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 文
光阴荏苒。我是1994年进入北大跟随罗荣渠教授学做学问的,算起来,那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大脑不会分泌思想
初入罗门,印象最深的是罗老师高度重视读书。记得和罗老师见面不久,我们三名新入学攻读“现代化”专业方向的博士生就收到一份罗老师编纂的油印书单,上面开列的必读书目,中文的、英文的,竟有一百多种。开学不久,罗老师又约我去他家,对我说:你以前是学社会学的,许多史学概念“不够清晰”,因此需要“补课”,将来你拿的毕竟是史学博士学位。他遂搬出若干种世界历史学方面的书籍,让我借回去逐一阅读,并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般地对这些著作的优劣成败加以评说,我当时听得真是“如醉如痴”。
此后,罗老师每次见我,总问我读了什么好书,尤其是买了什么好书。罗老师的书斋以“上下求索书屋”为名,藏有大量中外文献。他曾对我说:“一个好学者,必须建立起自己的资料体系,不能老指望跑图书馆。我拥有的图书资料,就基本上能满足我研究的需要。”在图书资料的搜购方面,罗老师不辞辛苦、舍的花钱。他几乎每周都逛书店,连北大周边的旧书店和街头旧书摊都不肯放过。罗老师虽然在生活上并不富裕,但他的许多藏书,包括英文原版书和港台版中文书,都是他在美国和台湾地区讲学时自费购买的。有些书,一本就相当于罗老师当时半个月的工资。
无书不读,对新生事物始终保持高度敏感和好奇心,是罗老师读书的一大特点。一次到罗老师家,发现他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第三只眼睛看中国》,感到有些意外,于是说,没想到您这样的级别的学者,怎么还读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畅销读物;还说,这本书很可能是中国人假借外国人名义撰写的一部“伪书”。没想到我的话引发了罗老师的一番高论,意思大抵是:读书应无禁区。无论雅与俗,真与伪,能给人以启发,就是好书。1995年年初 ,罗老师因前病手术住院,问我有何书可供此时一读,我答曰,有陕西作家陈忠实新作《白鹿原》一卷,不错,只是有些“黄”。罗老师连说“没关系,快拿来。”后来再见到罗老师时,他直夸我给他推荐了本好书:“算得上新中国成立以来长篇小说中的精品。”
罗老师喜欢在读书时动笔,或圈点,或批注,甚至连错别字都一一加以改正。巴林顿摩尔的《民主与专制的社会起源》,是罗老师为我们指定的必读书。但他几次说这本书翻译的不好。他手头上的那本,则根据该书的原文,对翻译不够准确的地方,逐一移译,并填补于空白之处。罗老师通德文,曾将中文版的《马恩全集》部分章节与德文原著对照阅读,并发现问题若干,曾说如日后有暇,当著文订正。
“大脑不会分泌思想”,是罗老师为勉励吾侪多读书,经常挂在口头的话。他常说,读书不够充分,就难以发现问题;钻研不够深入,观点就难以立得住。一次和罗老师谈话,我引用了颜之推的话:“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以佐证罗老师的一贯思想。对此,罗老师表示赞赏,并接着发挥说:“著书立说,穷尽一切资料是不可能的,语言就是一大限制。但要尽量多地占有资料。只有材料精确,完整、结论才有正确的可能。”
讲话须加编辑
罗老师带学生的方式不拘一格,或言传身教,或耳提面命,但使人有大收获的,还是参加他老人家主持的小型讨论课。罗门弟子博士生加硕士生五六个人,到罗老师书房,就某一题目在先生指导下展开讨论,唇枪舌战,各抒己见,次次都有新的启迪与收益,回回皆能“满载而归”。
记得我等第一次到罗老师家上讨论课,就痛遭“棒喝”。我和几位同学在罗老师面前侃侃而谈、自我感觉良好的“讲演”,非但没有收到罗老师的好评,反而受到严厉批评:“你们的发言,最大问题是不加编辑。想到什么说什么,漫无边际,形神两散,很不专业。” 事后思量,“讲话须加编辑”这句话虽短,却包含了思维训练和学术规范的真谛。董桥曾说:“写作如练琴,非日日苦练数小时不足以言‘基本功夫’;无基本功夫者,虽情感如水龙头一扭而泻,究无水桶盛水,徒然湿漉漉一地水渍。”对于学者而言,将思想和观点系统化和规范化的“编辑”能力,是学术研究的基本功,须勤学苦练。否则,再有思想,恐怕也只能“火花”般瞬间即逝。 [NextPage]
随着学业的精进,罗老师对我们在“加编辑”的基础上又提出了两点新的要求。其一是“削铅笔”,即“把思想磨尖”;其二是“剥竹笋”,即“沙里淘金”。据我的体会,所谓“削铅笔”和“剥竹笋”者,乃学术研究中的归纳法和演绎法之形象说法。前者是讲在对文献的大量阅读和对社会现象的深入观察后,不断提炼和概括思想和观点的过程,后者是讲逻辑学中排除法的使用: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将各种似是而非的变项排除后,获得正确结论的过程。罗老师正是出色运用这两种“科学方法”或“科学思维”的高手。例如,他在《现代化新论》中,通过对世界百年历史巨变的概括,把社会变迁方式归纳为四种基本类型,将现代化全球进程描述为三次发展大浪潮,这就是“削铅笔”方法的妙用。他的名篇《扶桑国猜想与美洲的发现》,则通过对相关论证的一一证伪,对各种可能性一一排除,彻底否定了“中国人最早发现美洲”这一假设,充分显示出实证研究特有的魅力。
动笔要有创见
若对罗荣渠教授的气度、心胸和见识加以评价,我认为,用“不同凡响”四字最为贴切。
罗老师的大手笔,主要表现在他的学术建树上。“无创见,不动笔”,是罗老师一生恪守的信条。1962年,罗老师一学界新锐,却敢于与史学名家叫板,以惊人的勇气和厚重的学识,否认了在当时影响很大的“中国人率先发现美洲说”,赢得学界大名。此后,罗老师每有新说问世,多能振聋发聩、甚至惊世骇俗。例如,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就指出,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古老中国,恐怕永远都不会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他还认为,所谓的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的人类社会发展“五阶段论”,并不适用于对亚洲尤其是中国历史进程的分析。这些观点,今天看来,似乎很平常,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却无谛于石破天惊之语。
“出手不凡”,是学界同仁对罗老师的普遍印象。人们交口赞誉罗老师为大家。但有多少人能够知道,这位大家,做起学问来,雪案萤窗,郊寒岛瘦,是怎样的投入和执着。我常对人说,我很少见过像罗老师这样有天分的人,更没见过像罗老师这样有境界、下功夫的人。他把全副精力都倾注于工作之中,从不满足现有知识和流行观念,以百折不挠的精神迎战并克服困难,探索未知世界。记得1996年春节,我到罗老师家汇报在日本的学习情况,罗老师对我说,他决定每个月写一篇大文章。那一年,罗老师已六十有九。在我的学习生涯中,能遇到罗老师这样值得敬爱的老师,当无遗憾。我在罗老师身上学到太多的东西。他始终保持的那种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的治学精神,尤其在我成学过程中发生了关键作用。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