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久前落幕的第50届金马奖上,新加坡导演陈哲艺的《爸妈不在家》战胜《一代宗师》、《天注定》、《郊游》、《毒战》等一众华语电影名导的作品,爆冷夺得最佳影片奖。
事实上,金马奖并不是《爸妈不在家》获得的第一个重要奖项,早在今年5月的戛纳电影节上,它已经拿下一座金摄影机奖。评委会主席阿涅斯·瓦尔达在为影片颁奖时说:“导演具有细腻的情感与过人的洞察力,他通过人物之间的关系揭示了令人关心和动容的重要主题:童年、移民、阶级关系与经济危机。因此评委在第一轮全票赞成将金摄影机奖授予陈哲艺的《爸妈不在家》。”这段话可谓是对这部低成本电影的最好评价。今年7月,陈哲艺带着《爸妈不在家》参加了巴黎电影节,其间,这位年仅 29 岁的导演接受了本刊专访。
B=《外滩画报》 C=陈哲艺
“潜意识可能受到杨德昌的影响”
B:戛纳获奖之后重看自己的作品,有什么新的感受?
C:我现在很怕看自己的片子,因为看过太多遍之后就会有其他的想法,会发现一些不足和瑕疵。《爸妈不在家》原本是一部情感很强烈的电影,但是看了很多次之后,最初被触动被感动的地方会被淡化,甚至抹掉。它不是一部张力很强的电影,而是很散淡的小品似的作品。
B:在这部长片处女作之前你已经拍摄了几部短片,并且在国际电影节上取得了不错的反响,我看过几部,明显能发现和这部长片的相似之处。
C:2005 年,我的短片处女作《G-23》参加了戛纳电影节的外围单元“世界电影展映”(Tous les cinemas du monde),这个单元用 7 天的时间,每天选一个国家为主题放映电影。
B:你是怎样走上电影道路的?
C: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对电影的热爱是植根于潜意识的。我记得六七岁或者更小的时候,第一次进入电影院看的电影就是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这部史诗电影的很多画面现在还留在我的脑海中。小的时候看电视,新加坡电视里播出的电影多是华语片,我常看半夜、周末那些奇怪时段放的没人看的电影,虽然当时不知道是什么,长大后才发现原来那些都是张艺谋、李安等大导演的早期作品。当时有一位很喜欢的女演员,之后才发现原来是巩俐,那时我就看了《菊豆》和《红高粱》。
从八九岁开始,我就参与了很多儿童剧场的演出。大概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又陆续看了一些外语片,更是被电影这个媒介吸引住了。到十五六岁时,我已经开始读关于电影方面的书籍,想知道当时世界上的大导演是怎样拍出电影的,因此中学毕业之后自然而然就决定报考电影传媒系。
不过,当时新加坡并没有太多学习电影创作的机会,于是我选择了义安理工学院。它虽然是一个理工科学校,但是有电影传媒系,是一个三年的课程。参加“世界电影展映”的《G-23》是我的毕业作品。
B:也许就是因为小时候常看电视,所以现在你的短片乃至长片都找来陈天文(新加坡著名电视剧演员)出演?
C:(笑)是的,我小时候总是在电视上看到他。后来在 2007 年的时候,我拍了《阿嬷》,参加戛纳短片的竞赛单元,也得到了一个最佳短片特别奖。当年的评审团主席是贾樟柯,今年在戛纳后台遇见他,我问他还记得我吗,因为 6 年前是他颁奖给我的。他说,哦,是那个关于奶奶的电影嘛。其实那是一部很私人的电影,因为讲述的就是我奶奶去世的事情,她把我带大,也很疼我。当时觉得很难走下去,很难面对她的离开,就想做一些事情,非得把它拍成一个片子,而且那个时候我正在服兵役,所以只能利用 7 天休假,很快把它拍出来。
B:那后来参加柏林电影节的短片《雾》呢?
C:它根本就是现在赵薇拍的那个故事,相似的感觉,讲的是两个未成年情侣的第一次。这也是我在毕业之后、去英国之前拍的一部作品。片名之所以叫《雾》,是因为我觉得它和青春有时候很像,迷迷糊糊,搞不清楚;搞清楚之后,雾反而散了。于是,我想用天气作为隐喻来讲青春。后来,我在英国念书期间又拍了《Hotel 66》和《Lighthouse》,后者也是我电影硕士的毕业作品,2010 年完成。我很崇拜李安,因此很想尝试在一个英语的环境下去创作,我不想只当一个很亚洲的导演。
B:除了李安之外,在你学习电影和创作电影的过程中,还有没有其他你比较欣赏甚至影响到你的导演?
C: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影响我,但是我自己很尊敬和崇拜的导演有侯孝贤和杨德昌。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电影是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虽然以后可能会改(笑)。还有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我也很喜欢;韩国导演李沧东是我近几年最欣赏的亚洲导演,他很厉害,会从一个很温柔的角度,用很细腻的方式去讲述一个很黑暗的故事。
B:回到被你称为“小小的电影,大大的心”的《爸妈不在家》上,它可以算是一部自传式的电影吗?电影的英文名字 Ilo Ilo 又是什么意思呢?
C:我小的时候,妈妈请来一个菲佣照顾家里的孩子。她照顾我们 8 年,直到我 12 岁。她离开的时候我很伤心不舍,继而逐渐习惯,乃至有些遗忘。而如今,我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她来自菲律宾一个叫做 Ilo Ilo 的地方。不过,这应该不是一部纯粹的自传式电影,而是由我的童年生活联想出来的。另一方面,对于新加坡这个国家来说,那几年也是一个很特殊的时期。
B:你是怎么试图还原上世纪 90 年代的新加坡的?那个时期对于我们来说很近,但又有一些陌生。
C:首先,我找了很多当年的照片,我自己的和朋友的,甚至去查了一些档案资料。虽然只是 16 年前,但是感觉确实有些遥远了。我依照记忆重新布置背景装饰、房间设置,甚至我母亲当时的发型和口红。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因为新加坡是一个变化很快的国家。
至于选角,真是花了很长时间,尤其是那个小男孩。我花了十个月的时间逛遍 20 几家学校见了 8000 多个孩子,最终选定了 2000 人参加面试。菲佣那个角色,我亲自到菲律宾见了一些演员,其中有一些与已经很知名的导演比如曼多萨(Brillante Mendoza)和拉夫·达兹(Lav Diaz)合作过,我最终选定了 Angeli Bayani,她和达兹合作过几部电影。至于母亲的扮演者杨雁雁,是很早就定下来的,只是后来她突然告诉我她怀孕了,我思考了很久,决定修改剧本以顺应这个突发情况,因为当我们开始拍摄时,她已经有 5 个月的身孕了。
B:可以感觉得到,虽然这是一部讲述人与人情感的电影,但是却没有试图强加任何情感或判断给观众,也没有刻意地去煽情。
C:我从未在自己的电影中去尝试评断一个人,我觉得用好或者坏都太过于武断。我感觉倒不如说人都是在不同的环境中去反应、回应。也正是这样,使得人与人之间的状态非常令人着迷。家庭是一个非常普世的题材,我觉得不少人会在这部电影中找到自己或是亲近的人的影子。
B:这部电影中有一个地方我很喜欢,就是陈天文饰演的父亲在电视上看到小鸡孵化的过程,就给儿子买来尝试,当然,他对妻子隐瞒失业的情节设计也很有趣。这两个地方让我感觉有那么一点点杨德昌的影子。
C:我觉得潜意识可能是有被杨德昌影响,比如简洋洋在学校看到关于闪电形成的那场戏。我很喜欢杨德昌,但是现在再看他的电影,又会感觉有些地方有点说教的意味,像是在看论文,太硬了。很多人看了片子之后也会和我说很像杨德昌,比如戛纳的一些影评人或者选片人,但其实有时候这样的影响是观众或者影评人看出来的,创作者自己也许并没有感觉到。
B:其实一般观众对新加坡电影的印象都是喜剧片,难得看到这种温馨的讲述中产家庭的小品。而电影中出现的比如脱下裤子在全体同学面前受体罚这样的场景,也的确能反映出一些新加坡国家文化的“特色”。
C:对于新加坡来说,纪律很重要。从 2002 年以后,体罚在新加坡变成一个问题。电影这方面,新加坡有分级制度,也有审查,还蛮严的。政治、种族、宗教等等题材,包括同性恋,都比较敏感,比如蔡明亮的《河流》就是被禁的,《十七岁的天空》也是被禁的,《断背山》没有被禁是因为主角之一死掉了。没错,新加坡电影院中主要放映的是喜剧片和恐怖片,我们国家一年的电影产量大概是 10 部,而其中大概有 9 部是主流商业电影。这部电影或许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转捩点,帮助新加坡年轻导演打开更多的门。
B:《爸妈不在家》之后,你会继续这种以小博大的创作方式吗?
C:其实我是一个蛮有野心、想不断挑战自己的导演。我希望接下来的作品是气度更大一点的,但我的感官、氛围是不会改变的,我对生活中那些细腻、精致的事情更敏感,也看得更加清楚。而且我喜欢抓住人与人之间那些很微小的互动,但不代表我不能在更大的环境中去创造这样的东西。再回到《牯岭街》,它其实是用一个很大的背景去讲家庭这个课题。再比如,我会想拍的电影是《断背山》那样的,它的故事其实很小,只是两个人的关系。我觉得李安对他的故事、人物永远有一颗谦卑的心。我的下一部作品应该会是在英国拍,会是一部英国片。
B:第一部长片就获得了这么大的成功和荣誉,你对一些怀抱理想的年轻电影人有没有什么建议?
C:我觉得亚洲现在最缺乏的不是导演,而是真正有品位的制作人。当然,当导演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觉得想要成为一个好导演必须有三大元素:品位、成熟、氛围,而后两者又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