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唐
李志睁开眼时,屋子里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他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总是很喜欢睡觉。他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总是不知不觉就滑进睡梦中,而且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睡得很沉,总也睡不够似的。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变得精神抖擞,相反,他从睡梦中醒来后总是感到浑身酸痛,仿佛刚才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出门跑了几千米一样。醒来后的李志总是难受不堪,这不仅体现在身体上,还表现在他的意识里。每次从梦中挣扎着醒来,他都觉得像是死过一回似的。心中空空荡荡,大脑一片空白。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某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怀疑。那怀疑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头痛欲裂,并差点呕吐起来。但是当这种感觉慢慢消退,他并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像是之前数也数不清的日子一样,李志醒来后感到口干舌燥。他走下床,想去厨房找一杯水喝。在这之前,他看向窗帘。窗帘仍然紧闭着,但窗子显然是打开的。一股股风从外面吹进来。由于风的缘故,窗帘鼓胀着,缓慢地上下起伏。李志看着窗帘随风摆动,忽然想起一事:父亲已经失踪三天了。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然后他的头皮开始发痒。他一边用手挠一边朝厨房走去。
楼道和厨房都没有开灯,这也就意味着家里除李志外并无别人。他随手按下电灯的开关。屋子里亮了起来,可是依然让他感觉压抑,仿佛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有重量的东西静静地沉淀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李志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玻璃杯,打开水龙头,灌上自来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一滴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擦去那滴水,把杯子重新放回橱柜。喝完水后,一时间他失去了行动目标,他不知道自己下面要做什么。他就站在厨房里,仔细地想自己下面要做什么,是继续睡觉还是干点别的。睡觉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决了。他并不是不喜欢睡觉,而是害怕醒来后那种空洞的难受。“如果永远醒不来就好了。”他心想,随即又想到,“永远醒不来”不就是死了吗?他使劲摇了摇头,在心里说,“永远沉睡”和“死亡”并不能完全划等号,尽管从表面上看是一样的。那么是不是有点像“植物人”?李志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植物人”这个称呼,况且植物人是陷入了昏迷的人,并不是“沉睡”的人。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使李志稍稍精神了一点。他意识到,父亲失踪后,母亲好像也不见了。她是不是也跟着失踪了?李志很疑惑。他离开厨房,回到了卧室。他拉开窗帘,看到外面天色已晚。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整天。窗外的街灯依次亮起,散发着一种昏黄的光,这使他觉得很疲惫。
自从被上一个老板解雇,他不知道自己在家里睡了多少日子了。日子一长,他就不愿意再出去,更别提找工作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跟人接触这件事很恐惧。他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窝在家里不像话,但他一出门额头就冒汗,和人刚一交谈就迫切地想要结束对话。只有在梦中和人说话时他可以做到对答如流,虽然醒来后他并不记得说过什么。
傍晚清爽的小风吹拂着李志的脸。他突然有了想要出去走走的冲动。母亲不在家,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格外好。因为她在家的时候,总是坐在一个灯光黯淡的角落里,使得她整个人都显得很阴沉,像是被厄运所包围。想到这儿,李志在心里纠正自己:并不是她总坐在黯淡的角落,而是她坐在哪里,哪里就变成了黯淡的角落。除此之外,她还喜欢神经质般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并且时不时地喊出一嗓子,让李志吓一跳。现在,这个让李志患上了轻微神经衰弱的人不见了,他当然感到高兴。
他想出去逛逛,很久没有这样的冲动了。顺便,还可以找一找父亲。父亲已经失踪三天了,作为儿子,不出去找一找实在说不过去。他兀自点了点头。想到寻找父亲这件事,他首先想到的是电话。难道在电话里可以找到父亲?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怪异的想法,但是他的脑子里却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到电话里去找。他任凭直觉将他引领到客厅的电话机旁。这是一只绿色的电话机,他从记事起开始家里用的就是这个电话机。它此时安静地趴在茶几的一侧,活像是一只蛤蟆或甲虫,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幽光。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电话。这时他终于想起来那个奇怪念头的源头来自哪里了。要说起来,还得回溯到李志的童年。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大概还没上幼儿园),他的父亲很忙碌,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出差。他与父亲的交流基本上限于电话,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父亲就在电话里面,否则里面怎么总会传来父亲的声音呢?所以在他想要见父亲的时候(比如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父亲陪着玩耍),他都会跑回家,拿起电话来,渴望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
没想到这么久远的记忆竟然在此时复活了。李志觉得很可笑。一旦这件事找到了源头,它的神秘感便荡然无存。父亲当然不可能躲在电话里。这个古老的电话机也恢复了它可笑笨拙的模样。但是仿佛是一种惯性,李志还是将话筒拿了起来。一阵盲音传到他的耳朵。当然会是这样。他笑了笑,正要放下,一个声音却从话筒里传来。
“喂。”那个声音说。
这下李志吓了一大跳。他赶忙将话筒紧贴住耳朵,仔细听。又是一大串盲音。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了幻听。当他确认只有盲音时,他将话筒从耳朵上拿开。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话筒里的人又开始说话了:
“喂?你是?”
李志这下彻底懵了,他清清楚楚听到话筒里有人在说话,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喂?”他只好回应了一下,声音有点哆嗦。
“你是谁?”话筒里的人问。
“你又是谁?”李志问。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再告诉你我是谁。”话筒里的人说。
“好吧。”李志叹了口气,“我叫李志。”
“你是小志?”话筒里的人显得很是惊讶,“你的声音怎么变成了这样?”
“哎?”李志不知如何回答,同时,他觉出话筒里的人的声音他也非常熟悉。但是他此时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声音怎么了?”李志问。
“你真的是小志?”话筒里的人明显表现出怀疑。
“是的。”李志说,“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是谁了。”
“如果你真的是小志的话……”话筒里的人说,“那我就是你的爸爸。”
果然是父亲。李志已经隐约觉得这个声音和父亲十分相似,只是比父亲的声音显得要年轻、清脆一些,语速也比父亲要快一点。可是这太不可思议了。
“你的声音怎么变成了这样?”话筒里的父亲问,“你的变声期提前了?”
“变……变声?”李志皱了皱眉。
“是啊。”话筒里的父亲说,“我没见过哪个四岁的孩子说话是这个声音。”
李志彻底迷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说:“爸,我大学都毕业了。”
“哦?”话筒里的父亲声音明显提高了,停顿了一下,声音又随之降了下来:“你都上大学了?或许真是这样……那你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李志说,“丢了工作,家里又欠了钱,亲戚们也在趁火打劫,您也失踪了……对了,您现在在哪里?”
“我?”话筒里的父亲说,“我就在这里啊。”
“您到底在哪里?”李志追问。
“就是这里啊。”话筒里的父亲说,“你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哦,我马上就回来了,一定要听话哦……”好像是受到了什么干扰,父亲的话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接着声音变得扭曲,伴随着沙沙声,随即彻底消失。盲音像是潮水一般又回到了李志的耳朵里。
李志茫然若失地放下电话。他想,一定是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了。可是他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啊。但是如果不是幻听,又是什么情况呢?恶作剧吗?可是明明是父亲的声音。他陷入了苦恼。难道这个电话是父亲跨越时空打过来的?他被自己的想象力吓了一跳,可是大脑仿佛不受控制,命令他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自己四岁时的父亲无意中穿越了时空,打来了这个电话……李志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中,当他再次回过神来,刚才那一幕神奇的对话已经变得模糊,他无法确定刚才是否真的发生了这件事。
于是他暂时抛开电话,坐在了沙发上,想好好休息一会。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后,他感到肚子有些饿,于是到厨房煎了几片培根。吃完后,他继续坐在沙发上发呆。这个时候,他的思维变得非常活跃起来。他想,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呢?他觉得自己和父亲越来越像了,变得像父亲那样沉默寡言,像父亲那样举止怪异,或者说,变得像别人眼中的父亲那样整日无所事事。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就像是父亲在他的眼中无法被定义一样。他发现,父亲给他的印象其实是十分模糊的,当父亲失踪后,他的记忆中就出现了一团雾气,将父亲的身影遮盖住。[NextPage]
李志使劲摇了摇头,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种安静使他有点受不了。他烦躁地打量屋子里的每样物品,直到目光落在了一扇门上。那是父亲的书房,位置正好在沙发的正对面。这是一扇黑色的门,在安谧的氛围中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平日里,这扇门总是大门紧锁,父亲不允许他和母亲随意进入书房。这可以说已经形成为某种规矩。不过这个规矩在父亲的工厂不景气后便受到了母亲的指责与嘲讽。“整天把自己关在里面,也不知道想想怎么应付局面!”母亲总是站在门外大声地说,显然是想要父亲听到,“这样下去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确实,父亲回到家后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外,基本上剩余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这间小屋里,甚至睡觉都在里面。
他走到门前,用手拧了一下把手。门开了。他的心跳也加速了起来。他打开书房的灯。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逼仄的空间。这间屋子本来就是由储物间改的,面积狭小,里面摆放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只书柜后,屋子里就剩不下什么空间了。李志看着那把椅子,恍惚间看到父亲坐在那里的背影。他眨了几下眼睛,父亲的影像消失了,只剩下一把空椅子。
李志走到书桌前,看到桌面上放着五面镜子,都是统一的款式,圆形的,成人巴掌大小的镜子。他知道这应该是父亲的镜子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他并没有注意那些镜子,而是对桌面上一本黑皮的硬皮笔记本感到兴趣。他翻开,发现里面记录了许多不连贯的句子,那些句子有的写的很潦草,根本看不清,有的虽然看得清但意思晦涩,李志搞不懂它们的意思。他只好将那本笔记本合上。他用手慢慢地抚摸着笔记本硬皮表面粗糙的纹理,回想着里面的两句话,那两句话是这么写的:“现实中失落的东西,就到镜子中的世界去寻找。镜子里的世界并不比现实更虚幻。”他脑子里反复地想着这两句话。比起其它不明所以的句子,这两句话还算是比较明确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情不自禁地读出了声。读了几遍后,他似乎懂了里面的一些意思,但又很疑惑。他索性暂时丢掉那两句话,来到书柜前。
令他惊讶的是,不知何时,书柜里的书全都换成了镜子。那些镜子与书桌上的一模一样,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发出幽冷的光,一同映照出李志的面容。李志看到无数个镜子中的自己,一瞬间感觉很不舒服。于是他转过身,离开了父亲的书房。
走出书房后,他实在不想再在家里待下去了。他换好大衣,将那面镜子塞进了大衣口袋,然后走出了家门。这个时候正是初冬,夜晚寒冷的空气立刻振奋了他。他一口气走出了很远。他觉得自己的鼻头和耳朵都冻得通红了,不过他很高兴,起码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自从失业以后他还没有感觉如此头脑清醒过。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一处公园内。等到他进入公园的大门,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他曾在这个公园里渡过了几乎整个童年。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开始自己办厂,不再经常出差了。可是他依旧很忙碌,平时没有多少时间陪李志。每天父亲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很想找父亲玩,几次试图闯进书房里,可是每次都被母亲拦住了。李志还清晰地记得母亲的话,她说:“你爸正在忙工作,别打扰他。自己玩去。”李志很是委屈,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母亲坚决不让李志进入父亲的房间。“你爸忙工作也是为了这个家啊。”母亲说,“否则谁来供你吃穿?否则咱家能有这么好的生活条件?”说完,母亲还会摸摸李志的头,说一声“好孩子,乖。”李志想起,那时的母亲好像不像现在脾气这么大。
没有办法,李志经常只好自己去外面玩。他也知道,比起同龄的孩子来说,自己的家庭条件是很不错的,总是有数不清的零花钱,可以买许许多多的玩具和零食,这让许多小伙伴嫉妒。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身边聚集了不少玩伴,这些人整天围着他,目的就是想借李志的玩具或者白蹭几袋零食。可以说,李志的童年从来不缺玩伴。他和他们总是在公园里玩到很晚,直到各家的家长来叫才回家。可是,当他满头大汗回到家,看到父亲已经睡下时,他还是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他希望父亲可以陪他玩,这是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小伙伴所代替不了的。
李志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个公园了。公园在几年前曾经翻修过一次,增加了一些便民设施,但是基本的格局没有变化。李志走进去,依然感觉很亲切,仿佛一下子就又回到了童年。他不禁感慨万分,曾经的那些小伙伴现在一个都没有了,他和他们早就失去了联系。现在,他独自一人在公园里闲逛,冷风吹拂在他的脸上。由于天冷的缘故,公园里几乎没有人,静悄悄的,可以听到任何微小的响动。李志走到一棵大树前。这棵树是这座公园里最粗壮的一棵,他还清楚得记得它的位置。当他来到这棵树前,看到夜晚的树还是如印象中的高大,黑乎乎的像是一根宫殿的柱子。风吹过,树上所剩不多的叶子便哗啦哗啦抖动起来。他站在树下,记忆也随之复活。
他当然记得这棵树。在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几次和父亲的玩耍,几乎都发生在这棵树下。父亲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因此就算是陪李志出来玩,一般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很少像其他家长一样和孩子一起疯跑疯闹。但是李志实在太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了,因此就变成了他陪着父亲。父亲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人,他总是看着儿子,然后说:“来,我看看你长高了多少。”
每次都是这样,这似乎是父子间唯一的娱乐了。李志笔直地靠着树,父亲则在儿子的头顶做一个记号,然后再去寻找上次的记号。每次李志的个头都会比上次蹿了不少。这时父亲就会高兴地笑起来。李志很少见到父亲这么愉悦的笑容。
但是这样的情景并不多。大部分的时候,父亲都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和无数的表格打交道。李志在家里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到父亲的工作或者休息。只要他的声音稍微大一点,母亲就会对他投来责备的目光。他总是在无聊的时候想:父亲什么时候再带我去公园呢?我最近又长高啦……
站在树下的李志很快就感觉全身冰凉。虽然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可是刚出门时的热气还是一点点流失掉了。他竖起领子,将大衣紧紧地包裹着自己。他深情地看了一眼这棵树,准备离开。他又感到困倦了。
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看到树皮动了起来。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使劲揉了揉眼,发现树皮仍在运动着。他想,会不会是蚂蚁或者某个动物在爬行,使他产生了视觉差?但是他看得很清楚,真的是树皮在动!并且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一张纸被烟头烧出一个洞一样,树中间的位置的颜色变得比其它部位浅了一些。李志完全忘记了身上的寒冷,惊奇地看着树木的变化。这期间,一些地方凸出来,另一些则地方凹陷了下去,那块浅色的部位一直在运动着。很快,他就辨认出,那个浅色的部位竟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脸的模样。
李志吓坏了,不禁哆嗦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要赶紧离开这里,可是双腿却像根他失去联系了一样,牢牢地扎在原地不动。李志看到那张“树脸”缓缓地睁开了一双眼睛。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大脑有一种瞬间缺氧的感觉。
他认出,那是父亲的脸!
变成树的父亲缓慢地转动眼球,也看到了面前的李志。李志惊慌地环顾左右。不远处,一对情侣正路过,他们说说笑笑,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在另一边,一个环卫工人下班回家,他倒是朝李志这里瞅了瞅,便消失在了夜色中。现在,公园里只有李志单独面对变成树的父亲了。他想,变成树的父亲是不是故意趁这个时候才现出身来的?
“唔,小志……”从声音中,李志觉得变成树的父亲似乎很疲惫,“你害怕我吗?”
“没,没有啊。”李志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想,今天的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那你为什么不离近点?”父亲说。
李志踌躇了一会,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父亲的睫毛很长,李志仔细看才发现是两片树叶。父亲呼扇着叶子的睫毛,盯着李志,看得李志浑身发毛。
“小志好像又长高了不少。”父亲笑了笑,由于皮肤是树皮组成的,因此在李志的眼里父亲的笑容显得异常苍老,皱纹纵横,简直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了。当然,李志知道,这是因为树皮本身的褶皱造成的。父亲的话让他心中一暖。他不觉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亏欠你许多。”父亲的声音变得有些黯然,睫毛也垂了下来,“我从没有好好陪过你,像其他的父母那样。你应该会记恨我吧?”
李志张开嘴,想说“没有”。但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使他发不出声来。
“现在这里很舒服……”父亲说,“时间也很充裕,我想陪小志玩一会,可以吗?”
李志愣愣地看着父亲,过了半响,才缓缓地点了下头。
这时他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蛇在草丛中爬行。他看到,两条柔软的枝条伸了过来,那上面还带着几片泛黄的叶子。枝条像是两只手伸到离他二十厘米左右的位置,停下了。李志愣了一下,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抓住了父亲的枝条。
枝条顿时活跃了起来。它继续向前延伸,直到触碰到了李志的脸。它用上面的叶子轻轻地抚摸着李志的脸。李志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像是被毛茸茸的东西抚摸着,很舒服,很惬意。此时他身上一点也不冷了,并且还感觉有一股暖流在体内游动。他睁开眼,发现枝条上面竟然长出了新的叶子,绿油油的。
“痒,痒,痒啊……”父亲突然痛苦地呻吟起来,枝条迅速收了回去。
“怎么了?”李志连忙走上前去。[NextPage]
“痒,痒啊……”父亲继续呻吟着。李志看到父亲的脸上不知何时爬满了蚂蚁。那些蚂蚁在父亲的五官上乱爬一气,父亲痛苦地拍打着枝条,本来就稀疏的叶子簌簌落下。李志也用手去掸蚂蚁,可是蚂蚁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呜呜……”父亲的五官开始模糊了,颜色也开始加深,只是片刻,树干便又恢复了树干的模样。父亲的脸消失了。
枝条也安静下来。李志站在树下,看着眼前的这棵树,和他刚来时没有任何区别。他不禁怀疑刚才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不过枝条抚摸在脸颊的感觉还停驻在他的皮肤上,那感觉并不是枝条,而是父亲的手掌,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好像从未这样爱抚过他。
冷风吹过,李志感到了寒冷。他临走前借着公园路灯微弱的灯光,想要在树干上找出曾经父亲划下的他的身高标记。可是他一无所获。标记丝毫不见了踪迹。他不禁怀疑,是否他记忆中的画面也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他不愿再继续想下去,转身离开了。
他放弃了意识,任凭自己的双脚带着他向前走。他几乎冻僵了。他后悔起来,出门时为什么不戴一条围脖?他就这样机械地走着,想着许多琐碎的事。他几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在瞬间,他的大脑里会闪现树上父亲的脸。他首先想的是,这是真实发生的吗?然后想的是,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他再次停下脚步后,发现自己来到了城铁入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他瞥了一眼入口处的电子钟,按照时间来说,他现在应该可以赶上最后一班车。他的双腿蠢蠢欲动了,他没有多加考虑,任凭双腿带着他走了进去。
买了票,他站在站台上,等最后一班城铁。他选择的是车头的位置。这个时候的站台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等车。整个站台都空荡荡的。明亮的灯盏将车站照得很通亮,那是一种不自然的明亮。李志刚刚才从夜幕中走来,就来到了这么一个光明之地,刹那间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一道黄色的光从洞口射出来,最后一班城铁慢悠悠地驶进站台,停住,开门。李志随着几个乘客走进城铁的内部。几秒钟后,响起“滴滴”几声,门自动关上了。
车上的座位很多,李志挑了中间的位置坐下。他茫然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要到哪个地方去。车厢微微晃荡了一下,便开动了。
城铁慢慢驶出站台,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城市的夜景便从窗户中显现出来。李志看着对面窗子外的夜景,感觉夜幕下的城市像是浮动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之上。那些灯光不停地在李志的脸上划过去,有些灯光很刺眼,李志就只好闭一下眼睛。
车厢里本来就没什么人,几站过后,就只剩下斜对面一个翘着二郎腿的人在看报纸。报纸遮住了他的脸,他皮鞋擦得油亮,鞋尖凝固着一星光亮。
车厢里的座位很破旧,地面也脏兮兮的。座位上方的环形扶手由于没有人拽住它们,此时便显得空荡荡,似乎有几分落寞似的随着车身的颠簸而左右晃荡着。
李志凝视着窗外的景物。一栋栋昏暗的建筑从他的面前迅速掠过。他有点喜欢上这种感觉了,他想起,自己上小学时每天都是要乘坐城铁上下学的。那个时间段正是上下班的高峰,车厢里挤满了人,简直没有一点透气的地方。他瘦小的身子就挤在罐头般的人群中,闻着从人身上散发出的各种味道。在无聊的途中,他有时会想,如果父亲是列车的司机就好了,那他一定会给自己的儿子留一个座位的,说不定,还会让他坐上驾驶室。
这已经是陈旧的记忆了。李志转过头,看到驾驶室中列车司机的背影。然后他的眼皮开始沉重。他想,那就先睡一会吧……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被人叫醒的。他睁开眼,发现之前那个看报纸的人正站在他面前。此时列车正好经过一片明亮的区域,光芒从对面窗户涌进来,使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他只是冥冥中觉得,那个人正对着自己笑。
到站了,车停了下来。李志看到列车司机走出了驾驶室。或许是喝水或上厕所去了吧,李志想。这时,他看到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径直走向驾驶室。那个人走到舱门时,回了一下头。李志震惊地发现,那个人竟然是父亲。
父亲冲着他微微一笑(李志看到了一排洁白的牙齿),打开驾驶室的门就走了进去。然后李志看到父亲坐在了驾驶员的位置上。李志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列车再次开动了,只不过这次驾驶员换成了父亲。
李志欣喜地看到,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景物几乎是一闪即逝。在迅速地驶过一片黑色的松树林后,列车忽然平稳了起来。剧烈的颠簸消失了,列车就像是停下来一样平静,可是窗外依然飞逝的景物提示着列车依旧在向前飞奔。李志趴在窗户上,看到列车开始升了起来。是的,李志看到列车升离了地面。车厢变得有些倾斜。长长的列车正在朝夜空行驶。
地面上的景物越来越小了,而天空则愈加接近。李志可以听到车身与风摩擦的声响。列车掠过一片片云朵,越升越高。李志必须紧紧地抓住扶手,才没有让自己滑到下一节车厢。他兴奋极了,看着窗外的景物从建筑物变成了闪亮的星空。
在一阵剧烈的抖动后,列车安静下来。列车像是一条柔软的丝带,在太空中飘动着。李志看到窗外一颗巨大的蓝色的星球正慢慢远离他们,与此同时,无数的星球与宇宙漂浮物在列车的四周闪烁。李志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这一奇特的场景。那些星球,大小形态各异,像是一块块石头,在缓缓地旋转着,呈现出不同颜色的光芒。遥远的星系清晰可见,如同海水中的一个个漩涡。
“怎么样?”父亲扭过脸,“好玩吗?”不等李志回答,父亲又用有些滑稽的语调大声说道:“欢迎搭乘银河系列车!”
列车缓缓滑进太空深处。
太不可思议了,李志想,父亲竟然成了银河系列车的驾驶员。他沉浸在某种巨大的喜悦中,他看着不知从哪里投射进车厢的彩虹般五彩缤纷的神秘光带,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太空物体,那些物体如同影子般飘荡在银河系中,像是一只只硕大的水母,缓慢地舒展着触须。李志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很轻,变得很辽阔,似乎随时都会飘起来,飘出窗外,成为一小片太空垃圾。李志任由自己如同那些星球般缓缓旋转。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父亲说。话音刚落,李志就感到列车开始快速陨落。他看到那颗蓝色的星球离他越来越近。车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变得发烫,伴随着飞溅的火星。李志看到父亲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呼啸的气流扭曲了他的脸。
“我还可以见到你吗?”情急之中李志大声喊道。
“现实中失落的东西,就到镜子中的世界去寻找吧。”父亲回过头,朝李志顽皮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纵身跃下,像一只鸟被一片强烈的光芒吞噬。李志不得不闭上眼睛……
当光芒褪去,李志睁开眼,看到列车继续行驶在轨道上。他不知何时躺在了座位上。他连忙看向驾驶室。是一个陌生的司机在驾驶着。李志有些失落,他坐起来,晃了晃脑袋。车厢里只剩下了他一个。
“乘客请注意,列车已到达总站,欢迎您乘坐本次列车……”广播里传出来一个机械的女声。
李志伸了伸懒腰,拖着疲惫地身躯下了车。他第一件事就是来到乘务室的外墙上,查看乘务人员的名单。没有父亲的名字。看来是一场梦,李志想,然后自嘲地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是真的?他打了个哈欠,登上出站的阶梯。
走出站台后,寒气袭来,李志打了一个冷颤。他站在站口,抬头看了看夜空。有几颗星星闪烁着,屈指可数。它们也像是冻坏了似的,发出的星光冷冰冰的,如同机器上遗落的螺丝钉。李志还在脑子里回味着刚才的梦幻场面。他突然想起来,“银河系列车”是他小时候在某部动画片里看过的,在看那部动画片时,他总是将里面的驾驶员想象成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俩的样子确实很相近。
想到这儿,他想笑一笑,嘴唇却早被冻僵了。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列车末班车已经过去了,他现在要去哪里呢?寒冷使他不得不早点做出决断。他重新回到站台,看车站附近的地图,然后惊讶地发现:父亲的工厂离这里并不远。
于是他朝工厂的方向走去。
父亲的镜子工厂已经倒闭有一段时间了。自从一个李志从小就叫“叔叔”的人突然卷钱失踪后,工厂便从此一蹶不振。父亲只好借钱来维持这个厂子。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父亲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什么话也不说。上门讨债的人来了,都是由母亲应付,父亲连见都不见。没多长时间母亲的白头发便多了许多,她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将自己封闭在一间小书房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压力太大了,只好让自己变得刻薄起来。有一天,实在忍无可忍的母亲闯进了丈夫的书房,却发现丈夫正对着一面镜子发呆。除此之外,桌子上摆满了镜子。“都到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工夫发呆?”母亲愤怒地将那面镜子夺走。
父亲皱了皱眉。“你不用生气,也不用着急。”他平静地说,“我最近发现,镜子里有另一个世界,说不定我们可以从中找到出路。”
“你说什么胡话!”气极的母亲将那面镜子摔得粉碎。不料父亲却高兴起来。“你看!”他两眼放光,“镜子摔碎了,却产生了更多的世界。镜子里的世界是无穷的。”
母亲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害怕了,不再走进父亲的书房。有一天,母亲对李志说:“你知道吗,你爸疯了。”而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带着笑容的。这笑容使李志觉得恐惧,他觉得母亲才是真疯了。
后来,他趁父亲上厕所回来时,把这句话告诉了父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他实在不能相信父亲真的疯了,要听到父亲亲自解释才放心。父亲听到后沉吟了一会,摸了摸李志的头,说:“我没疯。我只是在研究一些哲学问题。”
再后来,李志失业了,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睡觉。睡梦使他很安心。在一天醒来后,他发现父亲不见了。一只烟头放在客厅茶几的烟灰缸里,还冒着烟。父亲就这样消失了。
这是李志第一次来父亲的镜子工厂。工厂建于郊外一片荒地中,四周围很是荒凉。李志来到工厂的大门前,见大门紧锁,他瞅了瞅传达室里没有人,便直接翻了过去。他绕着工厂走了一圈,偌大的工厂里没见到一个人。毕竟这座工厂已经被废弃了。尽管李志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大晚上的还是觉得很瘆人。没有灯,工厂黑压压一片,也没有一点声音。李志觉得自己似乎是来到了一座死城。
他随便走进一间厂房,在墙壁上发现了电灯的开关。他按下开关,电灯竟然奇迹般地亮了。这似乎是一间库房。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用塑料布蒙住的东西,每个大概一人多高。他将其中一个塑料布掀开,看到原来里面是穿衣镜。虽然用塑料布蒙着,镜子上还是沾满了尘土。他在一张破桌子上找到了几块抹布,便挨个擦拭起来。顿时尘土飞扬,呛得李志咳嗽不止。在这个过程里,他又想起了化身为“银河系列车驾驶员”的父亲站在车门前对他说的话:“现实中失落的东西,就到镜子中的世界去寻找吧。”随即他又想起,这句话出于父亲的笔记本中。
足足有二十多面镜子,李志全都擦拭了一遍。擦完后他已经满头大汗了。他直接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就在这个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晃动。他吓坏了,连忙看向身后。每个镜子中都有一个同样的人影。
由于镜面的反射,那里面的人重重叠叠。他看到镜子中的库房像是扩充了无数倍,一直绵延到远方。他也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应该说,是无数个自己,列成一排,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然后那个人影朝他走过来,准确地说,是无数个人影朝无数个自己走过来。他看到父亲站在了自己面前。他们对视着,没有说话。父亲伸出手,李志握住了父亲的手。他发现父亲的手掌很大,自己的手掌很小。他看向镜中。他看到镜子中的景象是父亲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手,那个小孩子正是小时候的自己。
然后父亲就领着李志的手走了起来。他们穿过一面面镜子,一直不停地走着。李志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工厂里还是在镜子的世界中。在他的周围,无数的父亲领着小时候的自己走动着,他们互不干涉,只是默默地走着。李志没有丝毫惊慌。父亲在身边,他很安心。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失踪,他只是化作了电话里的父亲、变成树的父亲、驾驶室里的父亲和镜子里的父亲,就像是一面大镜子被打碎,它的每片碎片都变成了另一面镜子。他就这样牵着父亲的手,满心愉悦,朝更深的地方走去。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