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集邮,收藏过一套《西厢记》的邮票,好像是王叔晖绘的吧?很漂亮。但“西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却是读了《红楼梦》以后。宝玉、黛玉一立一坐看《西厢记》的场景实在令人难忘,我见过太多画作、雕塑、工艺品,都是以它为题材的。曹雪芹借笔下的林妹妹对《西厢记》发表了观感,说“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但《西厢记》究竟是怎样的?《红楼梦》里并没有详述。只说宝玉偷读,被黛玉发现问及,宝玉说:“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林黛玉接书来读,“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宝玉打趣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些混话来欺负我……’。
宝玉借《西厢记》里的人物表达了爱意。也许,不仅是爱意。清代地方当局把《西厢记》列为禁毁淫书,卫道士们对少男少女的“思春”私会行径是不能容忍的。宝玉自言“为伊消得人憔悴”,当然是希望黛玉明了他的心思。京剧《红娘》和《西厢记》是一题两作的戏,里面也都有张珙害相思病的情节。丫鬟红娘唱道;“你看小姐终日里愁眉黛,那张生只病得骨瘦如柴。”有趣的是,鼓书《大西厢》里“苶呆呆又闷忧忧”的却不是张君瑞,而是小姐崔莺莺,“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手儿托着她的腮帮。……”刘宝全一气呵成地唱来,悦耳动听又令人忍俊。
溯源《西厢记》,也是一波三折。唐代诗人元稹写自传体小说《会真记》(即《莺莺传》),张生和崔莺莺不过是一场艳遇,张生为了前程终于离弃了莺莺,结尾还感慨了一番“红颜祸水”的议论。后来鲁迅批评其“文过饰非,遂堕恶道”。但《会真记》不断被历代文人改编加工,流传于勾栏瓦舍。其中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改变了张生“始乱终弃”的内容,以两人私奔出走结局,并且设计了背信弃义的老夫人这个人物。为王实甫创作杂剧《西厢记》奠定了基础。《西厢记》中的张生把得到爱情视为幸福,比功名更为重要。所以当强盗孙飞虎兵围普救寺时挺身而出,以书信招兵退敌。在老夫人赖婚后,不顾礼法,吟诗抚琴、传书递简、翻墙越垣、夤夜潜行,终于在红娘的帮助下,与莺莺私下结合。又由于老夫人的“逼试”,张生才被迫赴京应考,而有“长亭送别”、“草桥惊梦”颇具悬念的结尾。
京剧《红娘》是荀慧生自创的新戏,成为他的代表作。《红娘》也是京剧对《西厢记》的第一次尝试性改编。其中主角唱段可以说无不精彩,加之荀派的表演又绘声绘色,久演不衰。但就戏本身而言,却有喧宾夺主之嫌,且红娘装束过分明艳复杂,亦有失丫鬟身份。观众的兴趣似乎全在张君瑞与红娘的调戏情节上,那个木讷的崔小姐实在无甚可爱之处。听说过去昆曲《南西厢》有“佳期”一折,唱“十二红”一阙“小姐小姐多丰采……”,唱时红娘要做七十二个手面,细腻非常。可惜至今我还无缘得见。
京剧《西厢记》是剧作家田汉建国后改编的,恢复了“西厢”的情节主线和思想内涵,剧中人物均较为生动,词句也十分清雅。张君秋在剧中又创编了许多新颖优美的唱腔,使该剧大为成功。如“饯别”中一曲: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七星车快与我把马儿赶上,那梳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好让我与张郎把痴心话讲,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尤见一斑。但,新编戏也有常见诟病,编剧者往往并非梨园内行,故而一味泛滥文采,使表演上不得不过分依赖唱腔,而显得繁重冗长。再者,因为对程式化戏曲的生疏,戏剧结构场次设置亦见笨拙,鲜有“四两拨千斤”或“留白”等写意妙笔,往往显得拖沓又太满。加之舞台常被许多具象布景填充一气,限制了表演空间,令人望而生厌。再有好事者混入西乐奏鸣帮衬其中,就更加讨嫌了。京剧新编古装戏《西厢记》虽不至于此,但也是有些许痕迹的。另外,个人好恶,张派声腔略显宽厚,音色近于熟女,演绎少妇最宜。扮起崔小姐来,闻之怎么也不像是个年方十八岁的姑娘。若演员再有一副肉肉的面孔,胖胖的腰身,不能不说对于“待月西厢下”之少男少女的痴情,有些许形象上的遗憾了。
《西厢记》固然迷人,倘若家有面临高考的儿女,在校中与同学一见倾心坠入爱河,恐怕做父母的难免也要变成那老夫人般的角色了。再说,当今还有几个傻丫头真觉得“蜗角虚名何足论?与郎君布衣粗食也畅心怀”呢?也正是因此,《西厢记》才仍有其不朽的魅力。
(编辑:黄云 实习生:张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