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梦
10年前,香港导演陈德森拿着《十月围城》的剧本到处跟人谈投资,他计划搭建一座城池,真实还原1905年的香港中环。听了这个计划,10个人里有7个扭头就走。
那是香港电影的艰难时期:武侠片魅力渐失,“新浪潮”已然退潮,香港之外的电影市场大幅度缩水——台湾的第四台一根光缆接到观众家,一年交700元就可以看电影;回归为大陆盗版业大开了方便之门,再加上香港自身经济的不景气,许多电影人被迫放起了无限期长假。这时候要说服投资者花6800万投一部有8个明星当主角的戏,其中1/3用来实景造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电影《神偷谍影》之后,已被定位为动作片导演的陈德森就萌生了一个想法,要拍一个男性观众和女性观众都为之动容的动作片。“我发现,我对政治啊、革命啊,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关心的只是那些小人物在乱世中的状态。”《十月围城》的动人之处,在于它没有生硬地描画一帮仁人志士,他们只是在乱世中临时被凑到一起,以“乌合之众”的手段对抗武装森严的清兵,他们参与革命的目的并不纯粹,很多人被裹挟进来:有的是为了爱情,有的是为了友情,有的为了尊严,有的为了报恩,有的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但革命是残酷的流血牺牲,是死亡。正如孙中山在电影里的旁白,“要享受文明之幸福,必先经历文明之痛苦,这痛苦,就叫革命。”
2003年,他终于筹到一笔投资,演员也基本到位。在广东佛山南海,陈德森开始按自己的心愿搭景,等景搭到七七八八,SARS来了,发源地就在他们隔壁村庄,工作人员悉数逃回香港,留下一片空城。几个月后,SARS的阴影过去,重新协调好演员的档期,投资人却因被骗16亿而自杀了!
那是陈德森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短短两个月里,母亲中风成了植物人,姐姐被查出患上癌症,剧组遗留下一摊账目需要他去料理,他自己也面临着吃官司的可能。陈德森得了抑郁症。他出了车祸,汽车被彻底撞出去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残酷的、解脱的快意:“来吧!该来的一起来,我还怕什么呢?”车子报废了,陈德森没死。该面对的麻烦一样没少,身上还添了新伤。
2008年,《投名状》刚刚下片,陈德森接到多年老友PETER(陈可辛)的一通电话:“我觉得你那个可以弄了。”当时,正是陈可辛的“人人电影”、“我们制作”正式进驻内地的时机,他和黄建新把《十月围城》作为了他们的开工大戏。
我在电影圈有目标
少年陈德森生活在单亲家庭,父亲有3房太太,他跟母亲在外面居住,父亲偶尔来看望他们。复杂的家庭让他跟父亲一直关系紧张,朋友们劝他,“连你妈妈都原谅他了,你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陈德森有去美国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进修电影的机会,需要一万美元学费,父亲说:我宁愿把这笔钱给你妈去旅游也不会给你。
跟所有的小孩一样,陈德森从小爱泡电影院,那个时候还没有嘉禾,看得最多的是邵氏的功夫片,还有从日本引进的神怪片。“光看电影还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那时邵氏片场很大,每到礼拜天,我和朋友都会凑一些零用钱,买些东西给道具房的师傅吃,师傅就会让我们骑骑马,耍耍刀,我们就在邵氏片场里扮大侠。”
1978年,陈德森在香港海洋馆做暑期工,收工后跑到保龄球馆打球,一个导演相中他身手敏捷、相貌端正,过来拍拍他,问:“小鬼,你要不要演戏?”这人就是香港著名导演徐小明。
在电视台当了一段时间龙套演员,有时有戏,有时没戏,他结识了当时在电视台做编剧的郑丹瑞、文隽,并开始给他们的综艺节目写段子,每天写七八个笑话,能录用大概两三个,渐渐地,他成了电视台签约编剧。
[NextPage]在拐弯角停车
当时成龙要招一个助理,经纪人问陈德森有没有兴趣。成龙刚拍完《蛇形刁手》,红透香港,做他的助理,意味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电视台的朋友给他出主意,36人投票,18票赞成,16票反对,2票弃权。反对的人认为,做助理,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小跟班,能有什么出息?赞同的人认为,这是一个从电视圈踏入电影圈的好机会。“一出去就可以跟这么大的演员,当然要把握机会。我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背上包包走了。”他成了香港第一代艺人助理。
“有时候陪他上街,他买3件衣服,就会让我挑一件,我喜欢开摩托车,他也帮我买。我爱喝酒,碰到他应酬要喝酒,我就帮他喝。那个时候我19岁,生活无所求。”直到有一天,他跟成龙去片场,茶水阿姨恭敬地对他说,“陈公子,这里很脏,你不要进来。”
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已偏离了原来的目标,他为电影而来,不是公子哥儿。不进片场,他还能学到什么?
有一天晚上,陈德森开车载成龙,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开口:“大哥,我想辞职。”
“当时我很怕,也不敢回头,就在后视镜里看他的脸,他那个时候也是一个大小孩,二十七八岁,不痛快就写在脸上。我记得他就回了一句:‘嗯。’然后就好久都不讲话,气氛一直僵着。开到公路的回旋处,我就把车停下来,好像小两口吵架一样。成龙说:‘我对你不好么?’我的声音就有点颤,‘没……没有,大哥,我在电影圈有目标,我想做导演。’”
他从后视镜里看见成龙的表情:一片嘴唇很不屑地撇起,笑了一下。陈德森差点哭出来,“我就跟自己讲,陈德森你不可以哭,屏住屏住!然后大哥就说:下月陈勋奇的戏开拍,你去,就说大哥说的,在里面做个场记吧。”
兄弟重逢
做过场记、做过编剧、做过策划、做过统筹……陈德森成了朋友们嘴里开玩笑的“香港最后一个副导演。”当时香港有3个公认最好的副导演:跟许鞍华的关锦鹏、跟徐克的柯星沛,以及什么导演都跟的陈德森。前两个副导演很快就媳妇熬成婆了,只有陈德森还在当他永远的副导演。
他执导的最引起争议的电影是低成本、全新人的《晚九朝五》,描写青年人纸醉金迷的夜店生活,一代人迷惘的青春和身体,《晚九朝五》在香港被评为三级片,当时UFO公司的其他合伙人,比如曾志伟,责怪他们弄了部低级的片子,“好做不做,你们把公司毁了!”但陈可辛对陈德森说,我们不怕这些,我们拍得真诚一些。真诚是有技术手段的,陈德森说,比如男女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身体其实是看不见的,只是起床去洗澡的时候,他们毫不避讳地拍出来,而情色片则恰恰相反,男女搂抱在一起的时候给你大看器官,而他们起身的时候却很奇怪地围着浴巾。
那是1994年,香港社会普遍保守。《晚九朝五》一上映,第二天就有中学校长在报纸上撰文,大骂该电影道德败坏,再过一天,香港一位神父出面回应,认为电影不过是真实反映当下青年人的生活状态。这场笔战把观众引进了电影院,《晚九朝五》突然间成了社会热点话题,票房大卖,电影本身亦受好评。
《神偷谍影》为陈德森打开了最初的局面,这部投资1700万的电影在香港上映40天后就收回了1200万,许多影评人认为这部戏只用好莱坞1/10的投资就拍出了好莱坞动作片的质感。此后,陈德森的电影成了嘉禾公司除了成龙以外最卖钱的电影。
他其后执导的《紫雨风暴》,集动作、枪战和悬疑于一身,在第1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领奖台上一口气捧回5座金像:最佳摄影、最佳剪接、最佳动作设计、最佳服装造型设计及最佳音响效果。美国“9·11”以后,有记者追问好莱坞一位名导演对恐怖活动的看法,该导演说,每次我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就要把自己关进家里的观影室,看一遍《紫雨风暴》。
跟成龙的合作随之而来,这对在公路上分道扬镳的哥俩,已经有18年没来往了。成龙主动提出,要在德森的下一部戏《特务迷城》里当主角,请他把原先写给金城武的24岁的角色改成42岁。“我把成龙约出去喝酒,故意喝很多,乘着酒意问:‘大哥,你有没想清楚啊,十几年前我是你助理,现在你找我做导演。’成龙就笑:‘这十几年,我一直在背后看你,你每一部戏其实我都有看,这部戏,我不是你大哥,我不是明星,我就是你的演员,你是导演。’”
度尽劫波兄弟在,于是,相逢一笑。
男人之间的隔阂和破冰,让陈德森感慨,他说,香港电影之所以能在好莱坞产生那么大的影响,除了动作,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香港电影里描绘的男性友谊。“好莱坞没有这种东西,他们觉得这是GAY,所以吴宇森的《喋血双雄》在美国被评为年度十大同性恋电影,但其实,这就是中国男人的武侠情怀、兄弟情义。”
带张旧照看电影
在《十月围城》的片尾,李宇春《粉末》歌声响起,密如蚂蚁的演职人员名单随着歌声在屏幕上滚动、隐去。最后,打出一行字幕:纪念曾献基先生。
没人知道曾献基先生是谁,但对陈德森来说,“这个老板对我像再生父母。”2003年《十月围城》开拍时,曾献基是一位年轻的银行家,这个39岁的香港人,虽是商人,却热爱电影,喜欢听人讲剧本故事,他相信了陈德森关于十月围城的梦,并且许诺拿出6800万给他去搭造这个梦。
“他也不是暴发户,但对人很好,特别仗义,我看中500万的房子,他一定逼着我去买1000万的,住离他近一点。我要贷款,他说你为什么要去银行借,我就是做银行的,跟我讲就好了呀!我说我哪里有钱能那么快还你?他说不这样我怎能绑住你10年。”
“你这么看好我能成功?”陈德森问。“是啊!”曾献基答。
“当时他就逼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去,我说不急,只拿了一半,3400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就已经预感到自己要出状况。别人骗掉他公司16亿,他自己被骗了3亿,回不了头,人家说他共谋,所以他也得坐牢。”曾献基安排好一切,在自己的游艇上自杀了。
朋友们都说,《十月围城》首映,德森,你得抱着曾先生的照片去看电影。
(实习编辑:秦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