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里有两样材质值得留意，一是钢铁，一是玻璃。自工业革命以来最先进的两种材料，参与建构了这个有别以往的武林世界。

　　160余年前，第一届世界博览会在伦敦举行。一座由钢铁和玻璃搭建的“水晶宫”曾在众生面前为一个美丽新世界揭幕。 《一代宗师》的时空里，钢铁铺就的车站，镶满玻璃的金楼，都是“水晶宫”的魅影投射。是摩登时代的霸气侧漏，为专拍宫殿客栈、山水竹林的武侠功夫片所罕见。

　　这便是王家卫特色的武林。叶问常把对手震飞踢倒——人倒下不算厉害，让螺钉崩掉、把玻璃震碎、把铁门撞翻才算。侧写他拳脚厉害。但更厉害的是时代列车。宫二与马三火车站决斗的重头戏，就是肉身与钢铁的古今大战。火车加速驶出，宫二身处与它迎面相撞的方位。列车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前，凡骨肉胎撞上，只会形神俱散。马三讥嘲：“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耍猴戏！ ”笑宫家落伍。

　　另一种材质玻璃，在王家卫的都市片里，曾是门上的猫眼，晶莹的珠帘，以及《春光乍泄》里的瀑布台灯。旧阁楼枯朽蒙尘，需要玻璃出现，让这民国世界泛起流光。多幕画面里，同一人被折射出重重身影，如同钻石打磨出的豪华切面，如梦似幻。宫二去世后，叶问回首望见医馆招牌上的“宫若梅”。字迹是反影，想必是隔了镜子。 《花样年华》里引用过的刘以鬯的话在此落到实处：“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叫人难忘的一幕当然还包括满身落雪的宫二一口鲜血喷在玻璃上，“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如假包换。

　　王家卫的武林由此辟开别无分号的两重天：古旧的与摩登的，现实的与梦境的，剔透的与朦胧的，缠绵的与惘然的，消逝的与未来的……让人意外的是，宫二打赢马三，并不仅是凭了落伍的“老猿挂印”之威，更是借了时代列车之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马三被绞肉机一样卷进去又甩出来，因此毙命。面对新旧交替，懂得借势如宫二，也能进退自如——马三说她“不知进退”是错了，她没有选择与时代同行，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琉璃易碎，天幕坠落，雷峰塔都会掉下来。列车永远行进，既没驶向天堂，也没坠入地狱。 “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换一种说法，就是朱迪·福斯特刚刚在第70届金球奖上获终身成就奖时说的：“改变，你必须得喜欢这个词。 ”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