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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2010-07-21 16:50:51来源:人民文学    作者:

   

作者:陈应松

  

  一个人没有故乡,就等于死后没有棺材,隗三户在路上一路这么想。他在网上看过“虎渡河人论坛”,一帮在外的老乡对本地的豆皮、锅盔(类似烧饼)、鲊胡椒大力推崇,仿佛在家乡每天吃的就是这个,不过是对家乡的一种意淫罢了。

  隗三户开着他的二手广州本田从广东回来,已是凌晨一点。他的车在路上坏了三四次,本来十个小时的路程,跑出了十八个小时,人差不多散架了,身上是机油,手上也是机油。在湖南境内,一次爆胎,差点冲进汨罗河中。还有一次发动机不明原因地着火,要不是车上有个灭火器,车肯定烧成了一副骨架子。还有,一路开来,减震器的原因,车摇头晃脑,蹦蹦跳跳,发出轰轰的猪叫声。若不是换了个减震器,人肯定会疯。一个曾经的农民,现在被虚名蛊惑,企图抓回来一把乡人的艳羡和夸赞甚而是嫉妒。让人嫉妒是很开心的事。村里老是受人欺负的隗结巴的儿子,冬天没裤子穿的隗三户,在外面混得不错啊,竟开着小汽车回来了,这还不牛逼吗?其实,两万多块钱的旧家伙,打肿脸充胖子,自欺欺人,自作自受,这样的破车,没把人害死,还能指望一路跑出奔驰宝马的感觉?

  隗三户终于回来了,回来却如走在异乡,没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家乡已没有了亲人,房子早卖掉了,已经拆了,承包地早就退了,心茫然而虚空,没有坝岸,车不知往哪儿开,人往哪儿停。一阵汹涌的伤感向他袭来,车就慢了,在路上迟迟疑疑。好在路上空旷,半夜三更,鬼都没一个。这个清明才真叫人断魂哩。路上似有游荡的鬼魂、孤魂。是不是自己?自己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车子是热的,自己肯定活着。是鬼魂一阵风就飘回来了,不会一路这么折腾。

  不过,让他兴奋的是一浪一浪的油菜花的清香,开着车窗,那香味儿就一阵一阵扑来,活像个妖冶调皮的女子,填满了他周围的空间。过去也未曾觉得它的香味儿,只是离开时间长了,对故乡的气味敏感起来。满田里都是油菜,都是那黄色的花,这闹闹嚷嚷的气氛,过去没有过,过去好像没栽种过这么多的油菜,油菜种得也没这么好,这么高,这么茂盛。听说油菜籽今年价格不行,忧心的是种油菜的人,对于回乡祭祖的诸多游子来说,这满原野的油菜花和香味儿,就是他们的乡愁,任何惶然不安的心都将被打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高兴和激动。如果住在这油菜花海中会是什么感觉……于是回乡建房的念头被灼灼地燃了起来,更加强烈了。

  最早的念头缘于他去年一场大病。是在去年底,死里逃生。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书。也不是狗日的什么绝症,脑膜炎,来得陡急,送进医院就昏迷不醒了,身上出现大块紫斑,血压一度下降为零。他自己反正不知道了。更有甚者,脚指头一个一个坏死。还能活过来,这只能证明隗家人没做过什么恶事,前世都是好人。当然也可以说是生命力旺盛,视死如归。遭了这一劫,就不信什么卵的迷信了,人已是在地狱门口兜了一圈,花去了五六万,七八个脚指头烂光了,走路绝对九晃十荡。三周后出院,不出院这些年在外挣的几个辛苦银子,就要全部贡献给广州医院的医学检验了。  

  还是说那场病,隗三户昏迷,接着下病危通知书,老婆除了哭,束手无策。平常老婆只是个家庭妇女,一切听他的。没有亲戚六眷在身边,打电话后有一两个老乡来看过,丢几百块钱安慰两下就走了,人家不可能陪在这里,各有各的事。若是隗三户死了,那就像广州的一只苍蝇死了,说不定骨灰还弄不到老家去。等他病好后,他就决定再怎么也要回老家去养老,在外太孤单。老婆也同意,有个什么事,离家几千里,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回家一定要起个房子,现在有钱人都这样,古代在外做官的,官做得多大也是这样,咱家乡的杨尚书,官做到三品了,死了还是葬回来,老房子做得跟宫殿似的。但问题是能不能把地要回来,特别是要块宅基地回来。

  想回来踩青扫墓也是因这场病,想是不是父母的在天之灵在抱怨我,这么多年都不回去看看他们给培个坟,烧个香,磕个头,如此不孝,就不保佑我了。清明之前,几个广东的生意朋友都急急地准备打道回府扫墓。广东人说不管每年怎样都得回乡扫墓。人亲自回去,这个是基本要求。隗三户知道广东人迷信,做生意的当官的特别迷信。当然这也可以说是怀念祖先的一种感情。每年自己虽说没回乡,也会买一堆数亿元的冥钞烧了,念几句父母的名字要他们来取钱。鬼是随叫随到的,比坐火箭还快。但今年这么糊弄肯定不行了,必须亲自回去一趟。这就筹备买了个二手车,假模假样,人模狗样地“衣锦还乡”。病后问过老婆,两个孩子在自己昏迷后来看过他没有?老婆说伢读书,哪来时间看你。闻此天就黑了。假如我没醒过来,两个孩子不就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走了?寒心呀,寒心呀。如今的孩子与父母感情淡薄,以后老了找什么依靠?又不是国家的人靠国家。决定再怎么也要回老家养老。虽说没了直系亲属,还有一些隔代的亲戚吧,还有一些乡亲,一些儿时的玩伴,一些小学中学的同学吧。有个小灾小病不缺人来探望,嘘寒问暖,走走串串,就是死了,还能埋在故士上,与父母在一起。人他娘的总是要死的,无论是美国总统还是非洲难民,怎么阻挡都没用啊。 [NextPage]

  眼看就快要到镇上了,突然间发现路中间有一头牛!七想八想的,差一点没撞上。以为是看走了眼,定眼一看是真的,还有一个牵牛人。深更半夜的,不让牛归家?牵牛人牵着牛,车灯扫着了那人那牛,那牛眼闪闪发着绿光。猛踩刹车,吓出一身臭汗。却突然见那个人甩开牛缰绳就跑,像兔子一样快,横着往路边跑,一下子就钻进了高高的茂密的油菜地里。

  怪事呀,怕我?

  一想就明白了,牛是偷的,偷牛贼!训练过百米冲刺。

  那牛直挺挺地站在路上,一动不动,像个傻逼。隗三户停下车,打开车门,去看个究竟。牛是头水牛,当地也称白牛,红皮黑点,毛色金黄,蹄壳双角锃亮如乌金,四五岁的牙口,眼珠饱满浑圆,亮如宝石,特别是头呈黄色,这可是牛中之王啊。可也这么老实,像咱这儿的农民一样。

  怎么办呢,这牛?不能走了让牛丢在这儿,偷牛贼肯定藏在田里,只等你走,他还会牵去。牛定是偷的无疑了,牛不跟人走,就不是他的牛。心想丢牛的人家还在睡梦里,醒来可要急死了。如今牛可是庄稼人的宝贝,又到了犁耙水响的时候。等在这儿,等天亮寻牛人来?不行,才凌晨一点多钟,且又饥肠辘辘,又困又乏。这儿也应是咱武家渊的地界了,离镇上也就两里地的样子,必须到镇上寻个旅店过夜,还要弄点吃的填饱肚子,洗个热水澡。这牛咋办呢?打报警电话,半天没人接。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车带着牛走。牛是认生的东西,不能在前头走,若是主人可以。拖着牛走?试试。一只手开车,一只手在外牵绳。头伸出对着后头的牛大喊:“吁——”牛就走了,“喔——”牛就站住了。不愧为本地牛,还听得懂荆州方言。当农民的感觉就回来了,人也兴奋了,睡意全消。慢慢开,慢慢吆喝,就像条虫在公路上爬动。又不能大踩油门,牛总会犯迷糊,不听话,鼻桊儿都快拉翻。这么一手牛一手车,要功夫啊,一身汗又下来了。就下车去劝说,你总得回家吧,老牛啊,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这话是网上的一句笑语,很流行的,就这么喊了,吁——,牛又走了。又大步流星走到了前头,把车拽得一梗一梗的。喔——喔!这样拉拉扯扯,走走停停,走到镇上,已是三点多钟。累虚脱啦!

  敲开一家临街的宾馆,将车和牛开拉进院子,长着一张搓板脸的老板娘眼瞪得像两颗鳖蛋,说:“这、这是怎么回事?”隗三户叫她天亮后报警。问她找吃的,结果吃了“来一桶”,就是来一盅,台湾人很夸张。汤汤水水唤醒了饥饿的肚子,肚子喊声更大,轰轰隆隆的,只好就寝。  

  梦中混乱不堪,还在路上厮杀。突然被一阵广播声惊醒,是镇广播站的人喊话:“哪个村民昨晚丢失了一头水牛,黑色的鼻栓,请到镇幸福宾馆来认领……哪个村民昨晚丢失了一头水牛,黑色的鼻栓,请到镇幸福宾馆来认领……”反反复复。老广播啊,还在啊!播音的也还是那个王站长,声音一点都没变。可隗三户太困,又睡了过去。梦又是急流险滩,天上地下。后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差点儿心肌梗塞,一个骨碌滚下床来,搓板女人已将房门捅开,一个驴脸男人就进来了。

  “大……大雨书记兄!”差点没破口而出喊成诨名大驴。就是本村的书记村长武大雨,还是他小学的同学哩。大驴脸长,腿短,小时总是受人欺负,叫他大驴。人还很犟,犟的程度可用极品二字来形容。还是小孩时,与父亲犟了,站在冰坑里,整整一天,冻得硬邦邦的,用牛都拖不上来,后来十几个人用锹才把他挖出来。

  “三户啊隗老板,怎么感谢你呀!”

  “感谢我?”

  “咱村的牛啊,又回来了!牛跟你有缘,雷锋啊!你咋晓得是咱村的牛呢?”

  我知道个鸡鸡,撞上的。 [NextPage]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跟大驴打了照面,得赶快抓住机会,出手。正当大驴要退出去的时候,先把在广州买的两条硬中华塞给了他。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独独我们村没丢过牛,全镇丢得厉害,咱们村一直保持治安先进,综合治理社会治安也是一票否决制,你可帮了我啊隗总。”

  不是应付,好像是真的,真心话。了解他的人才知道,大驴有虚荣心,也是极品。万事都想争个第一。听老乡说村委会的会议室挂满了各种奖励,从中央,到省市县镇,一堆一堆的。要不咋叫省劳模、市人大代表呢。不容易,一个猪贩子。

  到了楼下,牵着牛爱不释手的老农鸡啄米一样地谢恩。大驴说:“谢隗老板。”又给隗三户说:“武爱秀的爹哩。”

  是同学的爹,这就不用谢了。我哪是来要谢的呀,我撞着了,瞎猫碰死老鼠,人家扔下的。

  “哦,想起来了,三三,三三呀,小时候调皮,又聪明,偷过咱们家的黄瓜掉进塘子里去过……”揭短啦。可是隗三户的心一震,老人叫上我的乳名儿了!

  我是三三,我就是三三。这乳名儿有多少年没喊啦,我都忘记了,忘干净了,我还有乳名儿?心里想哭。一个乳名儿,把自己和家乡紧紧联系起来了。

  “武伯,武伯,不用谢,没什么。”人一激动就想流泪,话就没了。在外谋生,红尘暴土,凶险莫测,你来我往,就跟斗兽似的,甭说乳名儿,就是大名也忘了,只是条在滚滚车流中寻路走的狗而已。给武伯递烟。大驴递烟。亲切,家乡,家乡人,故土上。那两条烟在大驴腋下,用黑塑料袋卷好了的,隗三户就说中午请大伙吃饭。

  “早都没过呢,还午饭。”大驴说。

  “我请你们喝早酒去。”武伯拉着书记和隗三户就走,膀子都要拉脱臼了。这老人的一把劲!

  荆州人有喝早酒的习惯,早晨眼睛一睁,一碗面、二两酒就下了肚。或是一块锅盔,一瓶啤酒,对着瓶子就吹了。打个嗝,吐着酒气,干活儿去。

  这一碗面是要吃的,这二两酒是得喝的。牛肉面,辣兮兮,二两“监利荞酒”,绿茵茵的,苦中带甜,好喝。大驴不喝,说有糖尿病。他脸皮浮肿,神情黯然,嘴唇青乌,是有病在身。前两年大驴去广州时隗三户就知道,但不知多严重。其实隗三户也是不能喝酒的,大病后就戒了。但今天在老家他得喝点。在老家,生命就不重要了,感情重要。

  “我呢,三高,血糖,血脂,血压,全高了。”大驴拿出一个很细的针管来,“每天自己打一针。有一次在市里开会,在洗手间打针,被抓起来了,还以为我在注射毒品哩,嘿嘿嘿。喝坏了么,作死地喝,不喝如今你能办事?上面全是大老爷,咱们乡下小村官有个什么本事?什么资源?就是个拼酒量的事。这几天,搞我的猪场沼气大项目天天喝得半死,不喝人家凭什么把钱给你?跟你无亲无故的。”

  “是呀是呀,你的猪场发展蛮大了么!”

  “马虎相,万把头的存栏。母猪加大猪加子猪加保育猪,一起。哪能跟你们在外头比,你们是做大生意的,咱是小农经济咧。”   [NextPage]

  大驴话中有话。或者只是他多心吧。话中就是两年前去广州,我小气了呗,捐村里少了呗。可当着武伯的面又不好拿出来——他是准备了的,再补捐一一点。这肯定要见面礼,再说有大事要求他。是捐给村里还是给他本人?模糊奉上。但这要一对一,当着别的人就不好“捐”了。

  “我有事要找你的大雨书记兄,什么时候去看看嫂子。”他说。

  “不看了不用看,这些天全家都在猪场忙,今年春天荆州大猪瘟咧,别的猪场死了不少猪,我们要严防死守。去年我就死了一千多头……”他轻松地说。在炫耀哩。

  

  “三三咧……三三哦……三三回了!”

  进了村里,一路走去,一路亲切的乳名。小伢儿们是不认识了,小伢儿们可以忽略不计。老人是村庄的历史,是村庄的记忆,变成坟了,也是。隗三户泪流满面,大难不死,人就爱流泪了。多美的村庄,武家渊,我是三三,对对,我就是三三,一个在这里有小时记忆的人,隗结巴的儿子喜欢钓鱼,言语不多,高考不中,有许多烂事儿,老辈子的人还记得。看啊。渊里的路也修好了,田野广阔无垠,所有的庄稼植物都像潮水一样暴长。在这个季节,阳光正艳,天空很蓝,油菜花是金黄色的,铺在广大的天空之下,仿佛大地就是一场香喷喷金灿灿的盛筵。而小麦已经有一尺多高了,大麦开始秀穗。细看油菜也开始自下结荚。田野纤尘绝无,烟岚如缕,黄的耀眼,绿的葱茏。鹧鸪一声一声,叫声含着水雾。路边的野芹菜蓊蓊翠翠,半夏、天门冬、麦门冬、绿蒿也同开满红花紫花与野苜蓿一起茂盛着,水中的蒲草绿芒初现,榆树从疙瘩里抽出枝条,在阳光下抖擞着透明的叶片。高压铁塔牵着雄壮的手,跃向大地的尽头。坟地里,亲人的祭奠五彩缤纷,生生死死多热闹啊,在家乡,真是热闹非凡生机盎然哩。

  自己没家了,去了表哥家。表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因为年龄和椎间盘突出总算呆在家里了。家里就是两老。女儿在城里跟女婿一起做事。表哥也姓隗,单家独户的,住在一个角落里,从来不引人注意。武在这里才是大姓。表哥要他一定住在他们家里,是个陈旧的楼房。表哥说他女儿女婿要他们去城里住的,但家里还有一点田,想种几年再说。表哥说逢年过节都给小爷小婶娘上了坟的,是指隗三户的父母。隗三户谢了表哥要了把锹就要去父母坟上。表哥坚持要陪他去,他谢绝了,表示他是给父母赔罪去的,只能一个人去,也是尽个孝道。

  从镇上买回的香烛、冥币和清明吊子和一些随祭的物品,一大包,拿好就出门了。空气中传来一股隐隐的畜便的臭味,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家乡的气味,让他有些走神。气味来自“大雨生态农庄”,就是书记村长颇有规模的养猪场。这个养猪场非常有名,至少在荆州地界名声响亮。猪场够大了,少说有两三百亩,囊括了隗三户曾经的责任田和祖传宅基地共十亩五分地。在荆州这地儿上,一亩基本是按一千平方计算的,最少八百平方。这也是祖传的算法。过去的荒洲苇滩钉螺窝,一望无际,了无人烟,祖先们开垦肯定以大计算了。算个整数,不搞小眉小眼鸡肠尺寸,敢来这儿开荒住下的,必心怀阔朗,大气磅礴,舍得一身剐,把命赌上算事。往上溯,这地界紧靠湖南,从湖南来“杀青皮”(就是开荒械斗争场子)的嗨鸡巴多了,虽去了七八代,还是一口湖南腔,有时候假模假样讲点荆州话,但回了家必“妈妈鳖”“嬲你娘”,吃重辣椒,唱花鼓戏。话又说回来,湖南湖北是一家,都有匪性,都吃辣,打架都能下狠手。你骂“妈妈鳖”,他骂“娘的逼”,一样的不讲道理,一样的义气为重,一样的说“一炮个”(十个)。两年前,在广东就听大驴说他的猪场存栏有三四千头了。村里修路他带头捐了二十万。现在这个阵势,这么大的地盘,一排排的猪舍,存栏数肯定一万头不止。还把我隗三户的胞衣屋场给弄成了猪圈!胞衣屋场就是咱埋胞衣的门口,哪儿生,哪儿埋,以便让魂儿锁在这里,记得这里,不要丢了。这是咱荆州的风俗。

  父母的坟也不远。父母呀,你在地下可没保佑我,差一点让我把命丢了,丢在广东了。隗三户丢下锹就使劲磕头,恶狠狠地磕,有点怪罪。你们的儿子这么辛苦是为谁呢?还不是想让隗家爬起来,让人称羡,给隗家挣个面子……爹呀娘呀,你们以后可留只眼,照扶咱一家了:宝琴、隗龙和隗凤,一家四口,给你们带东西来了,带钱来了,带烟带酒来了,带吃的喝的来了……隗三户一古脑儿地烧,烧得大火冲天,烧得纸灰乱飞。又培坟。坟是表哥培了,十多年来没有坍塌,坟前还有破碗破盘破杯子,这表明表哥是上了饭的。这儿给死人敬了饭菜,是得敲碎碗盘于坟前的,表示亡者受用了。[NextPage]

  又是火烤又是挖土,身上就热了,头上有了汗。就坐下来吹风。风是小南风,懒洋洋的,猪粪的味道吹走了,青草泥土的气息来了。父母双亲的坟在一个高岗上,视野开阔,颇有气象。野芹菜长得茂翠可人,娇柔万端,无人采摘。若是弄到城里,那可就不得了,就是金价。一株野樱桃斜长在土坎边,开着粉色的花,异常打眼,仿佛是被遗弃的美人。一些蒲公英的黄花开得明媚动人,坦荡恣肆,两只蜜蜂突然从那里飞走了,像受到了惊吓。高岗下,一片荠菜花开的田野,白白的有如小雪。它们在风中一浪一浪地卷走,又一浪一浪地回来。鬼打伞(漆泽)是墓地的景色,它们为亡魂撑着郁郁葱葱的小绿伞。蓝色的婆婆丁也在这儿凑着热闹。草下的小泥堆是蚯蚓拱出的,神秘有趣。

  唔,确实好,这儿,这个地方。儿时的地方。死在这里,活在这里实在好。当初出去是因为太穷,种田负担太重,现在想回是外面太冷。这个清明的热力,这个田野,真好。如果死了,就陪伴在父母身边。城里想想都可怕,一点点骨灰,挤在密密麻麻的公墓里,死了都不得安逸,腿脚都伸展不开。死就是休息嘛,长久的、永远的休息,可不能怠慢自己,委屈自己。最好的位置是家乡,就是这里。这个地方,实实在在的,就是这儿,野樱桃,野芹菜,荠菜,婆婆丁,风,蓝天白云。大口舒气的地方。魂在这里,离胞衣屋场一步之遥的地方。人还能到哪儿去?人只能到这里,在这个地方,在这里生生死死打转儿。生是这儿的人,死是这儿的鬼,谁又不是这样呢?谁又能逃得过这样的结局?

  “三三哩,三三喔……”一个老者。来走走的。手上抓着一把草,来找草药的,或是什么也不找,揪草玩儿。他还说:“前天还梦见你爹跟我钓鱼,只怕是他喊我去给他打伴儿哩………‘呵呵,伯伯不会的,您啷嘎这么精扎(精神),活一百岁。”“那成精啦,儿孙们讨厌死的……三三回来踩青好孝顺,难得哩……”声音和人魂一样飘走了。他死了以后,我们都死了以后,他这么喊我,该多好,该多暖和。这个地方我定下了,我不会反悔的!

  心里有些急切,就是怎么向大驴讲了,要回田,要个宅基地。事情还扯得很远,怎么向他赔罪,怎么补些上次的捐款……两年前,人没有病的时候可能有些冷酷,大驴为村里修路到广东去找老乡化缘。一是,隗三户当时确是资金周转不灵,再者也没赚到钱,有时候跟人瞎吹的,喝了二两骚尿,就是百万千万富翁了,老子马上去买宝马的,家里三套房子。那是瞎鸡巴说的,反正吹牛不上税,要人跟你一介农民做生意的,当然在家乡人面前也不应输了形象。最重要的是,自己认为这辈子也不想回去了,又没房子又没了田,那是个什么家乡呢?过去你爹当大队书记的时候还不是把我爹整得半死,诬陷我爹投了你家的毒,那时候你这大姓是怎么欺负我们小姓的,我们隗姓几户人家在武家渊过的是人的日子?把我们不当人看哩。心里一想就不舒服,就只捐了两千。也有捐五千的,那是武姓人,多数是捐一万两万,三五万也有。可人家说你隗三户做建材做防水工程做得大呀,你拿得出手?大驴肯定有想法,当时是怎么想的?由他去,老子又不受你管了,就一个身份证在你那儿,是派出所管的,再说你大驴书记搞得一辈子?总要下的。可现在,你要来求他了,那不正撞在他枪口上?唉!

  地是咋没的呢?自己弄没的。

  十年前一大批在外打工做生意的人都失了地,跟他一起出来的,基本都不要了。那时的地是个吃人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一亩竟要四百多的税赋,送给人家种人家也不要。那时也没有这么高产的杂交稻,这么高产的油菜。稻谷也便宜,根本卖不出钱来,刨去种子、化肥、农药等成本,根本赚不到钱,还倒贴,隗三户的田一年就要交近五千块,只好抛荒。钱,村里还是得找他们收,抛荒了也收,你名下的地么。听说乡里的干部腊月二十八还在村里,不交的一绳子捆到镇里去,让你过不了年。有钱的交钱,无钱的揭瓦牵猪。杀了猪的,收猪肉。村里就说,交钱呀,不交我工资都拿不到。这样,你不找我要钱,我不找你要田。好呀,你说的。行。村里贷款交。村里就把田收回了。至于收回后是怎么变成大驴的猪圈,他这就搞不明白了。

  回到表哥家,表嫂已经做了一大桌好菜,当然有炒豆皮子。这炒豆皮子不是武汉人吃的那个豆皮,是用绿豆做的,吃起来有嚼劲,是晒干了的,再炒,加了腊肉、大蒜,可当主食也当菜吃。还有一个甲鱼火锅,一个南风盐菜炖螺蛳肉,一盘野芹菜炒腊肉,还有野藜蒿。最爱的是表嫂腌制的萝卜皮儿,特脆,不放糖的;荆州人不喜菜中放糖,只喜辣椒。满桌都是勾魂的味儿,看着那些东西红红绿绿的在那儿咕噜咕噜,就吞口水。十年没吃这些啦,十年吃的是些啥呀?半生不熟的,还有猫啊鼠啊蝎子啊,广东人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如果我去年没醒过来,死了,今年就吃不到这些东西了,这将是多大的遗憾啊!还好,老子活过来了,就要多吃,猛吃,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吃。

  这一顿吃得!表嫂说你胃口还好。他就说,人死了一次了,就扒本地吃了。表嫂说,这是早稻,平常不吃的,都喂猪。他说,早稻好吃么。荆州的米就是好吃。荆州的米在广东是最俏的。表嫂看着他那副吃相,说,三三兄弟可苦了你。隗三户吃着吃着竟哭了起来,也是喝了点骚尿吧,说捡了条命,还是想回来。当即就脱出鞋来,把表哥表嫂吓了一跳,这兄弟的脚指头被谁砍去了哩? [NextPage]

  “这病,啧啧,这病,这厉害的病……”表嫂语无伦次,就给他奉菜,把他的碗里堆成了菜山。

  “这应该要回来了,死在外头魂都没个依的。”表哥说。

  这就扯到要田的事,还有宅基地。表哥不乐观,说地现在是金贵了,确有要回地来的,都是武姓的或与大驴很好的人。要回来包租给别人,一亩地两百五,干赚。以后土地流转,听说还要多哩。

  “我有办法的。”隗三户说,可心里虚着。做生意有头脑,不见得跟大驴打交道就灵。但话总得挑明,早晨碰到他太突然,就只给了烟。没想清楚时不要贸然动手,这是他的经验。恐事情过早砸了,因此一犹豫,就只把烟给了他。不能一口吃个饼,心急不喝滚粥。

  下午几个乡亲来看他,有儿时玩伴和隗家远亲和与他们家很要好的人。撒烟喝茶,一人两包黄鹤楼。清明的事也办完了,全力以赴办那个事。想想,给大驴打个电话预约,外头办事都是这样。可大驴说他在县里,关于沼气项目的事。电话那头解释:万头养猪场国家投入一百五十万建沼气池,可供三百家用气。这个项目已经差不多了。到时全村都用沼气做饭洗澡。

  “大雨书记呀你可为武家渊做了大好事,一桩桩一件件,我回来听大家一个劲夸你,能干啊!”

  

  对方一番谦虚,说“饭就不吃了”。

  隗三户急了:“大雨兄你别推辞,我还有事找你的。”

  “电话里说唦。”

  “不不,要当面跟你汇报。”

  最后还是没有准信,没拒绝也没同意,含含混混就挂了电话。大驴似乎有意躲他,莫非知道我要找他要田?这是一定的,这家伙有点精了。

  最后与表哥商量,只有到猪场去堵他,听说他每晚都要去猪场转转的。这阵子,春天,猪瘟多。

  臭,一个字。用两个字说是:骚臭。一仓猪粪是乡村的景色,十仓猪粪是猪圈的景色。一万仓猪粪只能用恶心来形容。这是地狱的气味!这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条我走时还能钓鱼的沟里,全部塞满了猪粪,快与路平齐,臭水不荡漾,在泛滥。大门口很荒凉,全被圈进去了,过去这里是敞开的田野,现在这里进去要进行消毒。“我就住在这里。”隗三户说。守门房的女子不信,他也不认识。那女的想这人说猪话,这全是猪住的嘛,哪有人与猪住一起?消毒!

  “大雨生态农庄”的牌子挂得并不起眼,但也是金属长牌,很闪亮的。这个生态,把人熏死了。隗三户头疼。疼死了。他说是武书记要他来的。见他开着车子,态度还好,就被带进个紫外线房间,头上悬两根发出紫光的灯管,两排木椅。一排柜子里放着一些农药之类的瓶瓶罐罐。与那个讲外乡话的女子闲聊,女子话多,什么都说了,说去年死是死了一些,五六百头,是不明原因的高热症,没治。说是深埋,还有一口气,贩子就来了,两百块钱收一头,还不是拖到城里当好肉卖了,哪个晓得!他们赚了,一头至少赚一千,去年的肉价比今年高。有一口气就放血,你们看不出来。放血的肉是白的,真死的猪是红的,血瘀了。告诉你点诀窍,以后买猪肉见红色的千万不能买,是死猪肉。这个他知道,小时候没肉吃,吃过死猪肉,是红的。爹说用开水多煮一会儿就能吃,也没见出什么问题。当然哕,现在不比往昔,现在的病多些。女子说武书记能挺住,去年好多养猪的倾家荡产,东边四台河子村的,买回的九十头猪死了八十七头,两老喂的,自杀了,喝农药。一头猪两百五十斤出栏,平均一千七百块钱。我们猪场也是大几十万……隗三户这猪都是三元猪,就是长白公母猪配种,下一代跟杜洛克配,瘦肉率高,生长速度快,“料比”低,就是一百斤料长一斤肉,料是自己生产的,有饲料厂。一头母猪国家还补贴六十块哩……隗三户头疼的时候思维还很活跃,这是做生意做出的毛病。他在算大驴一年要赚多少钱。他依稀辨认他的胞衣屋场,已是种猪舍了,呵呵。保育场、沼气池、养鱼池、钓鱼台,往更远的地方有门,通向一些楼房,是休闲处,吃饭玩牌的地方。一排排的猪舍望不到边。这就是一个曾经百无一用的猪贩子武大雨的家产?十年间家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不过这些年里人人都在拼命积攒财富,你本人不也是吗?还赚出一个脑膜炎来了。 [NextPage]

  税赋非常厉害的时候,大量的田地抛荒,人们纷纷外出去寻生活,为了活命,有的是举家南逃。有一点本事的,有一点路子的,几乎走光了,那可是千军万马弃土离乡啊!在武家渊,举家出逃的当然不止隗三户一家。大驴也想走,不过他脑子较笨,又不精明,也没这个胆往外奔,老婆也这样,就留下了。骑着个破自行车,一边吊一个篾笼子,从荆州城贩来猪娃卖,走村串户,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屁股磨出碗大的茧,人晒得跟驴屌似的,人家更在背地里叫他大驴了。“猪娃,卖猪娃呀!”喊得白泡子直呼的。后来他看猪娃好卖,进价却高,只赚点跑路钱,就想干吗去进别人的猪娃卖,自己不会养母猪?一窝猪娃繁育要三四个月,生出来了,满月就可出栏,供不应求。就十头二十头母猪这么滚雪球,滚着滚着滚成了养猪大王,现在场里就有大小汽车四辆,你外出的人哪个敢跟他牛逼?

  地是怎么到手的呢?要大量的地。表哥给他说你们当年丢了地,谁都不敢捡,他捡了。这个人别看他苕巴啦叽的,有眼光,没晓得地今天值钱的。就是不办养猪场,今天一亩光租给别人种也干赚的,国家还有百把块的种粮补贴。他种粮啊,一年就贴他三万了,坐着吃也吃不完!当时别人不种的地可减税,一亩只要交八十元。他捡了一百多亩,一年交一万,人家长了后眼,该他发。

  巨大的生态农庄,属于他一个坚守者,而我们都走了,或者说逃离了。隗三户在算账,算不出,头疼得像炸裂似的,这是那个病的后遗症,犯过几次。这账也着实太大,跟他比,自己不过小本生意而已,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补捐五千?他看得上眼吗?立马将另外的五千全装进一个袋子里。钱光了,还不一定能办得成事,还是看不上眼,或者人家接都不接。往办公室里走就碰见了大驴老婆张英,已经胖得不成名堂了,气鼓鼓的屁股。这是张总,过去叫嫂子的,现在就叫张总。

  张总是书记夫人了,眼界有些高,不认人了,半天说:“喔,隗总啊。听说你差点儿死了?”

  十年没见就是这样一句话?又是清明,听着噎人哩,刀子捅心哩。难道不会问“你病好了呀”?还是个猪贩子之妻,有钱的乡巴佬。或者说书记的老婆,腰杆子硬了,没什么好话说了,对谁都是这么一副阎王腔。

  “是呀是呀,捡了条命回来了。”隗三户说着就脱下鞋给她看那残缺的脚趾。平常是秘不示人的,这下要弄成叫花子,天下第一可怜,让你看个饱,给我田!

  书记老婆的脸马上扭了,像个鬼似的发出一声惨叫,“三户你快穿上别吓我!你咋这个样子了?赚了几多钱把你搞成这个样子,不是梅毒艾滋病吧?”

  “不是不是。”隗三户说,“张总别怕,一个脑膜炎,我也不愿得……”

  这女人竟吓走了。

  只好坐在办公室里等。看那豆粕样品,是江苏的转基因大豆豆粕,生产出的猪肉就是转基因猪肉了。然后拿起一张猪场的当日饲料配方,给肉猪、母猪、小猪都不同,但加的却是差不多的五星畜宝、血浆蛋白粉、各类菌素、赖氨酸、粗蛋白、亮安宝之类,不下二十多种。加这么多添加剂,难怪猪肉不好吃了。

  他走出去看饲养员在猪圈下面扒粪,那些猪,无所事事,膘肥体壮,就是个吃。猪给人的感觉不是猪,是有生命的肉,一个个眼睛发红,像些异类,不像是他过去在家里时喂的猪,那时的猪叫猪,现在这些猪像一些组装的鬼。这些猪细看出现了精神症状,发惊,无缘无故的,突然吼吼地往一边跑。吼得像武疯子,嗷嗷!又站着了,又吼,嗷嗷!令人恐怖,绝对神经错乱。这样的猪,人吃进去,人也会犯神经。难怪现在有这么多神经出问题的人,与吃了这种猪的肉有没有关系呢?他内心为这样的发现而骇然。而这种猪竟是在自己的故居之上。故居是三间平房,当时快倒了,就卖给了村里一个人,五千块钱,靠这个钱才出外闯天下。后来准是被大驴又买去了,统一做他的农庄,上了围墙。这些肮脏的东西占领他的胞衣屋场让他难以接受,但已无能为力。他突然想起爹时常念叨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这个三户能亡谁? [NextPage]

  等到大驴现身,已到吃晚饭的时候。那辆真正牛逼的全新东风本田气势磅礴地停在了猪场。他精神倦怠,一副死相,但也得意洋洋,见了面就说,你那两条烟我可是没抽,给能源办了。中午是三斤,你请我喝五星茅台我也喝不进了。大驴又说,我有鸡巴本事?一个村干部,要人家跟你要钱?讨钱就是做孙伢子,磕头的事,靠什么?全是搏感情,喝出来的。去了人家也不说项目签字的事,把你往餐馆里一带,先上大碗,晓得这是咋回事吧?一碗一斤。我就说,我不吃饭,先上三碗,先干为敬。喝了算了,我下午还有事去的。三碗三口,喝了我说走了。路上就有电话打来,说项目在你武家渊了。一百五十万,来签字。

  屁股气鼓鼓的他老婆已经火山积蓄在喉管那儿,这时忍无可忍,用急得有些哮喘的喉咙大声怒吼说:“你个苕逼,喝死的!喝死我是不去收尸的!”哭了!

  这女人过去可不是这样的,过去让大驴打得像脱毛鸡。常常青肿起眼睛。哪敢这么大声大气地哭,简直声若洪钟,旁若无人。今天莫非大驴当了官成了千万富翁还让她狠了?事情就是如此。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肯定有一个稀奇古怪的女人。刚才很英雄的大驴这时捋着裤腿蔫了,嗫嗫嚅嚅说:“死了你再找人啦,真是的,人是纸做的?”大驴一蔫人就像死的了,满脸乌肿,眼神悲伤。

  隗三户赶快去劝书记夫人:“嫂子不急,大雨书记是为全村人,为咱们新农村建设,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都烧上气……”就把大驴拉出来——这是个机会,好机会,将包里包好的钱一万元递给了大驴,“大雨兄,嫂子关心你的身体是对的,一定要注意少喝。这里是点小意思,上次你去广州,我那段生意不好,伢要读书,别人欠我的钱又不还。现在稍微好点了,我补捐一点是个心意,大病一场也花了不少,不好意思表示一下吧,你收下就完了,你为村里辛苦了辛苦了……”

  大驴不拒绝,他拿着钱看他,“你这是……”

  “没事没事。有事也与这个不相干。”就抓着大驴的手协助他放进了那个如今生意人和基层干部时兴的夹包里。还帮他拉拉链。大驴收了,看着他,等待下文,肯定有事的,你说出来。就说出来,机会稍纵即逝:“我呢大病过后,老是想家想武家渊,心就老苍苍的了……想呢,把过去家里的田你再给我,咱就在田头搭个茅草棚子回来住也就踏实了……”

  “宅基地啊?田是没有了。”他就往保育室走。

  “哎唷哎唷,大雨书记兄啊,咱们是老同学,可是仗住了的。”他笑着截住他的话中意思。

  “你要那田干什么啦?你过去几亩?十亩。一亩地租给别人两百元,一年才两千块钱,你在广州车都有了,几套房子,你一年在乎两千块钱?十年才两万,撞到鬼了!”

  “哎哎大雨书记兄,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

  “钱我收了,村里公益事业就是差钱,现在强盗多,要赶快装路灯和摄像头。说个不好听的话,我可是当村长没找村里报一分钱,交通,请客,买烟,全是我自己掏荷包,有账可查的。还要修路修涵闸铺涵管,过去村里的财务窟洞两百多万还没填完……”

  结局就这么定了?钱收走了,成别人的了,姓武也好,姓村也好,反正不是自己的了。但肉包子打狗也还得弹一弹啦。

  “大雨书记,你总得给我退点田,我还是这儿的人,是你的村民,全家的身份证还在你这里又改不了的,变不成城市人,回来总得有个地方落脚,有点田,种点东西,你说呢……”

  “田真的没有了,到月球上开荒挖去?能去我带领人去,不是你一个人……事情麻烦,偷又偷不到。我现在急着去镇里汇报,再说再说……”大驴钻进车里一溜烟跑了,消失在暮色苍茫里。 [NextPage]

  “遍地英雄下夕烟”,他想起这句话。这是毛主席的诗。现在的农村,现在的中国大地才真是遍地英雄下夕烟。农民一辆辆的私家车,猪贩子四辆,我这穷鬼好歹也有了一辆,这在十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十年变化真快啊。可十年,我的地没了。我还是农民吗?答案是肯定的。我不是农民是什么呢?我是这儿的村民;我不是农民吧?也对。我十多年没种地了,不知农具怎么使用了,不晓得用什么种子什么农药种几季怎么收割怎么出售自己的产品,我没一寸耕地。我出售的是另外的东西,是建材是城里人用的东西不是粮食和蔬菜,不是鸡鸭牛羊。可我什么也不是,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乡下人。我成了虚无。

  一个虚无,站在自己的故居跟前,站在胞衣屋场这儿,像没有的一样。这分明是一个我不熟悉的现代化养猪场,一个所谓的生态农庄(新词儿啊)。

  我要我的田!

  他在内心里滴血狂喊。

  黄昏猪场的猪叫声像海潮一样响了起来,一万头猪齐声怒吼,无名的嘶叫,仿佛对抗着黑夜的来临。

  

  月光如昼。隗三户辗转难眠。在深夜十二点半的时候他给大驴发了一个短信:

  大雨书记兄:看到你个人事业奋斗的成就,看到你呕心沥血给我们村带来的巨大变化,小弟我打心眼里佩服。十多年未回家乡,才知家乡变得我已认不出,这全是你的功劳。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恋乡情结,只要外出的人都会有的,何况我是死里逃生。要田不是为了那所谓的转包费,我不要都可,无偿给他人种,没有事的。要田是因为想家,想回家养老。我在外混得一般,一场病,又回到了从前,因为在外没有医保,全自己掏了。希望兄念在同学旧情分上,退点田给我,低洼地荒土岗也可,只要是咱村地盘的。我回之前还给我们家宝琴打了包票的,说老同学一定会关照的。我代表宝琴感谢你!三户致意。

  希望他能改变态度。

  有了蛙鸣。但更多的是虫吟。这是回到村里的第一个晚上,风向很好,空气没有太多的臭味。植物生长的气息偷袭过来。虫吟却如奔腾呼啸的潮汛一下子涨了起来,这是一个正在苏醒的春夜。这些虫子啊,它们的声音咋就这么洪亮?我过去咋就没听到过这么洪亮的虫吟呢?是不是它们有太多的心事向这复苏的大地倾诉和呼喊?这砦生灵是不是这片田野上千百年来所有死去的生灵的魂?是亡灵们的声音,人,牛,兽,狗,鸡,所有死去的生命在夜半发出了它们的喊叫?它们还活着,它们的魂还活着,眷恋这片土地哩。蛙声倒显得很落寞,很少,三三两两,主要是虫子。太吵了,太吵了!这是咋回事啊?它们扯着嗓子,就像是弹在钢片上,叫吧,叫吧,聒噪吧,它们永远活在这片土地上。它们用它们的语言在夜里拼命诉说着它们的情怀,它们的爱和恨哩……

  跟表哥是这么商量的:一定要请一桌客,把村里的干部都请到,还有能说上话的,跟大驴很好的,同学,拉几个人,话就好说些。最好有镇里的人。他就想起高中同学夏圣水,共用过饭菜票,共穿过一条裤子,常吃他妈带给他的鲜胡椒,里面还有鲜肉,忒好吃。

  迷迷糊糊间,鸟开始叫了,鸡再叫。鸟是白头翁之类,叫得吼吼的,拐许多弯儿,生前肯定是个快嘴飒辣的女人。叫得粗粗的鸡,是雄鸡,前世定是个男人。没那么多花拳绣腿,直直地嚷,喔喔喔,有气势,把黑夜狠狠地打落,把天划开,呼朋唤友,寻找远远近近的支持,于是整个世界都是鸡叫,大起哄,每天凌晨就这么发生,把村里人好睡的这段时间闹腾得鸡飞狗跳。过去习惯了,不认为是吵闹,还以为这才是正常的,照样鼾是鼾屁是屁地沉睡。现在哪睡得着。不过觉得还是很美妙,这夜晚,这乡村的夜晚,很有趣哩。一辆摩托在乡路上颠簸咆哮的声音,引起了狗的愤怒,狗也叫了,天就亮了,人开始活动了。[NextPage]

  没睡好,起来用冷水洗了脸和头。他要赶到镇上去,求助于夏圣水。车开出村路就接到大驴的回信:地真的没有了,你又不差这点钱。

  我不是为了钱!真伤心,好像他根本没听你昨天解释的,他忘了,他昨天喝多了,喝麻了?

  清晨下了点小雨,现在天又晴了,太阳在田野上滚动,红得圆润润的,冒着热气。油菜长得真好,油菜花像金色的大海。四处流淌。布谷鸟的叫声从天空划过,但看不到鸟儿。布谷鸟的叫声是季节的闹铃。  

  一会儿就开到了镇上,就找炕锅盔的摊子,还要找油条,锅盔包油条,这是他在家时的最爱。当然还有豆腐脑,他们叫膏子豆腐,表明是石膏凝固的。锅盔叫鞋板锅盔,比鞋板还大,大得有些夸张,这里的人做生意纯朴实在,一个就饱,不要两个。吃的味儿形容不出,绝对天下第一好吃,焦嫩适中,香味扑鼻。不然咱这种在外混了这多年的贱货咋也想回来呢?难道没有锅盔包油条召唤的功劳?师傅全是赤裸着膀子,从火炉里取锅盔,那可要快,炉内温度少说几百度。锅盔用火钳一叠,夹了油条,递来,“师傅来点什么酒?”“今天不来酒了。”像老熟人,老食客。几个喝早酒的,一小碗辣椒炒顺风,一碗鳝鱼汤,一瓷杯散装纯粮酒,一个锅盔,喝得有滋有味。喝早酒,全国独一无二,东北人敢这么喝吗?咱荆州人眼一睁就是一顿酒,当水喝了。咱荆州鱼米之乡,鳝鱼当青菜吃,螃蟹当玉米啃。天天淡水鱼,顿顿纯粮酒,皇帝有的我都有。这日子过得小神仙似的。

  边吃边看街景和行人,人都不认识了,卖的东西也变了,人都骑摩托,满街乱蹿。狗多,苍蝇也多,农资店也多。喝早酒的特别多,满街咂咂声。突然想到大驴已搬到镇上来住了,至少镇上有房子,公司总部也在镇上,何不去他公司看看,得盯着,一万块钱甩出去了,泡都没鼓一个,把脸不要也要把这事办出眉目。正这么想,抬头就见大驴的那辆车,也是准备停下来吃东西的,却又看见它开动了,嗖地飙过去了。他躲我啊……心咚咚跳了两下,平静了,吃也没味了,去追?不行。先去夏圣水那儿,这事得有个人商计一下。

  经管站旁边堆着一些牛屎,围墙外就是一块油菜田,花开得正盛,一头老牛系在一棵树上,歪着头在吃草在琢磨它的一生。进得里面去,荒草遍地,雀声寂寥。所有门都是关着的。就坐在车上等。等到日上三竿,终于把个夏圣水等到了。夏圣水看是隗三户,眼似乎还没睁开。夏圣水是个高个子,居高临下看着隗三户。夏圣水昨天输惨了,输得没了早点钱,空着腹撑着高高的躯壳,脊骨就是根赌棍。脸上因为缺乏水分,就跟锅巴似的,焦黄焦黄,已经严重脱水,说:“你个鸡巴日的。”

  “鸡巴日的。”隗三户也说。把骂当说。

  夏圣水接过隗三户的烟,点燃,就当早点吃了,开了门,一股烟味霉味扑面而来,与大好春光不相符。办公室里也是冷冷清清,桌子是十年前的,报纸是去年的。

  “你个鸡……”

  隗三户说:“你醒醒啊,我的田要不要得回来?求你来了。”

  “你个……关我屁事!整天就是要田的,我又没田,一个月九百多块钱的工资。你在外头发了大财,也不拉兄弟一把。看你车上给我带的啥来的……”起身就要去看车子。

  隗三户忙说:“没有没有,中午请你喝酒。”

  “也不要搞复杂了,四菜一汤,一个乌龟,一个脚鱼,一个人参,一个燕窝,还一个鱼翅汤。”

  。你个狗日的会吃呀,难怪能搞乡镇干部的。” [NextPage]

  “把你搞你也不会搞。听说你天天在广州吃鱼翅燕窝,一顿几万哪伙计?”

  “胡说的,我差点死了,打工的。吃得起那个!”

  “我又不是税务局的,你怕个什么?”

  然后就说到了正题上。夏圣水听他讲过后,就说:“你要他老婆他都给,要地肯定不给,这是顺理成章的。为啥?地如今就跟他的娇娇乖宝宝一样的,他舍得给别个?” ?

  “地又不是他的!”

  “地如今就是他的,在书记手上。一个地权,一个财权,这两样他书记是不能放手的。再者他更需要地,他的养猪场你没看到是多大的摊子?还在扩张!荆州地界的养猪大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也有人要到了呀。”

  “那是前几年,还要看是什么关系。有人托过我,我都没办法。你要晓得,他今天这大的规模,这大的农庄,跟我有很大的关系哩,嘿嘿。”

  于是夏圣水就讲了这里面的原由:

  “……平时的武大雨闷闷寂寂的,可这人是个长心眼的人,谓之闷头鸡子啄白米。那时候别人都不要田,他不是把田自己捡了么?他说自己当村长,不捡完不成夏征秋征款咋办?自己垫钱填这个凼子。你信他的!事情是,我那时刚好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他就来了,是打探上头有什么新的政策。这人常打听这个,只要是从上面来的人,他都要挖兜挖底地问的。我一回来,他就问又听到什么新的政策没有?再是你只要透露有什么好事,什么项目,什么人,他就记在心里了,就会去钻,去活动,一定要搞到手。什么丑都不怕丢,跟人磕头都行,站在别人门口不走,把人家搞烦,让人家不能做事,只好答应他。这是个人物,一般书记做不到。他的家业,村里的发展,全是他这么弄来的,不简单,不服不行……他问我有什么新政策是吧,当时谈到农民负担过重,在场的还有几个村支书,我就说一个省政研室的主任跟我们讲课,讲‘三农’问题,说别看现在农民负担重,等到我国一加入WTO,种田不仅不交钱给国家,中央肯定还要给农民补助,倒贴。这要与世界接轨,西方国家种粮食都有补贴的。其他村的书记不相信,说这是鬼话,种田纳粮,买卖当行,千年的规矩。可武大雨记住了,且完全相信。他后来说,共产党是为人民的,现在人民种田负担这么重,活不过来,一定会像这省领导说的不交钱还补钱,人家是专搞政策研究的。他长期盯着这政策那政策,嗅觉就特别灵,他就看准了押这一把,回去就把你们不要的田全接过来了。只要证明抛荒,一亩就只交八十元嘛——这是二〇〇一年,果不其然,年底就加入了WTO,大雨只交了两年,一夜之间就翻了天,二〇〇四年咱这里就基本取消了农业税,钱不交啦,后又搞种粮补贴,他赌赢啦。有一年春节,他背了半边猪肉到我办公室来,浑身油津津的,说圣水呀,我可要感谢你。我摸头不是脑,不解,他就说,你圣水一句话,让我有了今天。事情弄明白,才知是这么回事。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些年,他贩猪,贩得跟兔子一样精了,很懂得利用政策和关系。你没到他村委会看?电脑、办公桌、空调、饮水机、村里的运动器材,哪一样不是在县里各科局讨回的。他是蚂蟥听不得水响,你说个么事他就记在心里了,四点钟就堵在人家门口。你们村沼气项目,我冬天跟他讲的,透露有这个政策,他下雪、清晨巴早的就去荆州能源办,坐到了人家花坛里。人家领导一看,屁股是湿的,一摸花坛,是热的,就感动了。只补一百二十万的,要补他一百五十万。再就是喝酒了,都灌他这个糖尿病,喝完了抬上车抱上病床打吊针。拿命拼的,你说人家签是不签……电话来了……”

  夏圣水就去接手机,“……噢,哦,批了,医院打吊针?”再对隗三户说,“看,说吊针就吊针,一百五十万到手了。”

  夏圣水说:“我在想本来让他中午请咱们的,当面说一下。哪晓得他又在医院里了。他要喝死的!” [NextPage]

  隗三户说:“那我们去看看他?”

  夏圣水已经靠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

  

  隗三户提着无糖奶粉在镇医院扑了个空。医生说武家渊的武书记的确来了,输了一瓶液就走了。隗三户怅怅地站在医院门口,拨大驴的手机。关机。

  想发火,坐在汽车里,捶方向盘。突然有走投无路的感觉,突然绝望,突然想广州那两室一厅的家,老婆孩子。这不是家了,这是哪儿不知道。这是异乡?这儿与我没有关系了?

  一种苍凉的意绪轰然升起,不可遏止。他忽然拿起刚才在夏圣水那儿弄到的一本宝贵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土地承包法》。这个承包法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条条款款都是在支持我。哪怕跟大驴翻脸我也要把自己的田要回来。我是这里的人,我还是农民,而且永远是农民,我的身份证上写得很明白,我是荆州武家渊村二组的人,我应该有自己的田。

  车停处有一家农资店,里面有不少买农资的农民,季节到了,买种子要播种了。他有些好奇,就去看看。农资店花花绿绿,已不是过去的格局,各种种子、农药、化肥、除草剂,瓶装的,袋装的,数不胜数。有人买辣椒种,买豇豆黄瓜种。隗三户就突然也想买点,没地种可带回去种到阳台上,种在自己门面门口,用花钵和破脸盆种,好玩儿。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到了下种的时候了。过了清明节,犁耙水响牛不歇。清明前,好种棉,清明后,好种豆。隗三户也跟在别人后面,像个老到的农民点了几袋,也不贵,块把钱一袋的,最贵的十块。一袋上架的豇豆,一袋不上架的豇豆,一袋本地黄瓜,有剌儿的那种,就是要本地黄瓜。还有一袋灯笼椒,一袋尖椒。一袋丝瓜,让它们把我的阳台爬满。要不了地,总要弄点与地,或与老家有关的东西回去,不能空手而归。这之前店里一个打照拂的小姑娘已经塞给他一些资料,全是广告,什么洋丰肥、生命植保素、劲农产品病虫害防治宝典、春种一斗银,秋收十斗金——金大地、农帮水产专用肥、美国隆氏科技——猛药;培两优1108、天两优2号、华两优103、荆楚优42、鄂早18——这些是早稻种,还有中稻种一大堆,还有无籽西瓜种、金瓜种、棉花种——鄂杂棉10号F1、鄂杂棉27号F1、鄂红棉6号F1、中棉所66号F1……这F1可是个新鲜玩艺儿,该不是玩什么概念唬农民的吧?小姑娘什么都懂,“F1就是第一代杂交棉的意思,高产,抗病。”“哦哦,是这样。”“您想买哪个品种?”“棉花就不要啦,三月的种,四月的苗,五月的蕾,六月的花,七月的桃,八月炸。现在早出苗啦。”“嘻嘻,您蛮懂的呀。”“不懂能种田?”“谷种咧?”“清明的种,谷雨的秧。”“正是的呀!”“我先买点蔬菜种再说吧……”

  提着蔬菜种子,心里好受了些。接到夏圣水迷迷糊糊的电话,一定要请他吃饭,说不好意思,自己有呼吸窘迫症,坐着坐着就会睡着,“昨晚我睡梦状态跟他们打,让他们搞了几个封金顶(大和的一种),你说这些狗日的道不道德?”

  让他请客我买单就行了,还给他买了一条黄鹤楼满天星。去了经管站,夏圣水说给大驴打电话关机。其实隗三户已经打过几遍了,就是关机。夏圣水上车指点他开到偏僻的河堤边,绿树掩映中是一个挂着不起眼牌子的“银杏园农家乐”。树全是银杏。一些野鸡在草丛里乱蹿,还有一方水塘。车上夏圣水就告诉他了,是大驴舅舅的女儿、武家渊的副村长副书记胡妖儿开的。这里过去是武家渊最偏的,方圆也有百十亩。夏圣水说,胡妖儿在荆州念过大专,是大学生,很有头脑,水平也比大驴高。要跟大驴争村长的,大驴发动族人劝她别争。条件就是收回外人承包的这片河滩,给她承包种树搞农家乐,这事儿就这么搞掂了。

  这也是一个不小的庄主呀,大约就是武家渊第二大了。在树林子里打工栽树的人一群一群。前来这儿吃野斑鸠火锅和野兔火锅和野鸡火锅和钓鱼的人络绎不绝,摩肩接踵。银杏有了绿色,间或高坡上有油菜花、豌豆花,黄黄紫紫,鸭鹅胡叫,狗无声,鸡乱跑,牛低头啃草。老牛啃嫩草。这是真正的农家乐,房子也是木头的,包房一间间在树丛中,在水边。蒲草藕芽从水中钻出来,触到他们的椅子了。我渴望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这样在故乡的养老生活。可这已经不可能了,这需要很大很大的本钱,争斗和权力,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和营造,在这里连一个角落我都没有了。隗三户坐在包房里,啃着野斑鸠,嗒然若丧。野斑鸠做得太好了,像儿时母亲那样炒的,少放汤,放了拍烂的生姜至少十个,姜出味儿。辣椒有红尖椒、黄尖椒、灯笼椒、辣椒豆瓣酱。那辣味儿能让人飞起来,但又不突兀,是慢慢进入的,深入骨髓,有点儿刺痛,但快感已将全身包裹。[NextPage]

  隗三户说做得太好了,他不解地问:“咱荆州的菜咋就越吃越辣了咧?”夏圣水说:“人麻木了么,如今兴重口味。当官的不兴?做生意的不兴?卖淫嫖娼的不兴?医院学校都兴重口味。我猜想你那一万块钱,口味轻了,这点儿钱不入他的眼。我这么穷的人打麻将,一夜输赢哪回少于两三千的?”

  “钱从哪里来呢?”隗三户问。

  夏圣水嘿嘿一笑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我们就死了它,不活了?就准像大驴这样的人和你们这些老板活?”

  他接了一个电话,音乐很恐怖急遽,又说:“昨晚我裤子都输掉了,今天要扳本儿,他们不敢不答应。”于是叫来服务员,要拿单子来。隗三户赶快掏出钱包,被夏圣水按住了,“这里我签单,到广州去了你请。”然后在单上签了个字,扔下圆珠笔,说:“你没吃好,继续吃,车来了,失陪了。”果然有汽车喇叭响。

  一个人面对着一桌的斑鸠骨头,残羹剩菜,坐在春风扑面的绿树丛中水塘之畔,坐在四月,远处河水碧蓝,在正午的太阳下流淌着耀眼的金色,把他的眼都快刺出泪来。这里过去曾是一片芦苇滩,每到农历五月头,母亲就要我们到这里来打芦叶包粽子。芦苇丛里非常闷热,要打最好最宽的芦叶,不要打获叶,获叶窄,划手,包粽子不香。打了芦叶,机会好会抓到几条鱼,都是到浅水里来产卵的鲤鱼和鲶鱼,还有鳊鱼。没鱼也要摸点螺蛳回去,挖出肉来炖南瓜盐菜,那也是天下美味啊。可现在这里已大变样了,也不能自由进入啦。你不是来吃饭的、钓鱼的或是买树木的你休想进来。地都被他们圈了,连自己的胞衣屋场都不能去,要消毒,一块一块的童年记忆都在消失,都被别人占领了……

  有点幸运是看到了胡妖儿胡书记。可以问问。他离开村里的时候,胡妖儿好像是刚在家里招婿的新媳妇,现在风采依旧。电话里听过声音,因为她还兼妇女主任,每年一次向在外的已婚妇女了解节育生育情况。若是说跟家乡村里还有什么联系,这个女人是唯一的联系,让他记起他们还是遥远湖北荆州武家渊的村民。

  “胡书记,你好。我是二组的隗三户,现在广州。你生意好啊!”

  胡书记与另一个小姑娘在刮斑鸠毛,羽毛乱飞。胡书记从羽毛中抬起头来,有点陌生,后来大约记起来了,或者假作记起来了,就给他以规范的村干部的笑。

  “我老婆刘宝琴,感谢你每年都关心她,都要给她打电话。”

  “感谢谈不上,不骂我就好喽。” 

  “哪里哪里。在外面听到家乡来电话特别亲切。”

  “你们没有计划外怀孕吧?如果在家,过两天镇里要到咱们村三查(查环、妇科病、计划外怀孕),免费的。现在全部免费。” 

  “首先我没家了,地没有了房子没有了。这次实不相瞒我是想回来要回我的责任田,要块宅基地做个房子,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

  “你房子卖了么?”

  “卖了唦。” [NextPage]

  “找过武书记没有?”

  “就是来找他的,没找到,给他说过。”

  “他同意没?”

  “唉,还没个信。武书记那儿还要你帮忙美言几句哟,我会感谢你胡书记的。”

  “哦,好好。”

  “都说你很能干,是当书记村长的料。都说哩。”

  “哪里哪里,当官不当一把手,走路不在前头走。”

  她这么说,以为我隗三户不知道她跟大驴争书记村长的事。她后来拧着血淋淋的斑鸠头说:“地可能没有了,地只有这么多,地是一个常数。你们在外头做生意的,想回来搞农业规模化种植,可以包别人的田么,现在土地流转正是机会……”

  “我不是想承包别人的田,我是想回来住。”他说。

  “住啊,住买房子嘛,镇上的楼盘一个平方才一千八不到两千,私房更便宜,广州一个平方只怕到了两三万吧?”

  胡起身去干什么了,他没细看,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车是怎么开出这个银杏园农家乐的,是怎么来到河堤的。反正他感到跟人讲这事就像跟墙讲一样,没人愿听他的陈述,他的苦恼和想法。每个人都对别人不关心,敷衍,漠然。

  变天了,下起雨来了。

  

  老婆发短信来说,干脆就回来。

  他没回答,没回信。老婆也认了武家渊这一方不是咱的家啦。

  雨和风压下了那些臭味。细雨蒙蒙。油菜的籽荚已经洗出剑光,蚕豆花在雨中跃跃欲试,毫不颓败,燕子在雨中忽高忽低地飞。杨树上,几只鸟又蹦又跳。水田已经翻耕,正准备耙后插秧,还有人陷在田里耕田,塑料雨衣在雨中翻飞。秧鸡在田里叮叮咚咚地叫,响亮无比。家鸡们躲在屋檐下,一副生不逢时的样子,缩着打湿的颈子无事可做。村庄湿漉漉的,黏糊糊的。一条狗浑身精湿昂首挺胸地从猪场走过来,又走过去,不知去向何方。它突然在一片茂盛的野芹菜那儿撩起后腿撒起尿来。青葱的田野上,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

  因为太静了。什么事都没有,因为圈地在这儿悄悄地结束了。他想他得扯一些野芹菜带回广州去,炒腊肉。野芹菜没有被圈进去。表嫂已给他备下了两刀腊肉。他还看到了镇上有一个店卖腊肉,好久没吃老家的腊肉了,这回有车,多带点回去。还有豆皮子。表嫂也准备了十斤,够了。鲊胡椒也有一塑料袋,也够了。[NextPage]

  但是我不能回去,现在,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我要找到他。大驴,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要钱没了,要命……我也不跟你拼命。

  是在村委会逮住大驴的,大驴好像真病了,裹着厚厚的棉袄,脸色非常难看,像涂了一层灶灰。一打听才知道,昨晚又有偷牛贼进村了,后来好不容易把一头牛撵回来。难怪听到昨夜有敲锣的声音,以为是清明人家做法事呢。听见大驴在那儿唠叨说到今年全省先进行政村评选,包括计划生育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都是一票否决制,村里有人报案你就完了,差一点出了大事。现在他还在申报“全省生猪养殖第一村”、“垒省沼气第一村”。那些牌子真是布满了四壁,但苍蝇很多,进进出出,因为离猪场太近。

  “……盗贼太疯狂啦,竟把人家里的墙打了个洞把牛牵走了。要不是给撞着……隗总也给撞着搞回了一头。一头就完了,没把我整死……”他在那儿发脾气,“我们要装至少一百盏路灯,三十个摄像头,你捐的这一万我全部用在这上面,你还要回广州帮我们宣传一下,让他们支持村里的亮化工程……”

  他又准备走。他是决定要躲我的。隗三户就死死盯住他,盯到卫生间里,在外头一个角落,没人,这正好。

  “大雨书记……”

  大驴可能有前列腺问题,细水长流地排泄,“你们在外几百万几千万地赚,现在应该是回报家乡,不能找村里伸手啊。给你十亩,要让村民退出来给你,老百姓在家遭孽,又赚不到什么钱,像你们这些有能耐的人都外出了,在家的都是老弱病残,脑瓜子不是很灵光的,没能耐的,他们在家守着咱们这个村。都出去,那不没武家渊了?得亏他们保住了咱们村子,是不是?在家种田的,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是种田,你割他两亩,他割他两亩,人家吃什么?”他甩着怏怏的尿器,收进裤子里。

  这一泡尿,这一番话,都是滴水不漏,貌似无懈可击。问题是你们占了大量的田,是你们,我又不找农民要。再者,在家种田的遭孽,我们就不遭孽?我们的钱是抢来的?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应该比他们更苦更遭孽。可也不能这样说出口,还是拦住他,赔笑脸地拍着夏圣水供应的那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土地承包法》,指着说:

  “老同学啊,你做做好事救我一命。我不拿国家的政策来压你,我只讲咱们老同学的交情好不好?”

  “呵呵,”大驴尴尬地笑,被逼得有点站下坡,后头就是沟渠,“你念我听看看。” 
  “……第五条: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剥夺和非法限制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承包土地的权利。”

  “哦,这个对。还有啵?”

  “第十四条第一款:维护承包方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不得非法变更解除承包合同……”

  话音刚落,大驴马上接上了:“是你先解除的。”

  “我?”

  “当时你不交钱。这不就解除了合同?”他把那小本儿抓过去,翻开一页,点着一条递给隗三户说,“你再给我念这一条,第二十九条看……”

  隗三户小声地念道:“……承包期内,自愿将承包地交回发包方的,在承包期内不得再要求承包土地……”[NextPage]

  “你念大声点。”大驴得意洋洋,他的嘴都笑歪了,死鱼样的眼珠子突然放射出光亮。

  “我没有将承包地交回发包方呀。”隗三户说。

  “那你说我们不找你要钱,你不找我们要地,是说了么?”

  “这个……当时是说了,当时是特殊情况,负担重。”

  “但不管怎样你不要地了就是交回了,由我们给你交钱就是收回了。”

  隗三户怎么说呢?这是事实。可好像又不是事实。当时哪个不是想甩了地?为什么有的人又要回了地?他就说了。可大驴说人家搞到前头了,现在没地了。你为什么前几年不回来说这个事呢?

  前几年,前几年我还没病哩,没差一点死掉啊。

  说到后来,气急的隗三户把这样的话都说了:“老同学,你总得给我一块埋我的地方吧?”

  大驴说:“三户你都说的啥呀,年纪轻轻的,我这里保证,你死了我一定给你一块好墓地,只要你瞧得起这里埋回来。”

  找到夏圣水是在镇上一家餐馆的二楼,四个人正在酣战。是电动麻将,仿佛有许多人伺候着,专为他们洗牌,剩下的就是看他们各自的本事激战了。烟头丢了一地,钱张牙舞爪地堆在各自面前。夏圣水劝他:“……哎哟,急个么事唦,没田就没田,像我们没有田的还只拿几百块一个月的,不是照样的过?比你们跟大驴过得还舒服些。喝点小酒打点麻将过点小日子,不晓得几快活!”

  另一个补充说:“还吃点小鱼小虾,玩点小姐。”

  “小和一盘!”夏圣水推倒了麻将。

  于是开钱,于是推麻将入坑,于是按按钮,于是麻将机叽叽啦啦动了起来,另一副洗好的牌送了上来。于是再按按钮甩点子,于是定庄再起牌,于是再一盘厮杀又开始了。隗三户不打牌,他始终不清楚这其中的奥妙,麻将机是怎么在下面将这些牌翻扑过来的?怎么有这大的本事?

  “地这个东西是很难要回来的。”有人说。

  有人对夏圣水说:“你带隗总去找找镇里的邓书记看看。”

  “那还坏些,”夏圣水说,“镇里现在要靠武大雨武家渊村评‘全国生猪养殖十大乡镇’,全镇要发展到一百万头生猪,你说邓书记替谁说话?不中!”

  “你给武书记说说唦。”有人说。

  “这家伙我还没逮住他,手机这两天又经常关机,不知何事。土地这个事,你怎么说他也不会软的。他还巴不得再要一千亩,一寸也不会让出来的,我还不晓得他的。”夏圣水说。[NextPage]

  “你是不肯帮忙。”有人激将。

  “好好,我去帮忙。”夏圣水扒了麻将拿上钱就起身。

  那几个人反应过来后急了,“哎哎,你是怎么回事?赢了想溜?”有人就拉他的膀子,有人要掏他荷包。

  “我跟你们把下面的老板娘找来陪,晚上我请你们吃土鸡火锅,去去就来……”

  走出餐馆,夏圣水说:“你不来我还逃不出,这几个人赢了呵呵笑,输了不让走。常常把我拖着打三天三夜。”

  “不休息?”

  “不休息。”

  “那可要身体啊。”

  “没有个好身体你现在还想在中国混!”

  “现在这里打麻将的风好像很盛啊?”

  “唉,胸无大志,胸无大志。”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注意身体啊。”

  “身体这东西蛮贱的,不要娇惯它,你不打麻将,你还出了大事。听我的,打点麻将,心情舒畅,百病不生,嘿嘿。”然后交待他,“千万莫在邓书记面前说大驴坏话,很简单的事我告诉你,邓书记老婆就在他场里当会计,几个亲戚在那儿打工……”

  他是故意要让隗三户心冷的,搞得隗三户踟蹰不前了。

  夏圣水问他带了第二轮承包合同没有,隗三户说带了,他要他停下车,“拿给我看看。”

  夏圣水眯着睁不开的眼睛看了之后,说:“是九八年三月。我跟你讲三户,国家有这么个政策,九七年以前抛荒的你丢了田,村里不管;九七年九月后,也就是第一轮承包到期为止,你再续签的承包合同,抛荒后由村里处理了的,可以要回来。”

  “是不是啊?”隗三户惊喜,他终于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夏圣水马上泼冷水:“我本来不想讲的,讲了白讲。你不是没交几年的税费和三提五统?你不是过去说了村里不找你要钱你不找村里要地的?你就等于先行解除了合同。”

  “那是口头说的,不算数呀。”[NextPage]

  夏圣水摇头,“嘿嘿,算不算数,你说了不算数。”又说,“地的问题,他真的没有了,你要跟他大驴打官司。几年磨不死你。就算赢了,也没地给你,不能执行。何况你能赢么?你现在人生地不熟,十几年没回了,跟个外乡人有什么两样?他现在全是通的,人称路路通,这是要靠长期经营的。就算把地给你,你人全得罪光了,你住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我说三户,还不如在镇上买个房子,生活玩乐都比村里方便。你们那个村里,不是我说,请我去住我都不去,臭气熏天,苍蝇成堆,是人住的地方?就是个大猪圈!以后还要发展。你想窄了老兄!再者你这里要房干什么?广州好好的,冬天没我们这里冷,夏天又没我们这里热,舒服死了,都想往那边住,哪儿不是中国?比我们这儿肯定强万倍。你要那个每年出租的两千元打鬼,别人还说你小气,不像个千万富翁……”

  “我哪是个千万富翁唦!瞎传的!”他心里在滴血,喊。气全泄了。

  

  陈述极其干瘪,无趣。听者近乎没听。听者是一个网络成瘾者,另职为镇委书记。去时书记正在网上“种菜”,隗三户一眼就瞄到了。他的女儿也是这样的,常常半夜爬起来去别人“菜园”里偷菜。打过几顿了,死不悔改。此人估计也是个偷菜贼,不过很亢奋,颇有关心天下网上菜园和天下现实菜园的劲头。

  我就是来要我的菜园的!他心里说。我有权在武家渊的土地上种菜,我家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种菜,种粮,生活,生儿育女。如今你们凭什么剥夺我种粮种菜的权利?我已经买好了种子,准备你们退回了我的承包地,我就在上面真真实实撒种种黄瓜丝瓜辣椒豇豆扁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欺我们隗家势单力薄,从你父亲开始就诬我父亲投毒毒死你家的母鸡,你现在是怀恨在心打击报复心胸狭窄……

  隗三户尽量压制自己的激愤,按想好的条理简明扼要地给书记陈述,时间不长不短。只说地的事,不说捐款和这次回来补捐的事,不说父辈恩怨。书记就要说了,要表个态了。书记说:“这事还是要找村里。”

  等于不管。

  “就是村里不能解决我才来找镇领导的。”

  “超鸡巴复杂,”邓书记说,“村里咋说咋搞。”

  “村里再不肯呢?我是不是只有找县里省里国务院?”

  “县里省里国务院也没有地唦,找上级没用的,还是找村里协调……刚才夏站长说你是大老板哩,我们镇里出去的人都发了财,回来投资啊。我们镇现在搞百万头生猪养殖建设,商机超鸡巴多,合作大家赚钱嘛,互利双赢。我们有良好的投资环境,欢迎你们回家乡投资……嗬!夏站长,你么样唦?昨晚值晚班了的?”  

  叭!

  在一边拉着酣声的夏圣水被邓书记拍桌子拍醒了,红着一双杀人眼,“啊啊,对不起邓书记,我呼吸窘迫症犯了……”

  与呼吸窘迫症患者夏圣水走在阴沉沉的街上。天欲晴不晴。大驴好像不怕你越级上访,这种带点威胁的话他不在乎。又不关他的事,又不是打死人贪污受贿有黑幕,一切都在阳光下。是阳光下慢慢形成的既成事实。你就是没地,他就是有地且有很多,很多很多,成了地主,比过去的地主还多,你又把他怎么办?人家又不是强取豪夺,你能怎么办…… [NextPage]

  晚上在土鸡火锅咕咕的冒泡声中他们纷纷安慰他给他出主意。主意千奇百怪。他没听进去。他只是在强烈地想他的:我反正要种大片大片的地。他按他的想法,沉浸在他的幻想中。越绝望越幻想:我要让麦子种到墙脚下,像我看到一家的油菜田,油菜花开到了窗户边上。他开车回村里回表哥的屋时,在起伏奔腾的油菜花中,车子像一只小船。即将惜别的时候一种渴望更加强烈。他想的是早上起来,迈出门槛儿就是田埂,背着手,趁晨光初露,大地还在沉睡之时,在田野上巡视,行走,散步。就像看到的一些老农,就像当年结结巴巴的父亲——父亲最爱在自己的田头站着,披着衣,抽着烟,一言不发。想到父亲,父亲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都是在自己的田边,都是头戴斗笠,衣衫褴褛。他已经给父亲烧过无数次衣裳的祭品了,各种皮袄,各种西服,各种羽绒服各种羊毛衫。一回来就找卖冥衣的,买了一大堆,烧了。可父亲昨晚梦里依然衣衫褴褛,叫花子似的。

  田野非常温暖。这是春天。故乡的春天。他想流泪。

  十几年的打拼,什么苦没吃过?什么辱没受过?酸甜苦辣,风霜雨雪,世态炎凉,走投无路,绝处逢生,都过来了,弹指一挥间。可这个事儿为什么让他这么难受呢?

  夏圣水让他别找了,先回去,他来给他慢慢说。他丢了两千块钱在这儿打点。夏圣水说,宅基地肯定要给的,还有两三分田的菜地,这个要求不高。要是在镇上买房也要有菜地的,前后院的。他已经辣得不行,那土鸡。他已不适应这儿的辣了,胃早就不是这儿的了。他肚子疼痛,头也痛。他就走了。他走时回过头坚定地说:“我就是要全部的十亩地,一分不少!”他也拗住了。夏圣水目瞪口呆。

  薄暮降临。群鸦归巢。田野上嘎嘎的鸟叫声铺天盖地。

  他又来到了父母的坟头。他又烧了一大堆祭祀衣裳。纸做的。

  他捧了几捧土培到父母的坟顶。这一下后,又不知何年何月再回来。

  他俯下身,跪下来,用舌头舔了舔黄土。准确地说,是黄棕色土。过去他尝过,吃过,家乡的土在记忆中是一种甜腥味,现在的感觉却是一种腐烂的苦味。

  他再尝尝。是苦味。是很陌生的,毫不亲切的苦味。

  他用喝茶的茶杯装了些坟头的土,装满了,杯是透明的,以后天天都能看得到这些家乡的土父母坟头的土了。

  故乡的清明正在四合的暮色中哗哗啦啦地飘响,这些死去的人沉睡着,不知道这村庄,这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猪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

  他必须承认这样的现实。他只是一个过客。 

  他看着灯火闪闪,猪群嚎叫的养猪场,大雨生态农庄。什么农庄,就是一个庄园,武氏庄园。尘埃落定了,它已经在故乡的大地上出现了。而我们这些离土离乡的人再也回不来啦。[NextPage]

  

  表哥表嫂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大包小裹。表嫂已经把洗好的衣裳放到了卫生间要他洗澡的。他突然觉得应该回去了,应该走了。他先去看了两个远房亲戚,车只能开到大路上,小路表哥打电筒陪他。表哥说你想搬回来,别人想搬走。有本事的都搬走了。他说他姑娘要他们二老去荆州城住,但现在这几亩田还得人种,就扯住了,还能收点钱。现在种田又不辛苦,全是机械。就一个插秧没用机器,今年他是抛秧,也不累,不弯腰。打田用旋耕机,除草用除草剂,割谷用收割机。现在听说他这一片几十家的地大驴都要搞猪场的,到时包给他,每年得点钱,到荆州住比这里好些,这里也没了个好空气……

  他是在晚上十一点多钟离开表哥家的。归心似箭。野外的虫吟声非常嘈杂,它们可能是癞蛤蟆、地咕子。想一早走,睡不着,就临时决定夜里走。加上接到老婆宝琴的信,说儿子这次考试都考了高分,语文数学都是九十几。他急切想见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当然包括鬼精鬼精的半夜网上偷菜的女儿。仿佛离开他们很久了。另外,趁着晚上还在发热的酒劲儿,开个夜车兜兜风,这几天太憋闷啦,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加上这臭味,人的肺部全充斥着秽气,得吐出来。晚上车少,可开快些。别憋死在这儿!

  他穿衣给表哥表嫂说走了,脚一踩油门,车子就飙上了路,远去了。

  经过养猪场的时候,他朝外啐了一口,停车出来,又啐了一日,去自己的胞衣屋场,老屋。自己的魂儿在这里哩。跪下么?不跪。决不跪。

  他穿过小镇,上了河堤,转了一圈,让那一线白白的河水划过心间,留下一点温润的尾光,然后上了公路,心情轻松地向南开去。他估算着明天上午就到家了。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雨。如果半路觉着困了,可以停下来在车上睡一觉。

  又是一个很深静的夜,公路上没一个人、一辆车。这是一条被各种车辆蹂躏过的乡镇公路,两旁的树有些荒密。正加档踩油门,发现正前方有黑影。

  看清了,又是一头牛,一个人。

  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那个人丢开牛绳就跑。不同的是,那个人不往路边的油菜地里跑,却是往前面跑。是小跑,跑跑停停,而且边跑边朝后头看。后来干脆停了下来。他是在试探?他是舍不得?好不容易偷一头牛,他妈的碰上了一辆车一个人,坏了我的好事。

  隗三户只能将车停下来。因为牛总是苕瞪瞪的,站在公路中间挡了他的道儿,车绕不适去。牛没人吆喝就不走啦,一动不动,像一尊黑煞,两只眼睛在车灯里闪着野兽一样的绿光,令人发怵。隗三户心里对那人说你个傻逼,你把牛牵着闪开不跑,给我让个路,我又不知道你的牛是偷的。看来老话说得对,还是做贼心虚呀。这是一个偷牛贼是没有疑问的,不可能牵自己的牛见了人就跑。

  那偷牛贼不走,站在那儿,他本来想大喝一声把那人赶跑的,然后再把牛……可他没吭声,牵上牛绳却对着远远的灯柱中的那个人这样喊:“哎,伙计,你跑个么事唦,牛都不要了?”他想把牛交到那人手里,那个偷牛贼手里。他是带着一种发泄的快感这样喊的。当他喊“伙计”把牛绳高高扬起的时候,招手的时候,他有一种快感。[NextPage]

  那个人,那个偷牛贼站着还是不动,像雷打痴了一样。是在审度,迟疑。

  当隗三户把牛牵着向他慢慢走去,靠近,牛绳再一次扬起,非常肯定地示意那个人来接时,就见一道寒光一闪,偷牛贼突然从袖笼子里滑出一把亮晃晃的尖刀!偷牛贼一定以为这人是来使圈套抓他的!或者因为惶恐,那刀像一条鱼一翻,只听见“扑哧”一声,那个东西就坚挺地扎进了他的身体。他胸口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顿觉爽亮了,这几天的憋闷呼呼地涌了出来,一扫而空。刚好刺到他最痛的位置。他睁大眼睛盯着那个人,那个偷牛贼,想看清他,把他记着。没有任何特征,就是一个家乡常见的农民,农民的装束和农民的形象,农民的表情,土麻啦叽的、传统的、老实本分却又带着一股崭新的凶机与决绝……他突然想,这下就可以死在家乡了。这下终于就有个他想埋的地方埋他了。一切都解决了。解决得这么容易,解决得这么彻底,这么突然,这么迅速,简单。他倒在路上。这时风向转了,没有什么臭味,或者离猪场渐渐远了。他艰难却深深地呼吸着,漆黑深沉的夜里,从田野上吹来的风,带来了油菜花、荠菜花、蒲公英花和野樱桃花、野芹菜、野苜蓿花,以及植物和水面的香味,清新无比。这香味儿抚摸着他,像母亲抚摸一个孩子,一个万里归来的游子。他牢牢地用鼻子吸嗅着,抓住这种气味,沉醉地吸着,因为脸贴着大地,吸得透心沁骨。从没有这么近地吸吮土地的气味。他吸着,直到把所有田野的气味都吸进体内。谁在那儿喊“三三”呢?“三三,三三……”谁在那儿大声急切地喊?他终于满足了。

  (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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