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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院

2010-07-12 18:11:10来源:《十月》    作者:

   

作者:付秀莹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旧院指的是我姥姥家的大院子。为什么叫旧院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过。当然,也许有一天,我想了,可是没有想明白。甚至也可能问了大人,一定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我歪着头,发了一会儿呆,很快就忘记了。是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爬树,掏蚂蚁窝,粘知了,逮喇叭虫。这些是我童年岁月里的好光阴,明亮而跳跃。我忘不了。

  旧院是一座方正的院子,在村子的东头。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很老了。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半个房顶。春天,枣花开了,雪白的一树,很繁华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实,在茂密的枝叶间,藏也藏不住。我们这些小孩子,简直馋得很,吮着指头,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表哥攀上树枝,摘了枣子,往下扔。我们锐叫着,追着满院子乱跑的枣子,笑。每年秋天,姥姥总要做醉枣,装在陶罐里,拿黄泥把口封严。过年的时候,这是我们最爱的零嘴了。

  姥姥是一个很爽利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美人。端庄的五官,神态安详,眼睛深处纯净,清澈,也有饱经世事的沧桑。头发向后面拢去,一丝不苟,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滑的髻。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她一直就是这种发式。姥姥一生,共生养了九个儿女,其中,有三个夭折了。留下六个女儿,我的母亲是老二。

  谁会相信呢,姥姥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嫁给姥爷。并且,一生为他吃苦。说起来,姥爷祖上原是有些根基的,在乡间,也算是大户人家。后来,到了姥爷的父亲这一辈,就败落了。姥爷的母亲,我不大记得了。在姥姥的描述里。是一个刁钻的婆婆,专门同儿媳妇过不去。姥爷是家里的独子,幼年丧父。寡母把独子视为命根,视为自己一世艰辛的见证。儿子是她的私有物,谁都不允许分享,即便是儿媳妇。有坚硬强势的母亲,往往有软弱温绵的儿子。在姥爷身上,有一种典型的纨绔气质。当然,我不是说姥爷是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以当时的家境,也当不起这个字眼了。我是说,气质,姥爷身上有一种气质,怎么说,闲散,落拓,乐天,也懦弱,却是温良的。在他母亲面前,永远是唯唯诺诺的。而对姥姥,却有一种近乎骄横的依赖。里里外外,全凭了姥姥的独力支撑。姥爷则从旁冷眼看着,袖着手,偶尔从农兜里摸出一把炒南瓜子,或者是花生,嘎巴嘎巴剥着,悠闲自在。老一辈的说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姥姥生养了九个儿女,竞没有给翟家留下一点香火,真是大不孝了。只为这一条,姥姥在翟家就须做小服低。作为一个女人,她欠他们。姥姥日夜辛劳,带着六个女儿,不,是五个——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被寄养在姨姥姥家。姨姥姥是姥姥的姐姐,嫁给了一位军人,膝下荒凉,就把我大姨要了过去做女儿。姨姥姥家境殷实,把大姨爱如掌上明珠。虽如此,后来,大姨成人之后,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有一回,她来看望姥姥,言语间争执起来,大姨说,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那么多姊妹,单单把我送了人。姥姥一时气结,哭了。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会这样指责自己。当然,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还有生产队。“生产队”。我一直对这个词怀有深厚的感情。在乡村生活过的人,那一代,有谁不知道生产队呢?人们在一起劳动,男人和女人,他们一边劳动,一边说笑。阳光照下来,田野上一片明亮,不知道谁说了什么,人们都笑起来。一个男人跑出人群,后面,一个女人在追,笑骂着,把一把青草掷过去,也不怎么认真。我坐在地头的树底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那时,我几岁?总之,那时,在我小小的心里,劳动这个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它包含了很多,温暖,欢乐,有一种世俗的喜悦和欢腾。如果劳动这个词有颜色的话,我想,它一定是金色的,明亮,坦荡,热烈,像田野上空的太阳,有时候,你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眯起来,它的明亮里有一种甜蜜的东西,让人莫名地忧伤。

  我记得村子中央有一棵老槐树,经过了多年的风雨,很沧桑了。树上挂了一口钟,生满了暗红的铁锈。上工的时候,队长就把钟敲响了。当当的钟声,沉郁、苍凉,把小小的村庄都洞穿了。人们陆续从家里出来,聚到树下,听候队长派活儿。男人们吸着旱烟,女人们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若是夏天,也有人胳膊底下夹着一束麦秸秆,手里飞快地编小辫。水点子顺着麦秸淌下来,哩哩啦啦洒了一路。村子里骤然热闹起来。说话声、笑声、咳嗽声,乱哄哄的,半晌也静不下来。我姥姥带着女儿们,也在这里面。这些女儿当中,只有小姨上过学,念到了六年级,在当时很难得了。有人重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生产队队长开始派活儿了。  [NextPage]

  生产队,是记工分的。姥姥是个性格刚强的女人,时时处处都不甘人后。多年以后,人们说起来,都欷歔道,干起活来不要命呢。我至今也不明白,姥姥那样一个秀气的身子,怎么能够扛起那么重的生活的重担。姥爷呢,则永远是悠闲的,袖着手,置身事外。我姥爷最喜欢的事情,是扛上他那支心爱的猎枪去打野物。我们这地方,没有山,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有河套。河套里面,又是另一番世界。成片的树林、沙滩,野草疯长,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绚烂极了。夏天的清晨,刚下过雨,我们相约着去河套里拾菌子。在我们的方言里,这菌子有一个很奇崛的名字,带着儿化音,很好听。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这种野菌子肥大、白嫩,采回来,仔细洗净沙子,清炒,有一种肉香,是那个年代难得的美味。河套里,还有荆条子,人们用锋利的刀割了,背回家,编筐。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也去河套里挖扫帚苗,摘蒺藜。村里的果园子也在河套。大片的苹果树、梨树,一眼望不到头。秋天,分果子的时候,通往河套的村路上,人欢马叫,一片欢腾。对于我姥爷来说,河套的魅力在于那片茂密的树林。常常,我姥爷背着猎枪,在河套的树林里转悠,一待就是大半天。黄昏的天光从树叶深处漏下来,偶尔有一只雀子叫起来,跟着一片喧嚣。忽然就静下来。四下里寂寂的,光阴仿佛停滞了。我姥爷抬头看一看树梢,眼神茫然。他在想什么?我说过,我姥爷的身上有一种纨绔气质。这是真的。弯弯的村路上,一个男人慢慢走着,肩上扛着猎枪,枪的尾部,一只野兔晃来晃去,有时候是一只野鸡。这是他的猎物。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虚,很长。

  通常情况下,我姥姥对我姥爷的猎物不表达态度。几个女儿倒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知道这两天的生活会有所改善。姥爷把东西往地下一扔,舀水洗手,矜持地沉默着。这沉默里有炫耀,也有示威,全是孩子气的。在这个家庭中,以姥姥为首,姥爷除外,全是女将。姥爷这个唯一的男人,在性别上就很有优越感。姥姥比姥爷大。姥爷的角色,倒更像一个孩子,懒散,顽劣,有时候也会使性子,耍赖皮。对此,姥姥总是十分忍让。当然,也生气。有一回,也忘了因为什么,姥姥发了脾气,把一只瓦盆摔个粉碎。姥爷呆在当地,觑着姥姥的脸色,终于没有发作。

  

  在我的记忆里,旧院总是喧哗的。我的几个姨们,像一朵朵鲜花,有的正在盛期,有的含苞欲放。她们正处在一生中最光华的岁月。她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她们凑在一处在灯下绣鞋垫。谁不知道鞋垫呢?可是,你一定不知道,鞋垫这样东西,在我们这个地方,被赋予了超越实用价值的审美性和情感性。姑娘们绣的鞋垫,尤其如此。我们这个地方,男女定亲以后,女方是要给男方绣鞋垫的。一则是表情达意的方式,二则呢,也有显示女红功夫的意思。为此,女孩子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跟在姐姐们后面,细细揣摩鞋垫的事情了。花样,颜色,针法。她们从旁仔细观察着,暗暗记在心底——比如,是鸳鸯戏水呢,还是燕双飞?是纯色呢。还是杂色?是剪绒呢,还是十字绣?她们看着,比较着,一面在心里反复思量。这是天大的事。她们把一生的梦想和隐秘的心事,都托付给这小小的鞋垫了。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在旧院,一群姑娘坐在一处绣鞋垫。阳光静静地照着,偶尔也有微风,一朵枣花落下来,粘在发梢,或者鬓角,悄无声息。也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几个人就哧哧笑了。一院子的树影。两只麻雀在地上寻寻觅觅。母鸡红着一张脸,咕咕叫着,骄傲而慌乱。

  姥姥家女儿多,因此,旧院成了村子里姑娘们的根据地。她们喜欢扎在一堆,说悄悄话。谁刚刚相看了一个,谁定亲了,谁的婆家今年正月里要摆席,谁的女婿生得排场,出手也大方。我们这个地方,只要定了亲,就称女婿了。谁谁的女婿,说起来,比对象这个词更多了几分亲近和家常。女婿们,在没过事之前,总是遭打劫的目标。方言中,过事就是结婚的意思。这地方的人喜欢就近,再远,也出不了邻近的几个村子。有时候,在路上碰上一个小伙子,只要有人喊一声那姑娘的名字,小伙子就得乖乖地束手就擒。姑娘家,免了烟酒,只不过押着那个慌乱的女婿,去村子里的供销社买些零食,水果糖,花生米,也有黑枣——一种枣子,黑褐色,甜而黏,有极小的核,这东西我已经多年没吃到了。大家捧着缴获的战利品,跑进旧院,吃着,评判着。逢这个时候,我就格外高兴,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横竖不肯离开半步。

  我说过,旧院只有小姨上过学,在姑娘们当中,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小姨生得好看,为人也温厚,在村子里,很得人缘。那时候,村子里老是开会。各种各样的会,叫得上名目的,叫不上名目的,大的,小的。每次开会,总有我小姨。开会的时候,小姨总带上我。我现在依然记得,大队部的一间屋子,墙上挂满了奖状和锦旗,让人眼花缭乱,木头的长椅,斑驳的绿漆,我依在小姨身旁开会。讲话的人是大队干部,叫做老权。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很用力,可是,我听不懂。我心想,他在说什么呢?忽然,从他嘴里蹦出一个词,他说,起码,我们要——我心里一闪,骑马,这回我听懂了。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骑马。这事情有趣。我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再也不提骑马的事了,可能是他忘了,我失望极了。下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细细的飞尘,在明亮的光束里活泼泼地游动。我把头歪在小姨身上,我困了。后来,直到现在,一提起开会,我就会想到那间屋子,挂满了锦旗和奖状,木头的长椅,阳光里的飞尘,还有骑马。真的,起码,我只要一看见这个词,就会想起另一个词——骑马。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NextPage]

  在乡下生活过的人,一定知道露天电影。那时候,公社里有放映队,农闲时节就下来挨着村子放。早在几天前,消息就已经传开了。放什么电影,好看不好看,有没有副片。副片的意思,就是在正式放电影之前的小片,比如,科教片,宣传片,总之,副片往往枯燥,无趣,远远不及正片的动人心魄。我们都憎恨副片。然而,憎恨里也有希望,因为,我们知道,副片之后,正片就会如期而至。有时候,禁不住电影的吸引,我们也会跑到邻村,先睹为快。小姨抱着我,把我放在一段矮墙上,前面是黑压压的人群,密密的脑袋,在遥远的银幕前晃来晃去。轮到在自己村子放的时候,就从容多了。然而,也慌乱。早早地吃过饭,姑娘们呼朋引伴,去占地方。远远的,在村子的场地上,一面白的幕布已经悬挂起来了。正反两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板凳,高高低低。性急的孩子们坐在板凳上,维护着自己的地盘。小姨她们挤在一条长凳上,说着闲话,哧哧笑着,偶尔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弥漫开来,很好闻。后排,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一群小伙子。他们说话、哄笑,接人物的台词,怪声怪气,有时,吹一声口哨,响亮、佻做,让人脸红心跳。姑娘群中,就有人轻轻骂一句,然而也就笑了。空气里有一种东西在慢慢发酵,变得黏稠,甜味中带着微酸。我坐在小凳子上,第一次,我感觉到男女之间,竟然有那样一种莫名的东西,微妙、紧张、兴奋、不可言说,却有一种蚀骨的力量。其实,我全不懂。然而,当时我以为我是懂得了。

  有一个姑娘,同小姨极要好,叫做英罗。英罗的父亲在县城的药厂上班。因此,英罗家里就常常有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大众电影》。这真是一本漂亮的杂志。彩色的插页,那些演员,神仙一般的人物,他们的衣着、气质、神情,让人迷恋,让人神往。《大众电影》在姑娘们中间传来传去,她们争论着,赞叹着,那样子既艳羡,又虔诚。英罗到底是有见识的。对于那些电影演员,她顶熟悉。谁多大了,谁演了什么角色,谁和谁正在闹恋爱,这些她都知道。英罗讲这些的时候,她平凡的脸上有一种动人的光芒。我喜欢这个时候的英罗。

  英罗很早就定了亲。婆家在旁边的村子,叫阎村。人们见了英罗都开玩笑,叫她阎村的。有时候,小姨她们闹起来,就说,英罗,去你家阎村嘛,赖在我们这里算什么。英罗就恼了。把一张脸拉下来,谁都不理。英罗的女婿,我一直没有见过。只是听人说,家境很好,人却有那么一点儿呆。究竟怎么个呆法,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直没有说我的四姨。怎么说呢,在姥姥家,四姨是一个伤疤,大家小心翼翼,轻易不去碰触。在旧院,四姨是一个忌讳。

  如果你对乡村还算熟悉,那一定知道乡村里的戏班子。在乡间,总有人迷恋唱戏,收几个徒弟,吹拉弹唱,排练一番,一个戏班子就诞生了。乡间的习俗,逢丧事,但凡家境过得去的人家,丧主总要请戏班子唱上几天。期间,酒饭是少不了的,此外,还有酬金。在当时,算是可观的收入了。然而,当四姨闹着要去学戏的时候,姥姥坚决不依。姥姥的看法,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戏子更是为朴直本分的庄户人家所不齿。四姨一个好端端的闺女,怎么能够入了这一行。四姨哭,闹,撒泼,绝食。姥姥只是不理。小孩子,示一示威罢了。况且,在这几个女儿中,四姨的孝顺乖巧向来是出了名的。按照姥姥的盘算,是想把这个四女儿留在身边,养老送终。可是,姥姥实在想不到,四姨会喝了农药。当终于救过来的时候,四姨睁开眼,头一句话就是,我要唱戏。姥姥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农闲的时候,晚上村南老来祥家的矮墙里,就会传来咿咿啊啊的戏声。这是老来祥在教戏。据说,老来祥的父亲是地方上有名的旦角儿,人送绰号小梅兰芳。唱起梅兰芳的段子来,简直出神入化,名动一时。后来,小梅兰芳因情自尽,身后落下一片欷歔,人们都说,这是颠倒了,错把戏台当做人间了。论起来,老来祥也算是有家世的了。自小老来祥就迷恋唱戏。一个男孩子,说话、走路,却全是女儿姿态。人家的一句玩笑,就飞红了脸。就连笑,也是兰花手指掩了口,娇羞得很了。为此,村子里的人,尤其是男人们,常常拿他调笑。老来祥一直未娶。谁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呢。公正地讲,老来祥人生得周正,标致倒是标致的。穿了家常的衣服,举手投足,也自有一种倜傥的风姿。但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他的风流韵事。因此,对于老来祥的态度,村人们是含糊的。感叹,也宽容。这样的一个人,你能拿他怎么样呢。[NextPage]

  有时候,我也跟着四姨去学戏。老来祥坐在太师椅上,怀里抱着胡琴,微闭着眼睛,唱一句,四姨学一句。四姨站在地上,拿着姿势,唱到委婉处,看不见的水袖就甩起来,眉目之间,顾盼生情。灯光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一招一式,生动得很。我看得呆了。眼前这个四姨,忽然就陌生了。这个唱戏的四姨,不是我平日里熟悉的四姨了。平日里,四姨是羞涩的,内向,寡言,近于木讷。而且,四姨也算不得好看。四姨的鼻子扁了一些。四姨的脸庞也宽了一些。女孩子,总是瓜子脸才来得俊俏,我见犹怜。可是,唱戏的四姨,就不一样了。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光彩,真的。后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四姨唱戏的样子。痴迷,沉醉,灯光下,她的眼睛里水波跳荡,流淌着金子。

  四姨天生是块唱戏的材料。扮相甜美,嗓子又好,在台上,只一个亮相,不待开口,台下就轰动了。老来祥微闭双眼,把胡琴拉得如行云流水。四姨轻启朱唇,慢吐莺声,台下霎时风雷一片。我姥姥坐在家里,拣豆子。我姥姥拒绝去看四姨唱戏。可是,她却无法阻挡四姨的声音。四姨的声音像细细的游丝,一点点蜿蜒而来,飞进旧院,飞进姥姥的耳朵里,飞进姥姥的心里。姥姥拣豆子的动作明显慢下来,慢下来,凝住,嘴里骂一句,这死妮子一长长地叹一口气。

  流言是慢慢传开的。说是四姨跟老来祥。这怎么可能?村里人都说,按辈分,老来祥当是叔叔辈,虽说早出了五服,可再怎么,人家是水滴滴的黄花闺女,嫩瓜秧一般,老来祥一个老光棍——也有人说,唱戏,能唱出什么好来?戏文里,才子佳人,演惯了,就弄假成真了。有人就唱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人们就笑起来。  那些天,旧院出奇的安静。我姥姥照常下地,忙家务,脸上却是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自己养的闺女,自己怎么不知道呢。她早该想到的。自从唱戏之后,四姨就不一样了。原是说这四姑娘性子木一些,调教一下也好。可是,谁想得到这一层?其时,老来祥,总有五十岁了吧,或者四十九,唱了一辈子戏,谙尽了风月——四姑娘又是这样的年纪——怎么就想不到呢。姥姥很了解,一个女人,最不能在这上面有闲话。姥姥家里,旧院,出嫁的、待嫁的,全是女儿家。这种闲话,尤其具有杀伤力。我姥姥坐在院子里,手里的棒子一起一落,把豆秸砸得飒飒响。四姨躲在屋子里,只是沉默。

  这个冬天,四姨再没有去唱戏。腊月,四姨出嫁了。嫁到河对岸的一个村子。四姨父,我是见过一面的。个子矮一些,跟高挑的四姨站在一起,尤其显得矮小。人却老实。姥姥说,人老实,这是顶要紧的一条。出嫁那天,是腊月初九。雪后初晴,格外的冷。四姨穿着大红的喜袄,勾了头,坐在炕上。响器班子站在院子里,卖力地吹打。新女婿早被人涂了一脸的黑鞋油,像包公,嘿嘿笑着,只露出雪白的牙齿。陪送的人再三劝道,走吧——不早了,路远。四姨这才慢慢站起来。院子里,唢呐更热烈了。四姨推着披红挂绿的自行车,一步一步走出旧院。四姨化着浓妆,那一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四姨在想什么呢?戏里戏外,天上人间。四姨再不会想到,这一点小小的挫折,跟后来漫长的人生磨难相比,不值一提。真的,不值一提。 

  后来,我总是想起四姨唱戏的样子。那是她生命中盛开的花朵,娇娆、芬芳、迷人,也危险。作为一个女孩子,从那时候开始,我就隐隐地认识到,美好的总是短暂的。我开始害怕看姑娘们出嫁。而在此前,我是那么热衷于看热闹,挤在人群里心神激荡。相比之下,我喜欢那些绣鞋垫的日子。描画着,憧憬着,然而,都在远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旧院又平静下来。我姥姥立在院子里,看着满地的鞭炮的碎屑,空气里还有硫黄的刺鼻的味道,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一道道车辙,交错着,纠结着,终是出了旧院。姥姥把胸中的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长长的,在眼前缠成一团白雾,也就一点一点散了。

  姥爷是照常地无所事事。田地里,难得见他的影子。他多是扛着猎枪,在河套的树林子里消磨光阴。家里的事情,他懒得管。他只知道,即便天塌下来,有姥姥顶着。他放心得很。经了四姨的事,姥姥的脾气渐渐大了。这么多年,她是受够了。男人都是遮风挡雨的大树,可是,在旧院,姥爷却先自缩起来,把她这柔软的性子,生生地百炼成钢。是谁说的,一个家里,如果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也就不是女人了。这是真的。先前,姥姥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女子,在娘家,虽小门小户,却也是娇养得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人,不待开口,先自飞红了脸。说起这些,谁会相信呢?姥姥大闹一场。她坐在炕上哭,只觉得委屈得不行。四姑娘的事,要不是姥姥做事果决,怎么能够这么干净爽利?是她,把这杯苦酒,自斟自饮了,还不露一丝痕迹。她知道,这种事,在女方,最是张扬不得。尤其是旧院一大群女儿家,人们的嘴巴不济,张口闭口,不经意间,就伤了这个,带了那个。她知道其中的厉害。她必得把这一口气,咽回肚子里。也有好事的人来探口风,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顺水推舟一老来祥人还不错。姥姥心里冷笑一声,怎么可能。不要说年纪辈分不对,把一对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皮子底下,这后半生,可怎么做人?姥姥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托了人,把男方家底都一一摸清,自忖闺女过去受不了委屈,就下了决心。这其中的坎坷煎熬,能跟谁讲?姥姥坐在炕上哭道,聘了这几个闺女。哪一个不是我,一应的琐事揽下来,日夜撑着——要他这个男人做什么? [NextPage]

  后来,我常想,可能是从那一回,姥姥才铁了心要招一个上门女婿,以壮门户。

  

  现在,我得说一说我的母亲。我说过,我母亲排行老二。可是,在旧院,母亲却是老大的角色。大姨被寄养在姨姥姥家,再没有回来。母亲人长得俊俏,在姐妹中,很是出类拔萃,又做得一手好针线,甚至比姥姥的功夫还胜一筹。人也伶俐,很能替姥姥分忧。几个妹妹,都是在母亲的背上长大的。母亲没念过书。对人J隋世故的判断,全凭了天生的悟性。起初,姥姥是立意要把母亲留在身边的。那时候,在乡下,做上门女婿,是很丢脸的事情。想想看,有谁愿意把儿子养大,白白地送给别人呢?就只有找那些外路人。外路人,就是外地人的意思。山里人,娶不起亲,又向往平原上的好光景,做上门女婿,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也有本地人。兄弟多,家境窘迫,父母往往就把牙咬一咬,舍了脸面,把儿子送给人家做女婿。我父亲就是这样到了旧院。

  我父亲也是本村人。家里兄弟五个,日子的艰难是可以想见的。我的奶奶是一个小脚女人,好吃懒做,没有什么心肝,不讨男人喜欢,在婆婆跟前受了一辈子的气。可是却会刁难媳妇。她漫长的一生,是一部丰富的婆媳战争史。其中,我的母亲,是最为曲折的一章。父亲到了旧院,自然是处处恭谨,这样的情势,他也不得不把自己刚烈的性子压抑了。好在,父亲和母亲相处还颇融洽。姥姥的意思,是想让父亲改姓,随着翟家。父亲哪里肯?我说过,父亲是一个性格刚硬的男人。改姓,在他看来,简直是辱没门楣的事情,是一种耻辱,是对宗族的叛逆和玷污。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是一个不能妥协的立场。可是,姥姥自有她的逻辑。既然是上门女婿,父亲就是翟家的人。翟家的人,自然要姓翟。这是一个不容争议的问题。矛盾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就播下了种子。旧院,迎新的气氛尚未散去,一场战争,已经风雷在耳了。双方僵持,对峙,在其间,最为犯难的,是我的母亲。母亲比父亲小五岁。新婚的喜悦还未及细细品味,漫长的煎熬就已经开始了。能怎么样呢,一面是自己的男人,一面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坐在院子里,看着一朵枣花慢慢落下来,落在印着红喜字的脸盆里,在水面上悠悠转着。母亲的眼泪淌了一脸。在旧院,姥姥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在女婿面前,竟是碰了壁。她恼火得很。然而,女婿毕竟是女婿,虽说是上门,终究不比儿子,可以当面锣对面鼓,直来直去。姥姥病了。姥姥的病是虚病。这地方,管莫名其妙的病叫做虚病。据说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病人身不由己。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纺车。你见过纺车吗?在乡村,怎么能没有纺车呢?农闲的时候,或者晚上,女人们盘腿坐在草墩子上纺棉花。一只手摇着纺车的把手,另一只手捏着棉条子。纺车嗡嗡唱着。长长的棉线就从棉条子里慢慢扯出来,扯出来缠绕在锭子上,半天工夫,就出落成一只丰满的线穗子。女人们拿这线穗子搓绳、织布,一家人的衣裳鞋袜,就从一架纺车上来。姥姥是纺线的高手,我母亲她们姊妹的纺艺,都是姥姥手把手教出来的。姥姥病了以后,不再下地,家务也不理,只是坐在纺车前整日整夜地纺线。姥姥嘴上叼着烟袋,手摇纺车,唱戏。一家人都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我母亲跪在一旁,流泪。姥姥微闭着双目,不看母亲一眼。父亲在屋里坐着,对着墙,一脸的铁青。其他的人,谁敢劝?姥爷是这样一个人,醉心于河套里的树林子。家里的这场混战,他是懒得问。几个姨们都年幼,只知道一味担心着姥姥。有谁懂得母亲的苦楚?那一年,母亲十九岁。姥姥逼着母亲同父亲离婚,其时,母亲已经有了身孕。多年以后,母亲临终前的那段日子,不知为什么,总是提起这段旧事。母亲叹口气说,你姥姥可真会逼人,可真会——后来,我常常想,姥姥的强硬,父亲的固执,当年,十九岁的母亲,是怎样在这种处境中左右为难,进退失据。或许,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一生的病痛暗然生成,这病痛,令母亲饱尝煎熬,最终让她撒手尘世。

  改姓的风暴还没有平息,母亲临产,大姐出世了。这对姥姥无疑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姥姥一生养育了六个女儿,她绝不希望看见下一代再有女婴降临旧院。姥姥招了上门女婿,原是想替翟家接续香火的。如今,改姓不成,又生了女孩,姥姥的病症越发重了。月子里,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她觉得欠了姥姥。在这个家,在旧院,她没有颜面。姥姥让大姐称她奶奶。她是把大姐当成了孙女。由于父亲的坚持,最终还是没有改姓。日子似乎就这样过下去了。然而,有时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难料。母亲又生下了二姐。姥姥的病又犯了一回。比先前更甚。那时候,大姐不过两岁多,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摔倒了。姥姥在纺线、唱戏,不孝儿在眼前心肝欲碎——母亲躺在炕上,看着二姐皱巴巴的小脸只有流泪。父亲也更加沉默了。在旧院,轻易不说一句。 [NextPage]

  两年以后,当我出世的时候,姥姥已经彻底绝望。她决定让父亲和母亲走。或许,她早已经萌生了此意,只是碍于脸面,无法出口。父亲和母亲离开了旧院,带着三个女儿。也就是说,姥姥招了上门女婿,现在又不要了。父亲和母亲一时找不到住处,就借了人家一间房,暂且栖身。后来,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我的父母亲,两个年轻人,带着三个孩子,如何凭着一双手,白手起家。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父亲和姥姥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我说过,我的奶奶是这样一个人,懒惰、自私、少心没肺。面对自己儿子的困厄,非但没有慈母之心,竟是袖手旁观。兄弟们,也都担心父亲回来分割微薄的家产,齐了心要冷落他们。父亲和母亲,至此,尝尽了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贫贱夫妻百事衷。这话是真的。父亲和母亲,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常常是硝烟弥漫。有时候,我从外面疯玩回来,看见家门口挤满了人,有的在看,有的在劝,知道是父母又吵了架。母亲的呜咽一阵阵传来,夹杂着父亲粗重的喘气声。一颗小小的心就立刻缩紧了。

  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队长。我没有说,父亲读过高小,识文断字,打得一手好算盘,在乡间,算是知识分子了。父亲原是二队,到了旧院,就跟了姥姥所在的一队。那时候,生产队队长是有一定权力的。派活儿,是这种权力体现之一。派什么样的活儿,轻与重,忙与闲,工分的多与少,这里面颇有说法。据说,父亲常常给姥姥她们派重活儿。拉粪车、砍秸子、钻高高的庄稼地薅草。姥姥和几个姨,就只有默默受了。母亲知道了,自然要跟父亲闹。经了艰难岁月的碾磨,比起当年,父亲的脾气越发暴烈了。对母亲,他全忘了是年幼他五岁的妻子,一点都不懂得忍让。多年以后,当母亲缠绵病榻,父亲长年细心服侍的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内心深处,是否有过深深的悔恨。那样健康活泼的一个女人,硬是生生落下了一身的病痛。也许是有过,可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那时候,常常半夜里被姐姐推醒,说是母亲不见了,母亲不见了。乡村的夜,寂静,深远,姐姐打着灯笼,我跟在后面,满村子找母亲。灯光一漾一漾,映出我们的影子。母亲,你在哪里?我的一颗小小的心充满了忧惧,竟然忘记了哭泣。母亲和父亲吵了架,跑了。从一开始,母亲就夹在姥姥和父亲中间,历尽了煎熬。强硬的姥姥,暴烈的父亲,婆婆一家的歧视和轻侮,贫困的日子。母亲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有逃离。有时候,我们会在深深的玉米地里找到母亲,她披散着头发,满脸泪痕,露水把她的鞋子打湿了,走起路来滋滋响。有时候,满村子找也找不着,母亲是去了几十里之外的大姨家。这个时候,我的四姨把我叫过去,让我去找父亲,央他去接母亲。至今,我还记得,黄昏,父亲在田野里放羊,我立在一旁,低声哀求,我想娘了。微凉的风从田野深处吹过,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紧绷绷的,涩而疼。夕阳慢慢地从树梢上掉下去了,野地里渐渐升腾起薄薄的雾霭。父亲的脸一点一点模糊了。半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现在想来,那时候,大姨家,是母亲的一个避风港了。大姨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嘴巴向来不饶人。我母亲坐在灶边,只是低头垂泪。我大姨立在当地,冲着我说,小春子,你回吧。你娘就在这里,不回去了。早晚有一天,她得让你们气死。这话是说给父亲听的。我扭头看看父亲,他闷头吸烟,一张脸在烟雾中阴晴不定。

  直到现在,回到老家,看见父亲孤独的背影,在老屋的院子里慢慢地踟蹰,我总是忍不住要流泪。我的父亲母亲,他们走过了那么艰难的岁月,有淡淡的喜悦,更多的,是漫无边际的伤悲。而如今,母亲去了,只留下父亲一人。所有的喜悦、怨恨,还有伤悲,都不算了,都不算了。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之间,是怎样的一回事。他们一定互相怨恨过,世事是如此的艰难,他们有过抗争,也有过妥协,他们软弱无力,然而,终究是坚忍。他们一生,生养了三个女儿,无子。那时候,在乡村叫做绝户。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字眼的含义。它后面包含的种种歧视、凌辱、哀伤、无奈,我全懂。为此,我的父亲和母亲受够了煎熬。可是,他们爱过吗?我记得,有时候,早晨醒来,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说话。我知道,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母亲在灶边坐着烧火,父亲吸着烟,他们说着闲话。有点漫不经心,甚至有点索然。我在枕上听着,半闭着眼睛,心里却荡起一种温情。我喜欢这样的早晨。也有时候,我歪在母亲身旁睡午觉。父亲走过来,俯下身,看看我,转而逗母亲说话。母亲合着眼,只是不理,父亲用手指在母亲下颌上挑一下,母亲就恼了,佯骂一句,父亲觉出了无趣,微笑了。这个时候,我紧闭着眼睛装睡,心里却是充满了喜悦。多么好,我的父亲和母亲,至少在那一刻他们恩爱着。直到现在,我所理解的爱情,也不过如此了。[NextPage]

  大概我上小学的时候,是我们家最好的时光。那时候,我的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号称财神爷,在当时的乡村,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位,而且实惠。新屋已经盖起来了。母亲素来喜欢干净,把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洁清爽。八仙桌子,靠背椅,大衣柜,带抽屉的梳妆台都有了。我母亲坐在炕沿上,和三婶子说着闲话。我父亲伏在桌上,噼噼啪啪地拨算盘。我和小伙伴在院子里跳房子,笑着,叫着,鼻尖上都是汗,有些声嘶力竭了。姐姐们挤在里间,咬耳朵,已经是有秘密的年龄了。阳光从窗子外照过来,慢慢爬上墙,把相框上的玻璃照得闪闪烁烁。相框里,都是我们一家的照片。大姐的最多,也有小姨的,还有表哥。那是他们的年代,就连在照片里都是笑着的,一脸的意气风发。算起来,那时父亲不过三十多岁,掌握着一个队的财权,算是事业的巅峰了。平心而论,父亲是个美男子,剑眉朗目,周正而端庄。到了这个年龄,更平添了成熟男性的风度。我猜想,村里的女人们都暗暗喜欢他。就连三婶子,正和母亲说着话,看见父亲走过来,就有些词不达意了,讷讷的,有时候,像少女一般,竟然红了脸。那时候,我母亲也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好年华,穿着暗格的对襟布衫,一笑,露出一口耀眼的牙齿。我的父亲和母亲,在离开旧院之后迎来了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岁月。三个女儿尚未长成,他们自己呢,青枝碧叶的年华,在自己的屋檐下,过自己的小日子。从前的困厄,如同一场旧梦,都过去了,他们不愿意去想了。未来的日子,谁知道呢——终究还很遥远,遥不可及。他们来不及去想。他们想不到,磨难,已经在未来的某处,静静地潜伏着,窥伺。仅仅在几年以后,母亲的病痛来袭,初现端倪,生活全然变了模样,全变了。

  在这段日子里,我依然常常往旧院去。我的父亲和姥姥,依然有龃龉,但是却好多了。怎么说,孩子们都渐渐大了;还有,我的父亲,那几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姨家的表哥,是旧院的常客。表哥是大姨的儿子,人生得好,文秀,单薄,白皙,一点儿也没有乡下孩子的粗野和鲁莽。为此,表哥深得姥姥的疼爱,她常常把他带在身边,拾花生、摘棉花、起红薯。表哥和小姨同年,两个孩子在一起,常常是小姨处处让着表哥。表哥也确实招人疼爱。他总是安静地待在大人身边,从不惹祸生事。他也懂得体贴。对姥姥,对我的母亲,感情尤其深厚。有一度,我的母亲差点就想把表哥收养过来,做儿子。我现在依然记得,在我们家最好的时候,表哥来了,我母亲给他做手擀面,烙饼。那时候,白面,是很珍贵的稀罕物。表哥歪在炕上,我跪在一旁,把他的一头黑发揉来揉去,趁他不注意,我把它们编成小辫,一条一条。我格格地笑出声来了。后来,表哥去了部队,当兵,提干。常常有信来。我母亲坐在炕沿上,听父亲念信:“大姨,姨父,你们好……”这时候,我母亲的眼睛深处闪着泪光。我母亲,是把表哥当做儿子了。直到现在,隔壁的玉嫂,还老是提起来,新婚的时候,表哥常常到她的新房,也不闹,就坐着,安静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宿。这个孩子,就是不一般呢。看看,果然。玉嫂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柔软,她是想起了她的好年华,如花似锦。现在,都过去了。

  我一直不肯承认,在我的童年岁月,表哥的存在,对我是一种安慰。真的,对表哥,我怀有一种静静的情感,美好无邪,它在我的内心深处珍藏着。我始终不肯相信,在我未来漫长的岁月中。我所喜欢的男人,竟或多或少有表哥的影子。在潜意识里,我是把表哥,这个我童年生活里唯一的异性,当做了理想男子的标杆。父亲不算,父亲是另外一回事。

  

  那时候,五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姊妹中,五姨算不得最好看,却是最能吃苦的一个。五姨也是孝顺的。她顺从了姥姥的心意,招了上门女婿,留在了旧院。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们结婚时候的情景。五姨穿着枣红条绒布衫,海蓝色裤子,脖子上是一条粉底金点的纱巾。她半低着头,在人群里羞涩地笑着。新女婿是外路人,跟着母亲嫁过来,下面又有了众多的兄妹,自然是不一样的。如今,来到旧院,就是另一个家了。我在旁边看着他,他长得算得高大,然而清瘦,眼睛不大,却很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精明的人。姥姥教着我,让我喊舅。这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从小到大,在旧院,我没有喊过。舅很爽快地应着,揽过我,摸摸我的小辫子。我高兴起来。从此,我有舅了。

  对这个舅,我姥姥显然汲取了我父亲的教训,凡事都觑一觑他的脸色,很小心了。她不再逼他改姓,由他姓刘,吃着翟家的饭。然而,孩子必得姓翟。同我父亲比起来,我舅,是一个通达的人物。在乡间,尤其是那时候的乡间,很难得了。我舅大概早已经把这些看破了,他微笑着,在旧院里出出进进,自如得很。我舅在人事上也圆通,家里家外,敷衍得风雨不透。甥男孙女的去了,总是笑着,热络地揽过来,让人说不出的温暖受用。在我的记忆里,我舅,真的同这旧院融合在一起了。这是他的家呢。街坊邻里,我舅更是打理得风调雨顺。村子里,翟家本就是个大姓,院房庞大,枝干错杂,其间的深与浅,薄与厚,近与疏,都容不得走错半步。在乡村,看似平和的外表,其内里的错综复杂的脉系,委实是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外来人尤其如此。然而,这难不倒我舅,真的。现在想来,在这方面,我舅是有很高的禀赋的。自从我舅来了之后,旧院里所有的内政外交,全是他了。我姥姥暗自松了一口长气,夜深人静的时候,竟悄悄流了眼泪。她是真的喜悦,这喜悦里,又有着难以言说的忧伤。这些年,她是受够了。如今好了。然而——然而什么呢,黑暗中,我姥姥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还能怎样,如今,她该知足了。我姥爷也高兴。这一回,他是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把自己隐在河套的树林子里,不问世事。再不用听姥姥的唠叨和抱怨。在旧院,他是心宽体胖的老爷子,从容,笃定,闲适得很了。人们都说,什么人,什么命。看人家大井。大井是我姥爷的名字。 [NextPage]

  五姨却不开心。怎么说呢,对男人,五姨是满意的。我舅是这样一个人,聪明,风趣,最知道如何讨女人欢喜。五姨却烦恼得很。五姨的新房,在东屋。姥姥依然按照老派的规矩,住着北屋,正房。新婚,因为是上门女婿,自然人们的目标是新女婿。至于新娘,自家的闺女,总不至于放下脸来胡闹。因此,五姨的新房就清静多了。新婚燕尔,夜里小两口关了门,自然少不得夫妇之礼。有一回,是个月夜,五姨灭了灯,却发现窗棂上映出姥姥的影子。她在往屋里看。五姨的一颗心乱跳起来,像惊了的马。这怎么可能?一个母亲,在自己女儿的新房外偷窥。这怎么可能?她想干什么?五姨一夜未眠。自此,她就经了心。这是真的,她想。老天,这竟是真的!五姨同姥姥的芥蒂,大概就是从那个月夜开始埋下了种子。白天,她注意观察姥姥的言谈举止,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姥姥,还是那个爽利的老太太,在旧院,她温和、敏锐,也威严。她是一家之主。可是,她是为什么呢?有时候,五姨就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或者,只不过是一场梦?然而,那个月夜,窗棂上清晰的影子,至今想来,她还心有余悸。她忘不了。五姨把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她是她的母亲,她怎么能够这样?这辈子,她都无法原谅她。她不原谅。很快,五姨临产,生下了一个男孩。我姥姥趴在炕上,看着这个降临在旧院的第一个男婴,翟家的后代,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这是翟家的香火啊。五姨躺在那里,耷拉着眼皮,爱看不看的,脸上始终是淡淡的。姥姥问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姥姥想,五丫头这是乏了——这么大一个胖小子。

  孩子满月的时候,照例要摆酒。孩子的亲奶奶,我舅的母亲,也过来看望。姥姥嘴上不说,内心里,对我舅的母亲,对刘家人,是很忌讳的。等客人散尽,我姥姥来到东屋对五姨说,既然是进了翟家的门,刘家的人,红白喜事,就不往来了吧。这样清爽。五姨侧着身子,给孩子喂奶,半晌,扔了一句,这我管不了。姥姥再想不到,自己的闺女会这样同自己说话。她呆在那里,一时气结。刚要发作,觉得闺女刚出月子,弄不好伤了身子,回了奶,就不好了。 孩子一日日长大了,五姨的脾气也一日日古怪了。有时候,看着女儿的背影,姥姥想,这是怎么了?简直莫名其妙。为了刘家的事,姥姥没少跟五姨闹。比如说,孩子回家来,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问谁给的,孩子说,奶奶给的,或者说,是叔叔。姥姥就颇不高兴。觉得自己的孙子,平白地吃刘家的东西,她委屈得不行。凭什么?这一来二去,怎么说得清?五姨却不作理会。她知道姥姥的心病。她偏要让她疼。她恨她。可是,她是她的母亲。能怎么样呢?她只能把这恨埋在心里,跟谁都不能提起。跟我舅,不能。跟姊妹,也不能——她跟姥姥,原是母女,可如今,却是婆媳。跟外人,更不能。这是家丑。夜里,五姨看着黑暗中的屋顶,把一腔怨恨紧紧咬住。孩子的脑袋拱在怀里,毛茸茸的。耳畔,是我舅的鼾声。
 
  偶尔,我的三姨和四姨,回到旧院,凑在一处,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各自的婆婆。五姨从旁听着,心里是又羡又妒。多好。所有的女人,都能在人前说说婆婆的是非,唯独她不能。有些事情,她只能藏在心底,让它慢慢变得坚硬,像刀子一点一点切割她的心。

  

  那时候,小姨正在忙于相亲。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小姨活泼、美丽,又有文化,是旧院最亮眼的一朵花。那时的乡村,风气已经渐渐开化。男女青年,经人介绍,也可以在一起说说话了。有一回,我记得,小姨带上了我。

  是个春天的夜晚,月亮在天边挂着,又大又圆。小姨和那个青年一前一后,在村路上慢慢走着。我跟在小姨身旁,心里充满了隐隐的激荡。两旁是青青的麦田。夜风从村庄深处吹过来,带着庄稼微腥的涩味,夹杂着青草温凉的气息。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叫着,夜晚的乡村,寂静,清明。小姨和那个青年就这样走着,几乎不说话。偶尔青年问一句,小姨就低声答了,就又沉默。我走在旁边,却被这沉默深深感动了。我觉得,这沉默里面,所有的微妙的情感,喜欢,羞涩,紧张,不安,萌动的爱意,欲言又止的试探,小心翼翼的猜测——都在里面里。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庄稼的气息,虫鸣,月亮在天上,静静地走。一对男女青年,一前一后,甜蜜地沉默。一个孩子,她懵懂,迷茫,还来不及经历世事,然而,她却亲眼见证了一场爱情。那个青年,后来成了我的小姨父。多年以后,有一回,我偶尔提起此事,小姨茫然地看着我,是吗_我怎么不记得了——其时,小姨已经儿女成行,成了一个地道的乡村妇人,正在为女儿的婚事操劳。年轻时的那个春天的夜晚,她努力想了想,竟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在旧院,小姨是老闺女,仗着姥姥的疼爱,有时候,就难免有些任性。然而,小姨终归是个乖顺的姑娘,即便任性,也是女孩家的任性,带着一种孩子气。旧院里向来是女人的天下,小姨一向是惯了的。穿衣裳,也少有避讳。可是,现在不同了。旧院里多了我舅。虽然叫舅,却是外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男人。这让小姨颇不习惯。有一回,是个夏天,小姨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汗,就把房门关了,冲凉。冲完,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姨想都没想,就把门打开,端起一盆水就泼出去。只听哎呀一声,是我舅。门里门外,两个人都愣在那里。小姨只穿了一件花短裤,小小的胸衣,雪样的肌肤,在昏暗的屋子里,格外醒目。那个时候,即便聪敏如我舅,也呆了。小姨捂住脸,尖叫一声,把门咣当关上。[NextPage]

  那回以后,小姨和我舅,再不像从前那么自然了。从前,他们一起吃饭,下地干活,一起说笑,偶尔我舅还开开小姨的玩笑。问她最近相亲的事,什么时候把自己嫁出去。赶紧嫁啊,我还等着吃你婆家的酒席呢。小姨就笑,说,怎么,嫌我多余了?我就不嫁,这辈子都不离开旧院。这样的嘴仗,是常常有的。姥姥从旁听着,也只是笑。可是,那个黄昏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嘴仗了。小姨和我舅,忽然就变得客气起来,赔着小心,像陌生人。晚上,乘凉的时候,只要有我舅在院子里,小姨就搬个凳子,走到南墙根,丝瓜架底下,抱着戏匣子,听广播。或者,躲在屋子里,关了门,悄悄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也有时候,英罗她们来,几个姑娘挤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小姨也跟着笑,只是比先前安静多了。那时候,五姨正在怀孕,她腆着笨重的肚子,坐在藤椅上,慢慢摇着,冷眼观察着这一切。其实,从那个黄昏,那个黄昏的一声尖叫,她就留意了。她是过来人,也年轻过,她懂。更要紧的是,小姨是她的妹妹。她这个妹妹,年轻、美丽、活泼、惹人喜欢。没错,她是她的妹妹。然而,她也是女人。而她的丈夫,我舅,是男人。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男人?五姨晃着躺椅,一只手在隆起的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院子里的苦瓜正在开花,香气浮动。夜晚的雾气一蓬一蓬的,直扑她的脸。在旧院,在这个家,她是一日日沉默下来。她在这沉默里慢慢思忖。她是后悔了。当初,悔不该答应留在旧院。她怨恨。她不怨恨别人,她怨恨姥姥。是姥姥一手定下了她的婚事。这么多年,在这个家里,在旧院,姥姥说一不二。可是,现在不同了。五姨用一只手抚一抚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把嘴巴捂住,让一个长长的哈欠慢慢打出来,眼睛里就有了一层薄泪。一天的繁星,霎时模糊了。

  那一年,小姨出嫁了。小姨父就是那个月夜的青年。

  我是一直到后来才知道,此前,小姨其实已经心有所属。那个人家在邻村。对于小姨的这段爱情,我一直深感好奇。他们是如何认识的?是在深夜的电影幕布前,还是在春日赶集的村路上?平日里,小姨和他如何见面,如何联系?或许,很多时候,小姨自告奋勇地去邻村赶集,私心里,其实是怀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可以想象,走在青草蔓延的小路上,风吹过来,拂上一个姑娘发烫的脸庞,甜蜜,胆怯,慌乱,然而强自镇定。对面的村庄隐隐在望了,她的心跳快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段爱情为什么无疾而终了。也许,是那个邻村的人薄情,或者怯懦一要想娶到旧院的老闺女,姥姥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也许,是姥姥。姥姥的意思,是要把小姨留在村子里,守着。总之,后来,有了那个月夜。后来,小姨嫁给了小姨父。

  你知道压车吗?我们这地方,办喜事的时候,女方的嫁妆车上,是要有小孩子压车的。这小孩子一般是娘家人,或者是至亲。嫁妆车在娶亲队伍前面,先到,男方须得给喜钱,压车的小孩子才肯下来。这个时候,往往是腊月的清晨,天边刚刚泛出一丝微明的曙光。如果时候还早,或许能够看到淡淡的月牙的影子。小孩子坐在车上,接过男方递过来的红包,摸一摸厚薄——这是行前大人们反复叮嘱过的,如果薄,就不下车。也有的孩子,又冷又困,只要有红包,外加上一把糖果,就懵懵懂懂地被抱下来。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笑了。他们呵一呵手,开始卸嫁妆了。

  在我的童年岁月里,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压车的机会就格外多。最不能忘记的,就是给小姨压车。这地方的风俗,姑娘出嫁前的晚上,村里同龄的姑娘们要来家里吃酒席,然后,留宿,陪伴新嫁娘度过姑娘时代的最后一个夜晚。其实,哪里睡得着?姑娘们挤在一处,对着满屋子的嫁妆评头论足。那个时候,英罗还没有出嫁。她的婚期,也在那一年,比小姨稍晚。她们说着,笑着,偶尔就闹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旧院里灯火通明,人们进进出出,忙碌,一脸喜色。有时候往这边的窗子望一望,并不轻易过来。这个夜晚,即便是做父母的也不便过多打扰。这是姑娘们的夜晚。这个夜晚,是一个分界,一个里程的转折。此后,为人妇,为人母,人生的种种境遇,喜悦或者艰辛,幸福或者不幸,都由它去了,由它去了。小姨坐在炕沿上,两条腿耷拉下来,把脚后跟轻轻地磕着,一下,又一下。她的半边脸隐在灯影里,有些看不真切。她在想什么?或许,她是想起了那条青草蔓延的村路。也或许,是那个月夜,到处都是虫鸣。她扭头望了望院子里的灯火,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细细地疼了一下。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了,五姨的很多话锋,很多的脸色,竟都是为着她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这个旧院就不一样了?二十多年了,她在这里出生,一点一点长大。这是她的家。在这里,她自在,坦然,为所欲为。可是,事情忽然就不一样了。五姨对她,竟是很客气了,这客气里有疏远,有陌生,也有暗暗的敌意一这是小姨不愿意承认的。我舅,也忽然间不肯说笑了,凝着一张脸,端着架子,即便说一句,也是讪讪的,很不自在了。就连我姥姥,也是小心觑着小姨的脸色,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一回,小姨起夜,蹲了半晌,从茅房出来,听见门吱呀一响,一个人影一闪,进了北屋。小姨吓了一跳,正待回屋,听见北屋姥姥的咳嗽声,压抑的,然而却剧烈。小姨心里就一凛,呆在了当院。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懂了。她想起了那个黄昏,那一声尖叫。原来如此。小姨把双臂抱在胸前,慢慢地摩挲着。夏夜的风,竟然很凉,她感觉一粒粒的小东西在裸露的皮肤上簌簌地生出来。她抚摸着它们,静静地打了个寒战。屋子里,有谁笑起来,她吃了一惊,方才回过神儿来。一屋子的嫁妆,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这才知道,自己与它们,是息息相关的。今晚,她是这场戏的主角。还有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一谁知道呢。[NextPage]

  一大早,我就被哄起来,准备压车。大人们围过来,摸摸我的辫子,把我的围巾紧一紧,叮嘱着。不过还是那些话:红包少了,别下来。吃饭的时候,看着旁人,该端碗的时候端碗,该撂箸的时候撂箸。要看人的脸色,要懂规矩。我母亲特意把我叫到一旁,叮嘱我把红包放进棉袄的内兜里。我舅站在车前,指挥着人们搬嫁妆,一面大声同人指点着,一一评说着。我舅的神色,全然是旧院的主人。如今,他把小姨嫁出去,他要让人知道,这些嫁妆的品质、价格,他托人去订做,也亲自去挑选。为了翟家聘姑娘,他费了很多心血。我的五姨,身子不便,用一只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肚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淡淡的,始终看不出什么。
  
  那一天的事,现在想来,已经很模糊了。只是依稀记得,我被人抱下来,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红包,立在晨风中,等小姨。天色渐渐明亮了,披红挂绿的队伍迤逦而来,和着高亢的唢呐声,在冬日的村路上格外鲜明。小姨在众人的簇拥下,推着车,慢慢走着走着,一直走进她未来的悠长岁月。

  

  旧院是真的安静下来了。阳光静静地晒着,把枣树的枯枝画在地上,一笔一笔,很分明的样子。西墙上,挂着红薯的藤蔓,黑褐色,已经干透了。一只羊正在努力地拿嘴巴够着,却够不着。姥姥坐在门槛上,看了一会儿羊,又抬头看了一会儿天。太阳光照过来,像金子,有几粒溅进她的眼睛里了。她眯起眼,不知怎么,就渐渐有了泪光。她疑心是自己打了哈欠,拿手背擦一擦,自己倒先笑了。这回好了,六个女儿全都嫁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分明是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处,说着,笑着,闹着,也气恼,把牙恨得痒痒的——怎么这一眨眼就全散了。只留下这个院子,这个旧院,寂寂的,让人空落落地疼。村里的姑娘们也都不来了。英罗,也出嫁了,嫁到了阎村。我蹲在地上,拿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画着,天知道我在画什么。

  门吱呀开了。我舅和五姨回来了。姥姥似乎吃了一惊,慢慢从门槛上立起来。她是忘记了。这个家,这个旧院,还有她的五姑娘,她的上门女婿,半个儿子一岂止是半个,她是要拿他当一个儿子呢。姥姥看了一眼五姨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掐着手指暗暗算了一下日子,快了,也就是月底月初的事了。

  五姨的第一个儿子降生以后,皆大欢喜。我的父亲却始终郁郁的。怎么说呢,其实,从一开始,对于我舅的入赘旧院,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当初,他也曾是旧院的东床。他本是立意要在旧院成家立业,终其一生的。然而,他竟然还是走了,他不肯承认,其实是被逐出门。因为无子。父亲是一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的暗伤,是他的人生的耻辱。他和我姥姥日后的一切恩怨纠葛,自此开始。多年以来,父亲和姥姥互不理睬。即便是当街碰上,走个面对面,也是视而不见。想来是多么令人难堪,我母亲夹在这样一种关系之间,左右为难。

  连襟之间,或者妯娌之间,往往是不动声色的对手,其间的较量,往往是从最初开始。这种较量微妙,隐蔽,却动人心魄。父亲同我舅,这两个男人,他们之间的较量,几乎贯穿了漫长的后半生。父亲和我舅,这两个旧院的女婿,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和旧院有关。连襟两个之中,相对我舅,父亲是显见的失败者。父亲恨我舅,恨我姥姥,恨那个哇哇哭叫的新生儿。总之,父亲恨旧院。当年,他还是一个青涩的年轻人,一切才刚刚开始,是旧院,把他对生活的美好期待揉碎了。父亲狠狠地想。可是,他的期待是什么?公正地讲,离开旧院之后,他的日子倒渐渐好了。苦倒也是吃了不少。想到这里,父亲摇摇头,叹了口气。然而,他还是怨恨。这些年,他和母亲,闹了多少回他是记不清了。为了什么,左右离不开旧院。我说过,我舅这个人,聪敏,精明,处事圆通。他随母亲再嫁,很可能,小小年纪,就已经历了很多世事。他敏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往往能够一眼看破。父亲的心思,他怎么不懂?一进旧院,他看到的都是笑脸,是欢喜,是对于未来顶门立户的男主人的暗暗的期盼,除了父亲。记得,我舅和五姨成亲那天,父亲去得很迟。母亲几番延请,求他,逼他,软硬兼施,费尽了口舌。后来,父亲是去了。喝多了酒,把酒盅摔碎了,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醉话。我母亲从旁急得直跺脚,只是哭。我舅把母亲劝开,自己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父亲满上一盅,他干一盅,也不说话。众人都看呆了。姥姥过来,正待开口劝阻,我舅仰头把一盅酒一饮而尽,说,兄弟给哥赔罪,赔罪了。

  自此,我舅同父亲很热乎地来往,称兄道弟,闲来喝两盅小酒,叙叙家常,简直亲厚得很。我父亲就不好把脸拉下来,自己本又好酒,也就半推半就地敷衍着。村子里谁不知道,我舅和父亲,旧院的这一对连襟,好得像兄弟。我姥姥看在眼里,嘴上不说,暗地里却更是佩服我舅的大度和通达。相比之下,父亲就显出那么一点狭隘,固执,不讨人喜欢。其实,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心肠软,耳根子也软,见不得人家的一点好处,听不得一句好话,眼窝子又浅,一个大男人,常常是心头一热,眼圈先湿了。我舅这样上赶着同他交好,尤其是人前人后给了他足够的面子。这让父亲安慰。有时候,接过我舅递过来的烟卷,刚叼在嘴上,一朵橘红的火苗就凑过来,替他点燃了。他慢慢吸上一口,长长地吐出来。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面前徐徐升起,很惬意了。[NextPage]

  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我说过,那些年,是我们家的盛世。我至今还常常记起,父亲坐在八仙桌前,噼噼啪啪拨算盘。太阳光从窗格子外照过来,父亲身上有一层毛茸茸的金色的光晕。黑褐色的算盘珠子闪转腾挪,一线流光在上面闪闪烁烁。偶尔,父亲抬起头来,同旁边的母亲说上一句,就又埋下头去,继续算账。账本是用一种很挺括的纸张,上面有红的蓝的格线,密密麻麻的,有很长一段时期,我的作业本就是这样的账本纸订成的。这让我在伙伴们中间很是骄傲。现在想来,这样的作业本并不好,主要是线条太乱,远不及白纸的干净清爽。可是,在当时,账本纸代表了一种特权。幼小的我,竞也知道特权带来的虚荣了。那时候,生产队里常常吃犒劳,吃犒劳的地点,就在我们家。所谓的吃犒劳,其实就是少数人的犒劳,生产队队长、会计,有时候还有仓库保管员。我记得,生产队副队长是一位妇女,叫做然婶的。算起来,当时然婶总也有三十出头了。三十多岁,在女人一生中,该是最好的年华。像初秋的庄稼,饱满,结实,丰饶,汁水充盈,浑身上下,洋溢着成熟女性的风韵。仔细想来,然婶算不得好看,但却是生动的。性格又活泼,人又能干,在生产队里,很惹男人们喜欢。我不知道,对于然婶,父亲心里有什么想法。可是,看得出来,然婶是很喜欢同父亲在一起的。往往只要有父亲在,然婶的笑声就格外清脆,神情也格外娇柔,不经意地就飞红了脸。很妩媚了。生产队队长是魁叔,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喜欢喝酒,大声说话,走起路来,震得地面咚咚响。人们都说魁叔和然婶。男女共事,难免有闲话,在乡村,尤其如此。有人说,看见他们钻庄稼地了。也有人说,就在河套的树林子里。男人把女人抵在树上,把一树的雀子都惊飞了。说话的人眨一眨眼睛,坏坏地笑了。逢这个时候,我父亲总是很沉默,专心忙着手头的事,一言不发。我母亲却饶有兴致的样子,孜孜地追问着,发出一声声惊叹。这惊叹里有谴责,惋惜,但更多的,还有安慰和满足,甚至是薄薄的忌妒和愤恨。

  吃犒劳的时候,我家的厨房就热闹起来。然婶拉风箱,我母亲在灶前弯着腰,照料着锅里的烙饼。两个人有说有笑,配合默契,简直是一对姐妹了。有时候,母亲就把声音低下来,俯在然婶的耳朵边,悄悄地说些体己话,说着说着,就哧哧笑了。男人们在北屋,喝酒、吸烟、吹牛,偶尔也说一说队上的公务。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不知说到什么,他们笑起来。那是男人的笑声,粗犷,爽朗,却又意味深长。我在地下把一只陀螺抽得团团转。陀螺是魁叔给我做的,染成鲜艳的红色。我的眼里只有陀螺,我还顾不上别的。饭菜端上来了。烙饼,烀茄子。全都是油汪汪的。生产队库房里,有的是成瓮的花生油。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美味的饭菜。通常第二天,我总是被母亲派往旧院,给姥姥送剩下的饭菜。姥姥把饭菜收下,把空碗递给我,一边叮嘱着,路上小心,别摔了。我也不知道,是别摔了我,还是别摔了碗。总之,姥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慈祥。后来,我常常想,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姥姥把对父亲的芥蒂,慢慢消融了。她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个被自己逐出门庭的女婿。姥姥看了一眼烀茄子,厚厚的一层油,已经凝住了。饼是千层饼,点着密密的芝麻粒。姥姥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年,也是尝够了独力支撑的苦楚,一心要如何如何——仔细想来,当年,自己或许是过分了一些。

  五姨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我已经是上了二年级。家丁兴旺,姥姥自然很高兴。就连母亲,也是兴高采烈的,同人闲聊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新生的婴儿。大胖小子,哭起来,嗓门响得很呢。那样子,仿佛是自己生了儿子。姥姥照例是忙里忙外。看着一院子的尿片子,花花绿绿的,晒满了铁丝,纺车架,柴火垛,甚至柳筐的弯背上,大模大样的,都是。姥姥就微笑了。谁想得到呢,自己竟是有孙子的命。两个孙子,生龙活虎的,把这旧院多年的阴气,全给冲散了。姥姥承认,她喜欢男孩。对这两个孙子,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喂给他们吃。生养了这么多女儿,她是真的麻木了。当然,跟表哥比起来,还是不一样的。怎么说,表哥也是外人。乡间有一句俗话,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现在想来,这话是真的。小时候,对这个大外孙,自己是多么疼爱。可是,现在,人家当兵,提干,出息了,一年里能回来几趟?孙子就不同。姓翟,走到天边,都是翟家的根苗。再远,也是走不出这旧院的。姥姥笑了。天是格外的好。姥姥抬起眼,看着旧院上方那一片湛蓝的天,有一缕云彩,拖着长长的尾巴,悠悠掠过。这辈子她最得意的事就是把五丫头留在身边。起先,心里还有一点忐忑,生怕蹈了我母亲的旧辙。这回,姥姥是彻底放了心。她用手捏一捏尿片子,太阳真好,只这一会儿,差不多就要干了。 [NextPage]

  阳光照过来,铺了半张炕。五姨倚在被垛上喂奶。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奶香夹杂着尿腥,让人昏昏欲睡。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锁钱。这地方,生了孩子,人家都要送锁钱。用红绳系了钱,坠了各色各样的玩物,女孩子,往往是花朵啊、小鹿啊、凤凰啊;男孩呢,则是老虎、狮子、马或者小熊。锁送过来,都要在孩子的脖子上戴一戴,吉祥,避邪。然后,就挂在炕墙上。锁越多,孩子的命越好。五姨抬眼看了看锁钱,层层叠叠的,让人眼花缭乱。锁钱不少。这一回,比老大那时候更多。乡间的人,眼皮都活得很呢。两个儿子,就是旧院的两只胆,两条梁。我舅人缘又好,又有手艺——我舅是很好的厨子,不知道跟谁学的,也许是无师自通,做得一手好饭菜。乡间,婚丧嫁娶,过满月,待干亲,谁家置办酒席,都少不得请我舅帮忙。对于其间的繁文缛节,什么开席茶,安席饭,扫席面,七大碟子八大碗,几荤几素,几深几浅,我舅都懂。在乡村,手艺人受人敬重。可别小看了这手艺,大凡办酒席的,都是人生中的大事。一则是好坏,二则是奢俭。这其中的文章,就难做了。逢这个时候,就只有倚仗我舅。我舅这差事不错。好酒好菜侍候着,最后,还少不得两条好烟带回来。钱倒是不收的。可是,也承了不薄的人情。受惠的人家,总念着什么时候把欠下的这份隋还上。比如说,有一回,我姥姥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受了风寒。左邻右舍都来看望。拿不拿东西倒在其次,要的就是这份敬重。再比如说,我舅生了儿子,这送锁钱的竟是络绎不绝。五姨看着满墙的锁,心里是百种滋味。有点甜,有点酸,又有点苦。说不清,真说不清。透过窗子,我姥姥的影子投过来,一伸一缩,正在晾尿片子。五姨闭了闭眼。怎么说呢,对我姥姥,自从那回事以后,五姨心里就有了结。这个结是个死结,一辈子,她都没有再打开。期间,她也努力过。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母亲,骨肉血亲,能怎样呢。可是,没用。她看着姥姥为两个孩子操劳,她也心疼,姥姥是一年一年老了。然而,也还是怨恨。姥姥是真心疼爱这两个孩子。她把着老大尿尿,一只手端着,一只手拨弄着孩子的小雀子,嘴里嘘着哨子,孩子冷不防尿出来了,尿了她一手,她倒呵呵笑了。也有时候,她把孩子的小脚放在嘴里,含着,孩子怕痒,格格地笑。五姨冷眼看着这一切,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恼得很。八辈子没见过儿子。五姨恨恨地想。心里有个地方就疼了一下。还有我舅。饭桌上,我舅坦然接过姥姥递过来的饭碗,对姥姥,竟是连让也不让一下。当初,我舅是多么的恭顺有礼。说话、做事,全是晚辈的样子。这些年,谁把他惯成了这副德行?当真是没见过儿子。姥姥又给我舅添了一回饭,那神情,殷勤,近乎谄媚了。五姨吃着吃着,当的把碗一放,回了东屋。

  院子里寂寂的。蝉声热烈,阳光爬上窗子,静静地盛开。五姨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把她的胸脯扎得直痒痒。她觉出自己是出了汗。一生气就出汗,她知道自己的毛病。方才,也许自己是太不讲理了。一边是母亲,一边是丈夫,再怎么,都是至亲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了那么大的气。可是,她看不得这个。自小,姥姥在她的眼里,是多么威严的一个人物。在旧院,姥姥就是王。她敏锐、决断、果敢,在任何事上都有一种慑人的气势。她是旧院的主心骨。是这女儿国里的男人。姥爷不算。从很小的时候,姥爷在这个家,在旧院,就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他跟她们,是不相干的。相比之下,在女婿面前,姥爷倒是保持了一个长辈应有的威严。当然,姥爷向来是只顾自己的人。在他眼里,没有旁人。五姨伸手把孩子鼻尖上的汗揩去,在衣襟上擦了,看着炕角的一个包袱发呆。那是我的几个姨送来的,孩子的棉袄。这地方有个风俗,姨的裤,姑的袄。新添了孩子,都得按这规矩,送裤或者送袄。我的几个姨,都送了袄。她们是把自己当做孩子的姑姑了。倒不全是一个称呼。姐妹们回到旧院,显见得拘谨了。见了面,也没有了往日里的亲密无间,说话,做事,总是觑着她的脸色,很生分了。乡间有句话,媳妇越做越大,闺女越做越小。看来,大家是把她当做旧院的媳妇了。既是媳妇,就势必不那么同心同德。而且,姥姥的养老送终,也是五姨的事情。这样一来,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姐妹们回来,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各自的婆婆。在乡间,这是女人们永恒的话题。婆婆的刁蛮、昏聩,自己的隐忍。或者机智。正说到有趣处,却忽然缄了口。五姨把孩子往怀里紧一紧,也沉默了。她怎么不知道,在众人眼里,自己的角色变了。她和姥姥,是母女,但更是婆媳。这很微妙,也很尴尬。她恨这种关系。有时候,她就想,她这一生,总也不会有津津有味向人宣讲婆婆的不是的时候了。而且,在村子里,因为是本村的闺女,也几乎少有人同她玩笑。更不像别的媳妇,孩子都老大了,还总是忆起当年的历险。大都是新婚的时候,被谁轻薄了去,被谁差点占了便宜,被谁熬了几个通宵,硬是把个铁打的汉子熬倒了。述说起这些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却是红的。她们是想起了自己的好时候。人的一生,谁没有好时候?可是,五姨记起来的,却总是东屋里的压抑和拘谨,还有,夜晚,窗子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即便是现在,男人们,大都是本家,在她面前,总是一本正经,说话做事,深浅都不是。五姨叹一口气。她自问不是一个轻浮的人,然而,看见别的媳妇被男人们任意地玩笑着,脸上讪讪的,心里却觉出了无味。这算什么?闺女不是闺女,媳妇不是媳妇。当初,她可实在想不到,在自家门口做媳妇的难堪。相形之下,我舅倒是自在得很。我舅人灵活,又风  五姨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我已经是上了二年级。家丁兴旺,姥姥自然很高兴。就连母亲,也是兴高采烈的,同人闲聊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新生的婴儿。大胖小子,哭起来,嗓门响得很呢。那样子,仿佛是自己生了儿子。姥姥照例是忙里忙外。看着一院子的尿片子,花花绿绿的,晒满了铁丝,纺车架,柴火垛,甚至柳筐的弯背上,大模大样的,都是。姥姥就微笑了。谁想得到呢,自己竟是有孙子的命。两个孙子,生龙活虎的,把这旧院多年的阴气,全给冲散了。姥姥承认,她喜欢男孩。对这两个孙子,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喂给他们吃。生养了这么多女儿,她是真的麻木了。当然,跟表哥比起来,还是不一样的。怎么说,表哥也是外人。乡间有一句俗话,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现在想来,这话是真的。小时候,对这个大外孙,自己是多么疼爱。可是,现在,人家当兵,提干,出息了,一年里能回来几趟?孙子就不同。姓翟,走到天边,都是翟家的根苗。再远,也是走不出这旧院的。姥姥笑了。天是格外的好。姥姥抬起眼,看着旧院上方那一片湛蓝的天,有一缕云彩,拖着长长的尾巴,悠悠掠过。这辈子她最得意的事就是把五丫头留在身边。起先,心里还有一点忐忑,生怕蹈了我母亲的旧辙。这回,姥姥是彻底放了心。她用手捏一捏尿片子,太阳真好,只这一会儿,差不多就要干了。 [NextPage]

  阳光照过来,铺了半张炕。五姨倚在被垛上喂奶。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奶香夹杂着尿腥,让人昏昏欲睡。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锁钱。这地方,生了孩子,人家都要送锁钱。用红绳系了钱,坠了各色各样的玩物,女孩子,往往是花朵啊、小鹿啊、凤凰啊;男孩呢,则是老虎、狮子、马或者小熊。锁送过来,都要在孩子的脖子上戴一戴,吉祥,避邪。然后,就挂在炕墙上。锁越多,孩子的命越好。五姨抬眼看了看锁钱,层层叠叠的,让人眼花缭乱。锁钱不少。这一回,比老大那时候更多。乡间的人,眼皮都活得很呢。两个儿子,就是旧院的两只胆,两条梁。我舅人缘又好,又有手艺——我舅是很好的厨子,不知道跟谁学的,也许是无师自通,做得一手好饭菜。乡间,婚丧嫁娶,过满月,待干亲,谁家置办酒席,都少不得请我舅帮忙。对于其间的繁文缛节,什么开席茶,安席饭,扫席面,七大碟子八大碗,几荤几素,几深几浅,我舅都懂。在乡村,手艺人受人敬重。可别小看了这手艺,大凡办酒席的,都是人生中的大事。一则是好坏,二则是奢俭。这其中的文章,就难做了。逢这个时候,就只有倚仗我舅。我舅这差事不错。好酒好菜侍候着,最后,还少不得两条好烟带回来。钱倒是不收的。可是,也承了不薄的人情。受惠的人家,总念着什么时候把欠下的这份隋还上。比如说,有一回,我姥姥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受了风寒。左邻右舍都来看望。拿不拿东西倒在其次,要的就是这份敬重。再比如说,我舅生了儿子,这送锁钱的竟是络绎不绝。五姨看着满墙的锁,心里是百种滋味。有点甜,有点酸,又有点苦。说不清,真说不清。透过窗子,我姥姥的影子投过来,一伸一缩,正在晾尿片子。五姨闭了闭眼。怎么说呢,对我姥姥,自从那回事以后,五姨心里就有了结。这个结是个死结,一辈子,她都没有再打开。期间,她也努力过。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母亲,骨肉血亲,能怎样呢。可是,没用。她看着姥姥为两个孩子操劳,她也心疼,姥姥是一年一年老了。然而,也还是怨恨。姥姥是真心疼爱这两个孩子。她把着老大尿尿,一只手端着,一只手拨弄着孩子的小雀子,嘴里嘘着哨子,孩子冷不防尿出来了,尿了她一手,她倒呵呵笑了。也有时候,她把孩子的小脚放在嘴里,含着,孩子怕痒,格格地笑。五姨冷眼看着这一切,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恼得很。八辈子没见过儿子。五姨恨恨地想。心里有个地方就疼了一下。还有我舅。饭桌上,我舅坦然接过姥姥递过来的饭碗,对姥姥,竟是连让也不让一下。当初,我舅是多么的恭顺有礼。说话、做事,全是晚辈的样子。这些年,谁把他惯成了这副德行?当真是没见过儿子。姥姥又给我舅添了一回饭,那神情,殷勤,近乎谄媚了。五姨吃着吃着,当的把碗一放,回了东屋。

  院子里寂寂的。蝉声热烈,阳光爬上窗子,静静地盛开。五姨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把她的胸脯扎得直痒痒。她觉出自己是出了汗。一生气就出汗,她知道自己的毛病。方才,也许自己是太不讲理了。一边是母亲,一边是丈夫,再怎么,都是至亲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了那么大的气。可是,她看不得这个。自小,姥姥在她的眼里,是多么威严的一个人物。在旧院,姥姥就是王。她敏锐、决断、果敢,在任何事上都有一种慑人的气势。她是旧院的主心骨。是这女儿国里的男人。姥爷不算。从很小的时候,姥爷在这个家,在旧院,就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他跟她们,是不相干的。相比之下,在女婿面前,姥爷倒是保持了一个长辈应有的威严。当然,姥爷向来是只顾自己的人。在他眼里,没有旁人。五姨伸手把孩子鼻尖上的汗揩去,在衣襟上擦了,看着炕角的一个包袱发呆。那是我的几个姨送来的,孩子的棉袄。这地方有个风俗,姨的裤,姑的袄。新添了孩子,都得按这规矩,送裤或者送袄。我的几个姨,都送了袄。她们是把自己当做孩子的姑姑了。倒不全是一个称呼。姐妹们回到旧院,显见得拘谨了。见了面,也没有了往日里的亲密无间,说话,做事,总是觑着她的脸色,很生分了。乡间有句话,媳妇越做越大,闺女越做越小。看来,大家是把她当做旧院的媳妇了。既是媳妇,就势必不那么同心同德。而且,姥姥的养老送终,也是五姨的事情。这样一来,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姐妹们回来,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各自的婆婆。在乡间,这是女人们永恒的话题。婆婆的刁蛮、昏聩,自己的隐忍。或者机智。正说到有趣处,却忽然缄了口。五姨把孩子往怀里紧一紧,也沉默了。她怎么不知道,在众人眼里,自己的角色变了。她和姥姥,是母女,但更是婆媳。这很微妙,也很尴尬。她恨这种关系。有时候,她就想,她这一生,总也不会有津津有味向人宣讲婆婆的不是的时候了。而且,在村子里,因为是本村的闺女,也几乎少有人同她玩笑。更不像别的媳妇,孩子都老大了,还总是忆起当年的历险。大都是新婚的时候,被谁轻薄了去,被谁差点占了便宜,被谁熬了几个通宵,硬是把个铁打的汉子熬倒了。述说起这些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却是红的。她们是想起了自己的好时候。人的一生,谁没有好时候?可是,五姨记起来的,却总是东屋里的压抑和拘谨,还有,夜晚,窗子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即便是现在,男人们,大都是本家,在她面前,总是一本正经,说话做事,深浅都不是。五姨叹一口气。她自问不是一个轻浮的人,然而,看见别的媳妇被男人们任意地玩笑着,脸上讪讪的,心里却觉出了无味。这算什么?闺女不是闺女,媳妇不是媳妇。当初,她可实在想不到,在自家门口做媳妇的难堪。相形之下,我舅倒是自在得很。我舅人灵活,又风渐学会了隐忍和屈从。在时代的风潮中,他渐渐被湮没了。[NextPage]

  姥爷去世以后,旧院越发寂静了。姥姥坐在枣树底下,看着地上黄金的影子,煌煌地晒着,仿佛整个院子,都是阳光的荒漠了。孩子们去上学了。五姨,给人家钉皮子。这地方的人,这些年,几乎家家户户做皮革加工。算起来,还是我父亲开的风气之先河。之后,渐渐普及了。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皮革的臭味。从人家院子的水道里,流出一股股的污水,汇在一起,在街上肆意淌着。然而,人们久在其中,不闻其秽,相反,倒是情不自禁地喜悦。弄皮革,和弄地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机器轰轰响着,巨大的转鼓隆隆滚动,难闻的气味中,人们分明辨出了硬硬的钞票的气息。只有旧院,一如既往的安静。钉皮子是一桩苦差。烈日下,旷野里,蹲在地上,不停地钉啊钉,猛然站起来的时候,脑子轰的一声,太阳都是黑的了,眼前却是金灯银灯乱走。想来,五丫头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这份苦,怎么受得了。可是,又能怎样呢?原指望招个女婿顶门立户遮风避雨,谁想到,竟是这样一种性子。世事难料啊。

  如今,姥姥是老了。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想起这么多年,种种艰辛,磨难,不堪,像一场乱梦,她都不愿去想了。早在五姨生老大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时代,是过去了。自此,旧院是年轻一代的天下。女儿女婿,也变了。人前倒不怎么样。没人的时候,对她却是淡淡的,有时候搭讪一句,也爱理不理的,自己的一张脸倒先自涨红了。这么些年,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样一种光景。没有理由,他们没有理由。尤其是姥爷去世以后,她更孤单了。这一辈子,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姥爷。这个男人,她恨他,怨他,轻视他,简直咬碎了牙。可是,如今,他去了,她整个人却迅速枯萎下来。自此,再没有人让她这样切齿地伤心了。然而,终究还是恨。姥爷安闲了一生,到最后,自顾拂袖而去了,带走了大半生的岁月,独自把她留在这个世上,继续煎熬。姥爷的丧事,是姥姥一手操办的。她坚持要我舅作为孝子,披麻戴孝。这是当初入赘的条件。管事的人磨破了嘴,僵持了几日,终于没能如愿。一个折中的办法是,我舅的大儿子亮子,也有十岁了,个头儿也高,替父亲给爷爷送终,总算不得特别难看。在乡村,儿子这个角色,在这种时候,在父母百年之后的丧事上格外触目。那些日子,姥姥一直沉默。她是一个老派的人,她看重这些。然而,她还是妥协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看着黑暗中的屋顶,为自己的妥协感到羞耻。然而,终究是无奈。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姥爷,这个狠心人他的种种好处。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青草碧树一般的年华,想着想着,就恍惚了。怎么一下子,还来不及怎样,就都过去了?她叹一声,翻个身,骨骼在身体里嘎吱响着。

  直到如今,姥姥才明白,她可以任意地对待姥爷,但是,她不能任意地对待儿女。比如我舅和五姨,比如我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是极孝顺的,可是,她却无法坦然接受他们的孝心。当年,她总觉得亏待了他们。

  孩子们倒是对她很亲厚。他们是她抱大的。在她身上尿过,拉过,吸过她干瘪的奶。现在他们长大了。像小鸟,扑棱棱飞出旧院。在他们面前,她再也不提起儿时的趣事。她怕他们难为情,怕他们烦。都是陈年旧事了。满堂儿女,她还是感到孤单了。她这是怎么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的姨们也回来。都是匆匆的,带着各自琐碎的烦愁和伤悲。她们陪她坐着,说说家常,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早些年,过年的时候,旧院里最是热闹。女儿们都回来了,拖家带口的。男人们在屋子里喝酒,女人们在院子里,坐着凳子说话。姥姥穿着大襟的布衫,梳着髻,抱着个坛子,给人们分醉枣。孩子们跑着,尖叫着,一院子的欢声笑语。我姥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脸上是藏不住的心满意足。她喜欢这种气息,太平,安稳,欢乐,这是旧院的盛世。人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奢望?可是,后来,都不同了。她老了,耳朵也背了。她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孩子们兴冲冲说得热烈,却是听不真切了。偶尔插一句嘴,也全是错。倒把人家的兴致扰了。姥姥望望地上的儿孙,又望一望墙上的相框,那是她坚持留下来的。玻璃已经很模糊了,不是不擦,是擦不出来。里面全是孩子们的照片,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了。这一晃,多少年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很远的城里读书了。寒假回来,少不得要到旧院看姥姥。我和几个姨们说话,讲起城里的趣事,都笑了。姥姥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很快就释然了。孩子们在笑。她张开没牙的嘴,也笑了。我心里一酸。我们都以姥姥的名义聚到旧院,可是,我们却把姥姥忽略了。我们明知道姥姥耳背,她听不见,我们还是照常说笑。下午的阳光照过来,温暖,悠长,让人昏昏欲睡。无数的飞尘在光线里活泼泼地游动着。姥姥坐在炕上,沉默地看着我们。我们这些儿孙,冷酷,自私,竟舍不得放弃一时口舌之快,走过去,坐在姥姥身旁,摸一摸她老树般的手,她苍老的面容,她的白发,俯在她的耳朵边,说一句她能够听清的话。我们把年迈的姥姥,排除在外了。 [NextPage]

  多年以后,我从京城回到村子,回到旧院,姥姥是越发苍老了。我舅一家早已离开了旧院,他们到新房安居了。旧院,在儿时的记忆里,宽阔,轩敞,青砖瓦房,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可是,如今,在周围楼房的映衬下却显得那么矮小,逼仄。这是当年那个旧院吗?在这里,有我的迷茫的童年岁月,我的姨们盛开的青春,我父亲和母亲,我舅和五姨,这两对年轻人,携着手,在旧院走过了他们的苦乐年华。当然,还有我的姥姥姥爷,他们一生的艰辛,困顿,微茫的喜悦,漫无边际的伤悲,都在这里了。

  那棵枣树还在。据说,有好几回,我舅要刨掉它,遮了半间房子,粮食都不好晒,都被姥姥劝阻了。枣树更茂盛了。开花的时候,如雪,如霞,繁华一片。引得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一不小心,把我舅的孙子蜇哭了。姥姥茫然地看着他,这是谁家的孩子?秋天,枣子挂了一树,风一吹,熟透的枣子落下来,啪嗒一声闷响,倒把昏睡的老猫吓了一跳。醉枣,姥姥早已不做了。那个坛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的路,我却再没有吃到那么好的醉枣了。香醇,甘甜,那真是旧院的醉枣。而今,都远去了,再也寻觅不到了。
 
  (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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