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谦
立蕙在周一例会的空档间,拨通了UCSF施密特医生团队的电话。电话那端的女士听完立蕙的陈述,说:第一次的咨询是由团队的主管护士吕蓓卡负责的。如果你愿意,可以上网注册后,在约定的时间进行电话咨询。立蕙按对方的指点,完成了网络注册。她注意到吕蓓卡拥有硕士学位的是最高级别的护士。她约下了周五早晨八点三十的咨询时段。
立蕙周五起了个大早,将智健和珑珑送走后,坐到书房里,刚点击进入自己在USFC器官移植中心新建的帐号,手机就响了。早上好!是傅博士吗?我是吕蓓卡,施密特团队的主管护士。好听的女中音。你好!我是立蕙,立蕙应着,吕蓓卡在那头说:我看过了你填写的资料,注意到在隐私保密级别这项里,你选了最高级别。我想确定一下,你是否理解,这意味着你的连配偶都将无法从我们这里了解任何跟你有关的信息。我明白,立蕙轻声答。吕蓓卡又问:你在考虑帮助何博士?立蕙有些犹豫,说:我想了解一下肾移植的——,电话那端本来快捷清脆的击键声突然中断:你有捐献的意愿,对吗?立蕙回说:有考虑。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和何博士的关系?吕蓓卡又问。Half sister (半血亲姐妹),立蕙吐出这两个英文单词,心下一阵轻松。她喜欢英文在这个问题上清晰又模糊的表达。这极简单的信息明确地表达出她和锦芯间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却不能确认是同父还是同母。吕蓓卡说:哦——活体捐献是个重大决定,这虽是很成熟的手术,也还有一定风险的,应该慎重考虑。如果捐献者在认真考虑后作了决定,首先要做一系列检查。先是常规体检,查的项目比较多。然后要做匹配试验。这是最难的,就算血亲间也未必能配得上。锦芯在这个问题上就不太幸运,她母亲和兄弟都没通过匹配测试,还在排队等待,吕蓓卡又说。
她能等到的机会挺大的,对吧?立蕙问。吕蓓卡的口气轻松了,说:她才四十多岁,机会不错的。当然,肾衰竭影响生活质量,能越早做越好。我就是想听听专家的意见,立蕙说。吕蓓卡在那头接上来:活体捐助者手术后只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绝大部分人恢复得很理想。嗯,你听上去还不大确定,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不能有半点勉强,那样对各方都不好。等你确定后,我们可安排下一个咨询时段,具体谈一些技术方面的事情,你觉得怎样?
我确实需要再考虑一下。哦,我还想问个问题,导致锦心肾衰竭的原因是什么?立蕙说到这儿,刚想再解释一下,就听吕蓓卡有些惊讶地说:是吞服药物自杀而导致的,你不知道?自杀?立蕙轻叫。吕蓓卡一个停顿,随即说:抢救过来,有些器官的损害不可逆转了。哦,对不起,我讲得太多了。你如果没有更多的问题,我们今天就到这里?立蕙忍不住又问:锦芯因忧郁症自杀吗?吕蓓卡犹豫了一下,说:说是丧亲综合焦虑症更确切。从病理上讲,它跟忧郁症有交叠区域。锦芯在丈夫去世后有过相当长时间的抑郁和焦虑。从病史上看,深度焦虑的成分更大,最后导致了这么不幸的后果。立蕙竖着耳朵,大气也不敢出,怕听漏了一个字。吕蓓卡突然停住,说:你们两姐妹似乎平时联系不多?立蕙一愣,没答话。吕蓓卡在那头就说:谢谢你来咨询。不要急于决定,考虑好再跟我们联系。
立蕙道过谢,放下电话,泪水就出来了。一滴,两滴。她甚至听到了它们溅落在裤腿上的声响。立蕙没有觉到悲伤,却无法止住那泪水,有一种被吸入黑洞的感觉。她在书房里静坐了许久,揩干泪水,才收拾起东西出门上班。一直忙到夜里十点才到家。好在公司里加班是供饭的。
车库的门一响,智健就迎了出来,接过立蕙的手袋、电脑包。珑珑已经睡了。立蕙走进起居室,一眼看到地上摊着的那张半合的纸板。她走过去将纸板打开,听到智健在身后说:他们的讲演和展览刚弄完,今天才发回来的。立蕙不响,双眼盯在那棵色彩丰满、童趣盎然的家庭树上。
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立蕙想,摸了摸那粗壮的深棕树干。智健走过来坐到地毯上,说:珑珑今天回来说,听了别的同学的家庭故事,他觉得自己的太简单了。立蕙盯着那棵树,轻声说:我真愿意这棵家庭树就像珑珑画出来的这么简单啊。她在父母的照片上轻轻划过,感觉指头沾上了灰。
后悔去找他们了?智健的声音很轻。立蕙摇头:我很高兴见到锦芯她们的,虽然本来想找的是何叔叔。真的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枝节,会连上那么繁杂的枝叶。立蕙说着,苦笑了一下,盯着智健说:我今天跟锦芯肾移植团队的主管护士联系了。哦?智健的表情有些意外。立蕙点点头:她告诉我,锦芯的肾衰竭是服毒自杀未遂造成的。智健的眼睛瞪圆了。你看,我去见叶阿姨,就听说何叔叔去世、锦芯肾衰竭。去见锦芯,又扯出志达跟锦芯婚姻出问题的这条线。今天咨询不过半小时,又发现锦芯曾服毒自杀。真不知道这树下有多深的水流,说到这里,立蕙的声音有些变了。智健双手搭到她的肩上,说:我们已经进去了。凭我的直觉,也许水下还有更深的漩涡。要有准备。立蕙紧紧地拥住智健。她知道智健是对的,但她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周末过得出奇平静。智健轮到进城当义务导游。立蕙陪珑珑游完泳,吃过汉堡回到家里,让珑珑上网打电玩,她联机到公司里回复了一些电邮,转眼大半天就过去了。关机时,她的心情轻松起来,这才是她习惯的生活。她换了衣裤,到花园里修剪浇灌。小花园深处那丛蜡黄花瓣的大花蕙兰正开得繁盛。她转回书房,从柜里抽出从锦芯家里带回的那块何叔叔手书的“大花蕙兰”字牌。她已地将它洗刷干净,原想将它插到院里的蕙兰下,这时再看,忽然没了那股冲动,将它又放回屉里。立蕙想,锦茗女儿的大学毕业典礼这时该结束了吧。她为自己在素未谋面的侄女这个人生重要节日里缺席,生出些许伤感,又有些莫名不安。
立蕙周一是整天的大小会议,直忙到下班,才透一口长气,忽然很想去游泳泳放松一下,便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打算让智健跟珑珑先吃晚饭,别等她了。
电话铃只振了一声就被拿起来,立蕙有些意外。那端是珑珑稚气的声线,他还没有变声。珑珑一听是她,兴奋地尖叫:妈咪,FBI(联邦调查局)在找你!立蕙一愣,说:你在说什么呀!珑珑又叫:FBI哎!立蕙意识到珑珑是认真的,忙说:你让爹地接电话吧。你回来再说吧,没什么大事,小心开车!智健的声音突然插入,幽灵似的。立蕙收了线,将车子开出来。她将电台转到古典频道,正播着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第八到十四段那节,轻灵的旋律让她心神安静下来。
在车库里一停稳,珑珑就光着脚冲出来了。立蕙上前轻拥上珑珑。紧随在珑珑身后的智健朝她点点头,揽过珑珑说:你上楼洗澡去,晚饭好了我叫你,啊?立蕙拍拍珑珑,说:今晚吃蒜香蛤蛎意面,妈咪马上做。你洗澡去,今天打球了,对吧?
珑珑不太情愿地朝楼上走去。智健领着立蕙进了书房,轻掩上门,摁下电话留言回放键,说:你自己听。
哈罗!傅立蕙博士,这是FBI探员戴维·贝瑞。我想在你方便的时候跟你聊聊,不用很长时间。听到电话后,请给我回个电话,我的号码是——立蕙没将电话听完,就揿下停止键,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我接到珑珑回家,这孩子就爱管闲事,我去放东西,他就跑来听留言了。一听到FBI,就冲出来大叫,特别兴奋,智健苦笑着摇头。立蕙摁着太阳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别想那么多,明天给他们打个电话就明白了。我将电话记下了,智健说着,将一张黏条递上: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不用怕。立蕙说:我不是怕。从锦芯那儿出来,我就感觉很不安。跟护士谈过后,更是了。我就担心你说的那更深的漩涡。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来个FBI。智健摆摆手,说:瞎猜没意义。你明天一早就给他们电话。我们做饭去吧。
立蕙第二天早上出门上班前,智健已送珑珑去上学。她按智健记下的号码给戴维·贝瑞拨了电话。电话响了三下,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来:这是戴维,请问哪位?很家常的语气。立蕙放松下来。我是立蕙——话音未落,戴维就应了:噢,傅博士,谢谢你回我的电话。我是FBI探员,想约你见面谈些事情。你什么时候方便?立蕙问:我想知道,你要谈些什么?戴维在那头笑了,说:那需要见面才能聊明白。你定时间,最好不要在周末。立蕙说:可我得上班。戴维说:你总得吃午饭的吧。我们在你公司附近一起吃个午饭?请问你公司的地址?他们竟不知她公司的地址,立蕙有些意外。她将地址报上,说:我今明两天都行,之后都有约了。戴维马上说:我们明天中午到你公司大厅里等你。立蕙想了想,说:我上班挺忙的,就不一起吃午饭了,到离我公司附近的星巴克见吧。戴维立刻应下,给人非常配合的印象。她要了戴维的电邮,答应将那家星巴克的地址传去。
立蕙第二天近午准时走进星巴克,一眼望到靠墙那幅杂色大画下坐着一对身着深蓝西装的年轻男女。他们一见立蕙进门,同时起身向她招手。你好,傅博士!我是戴维——戴维迎上前跟立蕙握手。他比立蕙想象的更年轻,浓密的络腮胡子修剪得非常整齐,身形结实。这位是我同事,探员艾米莉·科利,戴维将身边那位轮廓清晰,面容白皙的年轻女子介绍过来。艾米莉看上去非常知性,浅棕色的直发过肩,深湖蓝色真丝衬衣尖尖的领口翻出来,细细的银色项链,若在街上碰到,绝不会将她跟FBI联系到一起。[NextPage]
立蕙随他们在靠墙的圆桌边落坐。艾米莉问立蕙要喝点什么,很柔的声线。立蕙说要冰摩卡。戴维这时掏出一个墨绿色证件递到立蕙眼前,请她过目。那是FBI探员身份证。戴维表情严肃的照片上盖着FBI的钢印。立蕙过去只在电影里看过FBI探员出示身份证的镜头,总是掏出一晃就收起,没想到真的证件看上去比普通护照大两倍以上。戴维微笑着,肯定她已看清了自己的信息,“啪”地将证件收起。艾米莉也将自己的证件递过来,待立蕙扫了一眼,她便起身给立蕙买摩卡去了。
戴维开始敲打电脑键盘。艾米莉给立蕙端来摩卡,坐下打开电脑。立蕙问:你们找我——戴维看着她说:你最近好像跟何锦芯博士走动比较频繁?立蕙心想,果然。嘴上却说:我只分别见过锦芯和她母亲一次,不能说频繁。戴维笑笑,没说话。立蕙问:你们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戴维说:是我们的工作。立蕙微蹙了眉,忽然想起第一次打电话到锦芯公司里时,曾被前台告知电话要被录音。她看着戴维问:在跟踪我吗?戴维的表情严肃起来,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些跟锦芯有关事情。跟踪是很严重的词,就像监听一样,要走很复杂的法律程序才能获得批准的,我们目前没有这个特权。立蕙看他一眼,不响,原来在电脑上打着字的艾米莉也停下来了。她们的目光相遇,艾米莉点点头,态度温和。这时戴维又说:我想问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立蕙沉吟片刻,说:我们少年时代是邻居。后来走散了。最近才又联系上。戴维一愣,说:那么你们有多少年——?有三十多年没见了,立蕙耸耸肩。戴维有些惊讶,说:哇,你们还彼此记得,又互相寻找,有点像小说了。呵呵,对不起,我这句是玩笑。你们小时感情肯定很好,真让人羡慕。立蕙苦笑着点头,说:你可以这么说。
锦芯有没有跟你聊到她家里的情况?戴维盯着立蕙,问。谈了,这么多年了,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父亲去世,她先生去世,她自己生病,很不幸,令人难过,立蕙平静地说。戴维不响。艾米莉在一旁小声问:锦芯有没有谈到她丈夫是怎么去世的?见立蕙不响,艾米莉又说:任何细节都有帮助。立蕙心下一惊,说:她提到她先生回中国创业非常辛苦,后来就病了,拖了一阵,查不出病因,回美国也没有救过来,就去世了。她是这么说的?戴维微蹙了眉,啪啪啪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她是这么说的,立蕙肯定地点头。
她跟你谈了很多她先生吗?艾米莉又问。说多了会难过,何况她身体不好。说到这里,立蕙抬眼看到门外明亮的阳光亮得发白。她的胸口有些发紧。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说出全部真话,但也没说假话。她还不能肯定他们找她的目的,但她很清楚,就算锦芯犯下天大的事情,法庭都不能强迫她出庭作证。作为锦芯的亲人,她有权利保持沉默。“亲人”这个词在此时跳出,让立蕙的心感到刺痛。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们谈得更多的是她父母,我更熟悉他们。你没见过她丈夫吗?戴维问。没有,从没见过,立蕙摇头。忽然看见志达披着半旧军大衣,在三十多年前郑州火车站破旧的站台上摇着手,一脸的稚气——锦芯竟没有提到稚气。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不是吗?立蕙的眼睛圈有些发热。好的,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来。你回去若想到什么,随时跟我们联系。戴维说着,将电脑合上。
立蕙盯着戴维的眼睛,问:我不可能想起什么都给你们打电话的。你们需要了解锦芯哪些方面的事情?能否给我一点线索?戴维跟艾米莉对视一眼,说:当然可以。主要是关于她丈夫的。比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立蕙警觉起来。嗯,这里面牵涉到一些化学品的去向问题。任何相关的线索都有帮助。立蕙一惊,问:毒品?戴维微眯起眼睛,说:不是通常意义的毒品,我的意思是,不是成瘾性的毒品,是致命的化学物。立蕙的身子一下就直了:比如?——比如,铊那一类,重金属,戴维面无表情地说。铊?重金属?立蕙立刻跟了一句。戴维点头,说:我们之间的谈话,就保持在我们之间。现在一切都没有答案。锦芯丈夫的死因,是有医生定论的。但那个诊断结论,在锦芯先生生前和死后,都被医院里一位中国大陆背景的护士提出疑议。她说以她在中国大陆的临床经验,直觉告诉她,病人很可能是重金属中毒。主治医生当时没有接受她的意见。到锦芯先生死后,那个护士都没放弃质疑,最终警方介入。但后事都办完了。好在医院还封存着血液,尿液和头发等样本。现在移到我们这里。立蕙往后偏了偏身子,说:我听明白你的逻辑了。你们盯上锦芯,是因她的职业身份,对吧?戴维摇头,说:不能这样说。但她确实从公司里领取过一定数量的严格控制使用的重金属。立蕙看着戴维,说:那是她的工作啊。戴维笑着点头说:是的。她用它们作为实验催化剂的记录也无懈可击。所以?——立蕙追上来。记录未必可靠,那种玩艺,不用太多的,一点点——戴维将右手大姆指并到食指上,抬起来,眯上一只眼睛,说:只要一点点。立蕙咬住嘴唇,说:我不要听悬疑桥段,关键的是证据。戴维说:千真万确!我们在朝那里前行,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们锁定是她吗?立蕙问。戴维说:这不是个好问题。让我这么跟你说吧,她只是一个方向。有时很多的线索都有了,就缺一个关键的扣子将它们连上。有时候几只大扣子都在了,就是找不到线索将它们串起来,戴维指了指自己和艾米莉,说:所以才需要我们。好了,我们就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非常感谢你的配合。我再一次郑重地请你不要将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透露给任何人。戴维严肃起来,看上去像换了个人。立蕙点头,站起身来,跟戴维和艾米莉握过手,一起走出店外。
一到停车场里,戴维和艾米莉,连同立蕙,几乎同时戴上太阳镜,这个动作如此整齐,令他们不禁笑起来。戴维快速地朝她作了个敬礼的手势,说:随时联络,再一次谢谢!立蕙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子。坐进车后,停车场里已无戴维和艾米的踪影。立蕙知道他们此时就坐在停车场的某辆车子里,却没见他们移动,令她心下有些紧张。她将车倒出来,一踏油门,转到山道上,从后视镜里看去,确定没有追兵,才放下心来。
整个下午,立蕙的脑子里都是“铊”这个字眼。她意识到戴维是故意将这个词透露给她的。立蕙强迫自己不去多想,直忍到下班前才上网搜索。中英文网站的说法一样。铊中毒的症状无非脱发,肠胃功能失调。也有可能引起睾丸痿缩,生殖功能丧失,严重的会导致肝肾等器官功能衰竭。立蕙的目光锁定在这些危机四伏的字丛里,脊上阵阵发凉。她“啪”地合上电脑,扯下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测试室专用短褂披上,安静地坐着。
顺着戴维的指引,立蕙看清了她的手里不仅握着几只关键的环扣,而且所有线索都可以清晰地串起来——至少逻辑上是通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该是目前知道真相最多的一个人——除了锦芯。立蕙起身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双手停在门背上,头伏上去,压抑地抽泣起来。隔着泪眼,她看到自己的脚慢慢动起来,在跑。她扬起头来,看到了锦芯,那么小小的一点粉红色,很快跃出她的视线。锦芯是决绝的,去了。确实像锦芯干的。“你们再耍贱,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很早以前,她就这么说过。让立蕙特别不安的是,锦芯确实动过念头,让志达一觉醒来就忘掉小歌女,甚至什么都忘掉;或者丧失某种功能。她甚至说了,化学家是不用动刀子的。
立蕙揩着泪,忽然想,好在她来了。如果再早两年就更好了,一切可能就会改写。这个想法让立蕙安定下来。她现在要从这里陪锦芯往前走,虽然她还看不到路。或许真的就是没有路,但她已经跟锦芯连在一起了。
下班回到家里,珑珑早就忘了FBI的事,高高兴兴地吃完晚饭,做作业去了。立蕙和智健坐在餐桌边。今天见了FBI的两位探员,比我想象的好对付,立蕙先开了口。那就好。我有朋友回国办公司,被怀疑输出敏感的高科技信息,也被约谈过的,也说所有的问题都很常规,还请吃饭呢,智健轻松地说着,表情却有些不自然。立蕙知道他在担心她,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说:是关于锦芯的。她的话音未落,智健的表情一下就绷紧了。她09年出入境太频繁了,志达在北京又弄的是图像处理技术方面的高科技公司,被留意也是正常的,立蕙说着,一边收拾起盘碗。你没告诉他们,你是最近才和她联系上的?你并不知道那时候的事情,智健说着,也站起来。立蕙一笑,说:当然是这么说的。他们也没有更多的话了,让保持联系。智健耸耸肩,说:报上说克林·伊斯特伍德在拍他们FBI老头目胡佛的传记片呢,连肯尼迪刺杀案都一筹莫展,那传记片只能专注他们老局长的私生活了。我从来不信任那些家伙。立蕙苦笑着说:我哪里又愿意信任他们?智健一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立蕙从智健手里接过盘碗,说:我明白的。
立蕙在接下去的两天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任何关于锦芯的事情。她需要一个清空的时段,才能有效地思考。她打算等锦芯周末回来后,尽快去看她。按跟叶阿姨和锦芯见面的经验,面对面谈起来,很多思路就可以自然地走通。但锦芯没有等。她在星期五夜里,从马里兰给立蕙打来了电话。
立蕙正在烘最后一筐衣裳。手机响了好几下,她才听到。一看是锦芯的电话,她立刻摁停了烘干机的启动键,洗衣间里突然一片沉寂。是我,锦芯呀——很柔的声线,听上去有点累。立蕙想东部都该是凌晨一点过了,忙说:你还没休息?很晚了。有急事吗?[NextPage]
锦芯在那边很轻地说:睡不着,有时差呢。一大家子人今天去迈阿密了,忽然这么空——立蕙赶紧说:哦,这一周下来,也够你累的了,好好休息才好。你明天就要回来了,对吧?你回来了,我就去看你,噢,你需要接机吗?一阵沉寂。锦芯——立蕙轻声叫。嗯,我在,锦芯答得有些走神。你好像有心事?立蕙小心地问。锦芯说:我真的很高兴有你。要不这样的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真不愿意回到那个房子里去。立蕙刚想张口,锦芯又说:那么大一家子在一起,不知道多开心。我们还去给我爸扫了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连扫墓都有了那种叫作“静好”的感觉,真的感觉他就在我们中间。我给他捎了一大把百合,就是你带来的那种,锦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立蕙的鼻子有些发酸,忍着没有接锦芯的话。
我们给他看他大孙女的大学毕业证书。孩子们轮流用中文讲自己的近况。我是最没有什么可谈的了——立蕙觉得自己看到了锦芯凄凉的笑,忙说:锦芯,你不要总是对自己这样苛刻。谢谢你,你真是很体贴,锦芯在那头打断她,又说:我告诉爸,我见到你了。这最后一句,利器一般割开了时空。两头都陷入无边的沉寂。立蕙捏住鼻子,使劲将鼻腔里的流液吞回去。好一会儿,锦芯又说:那真是团聚了。只缺志达了。立蕙有些回过神来,轻声问:志达安葬在哪里?等你回来了,我可以陪你去祭拜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按他的意思,一半撒到太平洋里,一半送回湖南老家去了,锦芯叹出一口长气,说。立蕙愣着,还没接上话,锦芯又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够重新回到从前,事情会大不一样的。我自己已经这么固执,真不该找志达那么偏执的男生。有一件事我上次没告诉你,我在志达去世后,精神几乎崩溃,我的肾衰,就是自杀未遂落下的。立蕙没想到锦芯会将这事在电话里这样讲出来,愣在那儿,锦芯又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说它了。好在孩子们比我当年懂事多了,这是我如今最大的安慰了。
立蕙想了想,说,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锦芯在那边轻笑了说:你看你,我什么都对你说了,你怎么还这么见外?立蕙听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她下意识地捂住话筒,低声说:你有没想过,志达可能是重金属中毒?比如,比如铊?话一出口,她闭上了双眼。她跟戴维做了同样的一件事——在看似无意间,放出了一支百分之百击中靶心的利箭。她希望锦芯截住它。你怎么会这么想?锦芯在那头立刻追上来,尾音在升高。我听到一些故事,上网去查了查,觉得志达那个症状——立蕙停在这里,她听到自己牙齿上下磕碰的声响。你听到了什么?锦芯又逼上一句。我只是问问,你对铊了解吗?立蕙轻声答。锦芯回得非常快:当然,它是一种催化剂,我们做实验会用到的。在美国,这是被严格控制的化学物品。我们的实验记录里,控制物品的流向都要清楚留档的。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会做那样的联想?你也在怀疑我吗?锦芯的声音高起来。
我最近听到一些流言,你知道,这里的华人社区很小。我就是一问,我没有——立蕙开始后悔自己随手放出了一匹自己无法驾驭的野马。很长的沉默,锦芯才在那头说:我可以想象。谢谢你的印证。电话里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寂。立蕙小心地叫着:锦芯?哦,我在。锦芯答。立蕙犹豫着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锦芯立刻说:要谢谢你跟我说真话。一个短暂的停顿,她又说: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知道了人能控制的事情真的非常有限。比如我自杀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最后会是今天这个状态?对志达其实也一样。你可能只是一个想在悬崖边树个警示牌,却一滑脚掉下万丈深渊,唉。不早了,你休息去吧。没等立蕙回应,锦芯在电话那头的的语气轻松起来,说:好的,睡觉去吧。回去再见了,晚安!立蕙有些不肯定地说:晚安!锦芯在那边叫:等一等,我想再一次告诉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幸亏有你在。I love you (我爱你)。立蕙未及回话,那头就挂了,留下空泛的盲音。
立蕙回过神来,将烘干机重新启动,转身出来,轻轻地带上身后的洗衣房的门。她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坐下喝着,想,今晚的谈话是失败的。等锦芯回来,要尽快见一面。但见了面说什么呢?立蕙有些焦虑起来。如果锦芯真的做了,下面的路在哪里?立蕙摇着头,摁下了厨房顶灯的开关。“你可能只是一个想在悬崖边树个警示牌,却一滑脚掉下万丈深渊”,锦芯说了这样的话。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原来的本意只是让志达丧失某些身体功能,没想到却失足深渊?若真如此,应是过失而已?——立蕙将“杀人”二字掐掉了,摇摇头。她站在黑暗的厨房里,有一点是明确的:下星期一要给施密特医生办公室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她考虑过了,要去做匹配测试。
锦芯直到星期天下午,都没有再给立蕙打来电话。立蕙想她回到湾区已经两天了,也应该休息了一阵了,就在星期天傍晚拨打了锦芯的手机。“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立蕙一愣,想了想,又拨了锦芯家里的电话,漫长的振铃声。立蕙没等留言机的语音提示响起,就挂上了。直等到傍晚,她又给锦芯打了几次电话。锦芯的手机依然关机,家里电话无人接听。立蕙不安起来。到了夜里九点多,手机响了,一看,是叶阿姨的号码,她急忙接起。
立蕙,我叶阿姨——叶阿姨的语气很急。是我,叶阿姨你都好吗?到哪里了呢?立蕙故作轻松地问。我们都很好。可找不到锦芯了!叶阿姨在那头说。哦?我今天下午起,一直在联系她,可电话都没打通,立蕙应着。我们昨天起就在联系她,手机一直关机。查了航空公司的航班,她按时飞回湾区了。飞机应该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到的,从机场回家,最多只要半小时。但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联系上,这很不像她。我们全都在加勒比海,真让人着急。她身体不好,就怕会出什么事呢!叶阿姨一句接一句。叶阿姨,你先别着急。我马上去她家里看看,立蕙说着,开始收拾东西。太谢谢你了!你有地址吗?叶阿姨问。我的GPS上有的,你放心吧。立蕙已经拎上了包。但愿没事,我们上船前,她还好好的啊,不过这孩子最近情绪起伏又大了,真让人担心。哦,立蕙,家里大院铁门的密码是锦芯先生的生日:051564。你们进去后,在正对着喷泉的台阶下,那只小青蛙右腿侧的小地灯的灯盒里,有张开大门的磁卡。在大门的锁上刷过后,要输入锦芯的生062264。记下了吗?我的手机开着。拜托了,开车小心!愿神保佑我们!叶阿姨的声音愈发镇定。
立蕙大声将在楼上的智健叫下来,急速地讲了叶阿姨的电话。智健快步上楼领来珑珑,一边拨通了小区里一家朋友的电话,请他们帮看顾一下珑珑,又冲到厨房里拿了几只香蕉和苹果,抓了手电,说:不知会待到多晚,得有点准备,车箱里有水。然后走到车库里,说,开我的车去吧。立蕙领着珑珑坐进智健的车里,轻声说:小心开车,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智健沉默着坐到驾驶位上,将车子流畅地倒出,先将珑珑送到朋友家,再一路转上高速公路,往北开去。
车子拐上280高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山下的灯火在右侧车窗这面绵延而去。立蕙和智健很久都没有说话。车子转下高速,进了盘转的山道,立蕙知道他们接近锦芯的领地了。她像上次那样,摇下车窗,林木的香气混着浅淡的雾气涌进车里,前窗立刻有些模糊。她将车窗摇上,又按下前窗去雾键,呼呼的热风在窗前喷出,视线立刻清明起来。
锦芯不会出什么事吧?立蕙看着车灯在前方打出的光道,轻声说。智健不响。你说她不会出什么事吧?立蕙又加了一句。智健盯着前方,说:希望是这样。我们星期五晚上才通过电话的,她听起来还好好的,立蕙说。智健很快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们聊了什么?立蕙的心跳快起来,说:也就些家常。噢,说去给她爸扫了墓。智健浅淡一笑,说:记得你上次我跟你说的话吗?就在你从她家里回来那天晚上,我说很可能有更深的漩涡,希望我是过虑了。立蕙屏住呼吸,没接他的话。你不要急,也许她只想安静一下。对她那样的身体,旅行是很累的,智健微侧过脸来,表情带着少有的紧张。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弯时,立蕙觉得心一沉。小道尽处锦芯的房子一片漆黑。智健误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冲到在铁门前,急促停稳。大门两侧的感应灯亮了。立蕙下车,可快步冲向门边,噼哩啪啦地敲打完密码键,忽然皱了眉想,怎么还在用志达的生日做密码呢,就听得沉闷悠长一声:“吱——”,铁门向两侧自动移开。智健将车子开进院里,房边的感应灯一下全亮了。立蕙朝喷泉小跑而去,按叶阿姨的指示,从小地灯的灯盒里取出磁卡,和智健一起,三步并作两步,直走向房子的大门,快速打下锦芯的生日。[NextPage]
大门被推开。立蕙和智健不约而同地大声叫着:锦芯!——一片死寂。智健去摁门边的开关,门厅顶上那盏水晶灯骤然大亮了。立蕙抬头轻叫:这是志达的灯!话音刚落,她的身子一动,繁复的水晶灯片变幻出的五彩光芒追击而至。她听到智健说:我看楼下,你看楼上!她急忙沿着楼梯往上跑去。
灯光大亮,一扇扇的门被推开。叶阿姨和孩子们的房间,跟她上次来看到的一模一样,毫无变化。她穿过走廊,走向主卧室,有些紧张起来。锦芯!——她听到了自己微颤的尾音。她摁下顶灯开关,室内一片光明。空无人迹,连床上的铺盖看上去都纹丝不乱。她快速旋过浴室各处,一样的空寂。这时,她突然听到智健在楼下大叫,立蕙!立蕙!快来!怎么回事?她大声应着,朝楼下冲去。
一层所有的厅室、房间灯火通明。智健站在厨房中央宽大的墨绿黑纹大理石贴面厨台边,手里握着一张白色的纸。见她走来,他摇了摇,叫:锦芯留下的。
立蕙急步上前,正要伸手去接智健手里的纸,一眼看到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个深紫红的天鹅绒小袋子和一条用深咖啡色织锦绳扎紧的字轴。她一把将袋子捏起来,直觉告诉她,那是锦芯的玉镯。智健将手上的那张白纸递过来。立蕙看到锦芯非常好看的行书:不要找我。我是一只夏末的孤蝉。合适的时候,将这玉镯交给青青她们。还有那些故事。那幅字是给你的。
立蕙捏着锦芯的留言,愣在灯下。智健转过来,直视着她:孤蝉。不要找她?黄雀在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担心我们会引来警察?没等立蕙应声,他一边抓起卷轴解着,一边急切地说:这里会不会有线索。立蕙回过神来,凑上前去,抓住卷轴的一端,和智健一起将字卷打开。只见新裱过的暗黄纸面上两行遒劲洒脱的行书:“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落款“甬斌何弘之”下面,两方朱红色“何弘之”“甬斌”篆刻印记十分清晰,印色饱满。这就是锦芯说过的那些锦茗拿回国新装裱过的爷爷手书之一了,立蕙想。她盯着爷爷笔下“心”字最后那饱满的一滴墨,像看到了一滴浓黑的泪。她将字轴卷起,将天鹅绒小袋和锦芯的字条小心地放入手袋,轻声对智健说:这是骆宾王《咏蝉》诗里的最后两句,《唐诗三百首》里有的。这就是她的意思了。我们先走吧!智健一愣,看着她,想了想,说:那我去把车开过来。
立蕙走出锦芯家的大门,站在台阶上等智健去将车开进来。远处望去,海湾边的万盏灯火已埋在雾中,近处山林间的林木也变得模糊,天际沉沉一片漆黑。锦芯抬起头来想,锦芯今夜在沙漠里,应该能看到更多的星光,或许,她会觉得离天更近了。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