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伍江
这次上海双年展将焦点投向了城市与建筑。对于建筑圈内的人来说,当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喜悦。都市,是现代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中心。现代都市文化集中体现了当代人类的文明和进步。因而对都市文化的研究和反思也就成为当代国际文化艺术界的热点。对于正处于高速城市化过程中的中国来说,对都市文化的深入研究与正确认识也就显得十分必要。而从文化艺术的角度来看各种都市现象又是对都市研究与认识的重要方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次上海双年展的确选择了一个非常必要也非常及时的主题,而绝不是中国艺术界一时的兴趣旁移。展览的主题取名为“都市营造”,将城市与建筑纳入了艺术展的视野,这促使我们建筑界不能不进行一些更深层次的思考。
一 关于“都市营造”主题的一些思考
因为选择了都市主题,人们必然会问,究竟什么是都市?都市应该具有何种特质?所谓“都市”,即大城市。但这里的“大”又不仅仅是指尺度的大小或人口的多少。在西方语言里,都市(metropolis)一词来自于古希腊,意指“母城”,它并不完全甚至也不一定指城市的大,而是更强调它对周边地区(子城)的强大辐射作用。今天,人们更加频繁地使用“都市”一词,但却又似乎没有一个关于都市的明确定义。我们常把大城市叫都市,但又无法否认大城市之间的巨大差距。当我们看到一些脏乱、灰暗,生活单调、文化活动贫乏的大城市甚至特大城市时,我们又实在无法将他们与“都市”一词联系在一道。直到有一次一位瑞士朋友非常自豪地称他们的苏黎世、日内瓦等地是“small city,big metropolis”,意即“小城市,大都会”时,我似乎才对这一问题恍然大悟。他让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有关都市的问题,特别是关于究竟什么是都市的问题,我终于意识到,都市的特质并不一定与城市的大小有关,更与城市化的程度有关。换言之,城市化不是目标,更不是终极目标,而是一个没有终极的过程。“都市”比之于“城市”,就在于它有着相对更高的城市化程度。也就是说,城市化更应被看成是一个过程,都市也就是高度城市化的城市。而更高的城市化程度,意味着更高的人口、经济、建筑和信息密度,更丰富的文化、休闲、消费生活,更多的生存层次和生存机会,以及更强的包容性、吸引力和辐射力。总而言之,更高的城市化程度,意味着可以提供更多的生活选择。正因为如此,城市化并不与传统相对立,城市化程度越高反而文化的包容度越大,也更容纳传统。但同时,城市化也意味着更强烈的创新性、批判性和否定性,城市化程度越高城市在总体上就越不可能以传统为中心。人类城市化的进程从总体上来说是人类文明不断提高和进步的过程,也是人类文化不断集中和丰富的过程。因而城市化并非人类社会发展的悲剧。
然而总观本届双年展,在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中,虽然不乏创新和批判,然而却不少是对城市现实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对城市化进程的否定,在对待城市化的态度上,多少带有一些悲观的色彩。这不由地让人得出如此一种结论,中国的相当一部分艺术家仍然对今日都市文化并不适应,在他们对都市文化的否定中,对失去的过去的怀念多于对现实的积极的批判;在他们对都市文化的歌颂中,无可奈何式的喜剧解嘲多干健康的创新。
本届上海双年展的另一个主题是“营造”。这是一个看似时髦实际却非常容易引起误解的相当模糊的概念。它似乎强调了城市的造就者——决策者、设计者、建造者和所有居住者,包括艺术家的历史责任,却忽略了一个永恒的事实:城市可能始于营造,却绝非成于营造。即使我们承认城市可以被“营造”出来,城市化程度却是无法“营造”出来的。一个按照理想“营造”的城市如果不能提供丰富的城市生活,或者无法提高它的城市化程度,它仍然无法成为真正的“都市”;而相反,一个没有按照理想“营造”的自由成长的但却能提供丰富的城市生活的城市,却可以拥有较高的城市化程度而成为地地道道的“都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苦心“营造”的许多“新城”至今仍被看成“郊区”,有的甚至已成为“死城”,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城市是难以“营造”出来的,都市更是无法“营造”的。城市特别是高度城市化的城市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规划师、建筑师、政治家、艺术家,以及一切自认为或被认为对城市发展有更多责任的人,他们对城市的责任更多地应表现为对城市“自然生长”的引导或诱导、修正或纠错,但绝不是“决定”!
“都市”与“营造”,它们放在一起本身,就具有某种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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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关于双年展主题之外的一些思考
建筑师在一定程度上被艺术圈所接纳,说建筑师对此“受宠若惊”并不为过。建筑师对得到“艺术家”头衔所获得的满足远远大于他们被称为“工程师”所获得的满足。他们的专业教育告诉他们建筑师在历史上原本(当然是指西方,东方古时候压根儿就没有“建筑师”这行当)就是艺术家,建筑艺术甚至有时还被看成是艺术之母。的确如此,一部撇开建筑的艺术史一定是一部不完整的艺术史。不过,建筑之所以在艺术中拥有更高的地位,并不是因为建筑有“超越”其他艺术的地方,而是因为它除了具有艺术方面的特征外,还具有其他艺术家无法掌握的高超的工程技术因素。同样的原因,由于今天建筑中所拥有的工程技术内容已远非古代所能比拟,建筑的艺术特征反而显得越来越不起眼了。建筑师越来越多地将他们的精力放在技术方面而非艺术方面,当然也就越来越失去了艺术界的认同。
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们已不再需要建筑艺术。在中国,我们所生活的空间中艺术品位的高度缺乏已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建筑师应该承担起艺术家的职责。
但另一方面,建筑师却未必个个都能成为艺术家,就如同画匠不一定都能成为艺术家一样。只是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几乎所有的画匠都心安理得地自戴着艺术家的桂冠,而建筑师却没有如此幸运而已。不过我们反过来问建筑师,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社会将建筑师更多地看成是艺术家的时候,我们建筑师能那么心安理得吗?这就迫使我们不得不冷静地思考我们建筑师到底有哪些先天不足限制了我们对建筑艺术的创造。追根溯源,问题从我们的教育就开始了。在我们的建筑教育中,工程技术的传授大大多于艺术美学的熏陶,职业技能的训练大大多于人文修养的培育。他们学会了可以将任何一种房子建造起来的本领,却不知道这些房子正在破坏着我们的美好家园。很多人将我们城市面貌的不尽如人意归罪为长官或开发商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们的体制改革到让建筑专业人士拥有更多决定权的时候,我们有足够的文化艺术修养来保证我们能比现在做得更好吗?即使退一步讲,如果我们今天的建筑师拥有较高的文化艺术修养,在野蛮权力下难道不也可以对我们的“作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改进,让我们犯的错误变得稍微小一点吗?
看来我们建筑师能不能真正被社会认同为艺术家,被历史认可为人类文化艺术的创造者,还是要看我们建筑师自己做得如何。
我们的建筑教育亟须从根本上进行改革。人文教育必须获得同技能传授同样重要的地位。同样,建筑师对作品、甚至对整个城市的人文关怀应该大大多于他们对技术问题的关心。只有如此,建筑才能当之无愧地称之为艺术。
(编辑:正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