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廷旺
一
如同裂帛般的嘶鸣声炸响,余音一起三伏,形如波浪似的滚滚向前推进。亢奋的嘶鸣中夹杂着乒乒乓乓的杂音,那是铁车与大地碰撞的结果。多亏是铁车,否则的话,车体不知四分五裂多少个来回了。
听惯了的人,早已是见怪不怪;不知内情的人引颈观望,只见苏木惟一的砂石路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滚滚尘土中,一头如黑炭般的大驴昂首挺胸,耀武扬威,一路高歌猛进。那硕大的四蹄上下翻飞,宛如蜻蜓点水,又恰似鼓槌频击,硬如坚铁的大蹄偶尔与利石相撞,迸射出星星点点的火花,让人暗暗吃惊。车子如波涛翻滚的浪花,起伏,落下……却不影响它奔向前方。
车上站着半截黑铁塔似的一个人,他就像即将出征的将军,气宇轩昂,横刀立马。尽管铁车颠簸不止,他却稳如磐石般地矗立在铁车上。他的举动与黑炭的表现浑然天成,巧夺天工。
主人似乎还嫌黑炭的表现不尽人意,或者说此时此刻黑炭的所作所为只是冰山一角。他轻轻一抖手腕,鞭子如蛇一般在空中飞舞——“啪!”空中传来一声脆响。黑炭长长的两耳原本紧紧贴在脑后,突然而至的脆响,令它的双耳轻轻一抖,猛地张开大嘴,喷涌出一声嘹亮的嘶鸣,身子如箭一般滑过砂石路。
每天,黑炭与它的主人就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苏木的。他们的到来,给原本寂寞的苏木带来一丝生气。
二
苏木是草地深处面积最大的地方,是各种物资的集散地。草地上的牧民结束几千年的逐水草而息的游牧生活,从此在这片土地定居下来。草地深处没有公路,大量的建筑物资要想进入苏木,重任就落在牲畜身上。草地上的马纵横驰骋惯了,换句话说野惯了,让它们当运输主角不是人仰马翻,就是车毁人伤。老牛倒是有一身蛮力,性情温和,可它们那迟缓的步伐实在不能胜任遥远的路途。自然而然,运输的主角落在驴身上。与马相比,驴的性情温和多了;论速度,驴是老牛的几倍。
这些大驴一个比一个高大,一个比一个精神。它们也更好战。每一头进入苏木的大驴都引吭高歌,证明它的存在。说它宣战也好,说它炫耀也好,它的到来,引来同伴的一片共鸣,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些停在砂石路两侧的伙伴,扬起粗壮有力的脖颈,翕动着大嘴,从腹腔内发出的气浪经历每一个气管组织,不仅没有消耗,反倒聚集了更多的能量,洪亮震耳的响声喷薄而出,气冲云霄。它们的嘶鸣像欢迎,更像挑战。如果不是主人甩出鞭子,说不定就有几个好事者拖着车子厮杀到一处。
近百头大驴轰鸣如天边滚过的闷雷,响彻苏木。
黑炭这头雄性的大驴要比其他大驴高出半头,它身材匀称,四肢挺拔,那身油墨般的背毛光滑圆润,尤其是出了一身汗之后,背毛濡湿,在阳光的映照下,泛出道道金光。黑炭四肢内侧、腹部的毛雪白,色彩强烈反差的黑白两色同时出现在一头大驴身上,难得。更难得的是,黑是黑,白是白,那么夺人眼目。黑炭还有讨人喜欢的白嘴唇,如耀眼的玉环镶嵌在大脸上。
黑炭与伙伴们相比,更有它们无法企及的力量与速度。这令它的主人苏合在同伴面前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黑炭如一股旋风刮了过来。
苏合猛地一甩鞭子,空气中传来“啪”的一声响。听起来,这声响动与其他的响动没有什么区别,可黑炭还是听出了细微的差别,它心领神会,慢慢放松四蹄,车子在数次撞击过它的结实有力的后胯后,也放慢了速度。
苏合没等黑炭站稳,身子轻轻一纵,跳下车。接下来,黑炭理应回到自己的位置。这些运输大军好是好,可有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好斗。嘶鸣是它们好斗的前兆,那无法发泄的雄性力量,只有厮打才是最好的办法。迫于无奈,主人画地为牢,用一根木桩斩断了它们所有的挑衅与幻想。
黑炭是一头桀骜不驯的大驴,驾驭它,当然得有一番好身手。苏合把黑炭驯服得如同一只大羊。不过,这是在苏合手里,在别人手里它不再是一头大驴,而是一头雄狮,一头猛虎……
一次,满都拉想驾驭它,哪知满都拉还来不及发出口令,黑炭便猛地一扬大头,驾着车子一路狂奔。满都拉早有准备,几乎同时出手,一手猛拉辔头,一手扬鞭——“啪!”鞭子狂舞银蛇般飞向黑炭。疼痛、束缚让黑炭体内积聚的能量如火山喷发一般,两个前蹄如两只铁拳,神出鬼没,扫向满都拉。这招术对那些运输大军来说一点儿不陌生。满都拉也猜出来了,这头不服管的黑炭肯定有此表演,他一甩鞭子,鞭子直奔驴脸而去。驴脸是神经最丰富的地方,砭骨之痛让黑炭做出惊人之举,甩身,拖动车子直奔满都拉而来,可身后的车子大大影响了发挥,使它无法转身。满都拉大惊失色,继续甩鞭子。在满都拉眼里,再厉害、再野性的大驴也无不屈服于棍棒之下,黑炭身上之所以还残留着野性,那是苏合手段太软弱了,今天,他就要替苏合收拾收拾这头大驴。
鞭子如雨点般劈头盖脸砸向黑炭。黑炭皮糙肉厚,鞭子只有落在神经丰富的脸上才有效果。黑炭大头左冲右突,巧妙躲过鞭子的袭击。满都拉使出浑身解术,却无法击中黑炭,这令众人哈哈大笑。
满都拉急了,如火烧屁股的猴子,在黑炭面前蹦来跳去。满都拉只顾着发泄了,忽视了一点:他与黑炭的距离越来越近。满都拉再一甩手,这次黑炭没有躲,而是一甩大头,巨嘴扑向满都拉。满都拉只感觉眼前一晃,有东西向他飞来,至于是什么,没有看清,不过,一股腥乎乎的气浪提醒他,这来自于黑炭。出于本能,满都拉转身就跑。多亏他跑得快,只听“刺啦”一声,满都拉身上的衣服被撕下一条。黑炭意犹未尽,一甩大头,布条如旗帜一样飞扬。满都拉惊魂未定。
从此,没有人敢招惹黑炭。
苏合还是大意了,黑炭没有回到属于它的地方,而是径直扑向离它最近的一头大驴。这头灰色的大驴丝毫不亚于黑炭。黑炭叫嚣着扑来时,灰驴如雷霆万钧之势扑了上去,可惜,缰绳大大影响了它的发挥。灰驴当仁不让,身子尽力一甩,屁股对准了黑炭。灰驴也驾着车子,这一甩,等于把车子对准了黑炭。
黑炭来势凶猛,万万没有想到,眨眼间有辆车横亘于眼前。黑炭想收住四蹄已经不可能了,如果它不及时采取措施,它的前肢就会被车子撞断。众人全都惊呆了,连那些嘶叫助阵的大驴也偃旗息鼓,它们似乎知道一场灾难将降临在黑炭身上。黑炭不愧是黑炭,它猛地立起前蹄,躲过车子。
灾难对它来说并没有结束——它前肢虽然躲过去了,可后肢面临着同样的窘境。更何况这个时候,灰驴身子转来转去,车子再次接近黑炭。“砰”的一声巨响,黑炭的前蹄落在车子上。几乎在同一时刻,黑炭猛地抬起后蹄,好嘛,黑炭竟然站到车上了。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
众人算是大开眼界了。
黑炭落到车子上,上不去,下不来,被死死地卡在那里。灰驴得寸进尺,驾着车子左摇右摆,两辆车子撞出可怕的响声。
众人不敢怠慢,一方护住灰驴,一方想方设法把黑炭弄下来。黑炭独占了车子,众人无法达到近前。铁车又斜插在地上,一时无法撼动。
这边黑炭老实了,那边灰驴却风起云涌,它似乎知道黑炭的处境,想乘黑炭之危,纵身向前一蹿。谁也没有想到灰驴会来这一招,再想喝住灰驴已经不可能了。灰驴挣断缰绳,沿着砂石路疯跑起来。
苏木人终于看到了他们一生不可能再见的一幕:一辆驴车载着另一辆驴车在砂石路上狂奔。
不知黑炭是不愿意享受被同伴拉着疯跑的美事,还是站在车上的滋味不舒服,它终于等来了机会,借下坡之势,如同上车一样轻巧,轻松地站在砂石路上。[NextPage]
三
昨天下了一场雨,空中弥漫着青草的香味。
黑炭满载着一车物资,苏合轻轻一甩鞭子,黑炭心领神会,迈开四蹄跑动起来。其实,车子跑动起来,借助惯性的力量,原比人想象的要轻巧得多。苏合身子向上轻轻一纵,稳稳地坐在车上。黑炭背后就像长了双眼睛,知道苏合坐上了车,晃动大头,向苏木外驶去。
雨后,天空清新,青草浓香……这一切都撩拨着黑炭的神经。此时,它惟有用奔跑表达雄性的力量与激情,而那持续不断的亢奋嘶鸣向它的同类宣战:我来了!不用苏合指挥,黑炭轻车熟路,草地在它身后快速退去。
不多时,黑炭看到了同类的身影,那是早它一步离开苏木的伙伴。黑炭仿佛看到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一路吼叫着,追了上去。
车上的主人乜斜着黑炭,一脸嘲讽。这场雨很大,低洼处积满了雨水。惟有被碾压过的路才安全,尤其是拉着一车重物,一旦误入烂泥中,没有半天的时间是出不来的。黑炭身子已贴在前车的车尾,主人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苏合很愿意跟在同伴后面,他们同去一个目的地,有人在前面领路,省去很多麻烦。也可以借机山南海北地胡侃一气,打发漫长的时间,可黑炭不随他的愿。黑炭突然向左一甩大头,由于用力过猛,苏合身子一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黑炭已偏离了原来的路。路旁汪着积水,黑炭不知深浅,迈动四蹄冲进水中,一时间水花四溅。更可怕的是,积水太深了,竟然吞掉了半个车轮,在黑炭蛮力的作用下,车轮如同水车似的,水花飞舞,响声连连。
苏合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
苏合两眼紧盯着黑炭,千万别停下来,一鼓作气冲出去,才不至于陷在烂泥中。黑炭似乎深知这一点,它昂扬着大头,粗壮有力的脖颈抻得直直的,身上、后尻上的肌肉凸起,凹进。眨眼间,黑炭把伙伴甩在后面,它选择了一个较平坦之处,大头一偏,回到原路上,整个超车过程完成得干净利落。
黑炭就这样把伙伴一个接一个甩在后面。眼下,它的兴趣不仅仅在于奔跑,而是满怀信心地超过伙伴。很快,它遇到了最大的对手,这个对手不是同类,而是一匹高大的红马。
满都拉的运输主角是惟一的一匹马。满都拉也正是仗着脚腿灵便的红马,比别人揽到更多的运输任务。
黑炭的一路嘶叫,满都拉早就听到了,没等他发出命令,红马扬开四蹄,跑动起来。满都拉很满意红马的表现。红马高个体大,当然它身后的车子也大出一圈。因为不合谐的车体与跑动的红马难以协调一致,红马跑动起来,车子一颤一颤的。坐在车上的满都拉当然也得一颤一颤的,满都拉很满意这个结果,别人想享受还没有这个条件呢。
黑炭双眼紧紧盯着红马,四蹄敲击着路面,轰隆隆地追了上去。红马当仁不让,那越来越近的嘶鸣让它知道该做些什么,红马晃动身躯,硬如坚铁的大蹄铿锵有力地击打着地面。不得不说,红马确实不适宜干这些粗活儿,身后的车子大大影响了红马的速度。而对于身材略小的黑炭来说,更适合这种工作。
满都拉大吃一惊,他与黑炭的距离不是扩大,而是在缩小。满都拉深知黑炭的驴脾气,知道它要干什么,他冲红马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在红马头顶制造出一连串的“啪啪啪……”响声,红马扬头甩尾,加快速度。
尽管红马使出浑身力气,可仍改变不了它与黑炭越来越近的距离,最终,两车首尾相连。
黑炭并没有马上超过红马之意,一路上的奔波大大消耗了体力。再说,红马的速度也不慢,紧跟红马不是轻松之事。
满都拉看到这儿,紧悬的心放了下来。满都拉有个奇怪的想法,他的红马怎么能输给一头驴呢?黑炭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头驴,它怎么能与草地上的精灵相比呢?苏合呢,更懒得去想这件事。两人都忽略了黑炭,黑炭骗了满都拉,也骗过了红马。黑炭之所以没有超过红马的意思,是积蓄力量,选择合适的机会超过红马。
黑炭两眼紧盯着前方,终于寻到了机会,大头往左一偏,驾着车子冲了上去。苏合大吃一惊,这是个下坡,坡底存积了一潭水。制止黑炭已经来不及了,一心要超过红马的它,根本听不进主人的命令。
马眼的视野范围能看到360度,当黑炭出现在红马视线中时,红马也加快了步伐,一马一驴,两辆车,并驾齐驱,如两辆战车势如破竹从高坡上冲下来。“啪”,“啪”……平静的水面被一马一驴击碎了,随后而来的“哗哗,哗哗……”响声让人误以为河水涌动。
红马、黑炭一口气冲过积水。往坡上冲时,黑炭出事了,只听“扑哧”一声闷响,车子死死地陷入烂泥中。
苏合这个气啊,“啪啪啪……”抽打着黑炭。黑炭左冲右突,一番折腾的结果,无非是把水搅浑。黑炭空有一番本领却无用武之地,除了用嘶鸣表达愤愤不平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发泄方式。而在苏合听来,黑炭的嘶鸣是向他示威、叫嚣、挑衅……苏合怒不可遏,鞭子劈头盖脸地落在黑炭身上。黑炭没有屈服,越惩罚,它越嘶叫,越反抗,只听“咔嚓”一声,黑炭肩胛处的枷板断了。
苏合、满都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子弄出泥潭。其间,黑炭似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低垂着大头,神情凄然……
两人本以为有了刚才的教训,黑炭能收敛,哪知,再次出发后,它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真不愧是一头倔驴!
四
这是一条近百米宽的裸露河床。运输大军为了抄近路,硬是在河床里开辟出一条路来。离河床越来越近,黑炭却放慢了速度。苏合不解,黑炭活力四射,永远争强好胜。不解的事还在后头呢——黑炭突然停了下来。
苏合看看黑炭,看看附近,没有异常。他催动黑炭上路,黑炭却一反常态,纹丝不动。苏合催促了数声,黑炭都置若罔闻,苏合纳闷了,这是从没有过的。苏合忽然想起来,现在是春天,正是各种牲畜对异性极其敏感之时,可附近并没有异性,好好的黑炭却耍起了赖。苏合刚要发作,他看到奇怪的一幕:黑炭前肢不停地击打着地面,大头频频嗅闻着地面。苏合心里一惊,黑炭发现了险情,只有遇到危险时,黑炭才有如此表现。
草地里,能威胁黑炭的也只有狼了。
春季,正是狼最难熬的季节。附近光秃秃的,不可能隐藏着狼。苏合下了车,向前走去。他刚走出几步,不好,黑炭转身向来路跑去。苏合眼疾手快,抓住了缰绳。黑炭要逃,苏合不让,一人一驴拔起了河。
有运输大军源源不断地涌到这里。众人惊诧黑炭的表现。惊讶归惊讶,可众人有一点不明白,既然黑炭意识到有险情,那么其他的大驴也应该有预感。再看这些大驴,并没有反常行为。退一步想,即使有狼也不怕,人多驴众,狼还没有胆大妄为到如此程度。
苏合也好,众人也好,他们都忽视了一点,动物对灾难的嗅觉远不是人类是所能察觉的。
此时此刻,黑炭仿佛是一头从没有从事过此项劳作而又胆小的驴。众人好像忘了黑炭昔日的表现,大有帮助黑炭战胜困难的意味,他们毫不掩饰满腔热情,于是在前有人拉、后有人推的情况下,硬是把黑炭推到河床上。
黑炭一直没有停止反抗,扭动身躯,大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嘶鸣……给人的感觉,众人是把它推向屠宰厂,它看到了明晃晃的屠刀……
黑炭扭动身躯,铁车发出可怕的响声,车上的物资纷纷滚落……众人一时无法制服黑炭。黑炭终于挣脱缰绳,身子一旋,疯狂地冲向岸边,它速度之快,神色之慌张,完全超出众人的想象。
奇怪的事发生了,从远处传来雷声。众人一惊,好好的天,怎么还打起雷呢?雷声越来越大,轰隆隆地由远及近。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河床上涌进一个白色怪物!怪物如同魔鬼,一路吼叫,以排山倒海之势碾压过来,所过之处,碎石、土块……呼啸而起,伴随着天崩地裂的响声。
众人失魂落魄,仿佛被白色魔鬼夺去了性命。
这是凌汛。天气突然转暖,河水迅速融化,河水中夹杂着大量冰排铺天盖地涌来。凌汛破坏力极大,能轻易冲毁坚固的河岸……凌汛如白色战舰浩浩荡荡涌向下游。
再看黑炭,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瞥了一眼河床,低下头,啃吃着枯草。众人忽然明白,黑炭的一番异常是提醒众人,可惜他们却没有察觉。
如果某一天苏木里少了它的身影,总会有一些人不由得叨咕:黑炭怎么没有出现呢?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