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在马来西亚霹雳州旅行的时候,曾参加一个短期的热带雨林生存训练营。我们一组外国人在进入雨林的中心地带之前,被分成了五个小队,我和另外三个人——两位新加坡人和一位美国女士被一个叫拉扎克的当地人带领,要在北霹雳州最浓密的泰门格尔雨林深处度过两天两夜。
在这片比亚马逊河和刚果河流域的雨林还要古老的丛林里,遍布着奇异的生命。地衣布满大树的板状树根和树身,像一块浓绿的丝绒,木藤从不同的方向俯冲、悬吊、缠绞,在树和树之间形成交织的屏障。有时候,在那些已经枯死的枝杈上,你还能看到怒放的鲜花和沉重的果实。林中的植被层次交杂,一棵大树通常滋育着数十种生命:那些簇拥在它根部的矮小灌木,在更低矮潮湿处生长的蕨类植物,裹在它皮肤上的苔藓,长着阔大的革质叶子以承接阳光和雨水的树身附生植物,死死缠绞着它往上攀爬的藤,甚至在附生植物的叶子上还生长着更卑微的野草,在树身和树冠上又寄居着昆虫、鸟类和哺乳动物,他们总是惊鸿一瞥地出现,然后就无影无踪。
林中的光线幽暗,地面潮湿柔软,铺着厚厚的一层枝杈和落叶。我们的导游拉扎克 - 一个古铜肤色的马来人隔几步远走在前面。他精瘦灵活,但肩背部宽厚、肌肉结实,可能因为长期穿行于雨林中而像猿类一样有点儿驼背。拉扎克对华人没有什么好感,但也不是仇华主义者。他只是坚持认为“华人爱算计、贪财的习性影响了马来人,使他们失去了过去纯朴、慷慨的品格。”当那两个新加坡人要求他“进一步说明”时,他又补充说:“这也怪马来人自己不够坚定。我们马来人本来喜爱自由自在,不喜欢竞争、拼命储存钱财。只要我们干的活儿足够一段时间衣食无忧,我们就休息,带孩子去海边钓鱼,去丛林里打野榴莲、摘芒果。但华人说我们是懒鬼。现在马来人也对未来担忧太多、生活紧张,而且不喜欢帮助自己的邻居。我们也越来越像新加坡人啦。”
对于拉扎克的这番话,大家一笑置之。但一种生活方式行将消失,这是一个事实。不管爱拼搏的聪明人对此种方式的“落后”多么嗤之以鼻,这都是一种富于个性的生活方式。
拉扎克走在前面,他的腰间挂着一把精致的刀 - 弯月状的砍刀,可用来砍开拦路的木藤,砍开榴莲和菠萝蜜的硬壳,还可以砍杀蟒蛇。但除非万不得已,拉扎克决不伤害这里的生命,包括那些形状千奇百怪、令人心寒的卑微爬虫。他说,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地盘,我们是入侵者。有时,他会停下来,告诉我们这是一种有毒的花,或是那只正在拼命逃匿的虫子叫什么名字。
我们正走入雨林深处,这里并没有什么透过枝杈树叶的间缝投射下来的斑驳光点。层层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使林中显得阴郁、神秘。这期间,我们不断被异常美丽的花朵、金黄的芒果、鲜艳的红毛丹所吸引,但拉扎克却不容置疑地朝前走,不允许耽搁。我看着他宽厚的背部和腰间晃荡的刀,总是很滑稽地想起吉卜林所说的“千万不要得罪马来人”的忠告。??? 连阴暗的林中光线也在退缩,我们终于在天黑前赶到拉扎克计划中的营地。这里有一小片空地和一棵果实累累的芒果树。熟透的芒果坠落到地上,招来了大群体型巨大的黑蚁。我们在拉扎克的指挥下就地取材,用树枝做成扫把把黑蚁和烂果扫到一边,整理出一块平整干净的地方扎营。帐篷搭好之后,拉扎克带我们认识周遭的植物。他还砍开了两棵野香蕉树的支茎,茎是筒状中空的。拉扎克叫我们用塑料袋紧紧扎住切口,他说:“明天早上,这些茎里就会灌满可以喝的清水、带香味的清水。”
夜色很快降临,丛林中什么自然光也没有,但几只萤火虫飞来,在大树漆黑的枝杈间闪动。我们坐在芭蕉叶上,听着各种怪异的虫鸣和飞禽的叫声,凄厉的、尖锐的、呜咽的、阴沉的、还有如耳语一般轻柔的。在各种声音汇集而成的静寂中,拉扎克突然说:“不知道阿卜拉会不会出现,他可能还活着,就在这片丛林里。”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阿卜拉和伊达尔的故事。
在二次大战中英军溃退、马来亚被日本人占领的期间,一些马来男人离开被占领的家乡,来到丛林地区,自发组成了一个个分散的游击队伍。这些队伍长期隐蔽在茂密的雨林深处,以雨林为营地和日军周旋、战斗。在没有外援的困难情况下,他们用雨林中的植物、虫子、鸟类、毒蛇、蜥蜴甚至松鼠养活自己,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到雨林的边缘地带,猎杀野象、犀牛等动物,来补充食物供应。
在这些丛林游击队中,有一支是由拉扎克的爷爷所在的村庄及其相邻村庄的男人们组成,队员们彼此相识,有些还有血缘关系。阿卜拉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最亲密的战友是伊达尔。阿卜拉和伊达尔是邻居,也是从童年时就像兄弟一样相处的好友,他们把彼此的父母当自己的父母来孝敬,连他们的妻子也如同姐妹。
在某次突袭一支正在行进的日军小分队后,逃过死亡命运的队员们陆续回到林中的营地。在回来的人当中,阿卜拉没有找到伊达尔。由于队员们通常从不同的方向撤退,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伊达尔是否遭遇了不幸。但阿卜拉确信伊达尔没有死,他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伊达尔时,他正一面往一个坡上冲一面朝后开枪,当时伊达尔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阿卜拉由此认定伊达尔落入了比死更恐怖的境地 - 被凶残的日本人俘虏了。好几天的时间,阿卜拉不睡觉也不吃东西。他每时每刻都在苦思冥想救出伊达尔的办法,却始终一筹莫展。他甚至劝说大家一起行动,去搭救他的兄弟,但队员们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样做几乎没有任何胜算,况且很多人认定伊达尔已经死了。
游击队担心日本人的报复,决定往更深的丛林中转移了,但阿卜拉没有和他们一起走,他没有放弃搭救伊达尔的计划。他单枪匹马地在丛林中出没,并且和其它几个游击队接触、参加他们的行动,由此,他把自己的死亡机率放大了好几倍。但阿卜拉是个固执的人,只要他活着,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兄弟伊达尔或伊达尔的尸体。几个月后,他终于得知被俘的伊达尔在一个小橡胶厂中做苦役。他参加了一个游击队夜里偷袭橡胶厂的行动。他们纵火焚烧了厂房,混乱中,苦役工纷纷从失火的宿舍逃脱,火光和枪声连成一片。阿卜拉一直在附近焦躁地观察,当他终于看到他要找的人时,他不顾一切地冲进逃奔的人群,大声呼喊着伊达尔。在这次行动中,游击队牺牲了十六名队员,打死了好几个日本看守,焚烧了大片的厂房。
救出伊达尔之后,阿卜拉又带领他找到了原来的队伍。每个人都认为阿卜拉完成的这个任务简直不可思议,但阿卜拉说要救出自己的兄弟并不是很难,只要你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
游击队继续他们艰难的生活和战斗,他们打击的目标是分散的、小股的日本军队,而一个酝酿中的、更宏大的计划是和另一个游击队联合行动,焚烧日军的橡胶园。曾经在橡胶园做过苦役的伊达尔熟悉那里的地形、岗哨,他给队伍提供了分散埋伏、分道进入园中的建议。一个阴沉闷热的夜里,当分成各个分队的队员们在指定的地点悄然埋伏、等待信号时,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了日本人早已设好的圈套。密集的枪火和日本兵朝他们包围过来,血战在好几个不同的地点爆发。每一处的游击队员以十几人抵抗上百日军的包围扫射,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屠杀。两个游击队中百分之八十的队员牺牲或沦为俘虏,死者之中包括阿卜拉的表兄和一位高龄的叔叔。各种迹象和其后的消息都证明,阿卜拉拼死解救出来的兄弟伊达尔就是告密者。
逃回雨林的队员们逐渐汇集在一起,又有一些受伤的人因为缺乏食物、没有药物治疗而死去。阿卜拉起初想自杀,但一名队员悲愤地说:“你为什么不先去杀死你那个叛徒兄弟,再杀死你自己?”
阿卜拉从这句话中得到了启示。他因为羞愧和队员们的猜疑态度而远离了自己的队伍和所有其他的游击队。从此以后,他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忍辱负重地活下去的信念就来自于“必须杀死伊达尔”这项任务。但他一直无法接近伊达尔,直到战争结束。
战争结束,疲惫的游击队员们回到家乡。等待他们的没有勋章,也没有补贴,死难者很难领到什么抚恤金。在英国人的眼里,只有英军才是战斗者。但这些以往的战斗者本来也不曾指望什么回报,他们战斗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英国人的奖赏。这些人迅速恢复了农夫和渔民的生活,恢复了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的日常职责。
阿卜拉也回到了家乡,谁也不知道他离开队伍后在哪里流浪、过的是什么生活。但对于阿卜拉来说,战争并没有结束,在他完成那项“杀死告密者”的任务之前绝不可能结束。因此,野人一样的阿卜拉和妻子相见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伊达尔的家中,郑重地告诉他的妻子,他必须杀死伊达尔,为那些因他而死的队员们报仇。伊达尔的妻子号啕大哭,她起初恳求阿卜拉宽恕伊达尔,但阿卜拉断然拒绝。随后,她怒斥阿卜拉是个没有情义的畜牲,将他赶出自己的家。
每一天,阿卜拉都带着他当游击队员时用过的那把破枪。他在枪里装了两发子弹,他坚信自己将一枪击中伊达尔,然后马上用另一颗子弹处决自己。关于这一点儿,他也告诉了自己的妻子。家里人都认为他有点儿疯了,但相信时间能够慢慢治愈他。就这样,阿卜拉等了将近两年,伊达尔仍没有返乡。
这时候,战争已结束了相当一段时间,那些战死者的亲属也接受了亲人死亡的事实并渐渐埋葬了痛苦,他们对阿卜拉的固执信念不能理解,甚至连那些老游击队员也劝告他不要再计较伊达尔的罪过,让政府来处置他。他的妻子也为这件事哭干了眼泪。但就像当初他不听劝阻一意要救伊达尔一样,阿卜拉要杀伊达尔的决心同样不可动摇。他郑重地告诉家人和村民:“我早就应该死,但这是我活下来的理由。”
终于有一天,伊达尔返乡了。如阿卜拉所预料的一样,收回失地的英国人无暇顾及战争期间马来人之间的公道和恩怨,伊达尔这个告密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伊达尔在一个夜里悄然回到家中,阿卜拉的家人看到了他,但他们谁也不告诉阿卜拉。可事实是,阿卜拉自己也看到了,但他假装不知道,他暗自决定要给伊达尔一个晚上的时间和他的家人团聚。但阿卜拉却一夜没有睡,他焦躁不安,好几次跳下床,在屋里来回走动,或是趴在窗户那儿张望邻居家黑沉沉的屋子。枪就放在床下,阿卜拉好几次把枪拉出来,把子弹装进去又取出来。他可能一直忍不住想要冲出去,闯入邻居的家,马上为死去的队员们复仇,洗刷自己的耻辱,然后以死来卸下良心的重担。复仇的念头让阿卜拉痛苦不堪,像经受炼火烧灼一样。但阿卜拉控制住了自己,一直等到天明。
天明以后,他看到伊达尔的妻子去打水。他马上拿着枪跑到伊达尔的家里,直接走进他的厅室。但当他看到伊达尔的时候,他发现伊达尔的小儿子正坐在父亲的怀里。小孩儿吓得嚎啕大哭,阿卜拉于是放下了枪。他命令伊达尔跟他出来,一起到后面的山坡上去。但伊达尔这个懦夫死也不愿出去,他竟然当着儿子的面向阿卜拉下跪,泪流满面地哀求他。阿卜拉愤怒地离开了,他不愿意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的父亲。伊达尔当然了解这一点,从此以后,他天天躲在家里,被妻子和两个孩子轮流庇护。而阿卜拉只能在自己的家里监视伊达尔、寸步不离。
这样僵持了很久之后,阿卜拉似乎放松了。他开始像往常一样活动,去甘蔗田里砍甘蔗,或是到村后的林中捡柴,但他外出时身上总是带着枪。一天上午,一个好事的村民告诉阿卜拉说他看到伊达尔去他家的香蕉园里了。阿卜拉此时正牵着牛在河塘边饮水,他立刻扔下牛,往香蕉田飞奔。他看到伊达尔果真在那儿,正在一棵香蕉树上砍香蕉。他大声喊了伊达尔的名字,好像宣读对他的判决一样。伊达尔看见阿卜拉正端枪指着他,他脸色煞白,从树上掉下来,于是,阿卜拉的第一枪打空了。阿卜拉气得浑身发抖,伊达尔在地上还不停地呻吟、求饶。当阿卜拉走近去,决定朝他开第二枪的时候,伊达尔的妻子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她紧紧抱着伊达尔,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
从那以后,又有很多天,阿卜拉看不到伊达尔,找不到任何机会,但他并不松懈。在这期间,家人已经把他当成无法治愈的疯子,不再哀求他,也不再理会他。村子里的人也渐渐厌烦这种固执的行为,他们找一些德高望重、有势力的人劝说他、警告他,甚至威胁要从城里叫来警察。但谁也说服不了阿卜拉,他反复说的仍然是那句话:“这就是我活下来的理由。”
又有一次,阿卜拉听说伊达尔和妻子出门去了亲戚家,他一路追出村子,但没有追上他们。他于是守在村口的一棵大树后面,准备伊达尔回来时,不顾一切地伏击他。他守了一下午又整整一夜,但那夜伊达尔刚好被亲戚留宿了。第二天中午时分,疲惫不堪的阿卜拉刚回到家里躺下来,伊达尔和妻子就回来了。伊达尔和妻子经过村口那颗巨大的树,穿过那些垂下来的柱形树根形成的林荫时,他没有想到仅仅是几步之差,他就可能在这里被阿卜拉击毙。
就这样,种种的误差和巧合使阿卜拉一直没能杀死伊达尔,但死心眼儿的阿卜拉从未放弃杀死伊达尔的念头。他不厌其烦地计划、观察、堵截、追赶,而伊达尔也无数次地窥伺、藏匿、逃跑……最后,忍受不了这种煎熬的不是心如钢铁的阿卜拉,而是懦弱的伊达尔。他再也不想时时刻刻生活在恐惧的煎熬中,他也知道,不管他和家人搬到哪个地方,不管那个地方多么偏远,阿卜拉总会找到他,尽一切可能杀掉他。除非他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深不可测、人人都会迷失其中的地方。最后,他想到,再也没有比泰门格尔雨林更可靠的庇护了。
于是,在一个夜里,伊达尔悄悄告别家人,逃入当他是一名游击队员时所藏身的雨林中。阿卜拉得知之后,马上也告别了他的家人,再次进入这片他虽然熟悉却永远不可能尽知其奥妙的雨林。从此以后,这两个男人再也没有回到他们的村庄,村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人们起初还常常谈到他们,猜测这件事的结果。猜测有很多种,例如究竟是谁杀死了谁,是谁先死去了,或者在这一大片苍茫、密实、封闭的雨林中,他们是否真的曾在雨林中遇见过?或者两人是否都死于非命,带着未完成的使命和仍在逃脱的遗恨……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几乎没有人再想起这件事了。对大家来说,这个故事就像那场战争一样遥远、陈旧、不值得回想。大家都会说,死心眼儿的阿卜拉是个陌生人,一个不可理解的疯狂的人。但对我爷爷那辈人来说,他可能性格固执,但并非不可理解。这就是变化。
现在马拉亚的变化太大,不可思议。你们看到的这片最茂密、被视为奥妙和神奇之地的雨林,已经被推土机吃掉了一半。可能阿卜拉和伊达尔的尸体也被推土机碾碎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一点儿踪迹啦。当我们反对这么毁这个地方时,政府还说,它只能靠伐木来养活我们,好像我们的祖先们都没有生存过、都不能养活自己。不知道将来这里会是什么个样子,人会变成什么样。一切都在变。有时候,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变个不停的时代就好像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会往哪里去,我们越来越不认识自己这块地方。可你听到这些老马来人的故事,你竟然会觉得有一点儿明白了。你看到苍茫的雨林,当你走进来,看到神奇的树、动物,想到那些阿卜拉们,你才会觉得就是这样:你是个马来人,这就是马来亚的大地,它养活过那些古老的心,就是这种归属感。而现在,他们要把雨林砍伐个光,要种植这些那些新玩意儿……”
拉扎克还没有把话说完却突然起身走开了,他在这片小小的营地上巡视了一圈,然后走到捆绑着塑料袋的那棵香蕉树那儿,假装察看切口。我们四个人坐在那儿,目光追随着这位精瘦、矫健又很忧郁的马来人,但从大家脸上的表情看,每个人都还在想象那两个几十年前循入丛林的马来人 -? 阿卜拉和伊达尔。拉扎克的突然走开让人有点儿尴尬,可能那位美国女教授想好心地打破沉默,也可能是出于喜欢以下定义的方式得出结论的职业习惯,她总结说:“一个很典型的东方复仇故事。”
那两个人含糊地表示赞同,我却没有说话。我想女教授的思考方式根本无法和马来人拉扎克的故事相匹配。在人们内心的领域,有太多晦暗幽邃的东西无法说明,更无法定义。在这个为他人复仇的故事里,很难说阿卜拉对伊达尔到底怀有多少仇恨,也许阿卜拉自己并不真的恨伊达尔,驱策他杀死伊达尔的反而是另一种力量。而当阿卜拉追赶伊达尔进入丛林时,他的真正意图可能并不是做一个追杀者,而是做另一名逃循者……
在密不透风的丛林中,等待我们的将是一个漫长、闷热、潮湿的夜晚。大家很快回到帐篷里睡下了。但我的睡眠里夹杂着芜杂、怪异的梦境,中间又因为闷热而醒来了。我身上不停地渗汗,再也睡不着。我悄悄起来,到外面透一透风。我就坐在我们刚坐过的地方,等待一股意想不到的凉风来吹拂我。突然,一个人从浓墨一样的灌木影子中走出来,那是拉扎克。
他说:“我出来看一看,就要下雨了。”
我说:“可是连一丝风也没有。”
他说:“就要有风了,你等着吧。”
然后,他告诉我他得嚼点薄荷叶,并且在一个离我较远的地方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惊讶地发现雨林果真颤抖起来。你能感到那种黑暗中幽微的震动,听到总是迅速擦过地面和空中的、淅淅索索的响声。这种声音慢慢汇集起来,成为一阵阵连续不断的低沉幽鸣,伴随着森林浪涛一层层的波动。不过,这只是一节柔曼的序曲。那个马来人突然回头朝我看了一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要我留意倾听这些声响 - 风雨来临之前古老的雨林发出的声响,它的动物、植物和泥土一同发出的声响,这片乐声正从幽微转向深沉凝重。
当我从后面打量拉扎克坐着的身影时,我却想象着他的祖辈 - 阿卜拉和伊达尔在雨林中穿行的身影:他们拨开一片阻挡在面前的藤萝,走在厚积的、植物腐烂的肉身上。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们不可能活着。但似乎奇迹在这古老的雨林中、在这充满神奇奥妙的土地上是极可能发生的,因此我竟然感到他们确实还活着,并且在这一片雨林中继续追踪、逃循、战斗、生存……那几只因为感触到风雨来临而停歇在某条枝杈上凝然不动的萤火虫,可能刚刚飞经一处营地,在那里,头发已经变白的英雄阿卜拉可能像我们一样,在黑夜里坐在肥厚、潮润的芭蕉叶上,他那古老的心灵跳动着,他凝视着那一点点闪过的微光。?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