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彬
【摘要】
作为新浪潮的教母,阿涅斯·瓦尔达以其独特的敏锐和细腻在法国电影界独树一帜。本文以瓦尔达的《流浪女》作为研究对象,剖析影片主人公莫娜形象的文化价值和社会意义;指出莫娜的流浪不仅是其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也是对自由的撒播和传达;莫娜形象的价值在于她既代表自由,为自由赋形,又沿途撒播自由,唤醒人们关于自由的梦想。通过莫娜及莫娜的流浪,瓦尔达用影像的方式表达了“我流浪故我在”的基本生存逻辑和生命体验。
【关键词】
流浪 自由 撒播
自电影诞生那天起,电影影像世界中就活跃着各种各样的流浪汉。20世纪60年代以来,影像世界中的流浪者不仅越来越多,而且其形象和行状都发生了深刻裂变。流浪所表征的不再是个体的物质贫困,而是更为根本性的精神空虚。现代社会组织化和体制化的社会规范需要个体遵守并据之行动,然而对自由的追求和向往往往推动个体从常规生活轨道逸出和逃离。压迫性的外在力量将个体推向更为开放的社会空间,流浪则成为个体不得不然的生活状态。个体的流浪遮蔽了生活的正常逻辑,却敞开了生命的另一个文化维度。在各种表达流浪者经历和体验的电影中,阿涅斯·瓦尔达(AgnèsVarda)的《流浪女》(Vagabond,又名Sans toit ni loi,1985)将流浪提升到生命存在的哲学高度,探寻流浪对于个体自由和生存方式的本体论意义。
一、流浪:莫娜的自主选择
在世界电影灿若星辰的流浪者家族中,卓别林(CharlieChaplin)所扮演的夏尔洛无疑是其中最经典和最典型的美学意象。夏尔洛穿越城市空间,在各种光怪陆离的社会场景中游离,成为逗笑的娱乐和材料。夏尔洛的意义在于:他不仅自觉接受社会规范的召唤,而且往往将自己假想成社会秩序的代言人。夏尔洛的实际生存处境与他想象性认同的社会规范之间的矛盾张力构成卓别林电影根本性的喜剧机制。卓别林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将这种张力通过其独特造型得以外在化和视觉化。对夏尔洛等早期流浪者而言,生存是压倒一切的要务。当乞讨、耍赖甚或偷盗成为其生存本领时,他们所唤起的是观众的深深同情和仁慈的怜悯。对他们而言,流浪是物质对贫困的被动应对,是生活的不得已。
与影像世界中的其他流浪者不同,瓦尔达的《流浪女》将流浪本身表达为个体生命的存在方式和生活方式。流浪不是物质现实的逼迫,也不是家庭、社会等外在压力的挤压结果。在瓦尔达独特的影像方式中,莫娜(Mona)的流浪被表达为她主动的人生选择,流浪成为她生命的本质,成为她自觉要求的生活方式。对流浪女莫娜而言,流浪是生存的本质,她以最真切的生命体验改写了笛卡尔的哲学沉思:我流浪故我在。影片中并没有明确交代甚至也没有暗示莫娜流浪的内外原因,流浪作为生命和存在的本质在影片中得到关注和表达。对流浪女而言,流浪的意义只在于流浪的过程和方式,它并不承担也不试图承担个体反抗和抵制社会的责任。流浪是莫娜体验生命的过程,是她实现生命价值的独特方式。基于此,瓦尔达将莫娜的流浪标举为一种自由不羁的主动选择,一种放浪形骸的生存方式,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生存哲学。
影片从开阔地中莫娜的死亡开始,莫娜的死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影片巧妙地通过一个并未出场的访问者再现了莫娜最后一个星期留给人们的零碎印象。电影中,莫娜仿佛从天而降的天外来客,没有人知道她的任何信息,电影刻意割断了莫娜的一切社会关系,甚至也刻意回避其过去生活的历史。电影呈现和表达的仅仅是从一处到另一处在路上行走着的莫娜。正如最先遇到莫娜的两个摩托车手所猜测的那样,“她从海边来”。或许,这有口无心的猜测恰恰道出了莫娜形象的意义。这里,大海是富于象征意义的符号指涉。莫娜的流浪并不代表她自身,而是承载着奥德修斯灵魂的再次归来。奥德修斯作为文化原型在影片中发挥作用,奥德修斯漫游终结的地方恰恰是莫娜漫游开始之处。从某种意义上说,莫娜继续着奥德修斯的陆上历险,是海上漫游的女性版本。
与奥德修斯的超现实经历相反,莫娜更多穿行在现实的时空结构中。这里,没有神佑和诅咒,也没有人与神的争吵和纷争。莫娜毫无牵碍,来去自由。她搭便车,宿帐篷,偶尔以劳动挣点零钱,间或乞讨,必要时甚至偷窃。但即使是偷窃,她也并不过分,一切行动只为维持其最低限度的生存。她虽然流浪,但举止得体,连车站的流浪者金恩都不得不赞叹莫娜的正经。流浪是莫娜体验和实现自由的方式,作为主动选择的自主行为,流浪既是自由的方式,又是生存最本质的意义。在旅途中,莫娜虽然不时受到袭击和威胁,但这并不对她构成任何伤害,她超脱于俗世的尘嚣之上。对目击者而言,莫娜是透明的,她可能挪用和占用别人的空间,在废弃的房子里歇息睡觉,但片刻之后她礼貌地将空间归还。她并不刻意规划行走的路线和轨迹,从这个镇到那个村,完全出于偶然。她用脚步印制生命的地图,但她决不妨碍别人,也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随性自由是莫娜留给所有人的印象,洒脱不羁的行走背后是莫娜对自由的追求和体认。莫娜和莫娜的流浪唤醒了人们关于自由的梦想。
[NextPage]二、撒播自由:流浪的价值与意义
在《流浪女》中,凡是遇到莫娜的人都对她印象深刻,而她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往往唤醒人们对自由的憧憬。影片开始不久,莫娜把帐篷搭在墓地上,向一户人家要水喝,而屋内正在父母陪伴下作业的女孩不无羡慕地说:“那位要水的女孩很自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想自由,我要自由。”自由往往被现代文明指认和允诺为生命的最高价值,但在实际生活中,自由总是某种希望微茫的乌托邦梦想。因此,在内心深处,人们往往珍藏着自由的梦想。莫娜的出现激活或唤醒了每个人心中的梦想,她作为自由的化身留存在人们心中。影片中,莫娜所到之处,自由就开始在沿途撒播(Dissemination)。女仆约兰德多次表达了对莫娜的羡慕和赞叹。当她看见莫娜和另一个流浪者在主人床上相拥而眠时,她觉得他们简直是幸福的天使。她总是时不时想起甚至牵挂莫娜。与其说约兰德牵挂莫娜,不如说她牵挂自由。但憧憬自由,并不等于得到自由,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莫娜敢于付出代价,将尘俗中的一切(家庭、工作、名誉、地位和物质性的享受等)置之不理。她将梦想化成实际行动,以身体和生命践行对自由的追求。在莫娜看来,自由是生命的最高价值,她用身体并最终以生命将裴多菲诗①中的价值等级实现了。
对莫娜而言,流浪并不是一时兴起的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主动选择。在与农场哲学家交流的段落中,莫娜显示出相当的理性和冷静。在哲学家的劝解中,莫娜毫不迟疑,坚持对自由的追求。最后哲学家不无感慨地说:“或许你比我自由对你是有好处的。在自由与寂寞之间,我选择了中间一条路;而你却选择了完全的自由,但得到的是完全的寂寞。”哲学家试图告诫莫娜,语重心长地说:“如果继续下去你会毁了自己,朝毁灭走去。我在路上的朋友不是死了,就是酒鬼和毒友,因为寂寞最终将他们吞噬。”从电影的结局看,哲学家是对的,但对为了自由不惜生命的莫娜而言,这样的劝诫是多余的甚至可笑的。当莫娜答应哲学家,回归土地种土豆而睡懒觉时,莫娜捍卫了自由,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想在路上遇见一位老板。”莫娜不想让自由受到威胁,她辞别哲学家夫妇,毅然上路了。最后连哲学家也不得不感叹:“她有个性。”对莫娜而言,所谓个性就是对自由的执著和坚持。莫娜实现了普通人的自由梦想。就连后来遇到的植物学家兰迪尔夫人也一直挂念莫娜。莫娜在森林遭到温柔的强暴后,哲学家痛心地说:“这不是流浪,而是萎缩。”对理性的哲学家和植物学家而言,流浪确实是生命的萎缩,是将脆弱的生命交给自然。但对莫娜而言,流浪是获得、体验和实现自由的方式。在影片中,莫娜被表达为自由的化身。她一路走来,启发着人们关于自由的梦想,作为自由的意念,她被所有人惦记和欣羡。影片中,很多人对莫娜抱有好感,赞叹她的勇敢和不羁,羡慕她的自由。然而,所有的好感、友善和欣羡都是建立在自由意念之上的。或许,稍微分析一下植物学家为大树治病的情节是有益的。一种多年沉积的病虫侵蚀了大树,植物学家要做的就是治疗这些患病的大树。如果把虫、病与树看做隐喻和象征,那么那些遇见并羡慕莫娜的人就是患病的大树,不管是女仆还是哲学家,不管是暴徒还是剪葡萄枝的农夫,甚至包括植物学家和他的学生,他们都太看重外在于身体和生命的物质性东西,而将心灵和精神囚禁,将自由放逐。意味深长的是,在影片最后一个略显突兀费解的段落中,莫娜被“魔鬼”游戏惊吓,不久死于荒野中。在魔鬼横行的当代世界,短暂出游的自由最终被象征性地剿灭。莫娜的流浪和行走画出了现代文明的地图,她生命最后一周的短暂经历触动和启发着人类自由的梦想。虽然莫娜有形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消殒了,但她却拨动了生命的琴弦,奏响了自由的乐章,撒播着自由的种子。于是,自由成为影片最高的意念,莫娜成为自由的肉身承载,成为含义丰富的文化意象。导演通过各种不同人物之口,表达了人们对自由的共同向往。对陷身凡俗的目击者而言,莫娜就是自由,而她的流浪刚好是自由的撒播。莫娜所到之处,空气中充盈着自由的畅快。然而,莫娜最终的死亡不仅隐含了导演对莫娜的谨慎评价,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宣告了自由之不可能。这样,影片通过莫娜及莫娜的流浪所要演绎的恰恰就是物质与精神、肉体与心灵、生命与自由、自由与安全的辩证逻辑。确实,在当代社会所标举的价值秩序中,自由处于价值等级的高端。但实际社会条件并没有保证自由和自由的实现。追求自由往往意味着失去某些东西。自由与生命犹如鱼和熊掌,二者不可兼得。舍生取义,杀生成仁,是莫娜的选择。生命是个体追求自由所能支付的最高代价,正如鲍曼(Zygmunt Bauman)所总结的那样:“在你得到某些东西的同时,你也将失去另外一些东西。”②人们在获得某些安全的同时,失去了自由;在得到日益增多的自由的同时,失去了安全。然而,人往往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正像《流浪女》中那些遇见莫娜的人一样,“当自由在安全的神坛上牺牲时,自由的光彩最为亮泽;当安全在个体自由的神殿下被牺牲时,它便偷走了以前的牺牲品/自由的光彩。”③没有自由的安全和没有安全的自由都是人类社会的缺憾,人类也不可能获得稳定的幸福。正像影片中的哲学家不得不在自由与寂寞的悖论中生存一样,莫娜也不得不在自由与生命中遭遇困境。莫娜可以选择流浪,享受自由,但莫娜不能阻止生命的萎缩与毁灭。莫娜的价值在于她并不特别看重生命,她愿意为自由支付代价,甚至不吝惜身体和生命。对莫娜而言,自由是神圣的,它不容置疑,不容侵犯,更不容玷污。那些有幸遇见莫娜的人,空怀自由的梦想,在物质羁绊中沉迷陶醉,最终迷失了方向。莫娜的出现,激起了他们心中的美妙涟漪。从这个意义上说,莫娜的流浪并非单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向人们撒播自由,唤醒人们心中的自由梦想。撒播自由,是瓦尔达赋予莫娜及其流浪的价值和意义。[NextPage]
三、作为存在方式的流浪
以莫娜为媒介,瓦尔达试图探讨通向自由的路径:个体获得自由的方式就是抛弃一切物质性的欲望而轻松上路。一个背包,一顶帐篷,一双破烂的靴子,就是莫娜对物质的需求。对莫娜而言,身体的物质生存是最低限度的生存,精神自由才是生存的最高境界。由于莫娜的流浪,自由得以撒播,自由在以约兰德为代表的人物心中熊熊燃烧。这赋予莫娜的流浪某种形而上的抽象意义,莫娜像天使,要唤醒并完成人类救赎的使命。不过,个体的踟躇流浪并不足以完成人类救赎的使命,撒播的自由同样需要植物学家们的呵护。影片散文化的结构方式契合了自由撒播的过程,莫娜在人们心中是一些零散的碎片和片段,是只言片语的经验转述。在这里,不是流浪者的视线取代了世界的形状,而是旁观者的叙述重构了自由的模样。从这个意义上说,莫娜不过是现代人生活的一面镜子,人们从镜中窥见了俗世的卑污与虚伪。对旁观者而言,莫娜的每一次出游就是一个片段,一堆支离破碎的印象。片段分解了故事,也支解了莫娜的旅程,谁也不能预测何时能与莫娜相遇。这就让影片中很多人的担心和牵挂成为反身性的自我指涉,最终对莫娜的牵挂成为对自我和自由的牵挂。
与一般电影对流浪的“功能性”表达相反,莫娜的流浪只在于流浪本身。流浪既是莫娜生命的形式又是其内容,既是目的又是手段。莫娜并不追求流浪之外的任何东西。莫娜是一种无根性存在,正如片头警察作出的死亡鉴定那样,“自然死亡,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而这恰恰构成了莫娜与其他流浪者的区别:莫娜既无过去,也无未来,她孜孜以求的就是现在。这种立足当下生存的生命逻辑恰恰是巴塔耶(GeorgesBataille)所倡导的至尊生活(Sovereignty)。④虽然很多电影中的流浪者最终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流浪者往往将过去抵押,变卖成未来,以支持当下的生存。同样的流浪,同样的生命代价,但其文化意义和社会价值却是截然不同的。
莫娜的流浪是个体内在的生命需求,是基于她对生命价值的清醒认知。在她看来,生命与自由是等值的,身体的空间移动诠释了生命的意义。我流浪,故我在;不自由,毋宁死。莫娜以生命践行了革命的诺言。与一般电影中的流浪者不同,莫娜并不把周遭世界看做异己的存在,也不简单地将个体自由建立在某些破坏性的反抗和抵制行为上。她与每个人亲近,又与每个人疏离。对莫娜而言,周遭世界是透明的,她可以感受,但决不依赖。她与沿途很多人建立了平淡友善的关系,在流浪中种土豆、剪葡萄枝甚至献血,她从不妨害别人,也不干涉别人生活。她行走着,冷静地感受和体验,但从不介入周遭的世界。她不是别人生活的教师,而是刻意要做生命的主人。人们为她牵挂,为她叹息,植物学家甚至要求学生关注她的行踪。电影旁观者式的叙事方式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人们对她的怀念和祭奠。对电影观众而言,不仅叙述者是旁观者,莫娜自身也成为叙述者的旁观者。莫娜总处于旁观者位置,并总在一定距离之外见证人们的生活。
这样,流浪女莫娜与影片中的叙述者、与导演、与银幕前的电影观众,甚至与一切她在现实中遇见和通过影像交流的人互为镜子:她正在穿越影片叙事的虚构壁垒而进入观众生活的当下现实中。电影通过莫娜撕开了人类的幻想空间,流浪不仅是身体的舒展,同样是精神的无羁。因此,莫娜的流浪并不带有普遍意义上的消极色彩和否定性特征,而是她自主选择的生活方式。她既是自由精神的赞歌,又是人类现实的挽歌。莫娜因她圣徒般的苦行和流浪而获得了某种宗教性意义。莫娜在现实而抽象的空间结构中穿梭、逡巡。如果硬要为莫娜的流浪追溯原因,那么自由是她唯一的牵挂。由于怀揣自由的梦想和渴望,人们牵挂她。莫娜是自由的精灵,也是自由的实质。在哲学家的自由与寂寞之间,莫娜选择并诠释了自由;在鲍曼的自由与安全之间,莫娜丢弃了安全;在巴塔耶的奴隶和至尊之间,莫娜赢得了至尊。或许,这正是导演赋予莫娜及其流浪的形而上意义。从这个角度看,导演瓦尔达是从生存哲学的本体论层面塑造莫娜形象,从个体存在方式的文化层面赋予流浪以价值的。我流浪故我在,这既是莫娜的生命沉思,也是瓦尔达对自由的意念,还是电影观众持续不断的牵挂。
注释:
①裴多菲曾这样写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在裴多菲这样的革命者看来,生命、爱情、自由构成了基本的价值等级。在这种价值秩序中,自由处于等级秩序的高端。而《流浪女》恰恰是这种价值等级的影像化和视觉化。
②齐格蒙·鲍曼著,郇建立、李静韬译.后现代性及其缺憾[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P3.[NextPage]
③同②.
④乔治·巴塔耶著,严泽胜译.我对主权的理解[A].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乔治·巴塔耶文选.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P212~265.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