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华作品)
对国人而言,摄影史至今仍是一部摄取魂魄的历史,只是摄取的对象已由被摄者转向拍摄者:摄影师也成为自己的拍摄对象。中国90年代以来记录艺术家村最重要的两位摄影家——徐志伟和荣荣,其作品已宣告此转向的完成。横亘在年轻摄影师邓华面前的,是如何逾越转向之后再度形成的新意识形态这一难题。
关于宋庄的图像记录,多有敏锐之士尝涉。然赵铁林之后,便鲜有具有人文关怀的摄影家,能以田野方式长时段地追踪宋庄。媒体记者则猎奇心理严重,拍摄者与被摄者往往不能处于一对等位置,双方互为疑虑,最终与画家村真实无缘。邓华耗时一年、记录宋庄的首批照片,既未丧失基本的客观性和纪实感,也没有自私地将对象完全改造成他自己的影像语言;而是首先真心尊重他将要和决定拍摄的每一位艺术家,通过多次置腹交谈和坦然相处,使拍摄者与被摄者均处于一种戒备解除之状态。在此基础上,再来寻求照片的可能性。
邓华的具体拍摄工作是颇具难度的,既不能以侵占的态度冒犯对象,也不可以用伪善的眼神蒙骗画家。相机没有令被摄的艺术家心绪不安,反而是扮演了一种情感中介之角色。这样,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在镜头的监视下过多地顾虑所谓的“公众形象”;窘困艺术家则更忘形而得意,反显天然之趣。在邓华的这批作品中,拖鞋、短裤、赤膊,成为宋庄艺术家共同的特征,画家之间的级别隔膜因此而暂无影踪。成功艺术家人前人后颇具差异的心象变化得到善意的揭示,而在关于穷画家的照片中,则丝毫找不到那种怜悯的感觉——摄影师也没有这样的权力。
社会学的宽阔视野,是摄影师邓华基于个人经历的自然流露。他不仅把相机对准艺术家,也重视艺术家生存环境之呈现,以公布画家们选择郊区生活方式的深层因素。在邓华的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宋庄的农民赶着羊群怡然路过画廊门前,还可以看到艺术家们清扫家园的日常劳动,这些场景都意欲将画家还原为“人”,以摘除公众眼中关于宋庄画家村的另类面纱。邓华重申了摄影师人本主义的职业基准,即为摄影正名,艺术家才有可能在摄影中沉浸于个人的自在世界。
桑塔格曾言:摄影改变并扩展了我们对于什么值得一看,以及我们有权注意什么的观念。邓华所拍摄的相片,常常让我们惊异地看到平日绝少留意的细节,他的相机具有肉眼所不能察觉的洞悉力。他重视、迷恋带有艺术家触摸和使用痕迹的物品,并始终让所摄之物与人发生关联,如笔、墨、琴、衣、书柜、烟盒、酒瓶、煤炉、宗教用品等,这些都并非纯然的物之呈现,而是从另一个入口描绘了宋庄艺术家们的生活形态、创作资源、日常所思、价值取向。邓华对艺术家画作的展示,也绝非扫描仪般的平庸再现,而总是在思索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他特意拍摄艺术家的小幅作品——单幅的小画总是在一种孤寂的氛围中现身,或隐喻画家自己、或隐喻宋庄群体、甚至全部人类的生存境况。
即使是拍艺术家在画作跟前的场景,邓华也决不是要那种艺术家在自己作品前的留影,而是要攫取画中人物与艺术家互相凝视、并打探对方的感觉。画不是作为背景,画家也并非永远的主人。邓华的作品让观者思考:究竟是框内世界引诱着框外世界,还是框外世界引诱着框内世界?邓华为了解答这一问题,采用“隔离法”,即他多隔着一物来拍画家,如近景中往往出现门窗、画框、电扇或镜子等,以提示相机的存在;或远远地拍,仅给出画家一个剪影、背影,或拍画家在一定距离之内审视自己的作品,从而保持一种摄影师的审慎态度,以防止过度亲近可能造成摄影的迷失。甚至也只有这样,邓华才可以保护自己。
由此,邓华的作品始终弥漫着一种窥视感。他对构图的思量,已经暴露了他的意图和信念。邓华试图打探的,是画家们的心理深度,而非外在容颜和具体行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超越,才可以使历史更深刻地、更不一般地记住宋庄的画家们。因为在邓华看来,宋庄的艺术家们是值得被历史所记住的。
邓华的画面不仅饱含着一种静穆而沉思的人文气息,而且也相当讲究叙事,它的照片是一种关于情节的追问。宋庄的故事并不停留和凝结在相片之中,而是事在象外,于相片中无声地讲述宋庄画家的处境,及与之相关联的常规或突发事件。邓华相片中的人与物,均带有一种时间性,物不仅是作为形貌被记录,更是作为存在物被他纳入意义生产系统。部分宋庄艺术家的生活器料,或过时、或混杂,甚至无法判断时代所处,这就给未来设置了解读难度。邓华的处理方式是使器料生物化,以使之进入关于人的记忆。
包括邓华记录活动本身的时间性,也并非以直白的自然变化来标示,如阴晴雪雨、元亨利贞季节更替,而是以物的损耗来暗示。他的作品是关于含义的不断允诺。邓华对画家手、脸、脚等部位的特写,不仅为暗示职业特性,更是为清晰地表达对时光流逝的缅怀,并宣告他的每一张作品都是不可能重拍的,而这就是摄影的质量。邓华作品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画面始终具有一种孤独感,即使是表现一家人生活的其乐融融,感觉也是日暮西山。邓华过早地洞彻了人性,之后必随阅历感悟进而升华,其对宋庄的后续作品当有所期待。
邓华“宋庄”作品的精神内涵和记忆价值,在他按下快门的那一刹那已经铸就。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摄影家的情绪和执意,才可以最大程度地散发,并融入相片。所有事后的辞令修饰都只是谣言和传说,贤者仍将澄怀味象。
(实习编辑:郭明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