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田
闰月,十五。
桑屿村的集会永远都是那样热闹,放眼集市上琳琅满目的货,都不是村民的兴致所在,每月十五的赶集,让大伙翘首以盼的竟是一个人。
那年,我十岁。手里拿着冰糖葫芦舔个没完,一直熬到暮色时分也不愿回去。
阿爹牢牢牵着我的手,叮嘱道:“跟紧了,别只顾贪嘴。”
我抬头望着前边黑压压的人群,好不耐烦:“阿爹,三爷咋还不来呢?我腿酸。”
“吃货,是你闹着要来,再不听话,下回我就带你姐来。”阿爹装腔作势地朝我脑门上轻轻扣了一下,笑问:“就这么稀罕三爷的皮影戏?”
除了点头,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里的喜欢。
说话间,人流骤然就涌动起来,都朝一个方向,就好象蜂群归巢般,从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波浪鼓声,咚咙,咚咙咙……
我挣脱了阿爹的手,直嚷嚷:“三爷!阿爹,三爷来了!”
喧嚣声淹没了我的喊叫,十岁的我根本挤不过大人们,只得回头哀求阿爹要抱。终于,阿爹把我架到了脖子上,这才看到了鼎鼎大名而姗姗来迟的三爷。
三爷还是穿着上月十五的那身衣裳,他老带顶土色的旧毡帽,我想如果把这帽子泡在水里,准比村外那条臭水沟的水还浊。三爷背着一个大木箱,我知道里面装着皮影戏的宝贝疙瘩,跟在他后面的是念白,三爷的孙子。
念白和三爷不一样,他是个异常清秀且爱干净的人,刘海梳得齐整,每回出来总是换了行头。在家时,阿爹只要一提三爷,阿娘总会唠叨个没完,说这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这么带劲的去瞧皮影戏,都是冲着念白去的。
我从来不认同阿娘的观点,对我来说,三爷的皮影戏远比念白那张脸蛋精彩许多。可后来,我才慢慢懂得阿娘的话不无道理。
人群蜂拥围住了三爷,闹腾着要看《武松打虎》。三爷不急不慢地放下箱子,从里面取出了那张泛黄的白布幕,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平面偶人,然后吩咐孙子点上两盏油灯,这才笑对大伙道:“上月刚演过武松打虎,今个咱先来个斯文戏可好?”
大伙起哄要瞧《金莲戏武松》,惹得三爷连连摇头,摆手说:“拾玉镯。”说完便不含糊地摆弄起手里的偶人来,顿时四下一片寂静。惟有念白击打的小鼓声与三爷那奇妙的说唱,偶人在三爷的手里栩栩如生,仿佛各个是活人,大伙沉醉于玉姣小姐与傅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我已经忘记了好味的冰糖葫芦,全然入了迷。
入迷的又何止是十岁的我,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点情节。
阿爹边瞧边问:“你能明白三爷演得啥?”
我目不转睛地点了点头:“三爷说得是小姐和书生嘛!”
夜幕低垂,三爷又继续表演了《含嫣梳妆》和《白蛇传》,大伙忘了一天的疲乏,恨不能成为三爷手中的偶人,跳入白幕前来上一段。
每月十五总让人欢娱,往往散场了,村民还留连忘返,猜着下回三爷演啥皮影戏。几小时下来,阿爹的脖子僵硬了,他气恼着对我说:“下回再不带你出来,害我浑身不带劲儿。”
我没理会阿爹,蹦达着到了三爷跟前,好想伸手摸摸那些活灵活现的偶人。
三爷迅速整好了东西,唤了声:“念白,走喽。”
我问三爷:“下回你演啥?”
念白瞥了我一眼,低声嘀咕:“哪家的娃儿,怪不懂礼数的。”
阿爹连忙上前陪笑道:“三爷海涵,犬子没大没小,您别见怪。”
三爷脸上没有怒色,只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带着孙子念白朝来的方向去了。看着爷孙俩消失在夜色中,我有多舍不得。阿爹揪起我的耳朵,就像揪只鸡子般,怒目相对:“老周家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缺礼数的?你敢这么和他说话!那是村长见了都得给足面子的三爷啊!回去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个缺心眼的货!”
夜色袅袅,又是一个无穷寂寥的夜晚。
这个夜里,阿爹并没为难我,照样朝我碗里多夹了三个扁食,姐姐在旁白了白眼不做声。阿娘唏嘘我竟能安安静静吃一顿饭,这是从未有过的希奇,哪回吃饭我能这样安分。他们谁都不知道我有了心事。
一个十岁的娃有了一桩心事藏在心坎里,对我来说,这便是比“吃”还要紧的天大的事。
我着了道,着了三爷的道,着了那皮影戏的道。[NextPage]
翌日,老天爷又哭了,我抬头望着珍串般的雨帘,莫名地也跟着伤感起来。
阿娘把白馍递到了我眼前:“发啥愣?文儿,快吃。”姐姐呼噜呼噜的喝米粥,阿爹放下碗,用筷子敲了敲姐姐的头,训道:“女娃这般吃相,将来看哪家婆家敢要你!”
姐姐忙把碗放在桌上,问我:“前天赵先生让背的诗,你都会了么?”
我一拍脑门,道:“哎呀,给忘了!”
阿娘不高兴了,揪起我的耳朵,直喊:“成天就知道吃啊玩,你糊弄谁个?不好好念书,老周家的脸都给你丢没了,娃他爸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阿爹并没生大多的气,今天他格外安静。每次下雨,阿爹总不怎爱说话,我知道他想老奶,也是这么个下雨天,老奶坚持离开我们独过。我一直没想明白老奶为何要一个人过,有儿子媳妇伺候孝顺不好吗?
我也想老奶,想着想着我就想起了《白蛇传》里白娘娘和许仙生离死别的情景来。三爷的皮影戏就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在我脑袋瓜里转悠着。
虽然我只有十岁,但我不傻,我能觉得老周家疼男娃比女娃多,姐姐挨了阿爹的批评才立马揭我的短,好让阿娘教训我。我也知道阿娘很希望我成为一个读书人,而不是像阿爹那样整天与锄头铁打为伍。可我不喜读书,桑屿村里有几个十岁的娃娃是真心要去学堂的呢,我固执的认为他们都和我一样是被父母逼着去读。
先生让背的诗我忘了,但幸好今天不用挨手板。
闰月,十六,学堂放假一日。
我手里的白馍被捏成了糊糊,阿娘白了白眼:“咋拉,平日你可比谁都吃得快。”
阿爹吃完了,朝我看看:“文他娘,兴许娃娃没胃口,你给他做碗面吧。”
姐姐瞪着我,那眼神分明是妒忌。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扯住阿爹的袖口,认真说:“阿爹,我想和三爷学皮影戏!”
“啥,你个熊玩意儿!怎想到哪出就哪出?”阿娘的脸色阴沉下来,即而紧张地看着阿爹:“娃他爸……”
阿爹突然站了起来,狠狠把我从桌前揪到了他面前,大声问:“你说啥?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我从没见阿爹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整个嘴脸都被气歪了。
但我仍旧坚持:“我要和三爷学皮影戏。”
这个雨天,老天一直在哭,跟着他哭的人还有我。我被阿爹暴打了一顿,随雨点滴落的声音夹杂了阿爹的呵骂,阿娘的劝阻声,姐姐的哭声,还有我心底深处对皮影戏炽热的渴望。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