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曦云
金江波《天使的云1》
金江波在2007年开始了他针对中国市场的摄影行动,这在他的艺术创作踪迹中,似乎是一个突变。因为,一直以来,他以多媒体创作为主要方向,并密集地参加大量国际展览与交流,在国际艺坛上获得了一定的肯定。在这种“春风得意”的状况下,他回归中国本土的现场,拿起相机进行中规中矩的朴素、直观的拍摄,这一行动方向似乎颇令人费解。
当代艺术与僵滞的本体论和狭隘的学科规诫无关,其语义结构是一个随历史语境的变迁而随时调整方向与范围、不断重写与刷新的建构性概念。如果要对其内在冲动加以基本的规范,应是因现场中的问题而触发的探索、研究与批判。因此,随着问题情境的转换而改变自己的关注领域、思考方向与创作手法,是艺术家感时忧怀的文化责任感所在,也是他依然保持鲜活文化心态的标识。
在多年来的多媒体艺术创作中,金江波较为注重以国际文化视角来选择问题领域,所以,他较为关注国际政局的变幻、世界文明的演变、文化族群的交流、都市畸变的意向等较为宏大的话题。这些,在他的《十八铜人——就是他》、《时间导航》、《第三只眼》、《模糊城市实况》等代表性作品中得以体现。他也发挥多媒体艺术的高速传输与实时互动特性,让观者在他所营造的虚拟和真实交织、此地与彼地共享的空间中跨越民族、国家和地域的局限,获得别样与异在的直接体验。例如《嗨,你看到了吗?》、《天气再生》、《呐喊》、《寻桃花源记》等。
随着时间的推进、经验的积累和思考的深入,在对这些较为宏大的文化问题和“多媒体性”逐步掘进的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要想对这些问题进行有效的介入或批判,仅流于被动式感怀与怨怼是无效的,仅止于远观式粗略呈现是不够的,仅触发多向性瞬间体验是欠缺的。而且,在国际文化交流的现有权力格局中,对东方发展中国家的文化俯视与想象依然阴魂不散,使得中国艺术家往往难以摆脱在被选择和被规定的境况中提交命题作文的尴尬处境。
以对自身的不断反观、自省为起点,他由此及彼地反思中国当代艺术。在已经流于投机性的点子化、浅表性的符号化、谄媚性的娱乐化、无聊性的所谓观念表征等在市场逻辑支配不断涌现和喧嚣时,真正严肃地关注本土现场中真切问题的艺术家,相对孤立而黯淡,因不入时人眼而处于在资本的推动下所催生的中国当代艺术“大跃进”的外围。
但这种冷峻的影像力量却是在文化价值的天平上不可或缺的,从而是可贵的。无疑,它意味着中国当代艺术成其为“中国”、“当代”、“艺术”的题中应有之义。中国当代艺术,当然要首先面对中国本土的真切文化问题,并以中国本土人群为在场的和潜在的观者。而不是从异域权威的视角、胃口出发,主动屈就西方,基于文化买办的叵测用心和比较经济学的即刻回报心理,为他者的认同布置一层矫饰、造作的靓丽荧屏。因此,回归本土现场的真实、严峻文化问题,是中国当代艺术家的重要文化责任。
但当下这些关注本土现场的作品,其缺憾也是明显的:在问题意识驱动下的艺术家,保持着旺盛的热情与表达欲,却往往因自身认知能力与表达方法的局限,导致对所关注问题的不求甚解或浅尝辄止,仅凭一腔原始热情来进行模糊、含混乃至想象性的把握,抑或新儒生式的感怀与兴叹,颓废文人式的情绪宣泄。这使其作品流于空泛、虚浮、粗疏或隔靴搔痒,只是保持了一个文化批判的姿态,却没有真正深入问题之中,从而也无法真正介入问题以有效发挥文化批判的功能。于是,这种效力的磨损或大打折扣,与其文化冲动、原欲相背离。
如欲进行有效的介入,发挥艺术应有的功能,则在现场中产生问题意识,仅仅是一个开始。在问题意识的推动下,应该通过一定的媒介、方法进行具体、微观的考察、研究与细致、深入的体验、思索,以求精准地把握症结。在此基础上,才可能真切地发现、介入、呈现和批判。并自然而然地区别于无关痛痒的调侃、嬉戏乃至炫耀式杂耍(这种在小资文化场域中流行的伪当代艺术,其实是一种矫饰、肤浅、犬儒症候群的集中发作),或大而无当的虚浮式批判(这种批判,因雾里看花而不得要领,看似重拳出击却无处下手),乃至无望的情绪宣泄(这种情绪宣泄,诚挚有之,却智慧欠缺,宛若孟姜女哭长城,意欲感天动地,但实效堪忧,往往只是获得一种想象性安慰)。金江波意识到了这些。
作为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现场中的问题层出不穷,这既是一种悲哀,但从另一个方面看,也给中国的艺术家们提供了一个异常丰盛的“资源”库。尤其在当下这个复杂、微妙的时期:一方面,GDP等持续高涨,人民币对外愈益坚挺,中国产品遍布欧美,中国成为名列前茅的经济实体,新一届奥运会、世博会又将在中国举行……似乎盛世华辰已在眼前,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另一方面,物价持续飙升,人民币对内迅速贬值,贫富差距和底层人数不断扩大,城乡结构断裂,区域间发展极不平衡且缺乏联系,医疗、环保、教育、民生保障等方面严重滞后……社会危机暗中潜伏,民众的安全感不断下降。
面对层出不穷的现场问题,金江波首先将视域锁定在市场这一问题领域。这种选择,既是因为他长期以来对市场的“浸入式”关注,也是因为他深切地感受到,经济是中国各种改革和变动中最具凝聚力的命脉。甚至,它是民众的信仰所在,生存目的、价值归依皆聚于此。中国民众在历经长期的严酷政治斗争和极度贫困后,对富足与平和有着高度期盼,单一的政治规训、长期的教育落后以及启蒙的缺乏也使其对精英文化非常隔膜,而经济带来的效应在日常经验中是直接明了、切实可感的。所以,他们最为关注经济效益,远离政治纷争,回避社会批判,疏远抽象理念。市场,正是经济运作的基本场所和体现领域,种种状况和变动,往往敏感地传呈在市场之中。
但市场何其繁复驳杂,仅凭报道摄影式的“客观扫视”,是无法窥其堂奥的。因此,金江波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来缜密考察和深入研究,在此过程中,他逐渐体悟到了中国市场的某些独特性差异与症候。为了将这些在现场中生发、流变的“痕迹”准确、精炼地刻写下来以供凝神观照,他选择了另类的影像表现方式。这种方式意味着纯然自在的真实是无法用任何一种媒介来完全再现的,特定的媒介能揭示或把握的,是特定的“真实”,或者特定的“真实观”下的“真实”。虽然摄影的视角、取景等也无一不渗透着拍摄者的主观意志,但与其它媒介相比,它毕竟是相对而言距离现世景观更为贴近的,从而更为“客观”,而且可以较方便、快捷地容纳更多的细节。所以,摄影的这种特性,与他想真切地呈现现场中症候式景观的意图相契合。[NextPage]
当然,这种方式也会遭遇艺术“原教旨主义”式的质疑:它还是不是艺术?或者:它与纪实摄影有何差别?这要回到当代艺术的起点。当代艺术何为?当代艺术发展至今,已经走过了以语言摸索为重任,或者“坏日子里的冬眠”(阿多诺语)的阶段。面对现场中的真切、严峻问题,力求以多元的方式有效介入,以发挥审美现代性对社会现代性的“反思监控性”,是当代艺术的要旨,无需囿于旧式“艺术”的概念之中。之所以采取这种“纪实性”的方式,是因为以“理”能更加有效地服人,选择一种“纪实性”的语言,其实是想准确、精微地把握和呈现问题,不求“迷人”的光晕,却以其精准而发人深省。而且,其实并非不动“情”,只是拒斥浮虚的煽情,寓自己的立场、态度于看似不动声色中。此外,这种“纪实性”的作品,因其文献式的记录,拒绝惰性扫视,需要观者凝神观照,方能应目会心,润物无声。
类似中国传统绘画的狭长尺幅,因为这种尺幅可以较为直观而详尽地把众多“非自然化”的细节容纳进来。仔细审视这些影像,当下市场的某些症候一一得以浮现:在内在统一的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心理驱使下,经营者们以市场为唯一或主要的生活区域,以市场收益为其生活目的所在,在被商品所拥塞的逼仄空间或恶劣环境中休养生息;地方政府为了扩大政绩或催生经济增长,不顾实况地盲目规划和扩建商场,导致商场巨大、货物堆积,却空旷寂寥,没有多少交易在其中进行,甚至大片的废弃;作为泡沫经济的产物,正是阳光明媚时,号称全球最火爆的小商品市场已歇业关门,包裹起来的货摊散发出坟场般的死亡气息;因为夜市不收或少收费用所导致的商品价格降低,白天死寂的市场在夜晚方才繁盛起来;因为假冒伪劣商品的泛滥,“无公害”、“绿色”、“纯净”、“放心”等分内之质,被某些商家视为独有品质而大肆标榜……。在这些系列摄影中,他让自己的手法避免风格化,根据症候的不同采取不同的视点和角度等,并将人的神情、姿态等“夺目”的活动迹象淡化,以冷静地凸显市场本身的结构性病理。
在审视这一系列作品时,令人产生一个个疑问: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些市场症候的产生?因为,他的作品暗含着一种不安的气息:看似繁盛的当下市场,其实潜藏着种种虚弱与危机,从而,繁盛只是一种假象或幻觉。对此,他有自己的独到认识:“我认为目前的市场已经扭曲,无法用常态的方式来观察、介入。它已经无法用常规的经济学的方法来衡量,更多地变成了全球经济一体化当中的博弈筹码。比如物价飞涨,但它是以非自然的方式在涨,而非由供需关系来决定。其实在很多地方市场中,购买者很少,但商品依然泛滥。此类非自然的状况,我觉得是扭曲的。”(1)
随着考察、体悟的深入,金江波逐步意识到了与商品市场相关联的更多复杂、微妙之处。由此,在继续深入拍摄商品市场的同时,他逐步扩延到了对废品回收市场以及制造工厂的关注。因为,商品市场,是生产、交换、分配、消费这一社会、经济再生产的完整循环链条的一个环节,如欲更进一步地精准把握问题,制造工厂等是终将面对和思虑的环节。他拍摄的废品回收市场中,那种中国产品假冒伪劣、粗制滥造、重量轻质的源头令人触目惊心,也正因此,他的拍摄计划屡屡被严防泄密的厂方粗暴阻止。
对市场较为精准的把握,使金江波的作品具有一定的预示性:2008年,因为人民币的对外升值与对内贬值,原本设在中国的外资企业,因土地、原材料、物价、劳动力和政策资源等价格的上升,被迫大量搬至印度、越南、孟加拉等更为便宜的国家,很多工厂、公司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依靠对外出口赚外汇、对内外资赚规模的改革开放初期之经济模式受到了巨大冲击。他近期拍摄的沿海厂方和公司“遗址”、在阔大的画幅之下,一片萧瑟景象。在力求凝练地用摄影把握这一令人触目惊心的溃败残局的同时,金江波也在满目狼藉中尽力发现和寻觅那些不久前还存在于此的人与物所遗留下的蛛丝马迹,将这些炽热运行中留下的“痕迹”与现存的冷寂空间相对照与印证,暗示非正常发展的经济模式的泡沫化本质。
作为一位年青的艺术家,金江波关注的领域较为宽广,并一直保持着旺盛的表达欲。在关注和深入探究商品市场、回收市场、制造工厂等相关联题域的同时,他也有一些针对古建筑拆迁、围海造田等非理性社会行为的作品产生。但他明白,在问题迭出、杂症丛生的当下现场中,仅凭浮光掠影的把握,难免流于浮泛,只有在准确、缜密地步步为营、逐个击破的基础上,方可有望察微知巨。所以,我们期望他能在现有方向上继续推进,以期更为精准地把握和更为有效地诊断当下政治无意识症候。
注释
(1)《非自然化市场“研究”——金江波访谈》,杜曦云,见《都市文化研究第8辑》,孙逊主编,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