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海报
当她对艾达说“你们的耶稣爱像我这样的人”时,是把自己比作抹大拉的玛丽亚,一个忏悔的妓女形象。这句台词反映了她内心的挣扎,她想去信,却已经无法去“信”,终于在莫扎特的绝唱中,精心打扮好,从窗口一跃而下。正如加缪所言:真正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不要自杀。
如果我们承认,相对于戛纳、威尼斯,最具大众认知度,引无数导演竞折戟的奥斯卡电影金像奖,其实只是一个美国电影的国别奖,而且主要反映了100多位有钱的“老白男”的电影口味,从而降低期待值的话,那多少还是能收获一些惊喜的。比如今年荣获四项大奖的《鸟人》。有趣的是,这部电影有很多地方都让人联想到费里尼的经典《八部半》。同样,荣获“最佳外语片”的《艾达》,也让人想起电影黄金时代的多部经典:在那个时代,电影还没有被资本逻辑绑架。
如果我们仅仅通过技术手段解读《艾达》,会觉得这部电影是对多部电影史杰作的模仿、拼贴。画面比例、构图、对焦、长镜头、调度、气氛甚至音乐,总让人想起德莱叶的《圣女贞德的受难》、布列松的《一个乡村牧师的日记》、波兰斯基的《水中刀》、特吕弗的《四百击》,以及那部波兰电影名作《修女乔安娜》。仅从技术层面来看,把这部电影混入上世纪60年代的“电影新浪潮”中,也毫无违和感。但如果仅仅如此,导演保罗·帕夫利克夫斯基不就是个电影资料馆的搬运工?
幸好靠“装”是拿不回小金人的。《艾达》是一部简单却有力量的电影,它的力量来自“信”,也来自“性”,来自灵魂与肉身的博弈、和解。
两个女人,艾达和旺达,外甥女和姨妈。一个白衣,一个黑衣。一个是圣洁的、无性的见习修女,一个是冷血、性生活随便的国家机器。一个虔信,一个什么都不信。这样的人物关系设置,故事的发展可以深至《卡拉马佐夫兄弟》,也可以浅到《娜娜: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作为一部只有81分钟的电影,导演好在巧妙地运用了黑白影像以及克制含蓄、给人想象空间的电影语言,成功地讲述了一个关于信仰危机的故事:这不是关于自由伦理的纠结,也不是对某种意识形态的批判,也并非要讨论法西斯“平庸之恶”的哲学问题,那都不是重点:影片的重心,就是讲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信徒,有一天惊悉自己是犹太人(对教徒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因为这意味着是否要改宗),并且在短短的旅途中,洞悉了最深的人性之恶:自己的父母,在二战期间由于犹太身份被胆怯的村民虐杀,并占有了财产。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个令她心动的人……她是否会怀疑上帝,是否还能坚持自己的信仰?
电影中,旺达抽着烟,幽幽地问艾达:如果发现自己信仰的上帝并不存在呢?
如果不了解天主教对于波兰的重要性,就无法进入影片的核心。根据波兰官方数据,95%的波兰人都属于罗马天主教会,有58%的波兰人虔诚地履行着教徒的职责。路德宗教改革之后,波兰依然坚守着传统的天主教,被夹在信仰新教的德国与东正教的俄国中间,处境非常微妙。也正因为如此,天主教就是波兰的国家与民族认同感,并在各次外敌入侵中,发挥着凝聚力;也正因为如此,社会主义波兰依然允许教会存在并履行义务:在波兰电影大师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中,社会主义伦理与天主教的碰撞是他早期电影的主要戏剧冲突。
当然,有深信,就有质疑,例如那句著名的“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曾经在我国流行一时的波兰小说《牛虻》中,天主教会就被描绘成一个黑暗、邪恶的“反动势力”。可悖论在于,牛虻正是以圣徒式的献祭献身于暴力革命。而《艾达》中的旺达,也是一个曾经的女牛虻:她曾经对待“阶级敌人”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到头来发现自己由于犹太人身份,并不被自己所效力的意识形态接纳。影片也隐隐约约地让我们感到当时波兰社会的反犹太气氛。她心里是破碎的虚无,她用酒精、香烟、滥交来填补这种空虚,性爱只是其中一个手段。当她对艾达说“你们的耶稣爱像我这样的人”时,是把自己比作抹大拉的玛丽亚,一个忏悔的妓女形象。这句台词反映了她内心的挣扎,她想去信,却已经无法去“信”,终于在莫扎特的绝唱中,精心打扮好,从窗口一跃而下。正如加缪所言:真正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不要自杀。
艾达的第一个镜头,就是在精心描绘耶稣的圣像。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安宁与喜悦,在她的心里面有一种沉潜的爱。她和姨妈的旅途,是她的信仰发生动摇的旅程。因为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因为知晓了罪恶的真实,也因为爱的萌动,镜头中,爱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的嘴角。因此她对耶稣塑像说,“我还没准备好,对不起”,没有立誓。
旺达的自杀令她猝不及防,面对生命的短暂脆弱,她摘掉了头巾,穿上姨妈的衣服,尝试抽烟喝酒,和那个英俊的爵士乐手恋爱,自然发生了性爱,是温柔而充满爱意的。是的,这一切都符合人们对美好生活、美好爱情的期待。男孩说,我们要结婚,买房子,养一只狗,生孩子。艾达问:然后呢?男孩错愕了一下说:然后就是过平凡的日子呀。这句回答是真相,却令艾达一夜未眠。她悄然离去,重新换上了修女的衣服,结尾,一个特吕弗式的长镜头,艾达的脸上又是那种清冷的安宁。
而这场美好的性爱对艾达来说,既是肉身的欢愉,更是精神的神启——艾达在那个男孩的答案中,在他描绘的那种人生中看到了姨妈那种来自内心深处无根的、漂泊的无力感,永远需要别人喂饲的无根基感;而在她的信仰中,基督的爱是无条件的、永久的、完全的接纳,这种安全感是脆弱而又自恋的人们所不能提供的。艾达回归,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结尾这段电影配乐正是根据巴赫管风琴小品改编的钢琴曲《我向你呼告,我主耶稣》。而在这个喧嚣的时代,这样的电影也正是一种“旷野的呼告”。
(实习编辑:纪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