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宝群
我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大学毕业进入戏剧界的,迄今已经20多年了。这期间创作过话剧《父亲》、《母亲》、《师傅》、《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小剧场话剧《带陌生女人回家》、舞剧《二泉映月》、歌剧《鹰》等20多部舞台剧。国内各类戏剧奖如文华大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国艺术节,中国戏剧节的奖都得过,其中《父亲》、《二泉映月》已经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第二届、第四届),《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最近又入围了2008—2009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初选剧目。
从生活中打捞剧本
我和朋友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的剧本都是“从生活中打捞出来的”。剧本创作,特别是原创类的剧本创作,首先还是作者要有生活,剧作家要扎扎实实地到生活中去“打捞”剧本。艺术要给生活以足够的尊重,艺术家要下苦功夫潜到生活深处去,要被生活打动、感动乃至震撼。先被生活感动,写出来的东西才能感动导演和演员,他们心怀感动地呈现出来的东西才能感动观众。
我信奉一句话:有生活未必能写出好剧本,没生活肯定不能写出好剧本。
我的话剧《父亲》就是从生活中来的。这出戏写作的时间是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当时的情况是,东北国有大中型企业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大震荡,沈阳作为重工业城市首当其冲,数以万计的工人下岗放长假。很多工人家庭都是一个工厂的,老人在厂里上班,子女接他们的班,在厂里找对象,一旦一个厂子不行了,全家下岗的情况很多。那会儿铁西区有很多街道被称为“下岗一条街”,工人们做什么的都有,卖烤羊肉串的,修自行车的,蹬三轮的,卖报的,当清洁工的,开小卖店的。我每天置身其中,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挣扎、迷惘、困惑、渴望,以及他们对命运、困境的艰难抗争,也发现了困境下他们身上蕴藏着顽强的生命力和精神再生力。这些工人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那段岁月他们艰难前行的身影真是让我刻骨铭心!为了写这个剧本,那一段时间里我一次次地去沈阳铁西区的工人村,和我熟悉的工人一起喝酒,一起大醉,一起聊天,我还跟着他们去街头地摊卖过羊肉串。每次回来我内心都无法平静,剧本的很多段落我都是流着泪写的。《父亲》首演非常成功,观众特别欢迎。这出戏让我尝到了从生活中打捞剧本的甜头。
我新近创作的《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也是这样一部作品。当时我去矿山采访,在一座矿山,我遇到了一群在矸子山拣煤的女工,那个场景深深地打动了我:那是个寒冷的季节,山顶上到处是黑黑的煤和矸石,风很大,女工们穿着工装在干活,她们的眼角眉梢鼻窝全是黑的,她们向我伸出来的一双双手,因为长年拣煤关节都变了形,有的都伸不直了。她们中有的人从20岁干到了40多岁,把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献给了矿山,而当时这座矿山因为资源枯竭即将关闭,面临失业,每个人都很迷惘、很焦灼……这个场景深深地刺痛了我。在和他们接触的日子里,我发现她们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内心都很丰富,这些故事让我非常感动,让我彻夜难眠无法平静。
在以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我一次次去矿山,去矸子山,去矿工宿舍,我了解了更多的东西。这些普通人在困境中保持着人的尊严,保持着对生活的梦想。我认识的女工中有一位很矮很弱,她家里老人有病卧床,丈夫是矿工,受了工伤也躺在床上,她要侍候两个人,还要照看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她下岗了,找不到工作,后来养了兔子。养兔子有很多说道,开始总是养不活,急得直哭,后来渐渐有了经验,兔子活了下崽了,她高兴得不行,她跟我说现在有希望了,有奔头了,大兔子生小兔子,卖了钱就能给丈夫和老人治病,治好病日子就会好了。她还说,很多人都帮助过她,以后她要教别的姐妹养兔子,回报大家的帮助。在东北矿区,这样的女工,这样的故事很多很多。我的《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就是这样一点点从生活中产生了。这出戏在东北演出也受到了观众,特别是矿工的欢迎。
我不知道别的编剧是怎么创作的,我的剧本都是这样从生活中打捞出来的。从《父亲》到《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整整十年,这十年间我大多数的创作都是写东北的普通人,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平日我最大的爱好就是下到生活里去,到民间行走,到普通人中和他们在一起。很辛苦,但我觉得很充实。我非常感谢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们,他们给了我很多很多,为他们写作,我很快乐,很幸福。
在写人上下工夫
这些年我的创作一直是以现实主义为主要创作方法。现在不少人认为现实主义陈旧了过时了,但我认为,现实主义创作方法非常适合我写普通人、底层人的生活,它是如此有力、如此自然地满足着我写作的需要。现实主义注重真实性、客观再现和历史感,注重人物和人物命运,注重人及人的心灵与环境的关系,它更重细节、质感和张力,这都是它的优势、它的力量所在。它可以使我要表达的东西最大限度地呈现和释放出来——我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它。现实主义焦点是人,是塑造血肉丰满的人物。这些年我最焦灼、最苦恼的是如何把人物写好,把人性写得真切而深入。
戏剧史上优秀的戏剧作品都留下了让人终身难忘的人物。比如曹禺的作品《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留给我们多少难以忘怀的人物——周朴园、繁漪、周萍、陈白露、金子、曾文清、愫芳。这些人物把中国人的人性从内到外表现得那么丰富,那么复杂,那么耐人回味。他的戏长演不衰,无数剧团多少演员演了再演,都与他塑造的人物有关,与他是写人物的大师有关。
我希望写出独特而鲜活的人物来,写出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写出人的内心世界,写出人性最深层的东西来。 [NextPage]
我在《父亲》中集中全力塑造了一个普通工人老杨头的形象,以及他的一家人;《母亲》集中写了一位住在东北大杂院里的普通女工30年的人生故事;《师傅》写了一位炼钢老工人一生的故事;《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集中全力塑造了工人秦大咧咧以及一群女工形象。
我认为,戏剧要写人,要真诚地关注人,表现人,现实主义更应该是如此,那就要敢于承担,敢于表达,敢于写出、演出当代人,当代生活最真实的、最值得表现的东西,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困境,他们在困境中的种种表现。
底层生活有没有很美好,很高贵,很圣洁,有价值的东西?底层人生活在困境中,经常面对的是怎么活下去的问题,人怎么撑下去?精神怎么挺得住?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要活下去就要和命运抗争,这就要有精神上的支撑点,没有这个他们就活不下去。很多底层人活得很艰难,但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痛苦,他们有他们的欢乐,他们在苦难中总是有梦想、有盼头、有念想,他们为此打拼,在打拼中获得属于他们的幸福和欢乐,获得作人的尊严,从而在生命的困境中找到了平衡内心与生活的方法和信念。他们活得很实在,有他们自己的精神支撑。
在我看来,底层社会蕴藏的这种精神性的东西在当下社会中、在现实人生中是很有价值的。小人物特有的“活法”,他们的生命意识、生存精神来得更实在、更本质。他们靠顽强的精神力、生命力面对各种困境,捍卫着人的尊严,他们在生存底线建立起自己的价值系统,朴素,纯粹,简单,实用。他们互相扶助,人际关系中有很多质朴的情感,都是很动人、很有力量的。底层小人物坚守着的生存信条、道德底线顽强地释放着一种人性的光辉,显示了人性的美好、伟大。我很多的戏里都透过人物写了底层人身上的这种“精气神儿”,压不垮打不败的强悍生命力,写了在普通人群中埋藏着的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善良质朴的人性和道德操守,它与我们民族世代相传的精神内核相关相通。书写这些“小人物”身上大写的人性,大写的灵魂,大写的生存信念,这一直是我这些年剧本写作中贯穿的母题。我希望把这些东西奉献给当下的人们。
好作品需要一个优秀团队
应该说,作为编剧我是相当幸运的,《父亲》、《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二泉映月》、《带陌生女人回家》等不少作品都遇上了非常优秀的创作团队。
剧本很重要,但是如果没有一支优秀的创作团队,编剧也只能“望本生叹”、“望戏生叹”。这些年文化部搞精品工程,使国内最优秀的创作人才有机会组合并形成合力,好编剧、好导演、好舞美、好演员组合在一起才有希望搞出好作品。
《父亲》我遇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教授曹其敬导演,《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我遇上了国家话剧院著名导演查明哲。他们确实非常优秀,这不仅体现在他们的二度呈现上,也体现在他们对剧本的解读、把握,对剧本的具体修改和提高上。这两出戏由于他们的加盟,在文本上都有了不小的提高,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很尊重作者,很重视剧本,而且很重视生活。我的戏都是从生活中来的,曹其敬导演到辽宁后就和我一起去了工人村,查明哲导演来辽宁后更是几上矸子山。他们寻找演出样式、演出形式时都是从剧本出发,都不是主观臆想出一个演出形式来乱搞胡来。
演员方面我也相当幸运,《父亲》、《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主演都是辽宁人艺的优秀表演艺术家宋国锋,他是话剧界唯一一位梅花大奖的获得者。他在我这两出戏里的表演非常有光彩,根本无法取代,我对他的表演非常推崇。辽宁人艺还有一大批优秀演员,都很擅长塑造普通人,表演非常质朴,而且有真情、有激情、有张力;加上曹其敬、查明哲两位导演都非常注重演员的表演,排练中抓表演,抠表演很下功夫,使得这两出戏的表演很有看头,很耐看。辽宁人艺通过这两出戏也培养了一大批演员。
中国戏剧需要突破,需要往前走,首先要从剧本上突破,剧本上来了,戏剧会被整体拉动。现在做编剧很不容易,一方面要为生存拼搏,一方面需要潜心下去生活,潜心打磨剧本,潜心提高自已。同时也非常需要外部有一个好的创作环境。我衷心希望全国各地的同行都写出优秀剧本,一起推动中国戏剧文学整体突破。
(编辑:许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