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箭穿心》
与颜丙燕不熟，但五年前，我是坚定相信她会荣获当年金鸡奖影后的唯一的一个人。第一次在北电放《爱情的牙齿》，导演庄宇新邀我去看，看完我说这个女主演把这部片子撑起来了，同时也记住了她的名字。后来《爱情的牙齿》入围2007年金鸡奖导演处女作奖，颜丙燕同时入围最佳女主角奖，同届竞争的还有《好奇害死猫》的刘嘉玲，因为是那年金鸡百花节的代言人，刘嘉玲呼声极高，我当时就预言颜丙燕必得影后，刘嘉玲最多也只是并列。这个预言曾遭到周围众多人的嘲笑，确实，当年颜丙燕与《爱情的牙齿》属于无名小卒，但影片本身、她在片中的戏份以及表演，与同时提名的影后人选比，都是当之无愧的。后来，当我在苏州颁奖典礼的后台，第一时间打开获奖名单时，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直觉。当时并不知道并列影后也有排名先后之分，为了给刘嘉玲制造惊喜，陶红、张震就先念了颜丙燕的名字，说要吓吓刘嘉玲，刘嘉玲片刻落寞后喜上眉头，但直播一结束，这个为了刘嘉玲的欲扬先抑的设计，就瞬间被定性为一场重大事故，因为刘嘉玲是并列影后的第一名、必须先念她的名字。
颜丙燕自然不知这一切，苏州获奖后她的戏约不断，她更多成为被内地电影主流文化高度认同的青年电影演员，频繁客串于众多主旋律电影，当然也同时再次被提名于金鸡奖，但至今尚未再有《爱情的牙齿》那样的结果，直到《万箭穿心》，确实是她难得的一次再展影后魅力的实践。
影后电影，我认为是以女主角为核心叙事中心点的作品，砍女主角任何一场戏，影片都无法完美甚至不成立，这也是所有电影专业奖项中最佳女主角与最佳女配角的区别。《万箭穿心》是非常标准影后电影。
《万箭穿心》写了一个武汉小市民李宝莉跨越十年的一次命运逆转。
影片的序是场夜戏，也是床戏，妻子欲动，丈夫推辞，丈夫对妻子的性冷淡是精炼一笔。随之全片开场非常写实，妻子李宝莉不算难看，全家搬家，从蜗居搬到带独立卫生间的新房，她的精明与算计，与丈夫的憨钝形成对比，妻子指挥搬家大军并坐上卡车，丈夫带着儿子骑自行车随行，也是一笔写明三者的关系，妻子与父子两大阵营，妻子拥有全家的话语权。随着故事的展开，从《走进新时代》的背景音乐中，我们才发现那是90年代中期的武汉，同样贯穿全片的女配角小景首先用一副墨镜掩盖了丈夫外遇引发的那场战争，这个闺蜜的不幸，像是李宝莉命运扭转的一个序幕，其实，婚姻外遇与职工下岗一样，是上世纪90年代新生物，一起走进了百姓的新时代。李宝莉更是独特的方式破解了丈夫对自己性冷淡的根源，并把丈夫拉回自己身边，但她没想到那一刻，却把丈夫推向了深渊，万劫不复。因为外遇引发的下岗直接诱因，丈夫自杀，留下寡母与孤儿，新房成为灵堂，小景说那房子风水不好，是万箭穿心的凶宅，但李宝莉不信命，她说那是万丈光芒，她一定要把孩子养大，把日子过下去。为此，李宝莉从汉正街一个卖袜子的柜台妹，成了挑扁担的运货嫂，因为那样赚钱更多。此时，影片出现了“十年后”的字幕，全片自然分成两段。
当这个字幕出现时，我曾经对后半部故事走向有两个判断，一个是丈夫马学武可能没死，另一个是可能要讲她儿子的故事，因为儿子与母亲的冲突在前半部一直被导演强调。有这样的直觉，还是因为全片上半部对马学武的刻画偏弱，对李宝莉笔墨充分，但在上半部，李宝莉这个角色并不可爱，小市民的尖刻狡黠不过如此，直到她挑起扁担时，也没引发对李宝莉太多的怜爱。既然全片飞跃十年，自然后半段的主角之一是时光。时光在李宝莉的脸上雕刻，看到逆生长的比实际年龄苍老的李宝莉，任何一个观众都会原谅前半部的李宝莉，她用挑扁担的苦行，救赎了十年前自我的那次尖刻刁钻。她的闺蜜、也是她儿子的干妈小景容颜不老，李宝莉的儿子风华正茂，她的婆婆成为孙子的家教辅导老师，宝莉成为祖孙二人的ATM机。不出所料，即将成年的儿子的高考，成为后半部的戏剧冲突点。
《万箭穿心》后半部开始像上世纪三四十年的上海苦情片，一句话，可怜天下寡妇心，子不孝、长不怜，一老一小把李宝莉推向了陈刚扮演的大哥身边。闺蜜小景是无助的李宝莉的唯一亲人，因为她能对小景说心里话。但剧情并未按老上海苦情片的走向发展，绝望的李宝莉没有跳江，她选择了放手，离开了那个万箭穿心的房子，离开了儿子，并在儿子躲避的目光中，走上了她不得不选择的大哥的面包车，车很破旧，但李宝莉依然推着它前行。
可以说，《万箭穿心》是中国的《一次别离》。《一次别离》讲的是信仰的力量，《万箭穿心》说的是缺乏信仰的中国人关于体制、阶层、自我的隔膜的苦痛。还没有时间读方方的这部原著，就从影片中，我选择的解读钥匙是片中人物的知识背景。[NextPage]
片中的李宝莉显然是武汉的小市民出生，她无父母，只有闺蜜，她的闺蜜嫁了属于早期白手起家的大款，一直没出场的这位大款，与后来出狱的汉正街大哥一样，属于一个市民阶层。在计划经济的时代，这个阶层可以说是大城市的中产贵族，因为他们有城市户口。李宝莉丈夫马学武是国企中层干部，来自农村乡村老师家庭，导演用简单的台词说明了李宝莉与之结合的理由，以及李宝莉之所以成为一家之主的前史，马学武也许是文革后高考的大学生，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幸运儿，但却在国企改革的又一个大时代中落伍最后下岗了。面对长相不算差的妻子，马学武性欲冷淡，但与工厂的女工却能排山倒海，只能说马学武与李宝莉的隔膜首先从精神层面的对立与无法沟通，发展到了人的欲望本能的无力交融。马学武的性状况，正是两个阶层隔膜的写照。
上半部是父亲下岗自尽，下半部是儿子高中弃母。在上半部，儿子曾带着仇恨的目光看着母亲说父亲教他功课，责令母亲不能打扰。这个目光到后半部，严丝合缝，加上在老家农村也算是知识分子的奶奶，李宝莉依然与知识分子同在屋檐下，不过，位置变了。十年前，李宝莉在上，她掌管着全家的生计方向；十年后，李宝莉在下，她围绕儿子高考为中心，对祖孙二人言听计从。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知识改变命运，这个口号成为全中国走进新时代的开始，也从它美好的出发点，被个体的欲望、体制的毒瘤挤压出一道深渊，在人与人之间，隔出一片汪洋，导致母子相望。知识改变命运，这何尝不是一句最功利的最无情的宣言？
在李宝莉的前史中，我相信她的阶层在时代所赋予的权力上是相助过来自农村的马学武的，但在她在属于她与马学武所生的儿子的时代，她却被儿子赶出了家门。令我感动的不是李宝莉的含辛茹苦，而是她在江边遇到一群放烟火的年轻人的那场戏，年轻人叫她婆婆，在他们眼里，李宝莉是如此苍老，回家后，李宝莉自责的却是这么多年自己的儿子虽然高中状元、却缺乏同龄人应有的快乐，于是她同意别离。她上了大哥的破车，住进破旧的蜗居，但或许在那里，她的生命将延续更长，她有她的尊严，有她的快乐，她所希望的万丈光芒，即便深藏割子别离的万箭穿心。
不管原著如何，《万箭穿心》的改编算是不错的，导演比较稳健，叙事传统，甚至摄影用光都很讲究。这部电影可以和《一次别离》《桃姐》以及同样取景武汉的《浮城谜事》一起解读，《桃姐》讲的不是养老院，而是主仆两个阶层在宗教信仰支撑下的沟通与融合，《浮城谜事》用知识分子的主观视角看一个第三者（印象中她是一位受教育程度不高的普通人）对知识白领家庭的毁灭，也是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的入侵。假如把《万箭穿心》与《浮城谜事》放在一起看，正好构成当代都市近20年的浮世绘，没有信仰，惟有家庭，但最后家也破碎。
最后还是说回颜丙燕。其实，颜丙燕的本色与李宝莉有一定距离，我觉得她并不适合李宝莉这个角色，她身上没有李宝莉的市井气，她更本色于知识分子或是一个军人，也许扮演小景的赵倩更接近李宝莉的本色。同时，颜丙燕目前的年龄也不适合扮演李宝莉十年的跨度，用化妆造型雕刻的变化，其实让会演戏的颜丙燕有点吃亏。但她确实是个优秀的演员，几段戏相当出色，一直在角色内心深处，那段在江边拍照看烟花的戏，就是同代女演员不容易演好的，但正是那段戏深深打动了我。
明年金鸡奖将在武汉举行，我相信颜丙燕因为李宝莉还会入围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也将是影后有力人选，但不会是《爱情的牙齿》那样的影后的绝对人选。因为《万箭穿心》的导演在缩短颜丙燕与李宝莉的本色距离上，其实没下有效的功夫。另外，我觉得焦刚也并不适合马学武这个角色。假如电影频道能像去年在合肥那样影响金鸡奖的评选，那么《万箭穿心》会获得下一届金鸡奖的不少奖项。
（编辑：郭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