丁四宽等到叮咬的痛感一一消失之后,依旧让大脑处于一片空白之中。那里没有一寸土,一方石,空空的一片。云彩也没有。呼吸正常。血流正常。所有的系统都按照最佳的方式运行。尽管眼睛望着前面的黑暗,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摄入。眼睛同思维一样,也是空白一片。脸上的表情也同样,什么都没有。一切的一切,都回复到最原始的状态。一如一根木头,或是一堆石籽。
现在,无论是丁四宽,还是杜红芝,都已经驶进了平静的港湾。风平浪静,青山绿水。因为管住了荞麦,他们觉得生活里再没有任何烦心的事来干扰了。他们完全可以停泊地宁静的港湾里认认真真地休整。
不过在管住荞麦的路上,他们也确实是费了一些周折。尽管这些周折不是背一捆,挑一担。但那种情绪的付出,愤怒的开支,让他们的身体曾有过一种透支的感觉。那种繁重甚至比背一捆,挑一担还要累人。好在他们在前进的路上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所有探出来的根须都拧成一股绳,一致对付荞麦,终于挺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即便是个烫手的山芋,也必须握紧。”
当然,这话有时是丁四宽说给杜红芝的。有时则杜红芝说给丁四宽的。
说这话的时候有时是睡在床上,身体被黑夜紧紧地包围着。黑暗中的一切,连同黑暗本身都静静地盯着他们,而他们则一无所知。他们完全沉浸在意识的深海之中,感官再也分不出精力来感知身外的世界。有时则是在地里干活,或是坐在某个阴凉下歇息着。那个时候,有时阳光灿烂,太阳紧紧地盯住他们,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有时则是阴天,盯住他们的只有眼前的庄稼或是树木,还有远处的群山。然而,他们依旧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只是在他们的意识深海里畅游。之所以一再重复类似的话,目的在于互相打气,取得共识,并进一步采取相应对策。
“那还用说。”如果回答者是丁四宽,他会说,“就是块火炭,是绕红的钢球,也必须握紧。”这么说时,丁四宽的语气可以斩断钉,截断铁。脸上也全是刚毅的神情。
“嗯。”如果回答者是杜红芝,她会说,“现在娶个媳妇比登天还难。就是要了我这条老命,我们也不能让她乱来。”这么说时,尽管她的语气背后没有斩钉截铁那一类的东西,而且还有一丝忧郁擦过意识的边缘,但她的神情也同样是坚定的。一如插上的一根醒目的路标。
不过严格说来,不管是丁四宽也好,还是杜红芝也罢,他们均认为他们的意识里并没有邪念。那里纯洁得如同白纸,上面纤尘不染,既没有写上一笔字,也没有划痕和灰尘。所做的一切,均在非常合理的范围内,经得起任何尺寸的检验。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认为那一切均没有自私,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和荞麦好。
当然,这样的观点来自于他们意识的那个瓦盆。那里面只装了属于那么多内容。对于超过那个瓦盆内容的一切观点,均不在他们的那个容器之内。也更是无法接收新鲜的东西进来。多一点则呈现出排斥状态。必定得如同水溢出那般把多出的内容挤出那个容器。他们均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那个时候的共和国尽管还很贫弱,但人们的思想却异常纯洁。查遍所有意识的领域,那里也只有紧跟时代的红通通的大跃进思想。其后在成长的过程中,尽管经历了饥荒、“文革”,但意识那个容器内也只装了时代和传统思想放进来的染料和养分。到那个瓦盆装满时,新的时代也并没有到来。这样,当市场经济时代汹涌而来的时候,瓦盆已经成形。所以,尽管接下来金钱的力量足够巨大,到处打着滚,撒着欢。各种观点也都人来疯一般,群龙狂舞,相互激荡,此消彼长。均没有被那个瓦盆所接纳。顶多也只是吹起一阵阵涟漪,随后就又恢复了平静。[NextPage]
如果细细地察看杜红芝的那个意识瓦盆。她认为她那里装着的全是良心。在她看来,良心那东西是世界上最珍贵、最有用的东西,难道还有错吗?如果凭良心办事都错了,那这个世界就真的无可救药了。因为她认为,她做一切事,说任何话,始终都把良心都放置在最居中的位置,不偏不倚。比木匠弹出的墨线还要笔直和准确。杜红芝的娘家就在本村之内。离这里大概是八里地的路程。共姐妹四人。杜红芝在姐妹中排行老三。姐妹四人均嫁在本村。父母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们在成长的路上,均接受了同样的教育,染上了相同的色彩。所以在她看来,她们姐妹四个正因为思想上没有任何骚动,观念里没有不良的念头,本本分分做人,她们才个个家庭和睦,人人平平安安。尽管谁也没有大富大贵,但平安的小日子才是最有用、最持久的。
除了思想上不出现任何骚动,观念里没有不良念头之外,她们还在性格里栽种了勤劳、质朴、节俭等优良的品质。那是人性中最优良的品种,一如秋收之后精选出的最饱满、最优良的种子。那是繁育希望、获得丰收的母本,珍贵至极。就其勤劳而言,还在娘家的时候,她们人人都学会了生活里的一切,掌握了持家的本领。无论是地里的活,还是家里的事,都一如顺手牵羊,手到摛来。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实实在在的汗水,从来都没用过一分不干净的钱。也无须父母教,自己都知道该干什么。见事做事,从来都不偷懒耍滑。一双手勤快得一如欢快的鱼。嫁到丁家之后,更是成了生活的主宰者。她里里外外地操持,生活在她手里也唱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歌。地里侍弄得不比谁家差,庄稼肥料足,长得绿油油的。苞谷、红薯、土豆、黄豆、绿豆、豌豆等等,哪样粮食都不缺。小菜年年丰收。吃不完的就洗净、晒干,为过冬备好各种蔬菜。多余部分还送人。猪、羊、牛、鸡、狗,一个也不少。每年杀一头猪,出售数头。羊也是,除留用的外,其余的一律出售。家里打整得有条有理,干干净净。扫帚、撮箕、锄头、刀具、斧头、碗筷等,各就就位,该放什么地方的放什么地方,从来都没有乱放过。尽管家里不富裕,也没多么值钱的家具,但是整洁。人家一进屋就觉得舒心,看哪儿都顺眼。除了生病之外,一睁眼开始就不停地劳动,整天转得如同转珠子一样。相夫教子,孝敬公公与婆婆,也从来没有落人后面。儿子牛娃子尽管没有读大学,但那不是她的问题,而是牛娃子的问题。牛娃子没有读书的天分,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正规的大学,后来接到过一些不承认学历的入学通知,是他自己放弃不读的,也不能怪大人。至于自己的丈夫,既不在人前,也没在人后。至少没有不良嗜好,不赌不嫖。公公和婆婆最后走的时候,也都念她的好。
就其质朴而言,从来都是表里如一,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就展现个什么样子。根本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狡猾、算计别人,学也学不来。害人之心从来没有。人情世故,礼尚往来,也没哪一样少,更不存在与别人扯不清。邻里之间,与人为伴,与人为善,和平共处。哪家有难处,竭尽全力帮助。从没与别人吵过架,打架更不用说,想都没想过。当然骂人是骂过。不过那是地里的庄稼被偷了,山上的木料被砍了,而照天骂的。与丈夫丁四宽也有过争吵,但那是观点冲突之后,或是实在为家务事搞恼火了而发的火,不是本质上的问题。对这个家,对自己的男人,从来都没有二心。做人一是一,二是二。男女之间清清楚楚。人家开无意思的玩笑,赶紧走开。不传是非。不嘴尖毛长,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人坏话。
就其节俭而言,当家了才知柴米油盐贵。能用一勺盐的,不能两勺。菜油、猪油等,能少用的尽量少用。千斤猪肉也怕过刀。衣服能多穿一季的就多穿一季。袜子破了补好再穿。血汗钱不乱花一分,算计着用。即便是走路,能顺带捡回一把柴禾就捡回一把柴禾。哪怕是一把鲜嫩的猪草,也得顺手捞回来喂猪。兴家如同针挑土,非常不易。只有一头扎进了生活,才知道细水放长流。节俭不单纯是美德,也不仅仅是生活里的深刻道理,而是严肃的哲学问题,它关系着长久,关乎着世代兴旺。
总而言之,她在他们丁家就是掌舵人,掌握着家庭的方向。她是他们丁家的红太阳,照耀着家庭的每一个角落。她爱这个家,爱家庭的每一个人。
现在,荞麦成为他们家庭的成员之一,她也是那样地爱着自己的儿媳妇荞麦。记得牛娃子第一次把荞麦领进家来的时候,她慌得一如打慌的野猫子。心里的方寸乱得一如乱麻。因为她没想到他的儿子能领回如此漂亮的媳妇。热热闹闹地找人陪了荞麦之后,又给了她重重的打发。一次出手就是五千块。等她走了,她的心里还处在忐忑不安之中,一如漂泊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上,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孩会不会成为她的儿媳。直到他们办了手续,又办了婚宴,她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地。现在,她用她居中的良心对待荞麦,难道还有错吗?不会错的。
丁四宽那个意识瓦盆里,他认为装进去的除了良心、勤劳、质朴、节俭一粒不少之外,还有正直与公正。丁四宽共有兄弟三个。他在兄弟中排列老三。父母尽管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父亲却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有着笔直的正统思想、毫不退色的荣誉感和刚直不阿的品质。他们的正直与公正,就是父亲给他们安装上去的。那是父亲留给他们的最为宝贵的精神遗产。母亲善良、正直、温柔、贤慧,她身上的光辉一如月亮的清辉,照耀在他们的心坎上。所以在这样的父母的教育之下,他们兄弟三人的那瓦盆里所装的东西不会有错。成家之后,在村里也都不在人前,不落人后。他们个个正直,人人自强,说话办事都力求公正。尽管丁四宽的脾气大是大了点,嗓门也不是一般的大,但那脾气对准的是歪门邪道。在村子里,还没人说过他什么坏话。在他们家里,他做为副驾长,他勤劳、安分、厚道、实诚。从睁开眼睛开始,就一如一头老黄牛,默默地干活,从来都没有什么抱怨。家里的背、挑、担、拿、搬、扛等一切重活,他全部包揽。不抽烟。酒喝一点,但也只是逢年过节喝一点点,从来不喝醉。不赌不嫖。看见漂亮女人尽管也多看一眼,但心里坦坦荡荡,不存在非分之心。更不会与女人调情。调情之类的话,一句也说不来。尽管他没有杜红芝那般爱自己的儿媳妇荞麦,但在他眼里,荞麦的出现就预示着他的人生责任又少了一桩。在他的意识集装箱内,所装的一切东西都只有一件,那就是责任。结了婚就对自己的女人有责任。添了子,就对自己的子女有责任。上有父母就对父母有养老送终的责任。现在,儿子结了婚,有了儿媳妇荞麦,那么那笔责任就从内心里划掉了。现在剩下的最后一桩责任,那就是抱上胖孙子。对于这样一个正直、公平,又勤劳、质朴的公公而言,难道与杜红芝一起管住儿媳妇的非分之想会有错吗?当然不会有错。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那个瓦盆不过是现实之中的一种而已。良心也好,公正也罢,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对外宣称,或者一种自以为是,一种漂亮的外包装。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好心,办了一件多么愚蠢而又糟糕的事情。更是不知道这样的现实是多么邪恶、锋利,杀人不见血。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深深地伤害了荞麦的人格与尊严。对于荞麦沉默中能量的积蓄,更是一无所知。
也正是因为这样,对于装着那个瓦盆的丁四宽和杜红芝来说,只要荞麦回归到正常的轨迹,思想不出现骚动,意识里没有非分之想,自然一切也都万事大吉。即将要发生的什么重大变故,他们均毫无察觉。
5
荞麦嫁过来的这个村子叫雷打冲。至于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不得而知。有没有这方面的传说,荞麦也不知晓。不过与壶口嘴比较起来,它也没有差到哪儿去。这是一条自上而下的峡谷,一如张开的一张贝壳,铺展在鄂西深山里。也酷似被雷打出的一条山冲,山谷的走势气势磅礴。山里人家就镶嵌在两面山坡上。山没有壶口嘴那般险峻,视野极为开阔。站在自家门口,均可以望见数个村庄的房屋在阳光下闪烁。荞麦现在的家就在西边山坡上的半腰里。算是村子的中心地带。房屋为土筑瓦盖的房屋。三正一偏,带吞口。牛娃子打工几年,所积攒的钱也足够盖水泥楼房了。不过家里的统一意见是暂时不盖新房,等购买高档电器的钱积攒得足够之后,再来个鸟枪换炮。因为只摆一栋空屋在这里,怎么看都堵心。屋宽不如家厚。村里的学校、卫生室、村委会也集中在这里。所以这里便是消息的发源地和传播中心。峡谷中间有条小溪流过。溪水也不干涸,常年叮叮咚咚地唱着歌谣,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痛苦一样。不安分的情形,也仅在雨季里咆哮那么几回。不过它们也成不了多大事。停雨不过二三个小时,那种汹涌的气势就一如被当头一棒,瞬时就矮了下去。就其海拔而言,雷打冲也比壶口嘴低得多。大约在五六百米左右。尽管可以算在半山范围内,但低山的柑桔,高山的漆树均出产。因而这里的经济林木品种就比壶口嘴多出了许多。柑桔、桃子、李子、葡萄、杏子、枇杷、苹果等等水果,一样不缺。所以这里算得上河谷气候。鄂西秀美的清江也就在山溪出口的地方。
这里父辈们的婚姻主要靠自产自销。阴阳两坡的男女相互通婚,不浪费任何一笔优势资源,这样自然就形成了一个盆地。一如一个脸盆一样。大山是盆沿,村庄就是盆内的全部内容。婚姻,连同认识均在盆地里自我划着圆圈,自我招摇。最远的视线也只能看见对面的山峰和头顶那块蓝天。因其只有巴掌大块地方,村子里男女间偷鸡摸狗之事就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只能用一种秘密的地下形式进行着。发生的对象也多半在寡妇、鳏夫的身上。他们一般趁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家里潜伏出来,然后选择人迹罕至的毛狗路朝着目标靠近。倘若碰上了熟人,则编造一个谎言搪塞。那情形,一如地下工作者。人们兴奋的神经也多半只是在秘密的小道消息的传播中获得一点点茶余饭后的满足。
但近些年,情况就彻底翻了烧饼。那个被贴在最锅底,被熏得黄沁干色的性事就浮出水面,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偷情的男女从地下转入地上,不再避人。秘密也不再成为秘密。野男人可以自由地进出那些女人的房间和田边地头。即便是逢上红白两事,他们也双双在公开场合出现。露水夫妻相处的时间,比真正的夫妻相处的时间还要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经济那个杠杆寻找到了一个好的支点,轻轻地撬动了村庄最敏感的神经。因为这些年,村里的男男女女一如波涛,一波又一波地涌入城市。本地产的女孩子就终于在一种见了世面之后,不再浪费自己的优势资源,将自己嫁到了城市,或是外地富裕的村镇。养育她们的鄂西被隐藏在记忆的最底层,不随便轻易翻起。野心大的则怀揣着更大的目标,等自己足够强大了,把父母也从鄂西接走,彻底割断与鄂西相连的脐带。这样,鄂西一带,包括雷打冲这样的村子在内,就特别出产单身汉。单身汉的那种丰盛,一如结了满满的一树果子,密密麻麻地悬挂在各个乡村之间。据不完全统计,现在雷打冲仅三十岁以下的单身汉就多达二百多人。如果把三十岁以上,不能再解决婚姻问题的老单身汉计算在内,那种丰盛就不是一树两树果子可以计算清楚的了。而做为单身汉本身,他们的自尊、欲望一样也不缺。做为一个人来这个世界走一趟,如果连个女人的滋味都不知道,怎么说也不会甘心。因而,他们便在村里掀起波涛来。村里留守的女人成为最抢手的资源,成为人人争夺的对象。为此出现的民间纠纷五花八门,闻所未闻。械斗、流血事件、杀人案件也呈现直线上升趋势。村庄在这样的事件里呻吟、呼号而不为人知,人人麻木不仁。
对于这样的现实,荞麦自然心知肚明。只是这种心知肚明在她这里,也只是做为一个局外者的视线而存在。她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么汹涌,多么混乱,多么糟糕。像分析化学成分那样分析她的意识,那里堆积的成分非常单一,只有厚厚的厌恶。因为在她看来,留守女人们那般疯狂,那么招摇地偷情,当然并不是单单为了内心的情爱,更多的是为了获得现实的利益。她们把她们的那点诱惑当成最珍贵的稀糖,引来无数个财富增长的源泉。一个女人周旋于数个男人之间,把他们的劳力如剥皮一样,一件一件地剥下来,然后转换成自己的既得利益。有些胆大者一年所获取的收益,甚至超过了男人在外面的打工所得。那些男人们在回家盘算一年的收成时,往往脸红得一如夕阳一般。所以,说白了,这样的偷情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妓女而已。
尽管如此,无论那里的厌恶多么浓厚,她作为留守女人之一,也在短短的时间里被卷入了这种现实的深层。如同被带入海的最深处,黑暗一片,不见一片光明。尽管到目前为止,她的心还牢牢地系在牛娃子身上,哪儿也没有伸出一条小路出来让她可以开个小差。其他方面的诱惑也没有出现。外部的汹涌也还处于潜伏状态。可是这种刀光剑影的现实,却使得公公、婆婆率先打开缺口,凶猛地朝她扑来,几乎斩断了她的呼吸了。
不过荞麦很快就找到了方案,那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与他调情,激发公公和婆婆更多的愤怒,把他们气得半死。尽管那样做也充满了风险,会把某些男人给撩疯,但目前也只有这项选择题可选了。
这样,这个机会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就光临了。这天,村长回头青满五十大寿,荞麦便把对象选中了一个叫汰子的人。趁汰子与大姑娘小媳妇们调情时,便摸了一下他的嘴:“你让我看看,你这张嘴到底是哪里这么能说呀?”
汰子是个年已三十三岁的老单身汉。真名叫丁永树。荞麦这一摸,自然就撩了马蜂窝。他借势扑过来,在她身上一阵乱摸。这样,她所期待的目的就自然达到了。[NextPage]
6
“荞麦,荞麦……”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一下子就让荞麦内心的怒火轰地旺了起来。因为她听清楚了,那声音就是汰子的。很显然,麻烦很快就找上门来了。现实确实是凶猛的动物,张牙舞爪,嗜血成性。尽管与汰子调情之后,婆婆这次也没像前几次那样,一回屋就开始咆哮。公公知道情况后,也同样没有动用他的大嗓门。他们一如过去,当干什么的依旧干着什么。如果说有什么新鲜的变化,那就是那两张脸将整个屋场都夼暗了。那情形,一如将一口黑锅倒扣在生活的上空。显然,他们已经将什么阴谋合计成熟,已经无须再吵。现在不过是在等待时间,或是积累什么能量而已。一个更大的凶神正在轰隆隆地朝着荞麦驶来。那里,或许已经腾起了万里烟尘。
可是哪里想到,公公和婆婆的惩罚还没有到来,汰子的欲望却被勾引上来了呢。
“汰子你格狗日的,你讨死呀?”黑暗中,荞麦对着窗外吼叫。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背后的怒火却异常耀眼。
“荞麦,开门,开门。”
“你滚不滚?小心我报案!”
汰子的声音还没有传来,那边婆婆的声音就劈过来了:“荞麦你和谁说话?”婆婆的声音一如劈下的利斧,锋利的声音让黑暗颤了几颤。
“野男人。”荞麦也在黑暗里将更为的锋利的声音甩过去。
这声音没有讨来回音。但那边屋里即便就传来了脚步声和开门声。显然,婆婆已经朝这边强压过来了。荞麦依旧睡在床上没动,也没有再对屋外的汰子发射怒火。汰子的声音也消失了。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死一般的静。
“你把门打开。”过了一会儿,屋外再次响起婆婆的声音。并伴随有嘶鸣般的拍门声。
这声音一下子就劈开了荞麦内心的泻洪闸,更多的愤怒在内心里冲刷、淤积。所以荞麦便没做声,忽地一下就盖上铺盖。钻进了被窝的深处。
“哎呀,叔,你别打了。是我,汰子。”接着,窗外则响起了汰子的求饶声。
“狗日的,你犯到老子这里来了。”公公炸雷般的声音炸开了黑夜,在乡村里快速地滚动。“老子今天打死你。”接着就是木棒狠狠地砸到地上、墙上发出的发狠声。
“哎呀,哎呀!”汰子像猪一样叫喊起来。“叔你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滚!小心老子去连你妈一起打。教出他妈的这种儿子来。”
接着,就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
而这边的婆婆因为没见荞麦的反应,也放弃了继续拍门。朝那边走去。接着就听见那边的房门被重重地拍上了。因为用力过猛,门被拍上时,发出了痛苦的喊叫,似乎整栋房屋也跟着颤抖起来。这个震天的声音再次告诉荞麦,婆婆内心的愤怒依旧宽大无边。
声音消失,夜再次安静下来。钻在被窝深处的荞麦在内心的愤怒里周游了一圈之后,便拔出腿来,再次回归到兴奋的彼岸。因为这就是她讨要的效果。一次调情,换来的结果就是现在的公然反抗,并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别逼我。逼急了就真找野男人了。
然而,这种兴奋很快又熄灭,意识再次爬上了忐忑不安的领域。一如登上了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上下颠簸不止。因为这个反抗的背后确实只图了一时的痛快。结果却是遭来了更大的风险。汰子胆敢来半夜敲窗,其他的男人就更是敢来骚扰她了。雷打冲比汰子更加胆大的男人多了去了。沿着这个思维的箭头指引,朝着更深处射去。荞麦这才发现,她是与这个现实合得更紧了。这就恰如验证了那句古话: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荞麦的挑逗,就恰如母狗的摇尾。这可如何是好呢?
就这样,荞麦发现她一如浮萍,在意识的海面上随波逐流。找不到一个停靠之地。
被窝深处的呼吸严重不畅。荞麦被闷出了一头一脑的汗。只得将头从被窝里伸出来,让呼吸变得顺畅。
就在这时,公公的声音从那边屋里传了过来:“荞麦我给你说,现在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轻易地下台。”
公公的声音有着砍刀般的力度,每一字都下得极重。说过,又传来梆地一声响。那显然是公公打汰子用的那根木棒。它被公公扔到了地上。木棒经不住这种暴然的摔打,发出了强烈的反抗。
荞麦没有回话。不过意识里有一丝不屑快速地擦过边缘,消失进了远空。
然而,令荞麦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不屑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就如同她搬错了手刹,不该制动的时候停止了。因为接下来凶猛扑来的现实令荞麦措手不及,无力招架。而且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公公和婆婆确真是高手,竟然一声不响地在她身边织成了一张强大的网络。把她严严实实地罩在了那个网络之内,让她无法动弹。
这张网织是以家庭为核心一点点向外编织而成的。处于最底部的是家庭成员。因为就在公公说过那话进屋不久,牛娃子的电话随后就到了。
“荞麦,你格狗日的,你在屋里搞的些什么?”牛娃子的第一句话就暴了粗口。显然是公公,或是婆婆把那件事情告诉牛娃子了。而且速度是那样快。
一听他这话,荞麦自然也是气不打一处出。到处都是冒出的愤怒:“你格狗日的。”
“你和汰子怎么回事?”
“没有怎么回事。”
“荞麦我警告你,你给我在屋里消停点。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说过,那边就挂了电话。
手机里再没有声音,死了。荞麦气得将手机狠狠地扔到了床的另一头。手机砸到床头发出的声音也极大,夜又被掀开了一角。
不过,荞麦很快就撤下了怒气,转身朝睡眠里走去。
又过了几天。到底是第几天,荞麦事后也想不起来。任凭怎么翻找记忆的箱子,那里面就是没有装进这方面的东西。或许是三四天之后,也或许是一个星期之后,母亲突然来了。而且是亲自来,来之前电话也没打一个。所以当母亲的身影出现的时候,荞麦确实大吃了一惊。那个身影在这种敏感时刻,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这里,显然非同一般。
母亲进屋之后,公公和婆婆显得异常热情。那种烈火般的笑脸、亲热的话语、隆重的招待,似乎快要将母亲蒸熟的样子。母亲也全盘接受了他们的热情。脸上的笑一如鲜花,艳艳地开着。话语也一如姐妹般亲热。在他们粥一样浓的话语里,坐在旁边的荞麦连半句话也插不进。显得那样多余。可是等热情过后,母亲把荞麦拉到荞麦的卧屋里,情况就突然变了。她先收拾了脸上那种艳艳的笑,然后告诉荞麦,她是她的公公和婆婆催来的。最初她不愿意来,因为现在发生的事情属于他们的家事,她并不想参与其中。但他们催了数次,又说得那样恳切。而且事情也非同一般,所以就只好来了。她问荞麦是不是有她的公公和婆婆说的那种情况。她在外面与别人调情,让他们丁家的颜面丢尽?没容荞麦回答,她接着又问她嫁过来的情况,是不是遭受他们欺负了。
望着母亲,荞麦觉得有了个温暖的依靠。身与心均被放到了一个平衡的天平上。而且原来涌出的那么多疑惑,也有了可以询问的地方,至少可以解开部分扣子了吧。所以荞麦便把嫁过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向母亲做了汇报。并强调了她受的委屈,人格和尊严所受的伤害,以及她是如何孤独,公公和婆婆又是如何的凶狠。
但荞麦没想到,母亲竟然强硬地站在公公和婆婆一边。这让她伤心透了。母亲说她的公公、婆婆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他们是为她好。至于言语上重了一些,那是方式方法的问题,并没有恶意。她不认为他们会是恶人。
“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名声吗?”
母亲说,如果一个女人不学好,坏了自己的名声,没哪个有好下场。眼前发生的事实都是这样。自古以来的情况也是这样。这不是传统不传统的问题,这是做人的根本。这个世界给女人的出路只有那么多。而且必须沿着那个出路向前走,才会有真正的出路。女人自己把自己不当回事,谁也救不了。名声坏了,不仅婚姻没有了,家庭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走到哪儿都一样。世界容不下那些坏女人。她举了她自己做为例子告诫荞麦,她一生都忠实于她的父亲,尽管两个人有过争吵,但从来都不做出格的事。所以她和她的父亲和睦共处,风平浪静。
母亲接着又说,当然,她不相信她的女儿会是那样的女人。从小她就给过她那方面的教育。自己把她一手一脚抚养成人,女儿是什么样子的人,她心里清楚。但现在诱惑多,而且人也是容易变的。所以她特别地嘱咐她,事上再大的诱惑也不能动心。内心里必须时时刻刻有那把尺子。迈出错误的一步,一切都晚了。世上哪里都没有后悔药买。
“妈,不是这样的。”听母亲这么噼哩啪啦地说着。荞麦觉得浑身冰凉。先前的温暖感也不知逃到了哪儿。
“你就听妈的话。这对你没坏处。”母亲说,“如果真的学坏了,到时别说当妈的也不原谅你。”
看来,这个现实并非她所想象的那样。有着更加邪恶的本质。而面对这种邪恶,她却无力反驳。就连入口都找不到。而且事后她也明白了,母亲的到来,就是公公和婆婆在她身边织的第二层网。
母亲走后的第二天,村里的妇女主任赵贵兰来了。赵贵兰四十来岁,个子矮小,微胖。但嘴却尖利、粗糙。在她那里,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眼睛也毒辣,没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脑袋里那些弯弯绕绕也多。别人想不到的,她想得到。别人说不出的,她说得出。而且据说她的身上也不干不净,与几个男人都有说不清的暧昧关系。
她一进来,也不避嫌。坐下就开始噼哩啪啦地乱说一气。
“荞麦,你是新嫁来的媳妇,而且也是有知识,有教养的人。再说这也是家庭矛盾,当干部的也不好调解。现在谁个家庭没有矛盾?就是牙齿和舌头也还打架不是。家里有了屁大点事都要干部调解,那干部不吃饭了?明里说我们拿了几个逼工资,还不够几双草鞋钱。但是你的婆佬一遍遍地苦求,我就不得不来了。怎么说我还叫了她几十年的婶子。而且仔细地想想,这还真算一件事。有人半夜三更敲人家的窗,那是对妇女合法权益的严重侵犯。现在不是要建设和谐社会不是。这就不和谐了,是明显地破坏现在的大好形势。所以我就只好动步了。不过荞麦我给你说,你和汰子呲脚动手,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男女之间么,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很正常,死不了人。但是汰子来敲窗就不对了。他胆敢来敲你的窗,除了汰子破坏和谐之外,你也得检查你自身。这个行动的背后,只能是说明你还是有些问题的。你不要听了不高兴。你是我们雷打冲村新过门的媳妇,又在外打工这么多年,对我们雷打冲可能还没有真正了解。我告诉你,在我们雷打冲,真正被男人明目张胆地敲窗的女人没几个。至少我当妇女主任以来,还没因为男人半夜敲窗而调解纠纷的。俗话说得好,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你说你在公开场合,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他汰子你就是借他三个胆他也不敢来敲你的窗。汰子那人假是假了些,但毕竟还有一张脸。他那么东游西荡,天南海北地胡吹,不就是为了他那张脸吗?你说他来敲你的窗,事情暴露了,他的脸还往哪儿搁?所以这件事情你要好好地检查自身,接受教训。好啦,我也不说啦。大叔、婶子,你们也别往心里去,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今后荞麦多注意就是了。再说你们这么一些张扬,把荞麦没问题也弄出问题来了。这么好的媳妇,你们去哪儿找呀?是不是?汰子也实在不像话。什么时候看见了他,我还得好好地教训教训他。好啦,走啦。”
荞麦坐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本来想解释几句,但妇女主任那张嘴说得密不透风,连水都泼不进,根本就没有她插话的可能。所以,她就如同被剥皮一样,被当众给刮下了一层皮来。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望着公公和婆婆送走赵贵兰时那满脸的讨好笑容,荞麦觉得她内心的怒火已经烧了大半边山。脑袋里某个爆炸装置似乎已经拉开,只差引爆了。所以她就忽地一下站起来,如愤怒的母牛那般朝屋里横冲直闯而去。过门时,那门被她甩得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思维的力量也渐次减弱,被占满意识的怒火给冲散了。[NextPage]
然而这一切连根灯草都算不上,什么用处也没有。就在妇女主任离开后的第二天中午时分,村长回头青也上门来了。回头青刚过五十岁大寿,因为自信给他帮了大忙,看上去还相当年轻,如果说他只有四十岁没人会怀疑。此人长得精精瘦瘦的,一如一棵旗杆竖在那里。还没开口说话就是一脸笑。那笑从嘴角的八字纹那里开始向外伸展,一点点伸展到最大限度,一如划出的两条对称的孤线。那笑是掩盖一切的外衣,是一切伪装的帮凶,是现实在那儿的真实反应。就是在那笑的掩盖之下,谁也弄不清他内心的真实景象,不知那儿到底是山青水秀,还是凶山恶水。坐下后,他也没说出个正经事来,假装是路过,顺带进来看看。说是他们家的矛盾妇女主任已经调解过了,无须他再插手,但毕竟是一个村的人,怎么说也得关心关心。他对荞麦的公公丁四宽说:“丁哥子,你说是啵?”
丁四宽陪着笑脸回答:“那是,那是。我们家的事你村长不关心谁关心。”
回头青又把荞麦喊过来,用一种长辈似的语重心长的语气,告诉荞麦别把那事放心里去。他说那一幕就发生在他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里面的一切细枝末节他都看在眼里。荞麦没有问题。即便荞麦首先摸了一下汰子的嘴,那也不能证明什么。那嘴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没什么不能摸的。别说摸他的嘴,包括村长的嘴在内,她都可以随便摸。问题出在汰子那里。他是蜂包,不能撩。他是坏酒的粬子,不能沾。所以昨天他就狠狠地教育了汰子一顿。让他别打正经人家女人的主意。丁哥子、红芝姐都是正经人,规规矩矩一辈子,与周围的人关系都处得极好。牛娃子也有教养,又肯吃苦。攒够了做水泥平房的钱,正在准备购买家具的钱。这都是和谐人家的楷模,他汰子怎么能对荞麦动那样的心思呢?如果他不听招呼,他会好好地修理他。弄不好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关几天也有可能。
这么说时,他脸上的笑依旧划着最大的弧度,看上去一脸的无邪,一如日光灯放出的光芒。那背后表现出来的关心也一如眼前的大山,明明白白地屹立在那儿,让人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所以村长回头青走后,荞麦再也不甩脸子,不甩门了。现在她才真正觉得那种从身体内部生长出来的寒冷,一下子就将她彻底冻僵了。公公和婆婆送走回头青之后,看也没看荞麦一眼,就转身去了地里。就如同她根本不存在一样。这种情况在曾有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书写过。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的,全是对荞麦的监管,没有过放任。所以看着他们消失到地里的背影,荞麦没有动用思维,就知道他们沉浸在他们现在所编织的这张网里陶醉。
那边的身影消失,重新静下来。荞麦抬头望着对面的山峰,再次打开思维皱褶,一格格检查。在村长回头青家与汰子调情之后,先是婆婆回来不声不响。接着是汰子半夜敲窗,婆婆从那边过来拍门,公公去屋外教训汰子。再接着是男人牛娃子打来电话吼叫。接下来就是母亲上门,与公公和婆婆站在一边,谆谆教导她。之后就是妇女主任赵贵兰上门来教训。赵贵兰教训完了,村长回头青又来假装关心。如此排列下来,荞麦这才突然明白,一张无形的网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在她身边形成了。
再认真地检查这张网,荞麦发现,这是一张用观念织成的网。它们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真切切地存在,并严严实实地罩着她。被这样的一张网罩着,荞麦几乎什么也没做,就已经说不清了。好像她真的做了对不起人的事。真的偷了野男人。所以,这张看不见的网,比现实中用最坚硬的物质做的网还要坚固。她无法破除,也无处可逃。一如网上的一只蝴蝶,挣扎的结果只能是送死。这就是现实这个怪物。
7
东莞一栋建筑物内。热闹的声响一如漫出的音乐,竭尽全力地填满它该填满的空间。各种建筑材料堆在各个角落里,一副副迫不及待地贡献出自己的模样。尘土、木屑、铁屑、纸张等废弃物破罐子破摔,铺得满地都是。来来往往的工友们都在各自忙碌着,无拘无束的快乐在脸上晒成片片阳光。而太阳对城市另眼相看,没有照到建筑物内。风倒是势利眼,潜伏进城市里,然而它们在穿街过巷时,遭到建筑物的阻拦,原先的热情已经锐减。室内几乎感受不到风的力度了。只是牛娃子没有参与其中。他躲在卫生间一个角落里。身子靠在墙上,一如在那里竖着的一根木料。脸上布满凝重的色彩。那种凝重也一如翻出的黑土,上面的锄印似乎都历历可见。身上穿了平常工作时穿的那件蓝色工作衣服。衣服上的灰尘如滤出的一样,从里到外地滤出来,密密麻麻地悬挂在那里,只要轻轻一碰,似乎随时都会尘土飞扬。牛娃子拿着手机,拔了一个号码。但对方没接。再拔,还是没接。又继续拔。只是继续拔时,脸上的凝重翻挖得更深,也更加的厚实。
那个号码正是汰子的。这之前,他就与汰子进行过无数次交涉。只是这种交涉进行得有些艰难,一如开掘隧道,每进一寸都要付出代价。因为隔着距离,牛娃子也不可能快刀斩乱麻。倘若是在村里,这件事情早就了结了。牛娃子牛高马大,汰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在他手里不过就是一个面团,他想把他捏成什么样就可以捏成什么样。他想把他做成包子就可以做成包子,想做成馒头就可以做成馒头。总之是可以达到自己想达到的目的。但隔着距离,又没有特异功能,不会施展隔空打人。即便力气大如牛,也是有力使不上,自然就要多费些口舌了。
还有一个原因,也令牛娃子感觉异常头痛。那就是汰子一如一件光溜溜的物体,上面没有皮可以刮下来。所以这种交涉就显得更加艰难。牛娃子一遍一遍给他打电话,电池打光了,充满电接着又打。上班的时候打,下班的时候打。吃饭的时候打,睡觉的时候打。白天打,半夜三更也打。这样发展到最后,汰子连电话也不愿意接了。牛娃子提出的一切条件,也均被汰子一如擦去黑板上的字那样,一一否决了。
终于打通了汰子的电话。经过讨价还价,牛娃子限他一个月内将五千块钱的损失费亲自交到荞麦手上,否则就没他好看的。
挂了汰子的电话,牛娃子又直接拔通了荞麦的手机,把接收汰子五千块钱的事给她说了。荞麦也不置可否。
“你听到没有?”
对方却挂了电话。
半天见手机听筒哑口无言,牛娃子拿下手机看了一眼,内心纠结的麻团又添加一层。脸上也愈发凝重。但那气没有出口。只好自行消散了,装上手机去那边继续干活。
就在牛娃子那里继续发酵的时候,酵母也同样在村子里发酵着。而且那种发酵的情景,一如无性繁殖,已经从这片村子的天空向外扩展,延伸到了更远的空间。这天,村里发放国家对农民的各种补贴。可是发到丁四宽名下的时候,会计却告知丁四宽,他们家的款项有问题,需要重新计算,镇里来通知,让荞麦去找镇长核实。
会计是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人。戴一近视眼镜。读书的时候读迂腐了,脑子不太好使。说话也慢条斯理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那情形让人联想到慢慢地从磨盘中吐出的细豆腐。但会计这话却有着震天的力量。不仅是丁四宽,旁的人都一下子傻了。那一片片呆痴的目光一如一片湖,又将丁四宽淹没了。因为谁都知道这下问题大了。官方盯住了丁家的儿媳妇荞麦。那意思明明白白,只有荞麦去镇上向镇长贡献她的肉体,他们才会顺顺利利地把补贴发放到他们手上。
丁四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睛也在刚才的呆痴中用力过猛,肿胀、干涩。他眨了眨眼睛,问会计这话是谁说的?会计则显得特别不耐烦,推了推眼镜,说他难道还会说假话吗?是镇长亲自来的电话。所以丁四宽看了看会计那张黑漆漆的脸,就没再做声。转身回了家。
回家之后,内心里已经快要爆炸的丁四宽不可能再冷静下来。那里涌起的巨浪就差把他掀翻了。他把老婆杜红芝和儿媳妇荞麦喊过来,劈头一句话就是首冲荞麦:“你看你搞的好事。为那么一点点小事,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荞麦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杵得立在堂屋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另有一层意思也自然是她对这个所谓的家庭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信心。那里发生了严重的水土流失,当冲走的全部冲走,更别说与他们吵了。
“到底什么事?”杜红芝说,“你先说事。”
丁四宽就把刚才的事情说了。
说完后的情形,与刚才在村里的情况一模一样。荞麦和杜红芝分别成了痴呆傻。荞麦望着门前的大山,眼睛直直的。一如那里有两根绳索将那眼睛给牵了过去,无法再转弯了。脸上也毫无表情。杜红芝则望着丁四宽,眼睛直成了钢钎,怕是用高温也难于一下子变弯了。脸上的神情则是泼了浓墨一般的漆黑。
不过这个时间很短。大约十多秒的样子,她们就回复了原形。
荞麦回复原形后,也并没打算听他们继续说下去,抬腿就要往外走。杜红芝则叫住了她。然后一家人便坐下来,开始分析出现这种奇怪事情的各种可能性。启动思维认真分析的也只有丁四宽和杜红芝。荞麦坐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脸上也依旧是毫无表情地望着屋外。似乎呼吸也没有。只是这个样子,让她的冷美丽发挥到了至极。一如冰雕,美妙绝伦。墙壁、木门、堂屋里的一切,屋外的阳光、树木、大山,均看得傻了。
经过他们的分析,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远强盗也必有近脚。意思是总的根源还是在村子里。就如同藤类植物,不管它们走得多远,总的根须则只有一处。他们之所以这么做,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村子里的人不让他们好好地活,想破坏他们的家庭。这么做的理由就是他们娶了一个好媳妇荞麦。现在娶个媳妇比登天还难,他们不想让丁家也拥有一个漂亮的媳妇,想拆散他们。更为重要的是,牛娃子走的时候没有带走荞麦是严重失策。他一走,把荞麦放在家里,村里的人早不看见晚看见,等于是在刺激那些人。他们的神经大概快被刺激得发疯了,所以嫉妒心让他们痛下了狠手。
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目的也就是要讨好干部,让自己捞到好处。
那么,符合这样几条的人难道还有别人吗?那就只能是村长回头青。现在想来,回头青假装路过,来家里关心是有目的的。把这两件事情一联系起来,一切都昭然若揭。
当然,人家之所以如此胆大,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想出这么阴的招来。原因还在于荞麦的轻浮。苍蝇不会盯无缝的蛋。这就是轻浮带来的严重后果。
分析完结果后,杜红芝也还是要求丁四宽去镇里问问清楚。因为这件事情并不单单涉及到他们家庭,而涉及到党的形象。尽管杜红芝没有政治头脑,但她知道,干部也不能这么欺负老百姓。至少这口气她叹不下。丁四宽自然没有胆量去找镇长,别看他在家里像阎王,见了场面却比稀泥糊还软。不过他回绝的理由很充分:“找镇长?这样的事情找镇长说得清楚吗?”
“你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
“不算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们的补贴呢?补贴不要了?”
“到底是补贴重要还是人重要?”丁四宽的眼睛瞪得比玻璃球还圆。“现在重要的不是要什么补贴,而是必须让牛娃子尽快把荞麦带走。越早越好。”
说过,丁四宽就直接拔通了牛娃子的电话。电话通后,他直接下了死命令,让他现在就动身往家里赶,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荞麦接走。
就牛娃子往家里赶的时候,荞麦则坚定地踏上了通往远方的旅程。大约中午时分,她坐上了从县城开往远方的豪华大巴。大巴奔跑在高速公路上,几乎听不见一丝声音。一如一优美的物体滑行在水面。道路两边的绿化带郁郁葱葱,它们用满含深情的绿色笑意望着荞麦。远方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正在向荞麦频频招手。荞麦便拿出手机,打开电源,把自己的行踪报告给了母亲。然后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因为现在这一刻,她的所有意识和思维的箭头均指向同一个方向,让她美美地睡上一觉。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