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爱玲
一
初秋,雾从后半夜一直忙到早上,时间不打紧,却积聚了团团厚棉絮将石山从头盖到腰。石河水贴着地皮缓缓地由东向西流。临近的石墩村被雾气截去大半身子,形似侏儒。不等太阳出来,石墩村的女人敞开嗓门,搓尖嘴咕咕叫,抖一瓢麸子皮朝铁丝笼子一撒,扑棱棱飞出一群鸡,把太阳啄出来了。钢蛋儿娘起地最早,她骂了一句顶惹她爱的芦花鸡:“娘地,干吃食不下蛋。”钢蛋儿爹听了闭着耳朵去了马棚,马扇了扇耳朵打了个响鼻,虔诚地等待主人给它梳理毛发。钢蛋儿站在门口,揉着拽大的耳朵哼:“娘,荷子婶叫得真好听。” 钢蛋娘撒光最后一把麸子,空瓢在鸡窝的木桩子啪啪地磕,“没我叫地早。”
早上的饭桌一年四季摆着萝卜条,秋季是新鲜的,冬天是打蔫的。娘最舍得吃的是盐,她说人多吃盐头发不变白。爷每天第一个把花白脑袋扎进饭碗里,玉米面粥在他嘴里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爹像听到号令追着爷的哧溜声,井然有序地首尾相接。钢蛋儿狼一样扒查几口,背起书包冲着娘喊:“爹,爹,上学了。”
爹不抬头,把脑袋继续向碗里扎。娘听了给了钢蛋儿俩耳光,掴地钢蛋儿喜滋滋地呲着黄牙,他觉得娘越来越像爹。娘呱嗒扔过一块玉米饼子,硬梆地像块石头,钢蛋儿摸起饼子咯嘣嚼掉一口,腮帮子像鼓起的蛙肚皮。黄色的饼子渣火星儿一样飞溅,烧得桌边的爹蜷缩成指甲盖大的球儿。娘夺过来塞在钢蛋儿的布包里,“中午的饭食。”钢蛋儿掠起飞毛腿蹿出屋。钢蛋是这样看爹的,爹穿着厚毡底子棉鞋个子不过一米六。他在娘胎里就听爷说过,爹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一股水,那矬子个就是石墩村的瘦石头压的。钢蛋儿问过爷:“爹和爷咋不一样,爹这块石头像撮烂棉花。”爷说:“世上的石头千万般,那水能把石头冲小,冲软,冲化哩。”
钢蛋儿蹿到石河边,一歪身子,拾起块小石头,他嗷地一声狂叫,石头子儿就在半空里画了个弧线,丢到水里不见了。钢蛋儿瞅着石河愣了一会儿神儿,又把脑袋歪过来,他还是喜欢石墩村的石头,像爷硬挺的身子骨,一起倔劲儿,石头就上了房梁。
石墩村的村牌坊都是石头垒的,石头柱上架起的“石墩村”几个大字,是村里人在垒起的石垛上糊了层坑洼的水泥,又在水泥垛上挖了个浅坑。爷是村里识字最多的一个,村里人就选举爷在石垛上刻了“石墩村”三个字。
石墩村盛产石头,方的、扁的、长的、圆的,数不清的形状,石礅村的人说,这些宝贝都是天赐的。石礅村也盛产像石头一样硬挺阳刚的男人。爷就是其中的一个,爷个子有一米七多,多多少钢蛋儿就不得而知了,钢蛋儿畏在爷脚边儿,向高处里瞅,只瞅见一对黑洞洞的鼻孔,一张一合,似要把钢蛋儿收进去,爷就成了钢蛋儿心里的巨人。
石墩村周围的山脊都是灰青的石头,一片连着一片,越到山尖儿石头越锋利,生的杂草也越来越少,少得像爷光秃的头顶。可爹确丛生了一头浓密的黑头发,这是令钢蛋儿尤为纳闷的。黑头发盖在削尖的脑壳上,像顶着一顶草帽。为了这个,娘在给爹换洗头水的时候,骂骂咧咧:“头发一大把,吃一辈子豆腐渣;头发几根根,吃一辈子香饽饽。”爹就一头扎进水盆,咕噜噜泛满一盆黑。娘把肥皂盒子朝父亲眼前一扔,“比人多使一半肥皂。”爹就在全家人洗两次头发后,彻头彻尾地洗一次。
石墩村的人都住石头垒起的房子。牛槽,猪槽,马槽,鸡窝,鸭圈,狗窝,就连茅坑都是两块修长的石头架起,刚好人的脚一左一右踩在上面。石头给石墩村是做了大贡献的,就像男人们高喊的号子:“吼嗨,吼嗨……”,这号字喊开了,男人就浑身冲足了劲儿,肩膀上挂起油绳,胳膊鼓起肉疙瘩,脚底的石头咔嚓作响,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便凭空而起。四个男人把石头抬到山脚下的斜坡上,女人孩子牵了马、牛的车子候着。钢蛋儿爹牵着马混在女人和孩子堆里,马瘦缩着身子挤在马群里,像一头矮小的驴。
钢蛋儿还没奔到村小学,一溜低矮的石房子里钻出一群黑脑袋,像捅了马蜂窝。每个人后背背着马鞭似的布书包,吼叫着朝村子四散。对于钢蛋儿,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他掉头朝回跑,布包打得更起劲儿,在屁股上啪啪作响。蹿进木门,他把书包抛到鸡窝上,“娘,老师又跑了。”娘正挽了粗油绳准备上山,粗粗的绳盘像一条巨蟒,一头缠绕在地上,一头捉在娘手里,一圈一圈爬上胳膊,“那就再不去了。”钢蛋儿像一只狗崽子在院子里嗷嗷叫,一窜一窜撒起欢儿来。爹蹲在犄角旮旯搓麻绳,细麻绳一头勾住墙上的铁钉,一头在他手里拧成麻花辫,“不上学不中。”声音从拧劲儿的麻绳上有气无力地爬出来,钢蛋儿单顾着斜眼剜,一个趔趄来了个狗啃屎。
村里要下石头,盖石房,每家都要抽一个劳力,钢蛋儿爷年岁大了,便俩顶一,随了钢蛋儿娘。村长阿狗进院儿便喊:“钢蛋儿娘,明儿下石头,和咳爷去呗。”
爷嗑嗑在嗓子眼儿咕噜几下,脖一抻,一条缝凸出俩透亮的圆球,头向下一钩,放出粗气,蹲在狗窝旁伸腿拦黑子的头,黑子听了阿狗的喊声就很激动,四爪跳跃着往窝外钻,鼻子里发出乌噜乌噜的声响。爷放大了声音:嗑!嗑!黑子就扇扇尾巴老老实实趴在爷脚底下,嘴巴贴着地皮,眼睛咕噜乱转。钢蛋儿也怕爷嗑,爷一嗑,爷的脸就拉的像棒槌。阿狗也怕,收了嬉皮笑脸和翻嗦的贼眼睛,僵在院门口。
娘拖了响亮的长腔“成,阿狗进屋。”娘从来直呼村长为阿狗。
阿狗拘谨着步子迈到屋里,“这事情我可是特地来说的。”娘扭了个八字,伸手在柜顶抓了一小撮干瘪的瓜子给阿狗,阿狗的眼睛就细成了一条缝。那瓜子是钢蛋儿的,在收罢的葵花地里,爹给钢蛋儿拾的。等爹把沏好的茶水端上来的时候,阿狗已经走出院门口,嗑了一溜瓜子儿皮儿,像老鼠崽子拉扯的。钢蛋儿发现瓜子儿皮儿,泥鳅一样在地上打起滚儿来。那瓜子可是钢蛋儿一冬的零食,每天只嚼一粒。
次日一大早,汉子们从村子四处聚拢着朝石山黑压压地涌过去。爷和钢蛋儿娘混在人群里,钢蛋儿鼓着圆脑袋跌跌撞撞,他看到这些双脚掌把地面拍起灰尘,迷了他的眼睛。半路,钢蛋儿不经心滑了一跤,磕破了膝盖,磕碎了裤子,钢蛋儿娘扬起蒲扇手朝钢蛋儿圆滚滚的脸蛋糊过去,“叫你呆在山下牵马,你不牵,不牵,不牵。”钢蛋儿头一歪,接住刷刷刷几撇耳光。钢蛋儿从不避讳娘的巴掌,他直挺着身子,腿绷地夯儿直。爹闷声闷气:“还是孩子,孩子。”娘听了,又狠着劲儿补了两耳光,爹的脸就跟着左右抽搐两下,仿佛那巴掌是打在爹脸上。钢蛋儿朝声音一瞥,翻眼皮,他怒视藏在瘦马肚子后面的爹。娘蹲在钢蛋儿腿边揪扯碎裤子,她要看清楚如何缝补得上才能把心放下来。娘蹲着的个头似乎比爹要强大。钢蛋儿在娘的背上自豪地摸了一把,爹牵着瘦马远里瞅着。
娘的个子在石墩村是数得着的,一米七多,和爹走在一起,好像八卦图的阴阳鱼错了位。娘肩宽阔胸,穿地鞋要比爹长一码。爹柳肩细骨,脸像柳树叶,唯一凸出的是一双大眼睛,双眼叠皮儿,这是村里男人无人能比的,当然,也包括爷。可村里人不靠眼睛吃饭,靠体力,靠硬骨架,靠隆起的肉疙瘩。爹和娘走在一起远没有爹和那匹瘦马在一起的时候多 ,偶尔的机会,娘在前昂头,爹在后垂首。娘飞起的裤脚,要把爹落地老远。落得越远,娘越急,她念叨着她对曾经的出嫁充满悔意。
身边掠过一个个骆驼一样高大的汉子。“你要争气!”娘甩了钢蛋儿的碎裤管双手钳住他的肩膀,那劲头似要把钢蛋儿捏成粉末。钢蛋儿就努起嘴,把头点地叮当作响。这些年,娘看到钢蛋儿疯长的个子,急速吊起的裤脚,着实松口气,钢蛋儿膨胀在衣服里的身子告诉娘,钢蛋儿秉承了她的优良基因。钢蛋儿在村里同龄的孩子堆里一跃成了领头羊,晃荡着身子,像细溜溜的棒子杆。爷见了也难掩内心的欢喜,很久不嗑了。
二
阿狗每天把嘴塞在大喇叭上喊:“盖石屋,下石头。”
其实不用他呲牙咧嘴,人的脚也知道向哪里走。钢蛋儿家的瘦马经不起折腾,做了头天,夜里瘫在草堆上一盘散沙。第二天一大早,娘抡起油绳朝马屁股上抽,马抖起屁股,厚嘴唇下陡然漏出几颗白牙,透着丝丝咧咧的风。爹坠住油绳大吼:“疼啊!”瘦马的老眼几乎丢出泪来,在眼眶里泛着白盈盈的光,它撮合了几下厚嘴唇,向着爹说:“疼啊!”
娘和钢蛋儿被声音钉在地上立成一截木桩,连瘦马都不晓得洪钟般的声音会出自这个低矮的身子。阿狗给了钢蛋儿家一份人情,晚些天出份子。爷不受用,说是石墩村没这特殊规矩,腰里挂上油绳和村人搭伙去。钢蛋儿坠在爷身后像个肉瘤,悠嗒着走出门。
爹守着瘦马,给它一根根挑细致的草,选了些上好的麸子。瘦马吃东西温文儒雅,不像村里那些高大的马,咯吱咯吱大口嚼草料,嘴巴子当啷出粘沫。它们看不惯瘦马的样子,怀疑石墩村定是给母马配错了对儿,产出瘦马这样奇怪的崽子。马只要有机会凑成群,马群里就嘀咕,满村的母马找遍了,也找不到瘦马的娘。瘦马吃够了,趴在草埔上休息,爹跪在瘦马身边 ,用一个断了几根齿的梳子梳理它的毛,从头一直梳到尾巴上,瘦马老老实实受着。爹梳累了,就靠在马肚子边拍马的脊背。脊背上有一处秃了毛,结着锃亮的干白夹,又厚又硬,爹的手就在硬茧上一遍一遍地摸。瘦马回头看看爹,爹看看瘦马,它可能也孤独了,想和爹说说话,爹就摸起梳子继续梳,“好好歇,改日给你找个汉子。”瘦马惊了一下,毛耳朵前后左右地摆三摆,转过头把嘴贴在前蹄上。
阿狗每天抽空溜进钢蛋儿家。他进了院门便把门销扣紧,进了屋门,娘便把屋门销扣紧。屋子里乱飞起一团团的衣服球儿,眨眼功夫,俩赤条条的人形就撕扭在一起。
阿狗说:“叫啊,叫啊,我要听你叫。”
娘就啊!啊!地叫起来,越叫,阿狗越凶悍,像一具丑陋的骨架,骑在娘身上动作越快,越用力向娘的肚子里钻,娘越是快活地在阿狗身子底下扭动,几乎要把阿狗翻过来。嗷!!阿狗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后,一摊烂泥软塌塌地瘫在娘身上。娘藏在泥下边,张着嘴伸着舌头吮吸烂泥的脖颈、肩膀、胳膊、胸脯……直咬得烂泥浑身起劲儿,抖抖身子,又聚成一个虎视眈眈的阿狗。阿狗又硬挺挺地钻进娘的肚子,石屋就在眼前飞速旋转起来,裹着娘爽朗痴迷的尖叫,那幸福劲儿令判官足足减她几年阳寿都心甘。
太阳顶在头顶上,火辣辣,晃得眼睛花糊糊的辨不清。爹从马圈里回来,带了一身马骚,他就站在院子里晾上一会儿。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娘哼着小调在饭屋里拉风箱。钢蛋儿在山脚下看腻了人群和马群,小孩子像个黑蛋滚在马车上,车上装了石头,小孩子就腻腻歪歪地拖在大人后头拧起脚丫子。钢蛋儿和爷回到家,爷又嗑!嗑!娘拉着风箱哼的小曲儿就断了。
娘的脸绽放了大朵玫瑰花,像一只兴奋的蝶在灶房、锅边舞动。屋子里撒了几绺阳光,桌子上香喷喷的野菜团镶了一层金边,像一个个绿芯黄皮的金蛋蛋。钢蛋儿凑前猛一伸手,在金蛋蛋上掐了指甲盖大的酥酥,嗖地塞进嘴里,香便像瘟疫样传遍钢蛋儿的全身,令钢蛋儿瓦解成一厘厘的碎片,随着香在屋子里四散。钢蛋儿眯起眼睛,鼻子一簇一簇,鼻孔欲收欲紧,生怕这香偷溜出去分毫。他吧唧吧唧嘴,耳朵就被拽成了秤砣,携着身子挂在娘的大手上。娘一只手端着只海碗,清汤皮儿上飘着几朵黄色的鸡蛋星。[NextPage]
“又偷,连老祖宗的食你也偷。”
钢蛋儿闻见蛋星的香味儿,顾不得嗷嗷叫了,捋着拽大的耳朵盯着海碗,那一碗汤仿佛成了村头的石河,好多鱼在里面游,青绿、鹅黄、红色、金色……甩着尾巴朝钢蛋儿挤眼睛,吐泡泡,滑溜溜的身子,钢蛋儿想捞也捞不着。
“今儿是么日子?”钢蛋儿收尖了嘴跟在娘腚后头。
“白日,大白天。”娘放下海碗的动作像是蜻蜓点水。钢蛋儿在一旁咧着嘴笑,他心想:要是天天都是这样的白日,就天天能吃到金蛋蛋,喝到蛋星儿汤了。
桌子上的海碗和野菜团不见了,爷一手一个摆在祖宗桌子上,跪在地上朝着供桌磕头。这是石墩村祖辈的习俗,逢节日或是家里做了像样的吃食,要先请祖宗吃,祖宗吃过了,晚辈才能吃。钢蛋儿也溜到爷身边,跪在地上怦怦磕头。爹从院子里进屋,欠下身子,钢蛋儿驴打滚儿样爬起来。
汤和野菜团被端回饭桌,桌子上多了两只小酒盅,一瓶石酒。酒瓶通身白色,个子不高,细脖大肚,头顶红绸,醉人着呢。爷喝了一辈子石酒,逢喝就叹着声:石墩村的酒,烈!劲!石酒是石墩村石戒家的小酒窖自酿的酒,爷也说不清是祖辈哪个老祖宗喜好这一口,后辈人就跟着一辈一辈地喜好下来。石墩村的人都喝石酒,连我娘也喝。爷一盅,娘一盅。爷端起酒盅耷着眼皮一仰脖子,酒就不见了,爷的嘴里发出吱吱的咂么声,似踩了老鼠的脚趾头。接着娘这边也踩了老鼠爪一样一声接一声地响,碗里的几个菜团不见了,娘的脸上开了一左一右两朵大红花。钢蛋儿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海碗里的蛋星儿,抓着勺子在汤里捞。爹坐在桌子角,直往嘴里塞饼子。爹不吸烟不沾酒,是石墩村的另类。石墩村的男人没有缺这两样的,稍硬些的女人也沾,比如像我娘。
钢蛋儿说:“娘,真俊!”
娘的脸红润润的,肉皮挣紧,泛着亮晶晶的光,像抹了香油。她瞅瞅镜子里的醉美人,放下手里的木梳子,高兴地赏给他俩耳光,钢蛋儿摸着脸笑。他猜想家里一定是有什么喜事,他隔几天就吃一顿菜团和蛋星汤。
爷上山下石头,一整日才回。娘更兴奋了,留在家里高声唱着歌,“山哥呦,小妹呦……”,歌声翻着跟斗砸在石头上,石头也兴奋地扭起来。娘嘴里唱着手脚东屋西屋地拾掇。这天,阿狗猫着腰溜进家,胳膊像两条大蟒蛇缠住娘,娘吓地惊叫,“你个吃了贼心的。”笑盈盈地在阿狗方框脸上抹了一把。阿狗两叠厚嘴唇贴在娘耳朵根儿,“村里人大都上了山,我们去石河边。”
娘被阿狗咬得耳朵直痒痒,心也痒得荡漾。石河边的草是丰盛的,软乎乎,密实实地扎在地上。人裹在里面就找不到了。钢蛋儿小时候最爱躲在草里,娘找不到,爷也找不到,他就在草里趴着闻泥土味儿。石河边不太起风,石河水总是静静地淌,围绕着半个村子,朝西去了。钢蛋儿问起过爷,“石河怎么只有头没有尾,石河朝西要走多远,西边有人吗?”爷蹲下来把手挡在水里,“朝西有很多村,很多人,有个村满村的人都唱戏。”钢蛋儿乐了,“男人也唱?”爷朝着石河点头,“女人唱地好听,能把人的魂勾去。”钢蛋儿没听过女人唱戏,只听过娘哼的小曲子,从鼻子里发出来,没有唱词。
爹一头午呆在马圈里,瘦马在草埔上打了个长盹,醒来被爹牵到石河边饮水。瘦马嘴巴贴着水皮,咕噜咕噜往嘴里吸,石河水甜,瘦马吸得起劲儿,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谁在亲嘴儿。石河边的草丛里真的有谁在吱吱地亲嘴儿,好响。瘦马听见了,抬起嘴歪着脑袋看,一片密集的草丛。瘦马又低下头吸水,听见吱吱的声音,猛一抬头,看见爹的脸被石河水映得通红。爹牵起瘦马转头要走,草丛里说:“跟了我,守着个二义子过,石番爷说过,这杂种可是戏子生的…… ”。草丛里就嘤嘤地哭起来。
“真不晓得钢蛋儿是怎么生出来的,唉呦。”女人在对方的脸上拗了一下,对方就将女人压在身下,吱吱呦呦,咿咿呀呀地叫响起来,石河边的草丛旋起一阵风,草被滚得翻天覆地的晃荡,发出一浪逐一浪的欢快的叫声。
爹傻立在河边,瘦马瞪着眼睛挣钢绳,蹄子在地上嗒嗒地刨坑。瘦马还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它把爹朝草丛里拖。爹醒了神儿,拖着瘦马走。爹从没有走这么快,瘦马小跑着跟不上。娘听到河边有动静,伸出头看见爹的矮身子和瘦马悠搭的尾巴,趴下身子与阿狗肆虐地缠在一起。
三
娘有一天呕吐不止,把钢蛋儿唬地晕头转向。爷让钢蛋儿寸步不离地守着,给娘倒热水坐中饭,烫料喂猪。钢蛋儿小心翼翼地伺候,他觉得娘要是倒了,石屋子就顶不住了。爷腰里捆了油绳准备上山,爹在椅子上弹起来,他的眼睛瞪大如铜铃,喷着火:“我去!”娘端在手里的碗一晃荡,洒在被子上一滩水。爷的手在油绳上一圈圈地捋,嗓子里嗑!嗑!钢蛋儿畏在床边,眼瞅着爹跟在爷身后,一高一矮,他突然觉得他第一次看见这陌路般的父子俩走在一起。[NextPage]
大半秋日,石墩村的男人齐整地排列在山脊上,高挑着个子。队列最后坠着个矮子,精瘦,利落。那是钢蛋儿的爹。山下牵牛马车的女人和孩子,仰着头向山脊上望,她们望见自家男人时,都拽紧缰绳,上山是件危险的事。山下没有人望钢蛋儿爹,他就孤零零地上山了。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伙抬石头。爹矮一大截,其他三个人就很难保持平衡,走山路就多一些危险。
阿狗找了个男人和爷、爹搭伙,扛起的石头是偏的,远处里瞅像个跛子,一跛一跛,高的一头在阿狗身上,低的一头在爹身上。阿狗抬得越高,爹肩上就越重。粗油绳勒进肩膀,他的身子仿佛又矮了一截。阿狗晃着高个子俯视,看见爹憋红的脸,呲出黄牙笑,一笑油绳颤几下,像是用锤子把钢蛋儿爹一下一下钉进脚底的石山里。爹抬起头看见阿狗的脸上横着赘肉,小眼睛眯成线。爹瞪大眼睛盯阿狗,阿狗掀开眼缝,他头一次看见钢蛋儿爹瞪这么凶的眼,抖抖肩向这边倾斜身子,爹还是盯着他,眼睛里射出一把把刀子,把阿狗的脸割成花条西瓜。阿狗呲呲牙,又抖了抖肩,好像整座山压向爹,他的腿开始打颤。爷朝爹的方向使劲儿向上托,一个猛劲儿,听见窟嗵一声震响,爷矮下去一大截。方石头落在山脊上,爷的一条腿跪在山石上,单裤里流出血,红红的,像开在石头上的山花。
“爹!”
爹的嗓子如此响亮,穿透石山,山下的牛马慌地乱抬蹄。爷半跪着僵在山石上,望着儿子。爷的汗珠子流下来,流到眼睛里。钢蛋儿知道爷是石墩村出名的硬汉子,爷眼圈里转着泪,人辨不清那是汗还是泪。爷听了这声“爹”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都是泪。笑声在石山间回荡,在石河边回荡。
爷断了条腿,再不能上山了,拄着拐棍到石河边看水流。石河平平静静地流,被日头晒地泛出彩光,像戏服一段宽大的锦袖。爷一嗑啪眼睛,一疙瘩泪流到脸上,爷的脸便弯弯曲曲成了几十年前的一个雨天。
雨像一条条蛇顺着石屋的缝隙爬下来,钻进屋子里。屋角缩着一个男人,另一角蜷着个女人,女人穿着戏服,脸上的妆没有卸,红嘴唇,高吊的眼角,高挑的眉梢,大眼睛双眼皮儿。男人不敢看女人,看了心里就怦怦跳。一个惊雷劈下来,把男人吓了一哆嗦,想缩紧肩膀,怀里竟钻进个女人。男人像只牛一样喘开粗气,呼哧!呼哧!
钢蛋儿问:“爷,那男人真地变成牛啦?”
爷不理会。女人说:“我给你唱段戏吧。”男人堆在墙根儿底下点头。女人娇小的身子就在屋里飞起来了,男人听得张着嘴不动了,只看见眼前一只蝶在舞。
钢蛋儿问:“爷,那女人真地变成蝶啦?”
爷朝着潺潺的石河水,“那女人变成水了。”
钢蛋儿急了,“明明是蝶,怎么会成了水?”
后来,女人跳着跳着,就被男人抱住了,再后来,女人就给男人生了个小子。钢蛋儿拍着手在石河边儿跳,“好呀,好呀,男人就是小子的爹,女人就是小子的娘喽?”爷又开始嗑!嗑!钢蛋儿吓的立在河边,一动也不动。
“小子只有娘,爹没要他。”
扑嗵!扑嗵!几个石子投进河里,溅起水花,溅了爷满脸。钢蛋儿呼哧呼哧喘起粗气,小胸脯一起一伏。钢蛋儿悠起胳膊咆哮,“那不是个男人!不是个好爹!”爷双手捂着脸,宽大的身子不停地抽动,像这潺流的石河水,颤,颤,悄无声息地把爷颤得瘦小。钢蛋儿傻了,他站在夕阳映照下的石河边,分辨不出爷陌生在哪里。
爹在马圈里呆的时间更长了,隔三岔五睡在瘦马的草铺上。他从没为母亲的呕吐皱过眉毛或侧一下目,这令爷和钢蛋极其恼火。爷把拐杖摔在爹的尾巴根儿上,“你的种,你不经心。”爹不回手也不回口,他常堆在马圈里看着瘦马发呆,就连瘦马都猜不出爹在想什么。有一天,爹很犯难才给瘦马找了个汉子马,那汉子马不稀罕瘦马,石墩村没有这样的马,石墩村的马决不会和外村的马配对。爹就牵着瘦马朝村西走了,朝石河水的流向走了。几天后,爹才牵着瘦马回来,瘦马满脸委屈。爹很高兴,瘦马终于可以下犊子了。
娘呕吐地更凶了,拿钢蛋儿发起疯来。钢蛋儿端水给娘喝,娘喊:“小崽子,你想烫死我,烫死我肚子里的种,是不是。”说完,把一碗水泼到钢蛋儿脸上,钢蛋儿的脸成了焖熟的猪头肉,冒着青烟,一揉搓,一层皮。钢蛋儿捂着脸,脸灼痛,比娘掴地耳光要疼千百倍。钢蛋儿不知道娘出了什么事,自从爹上了山,爷断了腿,娘就变了个人似的。她看什么都不顺眼,鸡鸭在院子里拉泊屎,她追着鸡鸭满院子跑,鸡连飞带跑,一路哀嚎,抖了一院子鸡毛,鸭身子笨,被娘逮到就要拨了吃。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家里的鸡鸭被吃得精光。
院子静下来,空落落的鸡窝和鸭圈,挂着几根绒毛,在风里瑟瑟地抖。钢蛋儿看见浑身打紧。黑子被吓地一直在外面游荡,游荡久了就想回家,头还没钻进窝,娘的笤帚疙瘩已经撇过来,砸在黑子的屁股上,“没死在外面,回来做什么?”黑子滋溜钻进窝,缩在窝里看娘走动的脚。娘骂黑子的时候,一直瞪着堂屋条椅上蜷缩的爹。[NextPage]
爷嗑!嗑!娘并没有停下来,抛了句:“老瘸驴,把嗓子割了去。”爷知道娘有了石家的孩子,憋着气儿,更重地嗑!嗑!嗑!爹提了猪食桶几个箭步奔到猪槽前,哗啦啦扬进去,用一根木棍将猪食槽搅地咚咚闷响。
阿狗专拣爷和爹不在家时偷溜进屋,阿狗一来,娘就不发疯了。阿狗拎着两只老母鸡一进院子,娘的脸上就动了笑,钢蛋儿很久没有看见娘笑了,鼻子一酸竟想哭,他朝自己的瘦胸脯捶了几拳。钢蛋儿瘦了,像极了那匹瘦马,骨头扎在外面,顶着层薄肉皮。
娘说:“钢蛋儿,喂猪去。”
钢蛋儿拎拎裤子,蹭到门外,顺手拾起块小石子,朝猪身上砸过去,猪哼哧哼哧围着猪圈蹿了一圈,又傻呵呵地凑到钢蛋儿身前的栅栏边儿。钢蛋儿觉得他和这猪很像,不知不觉就挨石子,挨巴掌,说不准什么日子,就成了猪的忌日。屋子里传出娘和阿狗的笑声,钢蛋儿想冲进去,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这个人每天在他眼前晃荡,却从没在他心里呆过。就像那人的心里只有那匹瘦马一样。钢蛋儿踢了几下栅栏,屋里传出话:“好好养着,肚子里可是咱的宝贝。”娘咯咯地笑几声,这声音尖成锯条,一进一出扎钢蛋儿的耳朵。钢蛋儿又踢了几下猪槽子,娘说:“这精灵,鬼着呢,是不是就踢我。”阿狗咯咯地笑,“我听听,听听,准是条硬汉子。”钢蛋儿已经冲进屋里,阿狗正把脑袋贴在娘的肚子上,手在娘的胸上揉搓。
“滚,你个狗日的。”钢蛋儿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的话。
娘凶着脸,“滚出去!长能耐了。”阿狗肆无忌惮的手滑到娘的肚子上打着圈。
“气不得,这精灵可是咱的,改天我再来。”
阿狗狠狠在钢蛋儿的头顶弹了个脑瓜嘣,哼着小调走了,这小调是娘近来一直哼唱的。钢蛋儿俩眼喷着火,眼眶崩裂了,眼睛大得要吞没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钢蛋儿也有了一双双眼叠皮的大眼睛。
爷从石河边静坐着,身后跳出钢蛋儿,胸骨一鼓一鼓,把爷吓了一跳。钢蛋儿扒起块大石头,挥起胳膊甩到水里,水哗啦激起半米高,打湿爷空空的半截裤管。
“钢蛋儿,不在家伺候你娘,发邪风呢。”爷眼睛随着钢蛋儿的胸骨一起一落。
“爷,娘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爷抡起拐棍打在钢蛋儿的腿上,钢蛋儿双膝跪在地上。
“杂种,胡说些什么,没规矩了。”
“对,是杂种,娘肚子里就是杂种。”
爷抡起拐棍哐哐砸在钢蛋儿的后背上,钢蛋儿一动也不动。
爷哆嗦起来,“跪在这,就跪在这。”
“是阿狗的,阿狗的杂种!阿狗摸娘的肚子!”钢蛋儿喊出来了,爷听见了,石河水也听见了。爷的拐棍从手里丢了,溜到河水里,顺着石河水朝西流。钢蛋儿身体里的血攒足了劲儿往脑袋顶涌,比石河水汹涌得多。钢蛋儿爬起来,朝着马圈奔去。
四
钢蛋儿经常狠盯着瘦马不放,他想割了它的肉煮着吃。他甚至揣在兜里一把小刀,揣了数月。那瘦马和爹蛮有感情的,有时候他会生出愤恨。钢蛋儿想,要不是这瘦马,爹就不会常呆在马圈里,阿狗就不会壮起他的狗胆和娘在一起。钢蛋儿想着想着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飞起腿朝马肚子上狠踢,马不还手,把纲绳搅了一圈又一圈。他觉得踢得不够狠,用足了力再踢。爹在马圈的土坡上筛麸糠,听见动静跑过来。钢蛋儿正扬起连环腿,爹掴过来一掌,钢蛋儿打着滚跌到草铺上。他带着讥讽呲起两排利牙,也有几分和他曾经受了娘的耳光的笑一样。
瘦马的屁股流出血来,双腿开始打颤,一会儿软在草铺上。爹脱了外衣捆了瘦马的肚子,瘦马还在流血,爹堆在马身边,不停地摸它的肚子。钢蛋儿缩在马圈边,他看到爹的身子几乎和瘦马贴在一起,怀抱着马,钢蛋儿眼见着爹怀里抱的马成了钢蛋儿。很小的时候,爹常抱着钢蛋儿,钢蛋儿自小长地癞,个子不长,一头乱头发疯长,像瘦马一样长的一身癞毛,蜷缩着,但很密实,也不掺杂毛,通身棕红。钢蛋儿就缠着爹,可后来钢蛋儿一点都不记得了。钢蛋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喜欢他爹的,甚至希望没有这个爹。他听村里人说过,爹不是石墩村的人,他再想问爷,爷就立起嗓子嗑!嗑!他也不喜欢这匹瘦马,小时候和它一起抢吃麦麸,钢蛋儿把腮帮子累酸了,也吃不过这匹瘦马,钢蛋儿抓了一大把麦麸,一股脑塞在嘴里,两个腮帮子鼓得像蛤蟆的肚皮。[NextPage]
钢蛋儿回过神儿来,朝着爹喊:“杂种!娘肚子里是杂种!”
疯了一样飞起脚,朝着绵连的石山跑。爷在石河边坐了一整天,石河水被爷看呆了,一绺一绺停在石头缝里,像石头缝里挤出的水。爷一直把手放在水上摸,就像当年他摸着女人的手。爷当年是村里最棒的小伙,只有最棒的小伙才有机会走出石墩村到遥远的凤戏村听戏,爷骑着马,甩着鞭子,把凤戏村的姑娘们迷倒了一大片。爷是从那次听戏认识女人的,女人是村里唱戏最好的一个,也只有她能配得上爷,这是凤戏村的人说的。爷骑在马上一弯腰,搂起女人的细腰上了马,又朝西奔,奔出很远再奔回来。女人搂紧爷的腰,搂得越紧,爷驾的马跑得越快。
石墩村是有规矩的,最大的规矩就是不能和戏子成家。爷听老爷爷说这规矩是我们老石家定的。当年的老祖爷爷是葛溜山的山寨王,葛溜山地处石墩山的东面,方圆多少里没人能说得清。背靠一条青山河,这河和石河有些相仿,或许,在若干年前,它也是石河的一部分。人慢慢在它周围扎营筑寨,把河切割成了残段。
葛溜山向东是秦屺山,据说那的山寨王长得膘肥体壮,生着一脸横肉,爬满络腮胡。他时常鞭着马,带着一批人到周边的小寨营里掠夺,周边的小寨营年年都要向他进贡,包括粮食和女人。葛溜山是山寨王一直难以拔掉的钉。老祖爷爷不驯服,他和山寨王定了规矩:各守各的山寨,互不侵犯。
葛溜山南面是锥子岭,岭脊上散着些户人家。葛溜山从不向西,说是西方是尽头。老祖爷爷待他的弟兄们如亲兄弟,无论打了多少猎都每人一份,孩子、老人和女人先行。山寨里有个女人,唱得一嗓好戏,是老祖爷爷的媳妇。女人原不是葛溜山的,是老祖爷爷出外打猎救得的。后来,女人做了老祖爷爷的媳妇。女人每天都给寨里人唱戏,这戏声顺着连绵的葛溜山飞到秦屺山,钻进山寨王的耳朵。山寨王耳朵尖厉得很,心也毒得很,野得很,用他的话讲:“天底下没有丝毫不成他的。”山寨王带了大批兄弟向葛溜山来了,山涧间卷起一层密咂的尘土,踏过之处,如掀起密密匝匝的人的头皮。老祖爷爷和寨营里的兄弟们防不胜防。山寨王像进自家的营寨一样,摸得一清二楚。寨子里的老少死伤大半,到处是残肢断掌。老祖爷爷带着所剩无几的零星人马一直向西逃奔,离开寨子的时候,女人悠哉地端坐在山寨王的马背上,唱着戏。她身着戏装,鲜红的唇,高吊的眼梢,高挑的眉。老祖爷爷的伤马已经奔离葛溜山几十里,山寨王的狂笑裹着女人的戏腔还在死追着他们不放。
向西,向西,向西,谁说向西是尽头。老祖爷爷骑着马一直向西,没人能记得离开葛溜山有多远。三天三夜后,人们看见水,人们说有水的地方就能活,这水就是石墩村的石河。老祖爷爷们便在这里生活起来,环顾四周,满山的青灰石头,老祖爷爷便起了“石墩村”的名字,当了石墩村的村长,并立时定下了这条铁定的规矩:石墩村的男人绝不允许和戏子成家。
这些都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话。爷的事被老爷爷知道了,收了爷的马,爷就天天害了相思病样坐在石河边瞅河水。他做梦都想河里能漂来一只船,载着女人来。后来,女人真的来了,骑着一匹瘦马。爷把女人安顿在石河边的一个破石屋里,女人就和爷在一起了。女人常给爷唱戏,在石屋里舞动,像一只蝶。再后来,女人为爷生了孩子,被村里人发现,村里要按规矩办事,违了规矩,违规的人要自残。女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全村的人都在等爷的一句话,爷说了一句“我不识她。”女人把孩子塞在爷怀里,投了石河。不久,那匹瘦马就在石河边的草丛里生下一匹马驹。
河水渐渐黑下来,爷看不见了,还坐在石河边。一个人影歪斜着朝河边走,是钢蛋儿在石山上疯蹿了一圈后来接爷。钢蛋儿的裤子碎了大口子,露着磕破的膝盖骨。
“爷,回家。”
爷回了头看眼石河水,“回家!”
钢蛋儿搀着爷到家的时候,爹已经在灶房拉风箱了,呼哧呼哧,像胸里鼓动的火气。钢蛋儿找了根烧火棍给爷,爷拄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拄在地上咚!咚!敲得西屋床上的娘心不安,爷深里嗑!嗑!娘就整个钻进被子里。
饭时,爷粗着嗓子:“石家不留这种!”一碗糊糊粥扬了一桌子,滴滴答答向地上淌。娘先是缩缩身子,遂又直立起身子,将手里的粗瓷碗朝地上摔去。糊糊粥溅了爷一裤管儿。
“明儿就闪了去!”
爷赤着眼,抖着身子,咆哮,将拐棍在饭桌子上敲击,像是打起震天的擂鼓。娘几乎是一步迈出门槛的,又二反头,从门边摸出把铁锹,朝哆嗦的爷铲去。钢蛋儿打着滴溜坠在娘身后,被硕大的肉瘤一样甩来丢去,钢蛋儿喊:“闪掉!闪掉杂种!”挥起肉拳头朝娘的肚子上砸,娘拎着钢蛋儿推到墙边,像一只脱了缰的疯狗,又扑打着朝娘猛扑去了。娘挥舞着铁锹,唱戏耍起十八般把式,嘶吼起来:“我铲死你个老瘸驴!铲死你个孽崽子!”铁锹成了利剑,向着它的仇人射去,翻着花样,被爹当空捉住了,“我留!”
娘乱七八糟的头发住了飘,身子在抖,嘴唇在抖,牙齿打架;钢蛋儿大张着嘴贴在墙上,像件倒挂的烂衣衫;爷端坐在椅子上丝毫未动,老钟卧在八仙桌的石台子上,敲着嗒嗒的声响,石屋子在一顿混乱中停顿下来,飞起的灰尘在昏黄的灯光里下落。[NextPage]
爷突然挥起拐棍,朝身后爹的大腿抡过去,爹双膝跪地。爹晚上去了马圈和瘦马睡在一起。瘦马没有等到冬天就提早把马驹生下来了,是个死的。爹把死马驹埋在马圈的土坡上,时常立在土坡上发呆。钢蛋儿因此不敢再踏近马圈一步,生怕土里的马驹钻出来,要钢蛋儿偿命。马圈变得和石河水一样静。触手可及的景致被冷冻退却了很远,但很清晰。
石墩村的冬冷得结实,石头泛着青光,叫人见了浑身生紧。石河真地住了步子,可能还是不甘心,贴着水底偷偷地流。娘的肚子光明正大地隆起来,外面冷,娘就在床上走来走去,家里没人去打扰她。阿狗捡爷和爹不在家的时候偷溜进来,继续看着娘一日鼓起一日的肚子,欢喜得直跺脚。
娘在次年快进夏天的时候生了那个杂种。娘在西屋生产的时候,爹有点儿揪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直到孩子的哭声洒了一石屋,爹的步子才停。接生婆从西屋里扭出来挤兑着翻花的眼睛,“水生,恭喜呀,生了个小子。”爹没有进屋,立在院子里,脸上的肌肉七上八下。钢蛋儿蹲在猪圈的食槽上,圈里的猪已经换了一茬,还是在圈里没头没脑地拱。钢蛋儿纳闷爹的紧张,他恨爹走来走去的样子,他不知道娘生自己的时候,爹是不是也是这样焦急。钢蛋儿懒得再想了,也不屑看那杂种,他想他若是见了,会一拳头打死他的。
钢蛋儿跑到石河边去找爷。
“生了?”
“生了。”
爷叹了口气。石河水又流起来了,西边的水不知绕到哪流过来,东边的水不知绕到哪流到西边去。就像钢蛋儿不知不觉多了一个弟弟,他可从不承认这个弟弟,就像他当年朝着娘喊爹。
五
阿狗给杂种起了个名字叫“狗蛋儿”,钢蛋儿更是气得直敲猪食槽子,他突然觉得他是那么无能,只会拿些不会说话的东西发狠。狗蛋儿刚满月几天,娘就提出和爹离婚了。那天,阿狗也在。钢蛋儿挥起拳头朝着娘怀里的狗蛋儿直逼过去,钢蛋儿想,打死这个杂种,这个家才不会散。阿狗已经把家折腾得乌烟瘴气,钢蛋儿要让阿狗尝尝石家的厉害。阿狗儿扎着两只胳膊挡在娘身前,像一个结实的稻草人唬着偷食的麻雀。爹把钢蛋儿的胳膊抓住了,钢蛋儿就变成牵在爹手里的一只鸡崽儿。
娘还没来得及和爹离婚,阿狗就见了阎王爷。阿狗一辈子光棍儿,这会儿老婆孩子都全了,他兴喜地不知怎样才好。到接生婆家里谢过,和接生婆的男人喝酒到公鸡报晓。石墩村的石酒可是上足了劲儿的烈,阿狗不胜酒力,喝得摇摇晃晃嘴泛白沫,他路过石河边的时候,还在张牙舞爪地醉唱,唱着唱着一头栽到石河里。阿狗会水,可喝了酒的阿狗如一根朽木,扑腾几下,灌了满肚子河水向下沉,他便躺在河里做起美梦来。
石墩村的女人有起早洗衣的习惯。荷子婶儿是村里石酒铺的女人,她的男人就是祖辈酿造石酒的石番老头的独苗。石番老头已近九十岁了,满头找不到一根黑头发,整日躺在床上唉呦,半死不活。他也有清醒的时候,石戒窝着一把热乎乎的酒糟凑到石番老头的鼻子上,石番老头便浑身打个机灵,闭着眼睛哼,“这锅是好酒。”
荷子不喜欢酒味儿,偏偏又嫁到了酒家,石戒从酒窖里出来,浑身散酒气,冲地荷子的鼻子直痒痒,荷子就没命地打喷嚏,直打得捂着嘴吐。荷子坚持每天洗石戒的衣服,里外一套皮。
她一大早端着木盆到石河边洗衣服,看见一个人趴在水里,脸向下拼命地喝着石河水,衣服被水灌得鼓胀,像地头特意塞得胖乎乎的稻草人,非人的模样唬人的胆。荷子瞧见不是祥头,扔了木盆撒丫子跑,边跑边喊:“死人啦!死人啦!”荷子的嗓子尖得像哨响,把全村男女老少的耳朵根儿犁破了。石墩村立时从四面八方奔出一群脚,黑压压地覆盖在土地上,向着石河的方向涌动。待人们七手八脚把尸体翻过来的时候,惊出一双双突兀的眼珠,擎在半空像一群火球,把石墩村照得通亮,石墩村上空迅速炸出密密匝匝长吁短叹的大叫:“阿狗……。”
钢蛋儿不知道有多高兴,他在心里喊:“老天爷有眼。”娘瘫在床梆子上嚎啕大哭,狗蛋儿在床上哇哇叫,她也难得顾得上。黑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耷拉着尾巴跑出院子,一会儿又慌张张跑回来,跑到哪里都侵袭着一股乱糟糟的不安与恐慌。爹缅着薄褂袖子,褂子像层灯笼纱,贴得爹的肩骨高高凸起,像一只丧家犬囚在院落的屋角。院子里新长起一茬鸡鸭,正是脆嗓子的时候,叽叽嘎嘎努力地叫。家里多时没有这么热闹了。娘突然从床上弹起来,瞪着狐疑的眼睛蹿出屋,尖尖的手指指着爹低垂的头:“你是杂种,戏子生的杂种!”
喊声像残断的冰碴,咔嚓把时空耽搁住了。人仿佛成了木偶,鸡鸭伸长脖子僵在地上,像画在纸上的影儿。爹蜷缩的身子上半扭着颗脑袋,朝向娘的手指。他的眼睛黑洞洞的,如一汪深潭。爷的拐棍不知怎样飞出手心,砸在娘的后背上。娘向前打了个趔趄,眼瞅着磕在石棱上。爹瘦小的身子飞过去垫在娘身下。娘爬起来把爹掀地四仰八叉,冲着墙角的石棱飞过去,被爹一胳膊弹回来。娘只剩下声嘶力竭地嚎:“叫我死,叫我死。”[NextPage]
娘这样一嚎,鸡、鸭、猪,凡是有点气息的都活了。鸡和鸭扑棱到猪圈里,和几只塞在栅栏角的猪挤在一起。蹲在石槽上的钢蛋儿失望极了,他希望一切都在这一刻停止该多好,不然,爷就不会死了。“爹是杂种,是戏子生的杂种!”这声音敲击着石墩村的每一块石头,丁丁当当,一块碰一块,传遍山野。石墩村的人都朝着这声音涌来,黑压压像天空涌起的一层黑云。
石番老头也强硬着被石戒哆哆嗦嗦搀来了,摘了天上的白云顶在头顶,在黑里尤为扎眼。是啊,石番老头是石墩村老爷爷那一辈留下来的唯一见证人。当年在石河边等待爷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石番老头就是人群里站立的一员。他曾用刀子样的眼神剜爷和那个女人,死都不放过爷怀里那个嗷嗷待哺的崽子。可那崽子还是活下来了,并且又有了自己的崽子,那就是钢蛋儿。石番老头眼皮被眼屎粘住了,他伸出枯手,这手抖得厉害,像是在筛糠,一条条干瘪的血管像爬在干骨头上的蜈蚣,骨节格外粗壮,像是额外长出的骨刺,这骨刺将眼睛扒开针尖大的缝,盯几眼钢蛋儿。钢蛋儿今年十五岁了,除了十岁那年疯蹿了个子,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后,就像刹住的疾风,再没变长或变圆。村子里同龄的孩子,甚至小些岁数的都后来居上了,钢蛋儿急得在猪食槽子上发疯地跺脚,脖子抻得像只鹅也于事无补。
石番老头做梦都没想过,他竟然能有作为石墩村最年长者来处理当年没有彻头彻尾解决的事情的机会。他躺在石戒推来的藤椅上,闭着眼,偶尔揭开条缝,人群似乎和当年一样骚动,充斥着怒气和杀气。他把身子向藤椅上用力靠了靠,让藤条随着他的身子骨变得硬挺,这样看起来会精神而有力度些。爹处在人群中央,像极了待审的犯人,而身边的爷笔挺着身子,倒像是押解犯人的衙役。无数双眼睛将这两处身子偏地更小,像粒土渣,却硬生生搁人的眼珠。
“石生,还是听你一句话。”石番老头的空牙壳上下错动。院子里静得出奇,听得见鸡的胃里在消化料食。
“去石河边!”
钢蛋儿捡回爷的拐杖,跟在爷身后,他发现爷的背佝偻成一颗豆芽。怎么会呢?爷的背是铁板的,爷是当年石墩村最棒的小伙,爷骑在马上不用抓缰绳,靠两条腿打在马肚子上,马就知道哪里该拐弯儿,哪里要照直跑。钢蛋儿想啊想啊,黑压压的人群已盖过石河边的草丛。草丛像举起的无数双手,朝着爷摆手,朝着人群摆,朝着钢蛋儿摆,朝着爹摆。它们要留下什么,又要送走什么呢?
爷爱看石河水,石河水处处想着人,处处尤着人,任人往它身上砸石头,再罪恶,再凶狠,再嘲弄的举动,他都收容了。爷年轻的时候爱看,老了依然爱看。看着石河水,看着石河水一遍一遍抚摸身边的石头,石头变小了,变没了。爷觉得人像极了这石头,变小了,变没了。可人怎么就不能放过自己?
石番老头被颠簸着推到石河边,眼皮颠开了。黑压压的人群挡了他的视线,他朝着儿子石戒抓了两下,石戒就被抓到他眼前。石番老头出奇地沉静,这样的举动给大家树立了一种老者的威严。他只将一根枯手指朝着人群兜了一圈,人群就呼啦啦地闪开半个圈,石番老头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圆心。石戒只看了一眼他爹的塌眼皮,几下子,就把石番老头摆弄成朝向正东的姿态。石番老头看了石河水光着身子向西流,向西,他不向西看,西边是尽头。他看着爷说:“石生,听你最后一句话。”爷把拐棍高高抛起,抛进石河里,石河激起高高的水花,如一朵硕大的白莲。
“水生是我儿!我儿!我儿!”
爷的背挺得如铁板,脖子耿直。面前的人群却如一席挂秧的豌豆菜,吊在爷宽大高耸的骨架上。爷望着爹,爹望着爷,几十年,望这一回。石番老头没来得及发话,爷的眼神滑过黑漆漆的人群落在石河水柔软的身子上,他仿佛又看到几十年前投河的戏子,因他一句“不识。”他一辈子活在火烫的油炉上,烟熏火燎,烤地皮开肉绽,心里却夹生着悔恨、愧疚、自责混包的毒瘤。爷挺了挺身子,他方才从胸膛里吼出一句话,像卸掉千斤重,这句话他早想说给爹,他一直冷冰冰地让爹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今天,爷像被释放的囚徒,他抖起身子如一条轻松自在的游鱼,一个猛子扎下去,随着石河水向西去了。黑子来的迟了,跳进水里向西游,它追不上一心向西的爷。人群散尽,爹像一块半截石碑,跪在石河边。钢蛋儿像一只狗呜呜地趴在河边找爷,爷连根拐棍也没留下。钢蛋儿骂,石河水真他妈地无情。
石墩村一下子死了两个人,且是有头有脸有传奇的人物,村子立时寂静一片。墙头根儿喜欢扎堆的人都避开话题不嚼,并不是嚼不出味道来,是人身上味道太多经历太多,一种味道就够嚼上一年半载,听了都让人扎舌,索性没人浪费这些时间。窝在每个人心里咂么成石墩村的神话。
六
石墩村里长出越来越多的石屋,青灰一片,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倒是石墩村仿佛成了连绵的石山,而石山则成了石墩村脚底的碎石子。石墩村四季分明,开春,石河水活跃起来,周围的草便跟着陆续直起身子,由黄变绿。人在经历了一冬的寒冻后,也抽出袖筒里的手掌,扎在外面摇摆。鸡鸭就不用说了,亮开嗓门,吵吵闹闹。爹的话似乎也到了春天的日子,复苏了。他在面对狗蛋儿的时候话便多一点,还带了笑容。狗蛋儿也呲出小虎牙还给爹一堆傻笑,随后,口水便顺着嘴角流到脖子埂。爹见了,脸上的笑抻成香甜的面条,弯弯曲曲挂满整张脸。这是令钢蛋儿尤为恼火的。[NextPage]
谁能阻止石河水流,谁能勒住时间的脚呢?谁又能拯救一个疯子的野蛮行径呢?钢蛋儿一抹鼻子,横起脸说:“我能!”钢蛋儿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爹是个疯子,其实,石墩村的人都这样深刻地认为。娘也出奇地惊讶,以至到后来话语逐渐少起来,像是和爹换了身。
暖和了,狗蛋儿也被拎出来,立在墙根儿底下学走路。钢蛋儿恶狠狠地盯着这个笨楚楚的小家伙,他从不觉得眼前歪歪斜斜摸墙根儿的杂种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想趁他一只脚腾空的时候,给他一拳,让他来个狗啃屎。钢蛋儿时常想得自顾自地发笑。狗蛋儿见了立马对着他笑。黑子不解,蹲在地上摇着尾巴扫院子,屁股后头扫出半圆的一方领地。灰土飘起来,呛得墙根儿底下的狗蛋打喷嚏,喷嚏太重,身子直晃荡,蹲个结实的屁股敦儿,刚一咧嘴预备哭,看见钢蛋儿欢喜得前仰后合直跺脚。不哭了,呲着牙笑开了,狗蛋儿的笑友好极了。钢蛋儿僵住笑,突兀着眼珠,吐出半吊舌头,溢出一脸的愤恨和厌恶。
看架势,狗蛋儿要朝着钢蛋儿走来了。似乎是屁股太沉,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衣棉裤,膝盖难得打起褶,起了三起才把屁股撅起来。狗蛋儿用眼睛量了一下与钢蛋儿的距离,甩开步子走过去,一歪一斜,似个小跛子。钢蛋儿一溜烟蹿没了。狗蛋儿立在半路上,哇地哭开了。黑子蹭过来,用尾巴打狗蛋儿的屁股,打得狗蛋的身子一嵌一嵌,像是荡秋千。
钢蛋儿厌恶狗蛋儿,甚至厌恶石河水发蔫,厌恶爹朝着狗蛋儿露出的笑,让杂种快活地活在家里,厌恶娘护狗蛋儿的短,狗蛋儿就会露出虎牙,挤满脸的笑让他看。他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些厌恶继续生产发酵。
爹也有失手的时候。狗蛋儿凑在爹腚后,一定要跟去马圈瞧一瞧。娘不放心,一个自家女人和野汉子生的种在自家男人的手里会怎样。娘放长了复杂的视线,恨不得直盯到马圈。她差着钢蛋儿跟着爹,走到哪跟到哪。钢蛋儿喜欢做这,像个侦探或者便衣警察。狗蛋儿是骑在爹的脖子上去的,一路上嘟着嘴,泛着泡沫,像是骑大马,欢喜得两条腿在爹的前胸踢蹬。爹嘴里发出:“驾!驾!”一直到瘦马的跟前才住嘴。
狗蛋儿和瘦马一点都不带生,蹲在瘦马的身子边用手捋它的毛,摸它的耳朵,摸一下,瘦马舒服地闭一下眼睛,再摸一下,瘦马眯起眼睛笑盈盈地瞅狗蛋红地像猴屁股的脸。钢蛋儿远远立在栅栏边痛恨瘦马,瘦马竟然舒服地趴在原地享受,它不觉得狗蛋儿是个混蛋,是个杂种。爹边拾草料边给狗蛋儿讲瘦马的故事,狗蛋儿好像在听,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懂,是不是自顾抬头摸马的鼻子,瘦马的大鼻孔一张一合,狗蛋儿很稀罕,手指头伸进去。瘦马扑哧扑哧缩着鼻子,卜楞起脑袋,前蹄向前一伸,把狗蛋儿当成了粪蛋儿踢出去,狗蛋儿歪在栅栏边发蒙,好一会儿缓上气来,蛙做一片。
钢蛋儿朝叽哩哇啦乱叫的狗蛋狠狠瞥了几眼,嘴角扬出一屡笑,笑阴阳怪气把整张脸拉地七长八短,一溜烟不见了踪影。马圈周围生着平稳的石头,挡不住这嚎哭,跌跌滚滚爬到娘的耳朵里。爹把狗蛋儿抱在怀里,摸他的头,“摸摸头,吓不着,我打,我打。”爹装出打瘦马的样子,手在地上拍打。狗蛋儿不依不饶,哭得更凶。爹手足无措,抱着狗蛋儿在马圈外面一圈一圈地兜。
娘骂着冲来了,“早该猜到,猜到的,你没安好心,想灭了这种不是。”
唾沫星子喷地爹睁不开眼睛,怀里的狗蛋儿已经被娘一把掠过去,呸!呸!朝爹吐了几口。抱着狗蛋儿风一样卷走了。一会儿的工夫又卷土重来,踢开马圈的栅栏门,冲着马的肚子狠踢。爹咆哮起来,把娘甩到一边,身材高大的娘竟被甩了个趔趄,堆在草铺上乱踢,“摔呀,摔呀,摔死我就得了你的意。”爹蜷缩成一小撮,护在瘦马的肚子边。
家里闷下来,连鸡鸭也乖巧地呆在圈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黑子不管不顾,凑到狗蛋儿的身边摇尾巴。钢蛋儿习惯了这闷,他还在为小杂种挨马踢的事情窃喜。狗蛋儿可烦这闷,左三圈右三圈找爹,爹常给他笑脸,不急不躁,像温厚的石河水。闷透顶了,狗蛋就咕噜着嗓子满院子喊:“逮(爹),逮(爹)。”他的舌头坚硬地躺在嘴里,发出乌鸦一样的聒噪声。爹听了这聒噪声面露喜色,有时偷偷带狗蛋儿去石河边看流动的石河水。钢蛋儿就在背后翻着眼珠骂:“疯子!”爹越来越疯了,疯得没边没沿。钢蛋儿在心里骂,脚底下早把一块尖利的小石头碾到土里面。
……石河水也是疯子……
石墩村年年要从山上下些石头,修补或者翻盖石房。今年雨勤,没得空上山,人便缩在屋子里望山口,望着,望着,山口处就白洋洋的一片,像盖着雪白的棉絮。接着,半山腰,山尖,山连着山,石河,石房全生了白,连石河边破烂不堪的半间石吊屋也盖了白。石吊屋的原貌和石墩村的石房是一模一样的,当年爷和女人的故事就藏在里面。不仅如此,石吊屋藏过很多野猫野狗的,还有零星的过路人。也就是说石吊屋不是专属哪一个人的,自然没有人实心看管。风啊雨啊,也就尤为肆虐些。石吊屋半边身子瘫下去,留了半边,零星的过路人,野猫野狗的就在这半边藏着。石墩村的人管半边称“半吊”,石吊屋的名字也就应运而生了。
狗蛋儿指着到处的白,“斑(白)!斑(白)!”身子就不老实起来。白雪携了寒冷的冬席卷了石墩村,钢蛋儿缩在屋角,朝欢实的狗蛋儿翻白眼,狗蛋儿就叫得越凶,“斑(白)!斑(白)!”钢蛋儿踢翻了黑子的饭碗,冷里面就嘀里咣啷脆响一大片。钢蛋儿无法与这个杂种呆在一起,推门去了马圈。
冬冷,石墩村没人在外边溜达占冻的便宜。一眼望去,鸡鸭猪狗圈都是空的一样,寂静得像一面空落落的镜子。它们聪明地缩成一个球,挤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爹的马圈却也是空的,一席草埔瘫在地上。钢蛋儿伸手摸了摸,温的,定是爹才牵着瘦马去了石河边。爹五冬六夏都要牵着瘦马去石河边溜达一会儿,瘦马也习惯了,一日不去反而空得在马棚里叩响它的蹄子,将圈里刨出一堆土坑。钢蛋儿又顺着去了石河,石河边瘦马像一副骨架子扎在那儿,钢蛋儿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肩胛,高高挑挑的。[NextPage]
爹喊:“醒醒,醒醒。”钢蛋儿转着圈找声音。爹又喊:“醒醒,醒醒。”钢蛋儿钻到马肚子底下瞅,石河水一动也不动。……醒醒,醒醒……醒醒…….
钢蛋儿看见爹蹲在石吊屋里,拨弄着一个死女人,女人脸色惨白,比雪要白出几分。嘴唇紫黑,身子直硬硬地像块石头。他儿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喊:“死人!死人!”石墩村的活人便被死人唤了来。黑糊糊一片,前脚尖踩着后脚根儿,像一团黑旋风刮得雪漫地里跟着跑。
石酒窖的石戒散着一身酒气,说:“哪里来的女人,水生。”
爹说:“醒醒,醒醒。”
石戒道:“石墩村可是介乎这的。”
爹说:“醒醒,醒醒。”
人群进了开水锅样咕嘟咕嘟冒白沫。
“让瘦马拉到山口的坟地去。”
“别留在石墩村过夜,不清不楚。”
“埋了,埋了,眼不见为好。”
石墩村对突如其来的陌生女人是很警觉的,一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爹。丈把高的汉子们把石吊屋挤得嘤嘤哭泣。他们在爹身后围了个圆弧,这圆弧越缩越小,上空突兀着一层奇形怪状的脑袋。突然,人群里拧了把清鼻涕,甩在女人跟前,“杂种!”
“水生,哪来的女人。”
爹的脸贴在女人的脸上,“醒醒,醒醒。”
爹扒了破棉袄糊在女人身上,露出高挑的肩胛骨,像石墩山锋利的山脊,倔强地扎在石河边的石吊屋里。爹握紧女人的手,女人的手指尖轻微颤了颤。
爹吼了声:“让开!”
一猫身,把女人抱起,人群里闪出一条缝,一直通到石河边的瘦马身边。几个硬膀子男人堵住缝隙,黑红着脸,像阎王殿里的鬼,“要留要走,轮不到你水生一个人定夺。”几盏火球虎视眈眈地擎在雪地里。
爹脸膛火红:“这是一条命,人命!”
“人命! ”
“人命!”
硬膀子男人喊:“要想救这贱命,跪着出石屋!”
爹做了一件石墩村全村人都不敢出头的事情。石吊屋的身子发抖,几个壮男人发抖,人群发抖。石戒抖着嗓子:“石墩村出了这么个瘦猴崽子,没命。”瘦猴跪着一颠一颠朝瘦马去了,周遭的人仿若成了石像,僵直了眼睛,也僵直了身子。爹的身子越颠越高,越颠越庞大,成了坚挺的石墩山。山下丢着一群黑黑的粪蛋儿,翘首瞻望。
七
回到家,爹在院子里灌了一大桶雪,给女人搓脚,搓手。爹脱女人的衣服时,娘指着爹的脊梁喊:“你敢在家里脱女人,染了屋子,我就死给你看。”爹几下子把女人的衣服脱了,动作利落,捧起雪在女人的身子上搓。狗蛋儿张大了嘴,眼眶耷拉,他搞不清爹在急急地做什么,嘴里喊:“娘!娘!爹!爹!”娘像顺手拔了一棵枯草棒,把狗蛋儿掠过去,塞在怀里,扭出屋门。门是被摔上的,石墙缝里掉了些石渣。
钢蛋儿傻了眼,爹瘦小的身子在光溜溜的女人身边快速地抖,似乎眼前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断线的木偶。上下左右,擦,擦,擦,像是在擦土豆皮。钢蛋儿从没见过女人的身子,是那样白,像雪,在爹的手里一下下由板硬变得柔软。钢蛋儿紧张地滚动了几下喉结,狠狠咽下口吐沫,舌头就成了一条吊在嘴里的干咸鱼。他搞不清自己为何会紧张地浑身发抖,血液像脱缰的野马在身体里奔腾。[NextPage]
爹说:“再提点儿雪来。”
钢蛋儿没动。
爹吼:“雪!”
钢蛋儿吓醒了,提起铁桶蹿到院子里,捧了几捧雪塞在桶里。他不认为那是爹,而是个十足的疯子,石墩村可不容疯子啊。提进屋的时候,女人身上已经盖了半截被子,爹接着在半遮的被团边抖,擦!擦!擦!一遍下来,爹满身是汗,头发像水洗过,蹲在床边喘粗气。钢蛋儿收紧了腿脚立在一边,一动也不动。女人已经全身盖上了被子,只露只脑袋,她的嘴唇不再紫黑,泛起红润,脸也没有先前那么白,一副活人的样子。
爹对钢蛋说:“瞅着点儿,有动静叫我。”
钢蛋儿狠狠点头,这些年,他第一次冲着爹点头。爹去了灶房,呼哧呼哧拉起风箱,温暖的烟便顺着烟囱爬上石墩村的上空。温暖也爬了钢蛋儿一身,爬地周身火热,沸腾的血液里爬了一个字眼:爹。钢蛋儿低着脑袋在想,想刚才的爹。
“咳!咳!”女人鼻子里发出两声,把钢蛋儿吓地魂飞魄散,抱着脑袋蹿出去,如一只惊破胆的老鼠。他冲着爹喊,他打了个哏,他差点嘴跑了风,差点喊出那个字,可他偏偏止住了,“醒了,醒了。”
爹伸手到空空的鸡蛋盒子里抓,抓出俩鸡蛋,再抓抓,没什么了。提了壶开水和一只粗瓷碗,给女人冲了碗鸡蛋水。鸡蛋开了黄黄的花浮在水面上,很鲜艳,也很吊钢蛋儿的胃口。钢蛋儿是看着女人倚在爹的半个肩膀上一口一口喝下去的,精神就一点一点在女人的脸上长出来。
女人动了动嘴唇:“谢,谢,大哥。”
爹什么也没说,出了门,去了马圈。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把整个村子罩成块黑石头,村子和山真地就融为一体了。屋子里的灯点着了,娘才抱着狗蛋儿回来。狗蛋儿已经被冻地木纳,两个像尿布沏湿的红红的圆晕绽开在脸上。进了屋子,暖就把两个圆晕搔地发痒,狗蛋儿就操着裂巴巴的手在脸上乱抓。娘看见桌子上的粗瓷碗,一撇黄色的鸡蛋星挂在碗边,她的气就龚上来了,胸脯跌宕起伏。她抓起碗朝地上摔下去,啪唧!哐当!家里能摔出点响动的东西,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都难逃劫数了。
女人在第二天就要离开。作揖,下跪,磕头,种种方式谢爹。爹坚决不允。娘蓬乱着头发,“滚!滚!”哐当!一只海碗从屋子里飞出来,在地上粉身碎骨。
女人确也没有什么去处,冬天把一切活动都封锁了。爹想了个法子,他把马圈的一层草埔搬到石吊屋,又将自己的一床黑棉被抱过去,提了破盆子,塞些木块,生了火。女人暂时安顿下,爹便放心了。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女人在一旁怔着,眼睛里时刻泛出亮晶晶的光。石墩村的人眼睁睁看着爹的一举一动,他们生出了一大堆愤恨,足足能塞满这间石吊屋。他们可是吊着心的,他们都说爹怕是第二个爷。
爹什么也听不到,除了每天去马圈,又多了个去处。每顿省下玉米饼子给女人吃,女人从不吃下全部,留下一半给爹。女人说:“大哥,你吃。”爹摇头。女人说:“大哥,我干净。”爹看了一眼女人,低着头走了。
三九,天冷得结实。石吊屋成了冰窖。盆子里的火缩着脑袋一颤一颤,只剩下火星,嗖地一闪身子就飞成了灰。女人堆在石吊屋里哆嗦,干白的嘴唇下,泛着紫黑。爹掂着玉米饼子进屋,黑乎乎的屋子里就剩女人的一对眼珠,躲在被子角僵着。
女人说:“大,大哥,冷。”
爹蹲在火盆边儿翻拾火炭,火炭已经周身发黑,难得寻到点亮星了。爹继续翻,塞了把干草。女人的脑袋已经嵌到爹的肩膀上。
女人说:“大,大,冷。”
爹吓得蹿起来,“冷,生火,这就生。”
女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爹傻了,把女人塞在被子里,扒下自己的破棉袄裹紧女人的身子。地上便生出个瑟抖的乞丐,穿洞的秋衣嗖嗖进冷风,右胳膊一节袖筒不知去向,裸出半截。浑身被揉搓成数不清的褶子,横的、竖的、斜躺着的,纠缠在一起。爹的牙开始打架了,咯吱,咯吱。爹盯着女人的手指,多时没有动静。他做了个大胆的举动:钻进被窝,把女人搂住。女人确像块冰驼子,冷,硬。爹的身子用不了多时也要成了冰。火盆子的星点全熄了,屋子里黑透。石吊屋外的冷风打起呼哨,撞着破门,呼一下子会钻进一股,扑地火盆里的灰散落一地。[NextPage]
爹颤,颤,听到石河水潺潺,潺潺,充满生命的韵律。他看到石河边的爷,爷冲着他笑,带着春天的温暖。爹浑身打个激灵,他拍拍女人,“醒醒,醒醒。”女人睡熟了样,僵着嘴,簇着眉。爹摸到女人的手,像只冷冻的鸡爪,没有丝毫活着的气息。爹又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脱光了自己和女人的衣服,紧紧搂在一起。爹确信自己怀里搂的是个女人,女人的身子好像细腻滑润,像鱼的身子。爹记不得么时候搂过这样的身子,那是一个男人搂住这样的身子。爹凑凑身子,搂紧,搂紧。那一夜,爹成了石吊屋的主人。
女人对爹是怀着万分感激的。女人的眼睛会说话。女人说:“大哥,你是俺的恩人,俺不忘。”女人又说:“俺是东边葛溜山的,俺干净,俺…….”
爹起身走了。在爹看来,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和一个好人亦或是顶普通的人的命是一样的。比如戏子,再比如血腥的山寨王。人总该起源于那么一点点善。
家里越冬的柴草被爹搂得所剩无几,娘每天搂着狗蛋儿避在被窝里,牙关紧咬,“杂种,想冻死,冻死我。”搂一搂狗蛋儿,“杂种,搂了柴草,养杂种。”再搂一搂狗蛋儿,“杂种,杂种,杂种……”娘就这样念叨,念叨,把寒冷的冬念走了。
爹照例每日给女人送饭,生火。爹是快乐的,他把给狗蛋儿的笑也给了女人。钢蛋儿一点都不愤恨。有时候,他也会莫名其妙地闯进石吊屋,给女人送些柴草。钢蛋儿发觉他也一日日快乐起来。女人高兴得直打哏,后来呕吐,黄嚷嚷的玉米饼子吐地东一窝,西一窝。钢蛋儿好似看见当年的娘。钢蛋儿慌了,怒了,他甚至怀揣了把利落的刀子,可爹不慌。
天转暖的时候,女人常到河边洗衣,有时偷件爹的衣洗了去,晾在石河边的草丛里。爹一穿上,带回家一身青草味儿。娘鼻子生性灵敏得像一只猫,她就把爹脱下的破棉袄扔到院子里,“拿去,让女鬼洗了。”爹从不和娘打嘴,拎起棉衣在院子里洗开了。娘立在窗户缝里瞧,她多希望爹能和她打一嘴。
女人吐得凶了,石墩村的人都听到了,娘自然也听到了。听到又有何关系呢?就像石吊屋周围的草,没有人能阻止它年年发绿。女人立在草丛里像一朵花,粗黑的麻花辫子扭在身子前,长过肚皮。一双眼睛汪着水,像石河水似的涓涓地流,清澈,透明。她捂着嘴尽情地呕吐,呕一会儿,憋得脸通红,像鸡冠花,她就低首朝自己笑笑。
谁说女人的呕吐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和石墩村没有关系,和娘没有关系呢?石墩村的人和石头把爹偏成粉末,粉末却又迷人的眼睛,人也就不容得这粉末了。石墩村生这样的事情是很稀奇的?难说。只是生这样的事情的人是石墩村的人,而爹是杂种,流着戏子的血。钢蛋儿也因为女人的呕吐,再没去过石吊屋,他不想见到娘,同样不想见到爹。他顺着石河水向西看,西边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他倒生出些向西的念头。
娘尤为恼火,她绝不容这样的事发生在她的家里,她至今看见狗蛋儿都时常想起阿狗。黑子也因此独身至今。黑子对娘生出过愤恨,它爱上村里的阿花的时候,它高兴死了,整天摇着尾巴在院子里走动,娘不喜欢看到别人高兴,尤其是在自己悲哀的时候。一根木棒便飞到黑子的屁股上,黑子嗷嗷叫了几声,回头看见娘正指着自己,“滚,让你再笑,再欢喜。”黑子蹿出院子去找阿花了。
最近,娘出屋的时间少一些,因为狗蛋儿病了,像一挂臭猪肠吊在娘的怀里,缠着娘寸步不离。黑子约了阿花到自己的窝里瞧一瞧。黑子的窝不算华丽,但阿花很知足。和黑子在窝里聊天,聊着聊着就激动起来,黑子和阿花就做起那事来。黑子终于如愿了,趴在阿花的屁股上,攒足力气一拱一拱,还低着嗓子:“阿花,舒服吗?”阿花细声细语地呢喃。黑子更起劲儿了,阿花就舒服地叫起来。
爹在灶房里搂草,听得见,但他装作听不见。娘和黑子的窝只一窗之隔,娘的眼睛尖厉起来,泛着火红的光,顺手摸了把墙边儿的铁锨,照直朝黑子去了。
黑子和阿花是多么幸福啊!
娘把所有的愤恨和怨气倾注在这把铁锨上,结结实实糊在黑子和阿花的背上,如飞起的连环拳。冲天的嘶叫划破了天空,鸡鸭也亮起嗓子挥起翅膀朝着天上飞,扑棱扑棱,飞到半空又下饺子样纷纷落锅。黑子从阿花的身上越下来,却打了个趔趄,它和阿花的屁股紧紧吸在一起,分不开。娘就狠狠抡在黑子和阿花的屁股上。
“杂种,让你作践,作践!”娘朝着灶房喊。
娘近乎疯掉了。铁锨把抡断了,又抓着手里的半截木把砸过去。
爹大吼:“住手,畜牲!”
娘一下子怔住了,“畜牲”像一把利箭插在心口,她活了半辈子,身上一直背着这口沉甸甸的黑锅,她已经不在乎了,扬起的木把停在半空,仿佛一切被嘎然切断而静止了。只有阿花和黑子的屁股中间流出的血,嘀嗒!嘀嗒!辨不清是阿花的,还是黑子的。阿花瘸了,被黑子一点一点倒拖出院子,屁股始终没有分开。娘醒了似的,挥起半截木把追着打,爹夺过木把,却被娘一拳击中了眼睛,天便混浊起来。[NextPage]
八
石墩村还是蛮令人揪心的,瘦棒棒的石头,裹得村子透不出气来,更不允村外的气流进去。所以,石墩村总是一副孤独的样子。瘦马孤零零呆在马圈里,唯一听到爹的声音,耳朵才前后歪一歪。其实,石墩村的马并不见得少。黑子也走了,带着阿花。它临走前回家了一趟,就站在空落的院门口,一声也没吭。钢蛋儿的耳朵里只灌了女人哇哇的呕吐声,对于这,钢蛋儿是带着尖厉刻薄的情绪的。
到了秋天,石墩村周围的石山都变黄了。偶尔之间,还会有火红的一簇,人都称这种草为“黑星星”,小孩子喜欢采了一粒粒塞在嘴里,酸酸甜甜,染得舌头、嘴唇、牙齿都红彤彤的。它坠了沉甸甸的红果子在山间,左一兜,右一兜。这样一来,更让人揪心。女人的肚子兜了个圆滚滚的大西瓜,裸着红色的肚兜。爹有时给女人捎去几个绿绿的野菜团,女人大口地吃,还说:“好吃!好吃!”剩一个托在手心里,递给爹。爹咽了口唾沫囫囵吞掉了。
这个女人一定也是疯了。她竟要挟爹带着她去见娘,爹不语。女人说:“一定要见。” 爹露出孩童般懵懂的眼神。“那你身子不便,呆在这儿。” 一会儿的功夫,娘就出现在石吊屋的门口。娘也孤独坏了,正想找个打嘴的热闹热闹,女人偏偏自找上门。
女人对爹说:“大哥,我和姐到屋外说些话。”
爹点点头,随又摇了摇。石吊屋的门就摇摇晃晃把娘和女人隔在门外了。爹的心被高高吊在嗓子眼,她晓得自己的女人。在石吊屋里一圈一圈地转,像驴碾磨。钢蛋儿的心也是揪着的,和爹不同,他对女人和娘之间会发生什么并不关心,他关心即将落地的另一个杂种。他关心本就不在心里的爹,更为远远地退去了。爹的耳朵竖得直挺挺的,像瘦马高高竖起的毛耳朵,前后糊搭。门外没有什么声音,静得让人发毛。
吱扭!石吊屋的门开了。女人进了石吊屋,娘立在门外,她眼睛里的尖利一扫而光,带着只有女人才能读懂女人的温柔的眼神,从女人的身上移到爹的那只坏眼上。后来,爹就跟在娘的身后回家了。这风平浪静让爹尤为紧张。
女人是在石吊屋里生下那个杂种的。那天,天好晴,晴地一片白云都没有,只是瓦蓝瓦蓝。女人生产的时候,娘也赶来了,像一个老道的接生婆有条不紊地指使爹做这做那。女人的喊叫把半间石吊屋子又震瘫了半间。石吊屋只剩一人宽的半间立在那。女人丢了一整条命生下孩子,她剩一丝气息的时候,塞在娘手里一块银坠子,是块长命锁,锁上写着:良氏。女人走了,带着一身的迷走了。钢蛋儿家多了一张嘴,姓良,名外生。
石墩村的人都夸爹“聪明”,为杂种起了外姓,遮自己的丑。娘却再没有摔打家什,把狗蛋儿塞在爹怀里,给外生煮甜糊糊粥,外生一生下来就爱喝甜糊糊粥,喝得鼓胀着肚子。爹终于从笨拙的脸上现了一丝笑给娘。
钢蛋儿十八岁了。他又多了一个杂种弟弟,家里到处是骚尿味儿,尿布挂地玲琅满目,爹和娘说话见不到脸,要隔着尿布只听音,爹说:“糊糊面磨好了放在石瓮里。”娘回:“外生刚吃饱了,睡得香。”狗蛋儿步子走地稳妥,不定时偷偷立在钢蛋儿身后,歪着头不做声,盯着钢蛋儿紧皱的眉头,这眉头随着屋子里挂起的尿布及散发的气味迅速簇拥又拉开。没几天,狗蛋儿的眉头上也长出了一个会伸缩的肉疙瘩。娘虎视眈眈地盯着狗蛋儿抽动的眉毛,像个马戏团的小丑,心里却对准了钢蛋儿 ,“天天跟着他不学好。”娘用力在狗蛋儿的脸蛋上扭了一把,脸随着狗蛋儿的哇叫声现了一撮红。钢蛋儿摔门而出,抖落了屋子里一席飘忽的尿布。娘的声音在屋子里乍起,接着是狗蛋儿在地上打滚嚎哭。爹正低着头从院门外进来,和钢蛋儿撞个满怀,爹还是那股闷声 ,“慢着点。”钢蛋儿五味在胸膛里翻滚,他和爹一样低着头逃出院门。石河边仅剩的半吊屋斜倾在地上,像个病弱残喘的老头。这么一吊破屋子,却藏过他家两辈人。他向西看,向西走。他听人说西边有个部队。
十八岁这年秋天,钢蛋儿去西边当兵的早上,石河水是沉默的。就像他爹站在石墩村口,朝阳在他身上刷了层铜黄,爹就成了立在村口的碑。
钢蛋儿说:“不许再送。”回头递了束狠呼呼的眼神,抻直了脖颈,一直向西走,没有再回头。
爹回到院子里看着狗蛋儿和外生,一句话都没有,只在嘴边飘起烟圈儿。是的,钢蛋儿当兵离开石墩村的当天,爹就吸烟了。他瞅着鸡圈里耷拉翅的鸡崽,扬翻着身子瘫在软土上,斜靠着母鸡。母鸡也是扬翻着身子。它们不言不语,就那么静静地靠着。太阳把它们的身子照得懒懒的,像酥了骨头。母鸡时不时伸嘴揪揪鸡崽的翅膀,鸡崽儿眼皮不抬,朝母鸡靠靠,再靠靠。爹瞅着瞅着就会留下泪来。这些都是很久后从娘那里得知的。
狗蛋儿和外生很和睦,狗蛋儿常伸手摸外生的脸蛋儿,圆团团的,又白又细腻,像只拨了皮的熟鸡子儿。狗蛋儿真想啃一口,摸摸,再摸摸。外生就让他摸,还咯咯呲着秃牙床嬉笑。娘给外生蒸了鸡蛋糕,外生很能吃,一勺一勺吃个精光。碗一空就是狗蛋儿的了,狗蛋儿伸出红彤彤的小舌头,把头埋进碗里,一遍一遍地刷。外生见了,嘴里又流出哈喇子。[NextPage]
爹还是要上山下石头,娘在山下的斜坡上怀抱着外生,狗蛋儿乖乖跟在身边,牵着瘦马。他们齐仰着头,看山上的爹。爹瞅了一眼山下,冲足了劲儿把紧油绳,抬起石头,喊起号子:“吼嗨!吼嗨!”爹的一边油绳是歪斜的,爹就点了脚尖挺直腰板。
钢蛋儿在当兵半年后,才给家里寄了封信,还有一张穿着军装的黑白照片。信被送到石戒家里,石戒差荷子去家里送的信。爹攥着照片在太阳底下左看右看,手一遍一遍摸钢蛋儿的脸。
荷子说:“听说外面的人都用叮铃叮铃的那玩艺儿,放在耳朵边就能听到人说话,跟站在身边一样。”
爹歪着脑袋,好像耳朵就真个贴在上面了,就听到钢蛋儿说话了。
爹急着嚷:“那是么玩艺儿?么?”
荷子就收尖了嘴:“叮铃,叮铃,叮铃……”
爹也叮铃,叮铃,叮铃……
荷子突然大叫,“想起来了,叫,叫电话。”
爹脖子抻出一截,脖子上鼓起几根筋,像盘踞条小蛇。爹一说话,小蛇就动一下身子,如真的一样。
爹问:“电话?电话长么样?好使?”
荷子就像个先知样在爹面前比划,爹的一只眼睛跟不上步子,发急地吼:“慢着,慢着。”
荷子一甩手,“就像个木匣子,盖儿上镶着一个个圆疙瘩,疙瘩上印着字,就按那些字,就成。”
爹听了荷子的,再没吱一声。慌里慌张地伸着手指头把信抽出来,纸上的字活蹦乱跳,都张着嘴抢着和爹说话。爹看不懂,可他对着娘喊:“钢蛋儿说话哩,说话哩。”娘把脑袋挤到爹前面,只看见纸上爬着一些黑虱子似的。娘也欢喜地喊:“钢蛋儿说话哩。”
荷子出了家门没多时,爹又小跑着到石戒家,石戒是村里认字最多的。石戒坐在椅子上开始读信,爹端坐在石戒对面的椅子上,板板正正,像是小学生在听课。他把双手规规矩矩扣在双腿上,腰板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石戒翻动的嘴,生怕一不留神丢了个字。
石戒念:“点,点。”爹大睁着一只眼问:“钢蛋儿说点,点是么意思?”石戒就把信展在爹眼前,爹看到第一行写着“:”。石戒说:“这该是叫你和嫂子的。”爹心里偷着喜,准是这小子不会写这字,用个点,点。石戒一字一顿地读:“我在这里很好,吃的睡的都好……”石戒一路读下来,没见个爹和娘的字眼儿。石戒说“钢蛋儿这小子滑头,没个实心字。”爹掂着信,“钢蛋儿心里有,心里有。”
爹回到家,又原原本本给娘读了一遍。爹坐在椅子上,让娘坐在正对面。爹读信的时候,不用看信纸,他就看着娘说,几乎只字未落。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娘说:“不说了,不说了,我都知道。”向怀里掂了掂外生,外生就往外蹿一蹿。狗蛋儿挤在爹身边听,听罢便和外生抢起照片来,叽叽嘎嘎,像两只争吃的鸭子。外生在娘怀里往外蹿,就剩两只脚丫被娘牢牢捉住,腾空着身子去够狗蛋儿手里的照片。钢蛋儿没有想到,石墩村还有这么多念想他的人。娘掠过照片递给爹,一手携起外生,一手拽着狗蛋儿去了灶房。
娘说:“今儿呀,钢蛋儿回了,咱做野菜团。”两只鸭子便一左一右嘎嘎地叫起来。爹把照片仔仔细细镶在镜框里,挂在屋子里显眼的地方。进屋能看到,吃饭能看到,睡觉能看到,这样,钢蛋儿又似活生生地在身边了。狗蛋儿围着桌子转圈,桌子上的野菜团又被阳光镶了金边,成了金蛋蛋。
狗蛋儿低着眼球问:“爹,我能吃一个?”
外生的嘴里已经嚼得流出了黄油,狗蛋儿馋得直梗脖子。
爹说:“狗蛋儿,等等。”
爹的一只眼睛就紧紧盯着钢蛋儿的照片,黑白色里,钢蛋儿还是那副倔劲儿。一身军装,一顶军帽,瘦巴结实的身子骨,和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比爹的还要亮,还要双。爹瞅了一会儿,又在祖宗面前磕了头,狗蛋儿也随着爹磕了头,爹笑,狗蛋儿也笑,爹还笑,狗蛋儿有点毛。[NextPage]
爹说:“钢蛋儿要是在眼前啊,金蛋蛋早就缺一块喽。”狗蛋儿伸手捉了一个金蛋蛋,塞在嘴里。狗蛋儿对着外生说:“钢蛋儿经常来信就好了?”外生眨巴眨巴眼。“那样我们就能常吃金蛋蛋了。”外生欢喜地在娘怀里抻着脖颈咯咯笑,手前后糊搭,像一只要下蛋的小公鸡。娘不再喝酒了,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的酒盅,飘着石酒的香味儿。爹一仰头,酒就不见了,屋子里就发出吱吱的响声。爹把酒吸得很干净,很干净,然后像放下一件心事样松开嘴,一小股酒香就从爹的嘴里跑出来。爹从不喝酒,从钢蛋儿这封信到来之后,便开始了。
九
一大早,爹钻到鸡窝里,提了只芦花鸡去了石戒家。爹要石戒给钢蛋儿写封回信。石戒左右瞅了瞅这只标致的芦花鸡,正是下蛋的旺季。
石戒说:“好!”
爹就欢喜地把鸡捆在了石戒家的鸡圈里。爹说:“钢蛋儿,家里一切都好,勿挂念。在部队里好好学,好好练,专心致志做出好成绩来,为咱老石家争光,为咱石墩村争光……”石戒搁笔之时,瞅着眼前又瘦又矮的父亲,“水生,别让芦花鸡着了生窝子,惊了,可就不下蛋啦。”爹点着头,“哎,哎。”拎着芦花鸡回了家。
狗蛋儿和外生一直盼望着钢蛋儿的来信,来了信,又可以吃金蛋蛋了。外生歪歪斜斜会走路的时候,狗蛋儿就领着外生,一天一趟,去石戒家等信。去的久了,狗蛋儿和外生在院子外一站,眼巴巴着院子里,荷子或者石戒便隔着栅栏挥挥手,喊一声:“没来。”狗蛋儿和外生还是站着不动,荷子便再喊一声:“兴许明儿能来。”狗蛋儿和外生脸上长出希望来,领着手回家了。
回到家,狗蛋儿就对爹说:“荷子说了,明儿兴许来。”爹的一只眼就亮一亮。次日,爹就会起得格外早,牵着瘦马到石墩村的山根、石河边转。身边再熟悉不过的山和水,爹也还是经常去看看。爹说:“人哪,越是眼皮底下的人事儿,越是看不懂。”就像石墩村的石头,祖祖辈辈,遍地是,可谁又能真地了解石头呢?说不准,这石头倒把人看得清清楚楚了。石河水流,日子也流啊!
钢蛋儿在部队里朝九晚五地学习,他识不几个字,原先也是跟着爷学了芝麻粒那么一点字。钢蛋儿就下大功夫,大气力,爬着滚着学。不久,钢蛋儿的鼻梁上架起了一幅眼镜,干巴脆酥的塑料框,眼镜片是战友用罢了退下来的,经钢蛋儿这么一折腾,还真成了一幅像样的物件。战友们说,“钢蛋儿带着眼镜的样子文绉绉的,顶俊。”
爹在村子里左逛右逛,牵着瘦马,楞生生把三年多的时间逛地没了踪影。三年,爹的烟酒量见长,鬓角扎了几撮白,爹对着镜子拔,没成想,这白越拔越疯长。爹的背却不驼,直溜溜地挺着。爹每个月给钢蛋儿去封信,钢蛋儿的布书包里塞了一大摞。每一篇都把活脱脱的石礅村的事讲给钢蛋儿,最后再坠上几句话:“家里一切都好,勿挂念,专心学,专心练,做出好成绩来,给咱老石家争光,给咱石墩村争光……”
石墩村祖祖辈辈盖石房,人就继续在山上下石头。爹瘦矮的身子一颠一颠,成为石山上的一道风景。冬日的一个早上,爹蜷缩在床上没有起。狗蛋儿和外生追到床边叽叽喳喳叫:“爹,起床,太阳晒屁股了。”爹在被子里缩成个团,“嗯,就起,就起。”狗蛋儿和外生就蹦蹦跳跳去灶房里唤娘,“娘,爹就起,爹真懒。”
娘继续拉风箱,灶房里飘出玉米饼子的香甜。爹闻不到,也没有起。娘见爹的脸惨白,额头爬满黄豆粒大的汗珠,拳头顶在左胸下,娘的喊声就变成哭腔了。“狗蛋儿,去,去叫村结巴。”狗蛋儿撒腿慌溜溜地朝结巴家去了。外生挤在娘身边,只会一遍一遍地叫:“娘,娘……”
村结巴是石墩村的赤脚医生,他只会中医,替人把把脉象,开个野菜根似的汤药。一年四季,背着篓筐到石头缝里挖野菜根。只有寒冻的时候山上不见他的影子,他又躲在家里熬药汤。无论到哪,浑身的汤药味儿。结巴说:“香,啊,香,香不。”狗蛋儿撞开结巴家的门时,结巴正脑袋贴在汤药锅上,鼻子一簇一簇。结巴被狗蛋儿吓了一跳,更结巴了。
“狗,狗,蛋,狗蛋儿,么?”
狗蛋儿扎着俩胳膊,急得也结巴起来,“爹,爹,爹不行了。”
结巴关了火,上了门销,和狗蛋儿朝家里跑。狗蛋儿在后面累得直伸舌头,结巴已经没影了。结巴为爹把了脉,开了几副汤药。又把娘支开一边,嘀哩咕噜了好一阵子。屋子里寂静,狗蛋儿和外生守在爹身边,爹大口喘气,狗蛋儿和外生就跟着大口喘;爹细细弱弱地喘,狗蛋儿和外生就跟着细细弱弱地喘。
娘进屋前抹了把眼,对爹说:“结巴说了,中看。”爹缩在被窝里抖抖头。娘说:“为么不早些时候说,遭这罪。”爹又抖抖头,头发在屋子里散落成花忽忽的一片,身子缩得更小了。 娘说:“再不要上山了。”爹不作声,屋子里静极了,八仙桌条几上趴着老钟,嗒嗒嗒地迈着步子。何苦要迈这么重的步子,像逼着活人的路。爹在被窝里做起梦来,他梦见牵着瘦马在石河边溜达,钢蛋儿远远地背着包袱,一蹿一蹿进了石墩村,爹冲着钢蛋儿喊,钢蛋儿就一蹦一蹦朝着爹来了…….爹笑了。醒了。还在笑。[NextPage]
爹摇摇晃晃起来,披着破棉袄,去了马圈。瘦马剩了一具骨架,皮松,眼角向下找东西,直搭成个三角形。瘦马不愿意走动了,一动,浑身骨骼喀巴喀巴响像是散了架,爹硬拉着它走。瘦马便一跛一跛地坠在爹身后。瘦马陡然瞪大了眼睛,它看见爹的背突然驼了。
没过多久,爹就不再下地,更不能上山。日头出来,娘就把爹搬到藤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娘深弯下腰,两只胳膊绷足了劲儿,没成想,爹的身子轻得像块云彩,娘的身子向后仰,险些跌个仰八叉。狗蛋儿和外生堆在墙边玩土坷垃,时不时凑到鸡窝里探探,看见热乎乎红彤彤的鸡蛋就拾起来,摆在爹的藤椅边上。院子里离不开鸡、鸭、猪类的活物,不然,人会孤独的。
爹坐在藤椅上歪着脑袋,屋门开着,刚好望到钢蛋儿漂亮的军装照摆在里面。爹就盯着照片发呆,突然问一句:“这个月的信寄了没。”娘在猪圈里拾掇圈,这一阵子猪不好好吃食,拉的粪便成色也不好,娘挑起一锨粪朝圈外的粪坑里扔过去,喘息着说:“寄了。”爹说:“可要记着。”说完,脸朝着屋子里的照片去了。爹的两只眼都乌黑深陷,辨不清哪一只是好眼。身子像躲日头样,缩得更紧。由于肩胛骨高高凸起,娘不得不在藤椅上加了床被子。厚厚的被子把爹高高垫起,爹缩在被子里,就那么一撮。娘说:“叫钢蛋儿回吧?” 爹火了,冲着娘吼:“屁大点事,叫钢蛋儿,叫钢蛋儿,钢蛋要做大事的。”娘抹了把鼻子,转进灶房,呼哧呼哧拉起风箱来。
爹隔三差五差着狗蛋儿到石戒家去等信,狗蛋儿总是耷拉着脑袋回,爹便不再追问。隔些日子,又差了外生去石戒家瞅瞅。外生确是扬着脸回来的,他告诉爹:“荷子说,明儿兴许能来。”爹便瞅着窝里的鸡鸭发呆。
爹在生病的第二个月就无法到院子里晒日头了,娘在最后一次把爹抱上床头的时候,不必深弯下腰,像是托起一层轻飘的人皮。爹变得皮包着骨头,干干瘪瘪,像个木乃伊。那双双眼叠皮的大眼睛只剩了俩窟窿,扣偻在脸上。爹几乎一整天发不出点响动来,就听见院子里外生和狗蛋儿转着圈地跑,嘴里嘟噜着:叮铃铃,叮铃铃………
爹听到这声音陡然精神起来,黑窟窿里射出一束光,在屋子里兴奋地跳跃。爹在次日早上竟然弯起身子斜靠在床头。爹说:“狗蛋儿,去把你娘的首饰盒子拿来。”
狗蛋儿蹦蹦跶跶去了,又蹦蹦跶跶抱着盒子回来。他一路都在想,爹要做么。爹见了盒子,眼睛都发亮,凹陷的脸上鼓起几朵笑来。狗蛋儿也美滋滋地笑。爹把盒子里的首饰倒出来,其实也只是些头套、皮筋,黑的、红的卡子,搓手油之类的。狗蛋不关心这些,歪着脑袋看爹把空盒子抱在怀里,伸着手对狗蛋儿说:“狗蛋儿,去西屋床底木箱子里拿凿子、刀子去。”
狗蛋儿甩起腿滋溜钻到西屋,丁丁当当敲打着来了,窗外,外生听见动静撇了手里的土坷垃,跟进来。床头便多了俩黑黝黝的脑袋,在爹的眼前乱晃。爹多时没有这么精神了。狗蛋儿和外生见了都吵着嚷着把这喜事告诉娘。娘挤了点僵硬的笑,又自个把脑袋捂在被子里抽噎了好一阵子。这样突如其来的情景让外生和狗蛋儿措手不及,他们想象着娘的脸上该是展了笑。他们硬生生把脑袋挤在炕头的被团上,合着娘的拍子抖成两拖挂面。
十
有一天,狗蛋儿和外生正兴致勃勃地围在床边看爹摆弄木匣子。娘进屋说:“叫钢蛋儿回吧?”爹带着笑的脸立马僵硬,变成具死尸一样恶狠狠,“我还死不了。”娘再不提起了。爹又问:“信寄了?还是那些话?”娘没有作声,端坐在椅子上看床上的三个人鼓弄木匣子。爹用刀尖儿在匣子盖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圈团团圆圆的,像石河水里冲圆的石头。
外生问:“爹,为么画这么多圈?”
爹说:“圈越多,说话就越多呀。”
外生摸着脑袋直打圈。爹画几个圈就要倚在床头上歇一歇。他的脸惨白,眼睛就成了尤为突出的俩黑洞。
狗蛋儿说:“爹,我们慢慢画,不是话说得就更多吗?”
爹抬起眼皮瞅着狗蛋儿笑,“嗯,嗯,慢慢画,不急。”
爹说完话就睡过去了。娘抱着睡觉的爹嚎啕大哭,把爹的身子颤得哆嗦。狗蛋儿和外生不明原因,揪着娘的衣角抹眼泪。爹却听不见,他睡得很安详,只是那只空洞的眼睛无法闭合。狗蛋儿冲出屋子,院落里的鸡鸭被追地丢了魂,拼命地寻找出口。狗蛋儿一口气奔到结巴家里,蹲在地上喘息。结巴到家的时候,爹的脸蜡黄,鼻气微弱的吹不动一张薄纸,结巴竖起两根手指在爹的鼻孔上量了量,又扒开爹的一只眼睛。三个脑袋齐刷刷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像在接受一场生死存亡的审判,大气不敢出一口。结巴只稍稍摇了一下头,站立的三个人形便瘫软在地上。
爹昏迷了两天后醒过来。结巴摇着头对娘说:“是个奇迹。”爹奇迹般地醒了,一睁开眼就要木匣子。“狗蛋儿,把木匣子拿来。”狗蛋儿觉得爹精神了,点着头,取了木匣子来。爹叫娘在床头塞了棉被,爹就倚靠着坐在床头,拿着凿子凿那些圈。
外生摸着头又问:“爹,凿这些圈圈做么?”[NextPage]
爹说:“让他长出疙瘩来,就听到钢蛋儿说话啦。”
外生不明白,哦了一声,把脑袋凑到木匣子上。爹凿一个圈圈,木匣子上就鼓出个疙瘩。爹就靠在床头上眯起那只瞎眼,用另一只眼睛放远里瞅,仿佛那疙瘩会说话。他就冲着这疙瘩说一句:“听见了。”
爹的身子实在是太弱,已经不能吃干硬的吃食,每日爹煮了棒子糊糊,稀溜溜的,爹可以喝下一碗。喝完了,爹轻抖身子,继续握着凿子凿木匣。外生和狗蛋儿围在床边,细里细致地看。他们不知道爹要造个么,更不知道终归会造出个么,他们只知道爹造这个是为了和钢蛋儿说句话。
娘忙完了牲畜的事,就坐在椅子上看三个人凿木匣。娘坐着坐着,眼睛就晶亮湿润了。从娘嫁给爹,娘还没有这样细致地看过爹。爹的脸像倒立的圆瓜子,镶着俩又深又黑的眼睛,双眼皮,鼻梁微挺。如今,皮肤干成皮影人,乌黑的头发里也添了白。爹看着看着一个个鼓起的木匣子,嘴角就自然地向上扬起。
爹在凿完第七个圈圈的时候,连半碗棒子糊糊都喝不下了。爹喝几口糊糊,就挺挺靠在床头上的软身子。半截身子直往下溜。爹就半窝在床上凿木匣。
钢蛋儿说:“爹,用不了多久,就能说话了。”
爹耷拉的眼皮轻跳几下,“快了,快听见了。”爹凿累了歇的时候,就瞅这越来越多的疙瘩,像是蹦蹦跶跶在张嘴说话呢,爹就咯咯地笑。狗蛋儿和外生也跟着笑。 爹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凿完了圈圈,木匣子上就长出了十多个疙瘩,鼓溜溜像棒子穗上结的粒。那天,爹尤为高兴,娘也兴奋不已。
爹对着娘说:“说说话,说说。”娘端着木匣子,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娘说:“这没有开口的地儿呀?”爹望了望娘,又望了望木匣子,嘿嘿地笑开了。“还没按字儿呐?”娘也咯咯地笑。爹伸出手指头在每个疙瘩上按了一下,对娘说:“说说话,说说。”娘就对着木匣子叫:“钢蛋儿,听见没。”爹在一旁点头,在一旁高兴地笑,黑窟窿里流出两行泪,热乎乎的,在乍暖还寒的春里滚烫。
爹在通过电话的第二天早上跟娘说:“记得,记得啊,寄信!”娘点头。 爹又说:“闷了,打!电!话!。”娘狠狠地点头。娘突然想起什么,疯跑着到爷的床头,扒开黑木箱子,整个身子埋进去,箱底一件崭新的戏服,大蓝,大红的色块,镶金滚边,娘抓起戏服飞回爹的身边,爹已经闭了眼,嘴角挂起一弯上扬的半月。
三年后,钢蛋儿背着荣誉回家的时候,娘坐在院子里瞅圈里挤堆得热乎的鸡鸭。
钢蛋儿喊:“娘!爹呢?”
娘抱着电话,领着钢蛋儿去了石河边。石河水潺潺地流,许多生命从这里结束,也从这里开始。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