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温菲尔德家的那一套房间是在建筑物的后部。这种建筑物,在挤满了下层中产阶级的城市中心,象疣子那样一个接一个生长出来;他们象巨大的蜂箱,其中是密密麻麻的蜂窝似的居住单位;这个现象表明,美国社会中这个最大的、基本上受奴役的阶层不由自主地力图避免流动和分化,力图作为一个并非有意识形成的混合体存在和起作用。
这套房间面对一条小巷,出入靠一架避火梯。避火梯这名称叫人想起意外事故,带有一种充满诗意的现实色彩,因为所有这些巨大建筑物一直燃烧着人类的绝望这股永远熄灭不了的文火。避火梯我们只看到一部分——这就是说,只看到扶梯的平台和从平台往下去的几蹬梯级。
场景是回忆中的场面,所以是非现实主义的。回忆容许大量采用写诗的手法。按照回忆到的那些事物的情感价值大小,有些细节被省略,其他的被夸张,因为回忆主要是盘踞在心中的。所以内景相当模糊而且富于诗意。
幕启时,观众看到的是温菲尔德那套房间的黑魆魆、阴森森的后墙。这幢建筑物两面各有一条黑暗,狭窄的小巷,两条小巷的两侧都是错综复杂的晾衣绳,垃圾箱和附近一带引起人不祥联想的那些避火梯的格子栏杆,好象小巷是在黑沉沉的峡谷中。在汤姆的开场白即将结束的时候,黑沉沉的公寓墙慢慢地变得透明起来,显出在底层的温菲尔德家那套房间的内景。
最靠近观众的是起居室,也是劳拉的卧房;那张长沙发一展开,就是她的床。起居室的后面,被一座宽阔的拱门,或被一座用透明的褪色的帷幕做成的第二堵拱形墙(或者被第二层幕)所隔开,是餐室。起居室里,有一个老式的小摆设架,架上摆着许多透明的玻璃动物。起居室墙上,拱道的左面,挂着父亲的一张放大了的相片。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的脸像,戴着一顶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步兵帽。他俊俏地微笑着,不由自主地微笑着,好象在说:"我会永远微笑的。"
墙上,相片的附近还挂着一张打字机键盘图和一张格雷格速记图表。在那两张图的下面,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一架立式打字机。
观众透过建筑物的透明的第四堵墙和餐室拱门的透明的薄纱帷幕,听到和看到开始的场面。在这个显现景物的场面中,第四堵墙慢慢地上升,看不见了。直到戏即将结束,汤姆念那段最后的台词时,这堵透明的外墙才重新下降。
叙述者在戏剧中是个名正言顺的常规人物。他不妨随意援用任何符合他意图的戏剧常规。
汤姆上场,穿着一身商船上的水手服装,溜达到避火梯前。他站在那儿,点了一支烟卷。他对观众说话。
汤姆 嘿,我口袋里揣着把戏,袖子里藏着花招。可我跟舞台上的魔术师正好相反。他给你们的是貌似真实的幻觉。我给你们的呢,是可爱的幻觉掩盖下的真实。
首先,我把时间拨回去。我把时间倒退到那个古怪的时期,三十年代,那时候,美国庞大的中产阶级在一所盲人学校里注册上学。他们的眼睛不听他们使唤,或着说他们使唤不了他们的眼睛,所以他们用手指头使劲地按着分崩离析的经济,就象按着叫人恼火的布莱叶盲字。
在西班牙,有革命。在这儿,只有喊叫和混乱。在西班牙,有格尔尼卡。在这儿,有工人闹事,有时候在本来太太平平的城市里闹得还挺凶,就象在芝加哥啦、克利夫兰啦、圣路易斯啦……
这就是这出戏的社会背景。
(音乐开始)
这出戏是回忆。既然是一出回忆的戏,所以是灯光暗淡的、伤感的、非现实主义的。在回忆中,看来一切都离不开音乐。这就是为什么舞台两侧传来小提琴声的缘故。
我是这出戏的叙述者,又是戏中的一个角色。其他的角色是我的妈阿曼达,我姐姐劳拉,另外还有一个男客人,他要在最后几场里出现。他是戏中最现实主义的角色,是现实世界里来的使者,而我们跟那个现实世界,不知怎么着,是隔开的。不过,既然我有诗人的喜爱象征的癖好,我也就把这个角色当作一个象征;他是那个迟迟不来、可是一直被盼望着的重要目标,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目标活着的。
戏中的第五个角色始终没有出场,只有一张比真人大的相片挂在壁炉架上。那是我们的爸爸,他离开我们已经好久了。他是一个电话接线员,却爱上了长途旅行;他放弃了电话公司里的职位,悄悄地脚底抹油溜出城去……我们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他从太平洋沿岸墨西哥的马萨特兰寄来一张印着画的明信片,那上面只有几个字:"你们好--再见!"没有地址。
我想,戏的其他部分,它自己会说明的。……
(阿曼达的说话声音透过帷幕听得清了。)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雪在哪里?")
(汤姆分开帷幕,走进餐室。阿曼达和劳拉坐在一张可以折叠的桌子旁。没有食物或是餐具,吃饭是用手势来表现的。阿曼达面对观众。汤姆和劳拉坐在侧面。室内的灯光柔和,透过薄纱我们能够看到阿曼达和劳拉坐在桌子旁。)
阿曼达: (叫喊)汤姆?
汤姆: 哎,妈.
阿曼达: 你不来吃饭,我们不能祷告哩!
汤姆: 来啦,妈。(他微微地鞠了一个躬,退场,过了一会重新出现,坐在桌子旁。)
阿曼达: (对她儿子)宝贝,别用手指塞。你要是非用什么塞不可的话,就该用面包皮塞。而且要嚼--嚼!动物的胃里有分泌液,它们用不着咀嚼就能消化食物,可人应该先嚼一嚼才咽下去。吃得慢一点,孩子,真正享受一下。一餐做得好的饭菜有许多美味值得留在嘴里欣赏。所以嚼嚼你吃的东西,让你的唾液腺有机会发挥作用。
(汤姆不慌不忙地放下想象中的餐叉,把一字从桌子旁向后推开。)
汤姆: 我对这餐晚饭一口也没有享受,因为你一刻也不停地在指导我怎么个吃法。你象老鹰似的注意着我吃的每一口,才使我把一餐餐匆匆忙忙地塞下去。真腻烦--真叫人倒胃口--尽谈这些--动物的分泌液啦--唾液腺啦--咀嚼啦!
阿曼达: (轻轻地)脾气大得象大都会剧院的明星!
(汤姆站起来,向起居室走去。)
你离开餐桌连对不起都不说一声啦。
汤姆: 我去拿只烟卷。
阿曼达: 你抽烟得太多了。
(劳拉站起来。)
劳拉: 我去端牛奶冻。
阿曼达: (站起身来)别,小妹,别,小妹--这一回你是女主人,我是女黑人。
劳拉: 我已经站起来了。
阿曼达: 重新坐下,小妹--我要你保持娇嫩和漂亮--等男客人们上门!
劳拉: (坐下)我不在盼望哪一个男客人上门。
阿曼达: (穿过房间,向厨房走去,活泼地) 有时候,他们在你根本不盼望的时候来啦!嗨,我记得,有一个礼拜天下午在蓝山……
(她走进厨房。)
汤姆: 我知道她要讲什么啦!
劳拉: 对。可是让她讲吧。
汤姆: 再来一遍?
劳拉: 她喜欢讲嘛。
(阿曼达端着一碗甜点心回来。)
阿曼达: 有一个礼拜天下午在蓝山--你们的妈接待了--十七个!--上门来的男客人!嗨,有时候让他们大伙儿坐的椅子也不够。我们不得不差那黑人到教堂去搬折迭椅。
汤姆: (仍然站在帷幕旁) 你怎么招待那些男客人呢?
阿曼达: 我懂得谈话的艺术!
汤姆: 我敢肯定你挺会说话。
阿曼达: 那时候的姑娘都懂得怎么说话,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汤姆: 是不?
(屏幕上出现人像:阿曼达还是个姑娘,在门廊里招呼客人。)
阿曼达: 她们懂得怎么招待上门来的男客人。一个姑娘光有漂亮的脸蛋和苗条的身段是不够的--尽管我在这两点上一点也不差。她还需要有机灵的头脑和高明的口才来应付各种场面才行。
汤姆: 你说些什么呢?
阿曼达: 世界上发生的种种大事!从来不谈粗鲁、庸俗或是下流的事情。
(尽管汤姆站在帷幕旁,她还是对着那张空椅子说话,好象他坐在那里似的。他演这一场时仿佛看着剧本在念的样子。):来找我的男客人时上等人--全是上等人!在来找我的男客人当中有几个是密西西比河三角洲最显赫的年轻种植园主--种植园主和种植园主的儿子!
(汤姆做手势,招呼奏音乐和把一道聚光灯照在阿曼达身上。她抬起眼睛,脸上发出亮光,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象是在唱挽歌。)
有个年轻的钱普.劳林,他后来是三角洲种植园主银行副行长。哈德利.史蒂文森淹死在月湖里,给他的妻子留下了十五万公债。还有卡特里兄弟俩,韦斯利和贝茨。那些钉着我一个劲献殷勤的机伶小伙子当中,就有贝茨!他跟温赖特家那个野小子闹翻了。他们在月湖娱乐场里用手枪火并。贝茨的肚子上挨了子弹。死在开往孟菲斯的救护车上。他的妻子也得到了一大笔遗产,到手八千到一万英亩地,就是这么回事。她利用他情绪一时波动嫁给了他--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死的那一晚身上还带着我的相片!还有那个小伙子,三角洲一带的姑娘个个看到他都一心要讨他欢喜!那个从格林县来的俊俏、神奇的小伙子菲茨休!
汤姆: 他留了些什么给他的妻子?
阿曼达: 他从来没有结婚!唉,瞧你说的,好象早先那些喜欢我的人都咽了气,死得一个不剩啦。
汤姆: 这不是你头一个提到还活着的人吗?
阿曼达: 那个小伙子菲茨休到北方去,发了大财--得了个外号,叫华尔街的狼!他简直象有点金术似的,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给他一摸,就变成金子!别忘啦,我本来可能成为邓肯.丁.菲茨休夫人的!可是--我选中了你爸爸!
劳拉: (站起身来)妈,让我拾掇桌子。
阿曼达: 不,亲爱的,你到前面去雪打字机键盘图,要不,就练一会速记。保持娇嫩和漂亮!--咱们的男客人快要开始来啦。(她象个姑娘似的跳跳蹦蹦地向厨房走去。)你估计咱们今天下午会有几位客人?
(汤姆装出扔掉手里的剧本的样子,痛苦地哼了一声,向上一跳。)
劳拉: (独自在餐室里)我想咱们一个也没有,妈。
阿曼达: (重新上场,神情活泼)什么?一个没有?--一个也没有?你一定在开玩笑!
(劳拉神经质地重复着她的笑声。她活象个逃亡者,偷偷摸摸地穿过拉开一半的帷幕,随即轻轻地随手拉拢。一道非常明亮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后面史一片褪色的帷幕。隐隐约约地传来"玻璃动物园"的音乐,阿曼达继续低声说:)没有一个男客人上门?这不可能是事实!一定会象洪水那样涌来,一定会象龙卷风那样刮来!
劳拉: 没有洪水,也没有龙卷风,妈。我就是不象你在蓝山那么人人喜爱。……
(汤姆又痛苦地哼了一声。劳拉瞟了他一眼,流露出一丝抱歉的微笑。她的声音有一点哽住:):妈怕我会变成一个老姑娘。
(在"玻璃动物园"的音乐声中,舞台上的灯光越来越暗,最后一片漆黑。)
第二场
"罗拉,你爱上过小伙子没有?"
(在黑暗的舞台上,银幕上映出蓝玫瑰的形象。)
(罗拉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银幕消失。)
(音乐停止。)
(罗拉坐在一张精致的象牙椅子上,旁边放着一张爪形桌腿的小桌子。)
(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紫色的晨衣,头发用根缎带从前额向后束起来。)
(她正洗擦着她的玻璃玩意儿。)
(阿曼达出现在救火梯前。听到她上楼的声音,罗拉屏息着赶紧把一碗玻璃装饰品放在一旁,自己笔直的坐在打字机键盘的图表前,好象那张图表使她着了迷似的。)
(阿曼达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从她爬楼梯时脸上流露出忧郁、绝望并近乎可笑的神态中可以看得出来。)
(她穿着一件廉价的假天鹅绒的大衣,上面装着一条假皮领子。她的帽子带了有五、六年之久,那是一顶二十年代后期流行的那种很难看的吊钟形女帽。她手里拿着一只很大的黑漆皮的手提包,上面有镍质的搭扣和姓名的缩写字母。这是她通常出席"美国妇女联合会"时穿的全部服装。)
(她进屋以前,先在门口张望了一下。)
(她撅着嘴唇,睁大了眼睛,眼珠向上转动,再摇摇头。然后她慢慢腾腾的走了进来。罗拉一看到妈妈的神情,便用紧张的手势捂住自己的嘴唇。
劳拉: 你好,妈妈!我正在――(她神经紧张的向墙上的图表做了个动作。阿曼达倚着关上的门,以殉难者的目光盯住罗拉)
阿曼达: 欺骗?欺骗?(慢慢的脱掉帽子和手套,继续用娇柔的受难者的目光凝视着罗拉。她让帽子和手套都掉落在地上――态度有点做作)
劳拉: (颤抖的)"妇女联合会"开的怎么样?(阿曼达慢慢的打开皮包,拿出一条精致的白手绢,优雅的把它抖开,再优雅的用它擦擦她的嘴唇和鼻孔)你没有去参加"妇女联合会"吗,妈妈?
阿曼达: (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没有――没有。(然后勉强的)我没有力气去出席"妇女联合会",说实在,我是没有勇气去。我真想找个地洞,自己钻到里面永远躲着。(她慢慢的走到墙边,把打字键盘表拿下来。她拿着图表放在自己面前好一会儿,亲密而忧伤的凝视着它,然后咬紧嘴唇,把它撕成两片)
劳拉: (微弱的)你为什么要把它撕掉,妈妈?(阿曼达仍继续在撕碎格雷字母图表)你为什么要――
阿曼达: 为什么?为什么?你今年多大了,罗拉?
劳拉: 妈妈,你是知道的。
阿曼达: 我以为你成人了,但看来我错了。(慢慢的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凝视着罗拉)
劳拉: 请你不要这样盯住我,妈妈。
(阿曼达闭上眼睛,低着头,数了十下。)
阿曼达: 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们的前途是什么?
(她又数了十下。)
劳拉: 妈妈,出了什么事?(阿曼达深深的吸了口气,又把手绢拿了出来,轻轻的擦着)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曼达: 我一会儿就会好的,只是被生活弄得――稀里糊涂(数了五下)
劳拉: 妈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曼达: 你知道,今天下午我本应到"妇女联合会"上班去的。(银幕:一大堆打字机)但我在鲁比克姆商业学校停了一下,想告诉你的教师,你得了感冒,并想问问他们你的学习情况。
劳拉: 噢――
阿曼达: 我去你打字教员那儿,自我介绍说是你母亲。但她不知道你是谁。她说,温菲尔德?我们学校里没有这个学生。我说,一定有的,而且一月初以后,你就一直来上课的。
"我不知道,"她说,"你讲的是否就是否那个非常害羞的小姑娘,她只上了几天课就退学了。"
"不是的,"我说,"我的女儿罗拉最近六个星期每天都来上课的。"
"请原谅,"她说完就拿出点名册,你的名字确实无误写在上面。但这许多日子你都旷课了,所以他们确定你是退学了。
我仍坚持说:"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你们把记录搞错了!"
接着她又说:"不――我记得她的样子。她的手老发抖,所以老按不准键盘!我们第一次测验速度,她完全垮了――难受的作呕,我们只得把她抬到盥洗室。从那天早上起,她就再没有露过面。我们打过电话到她家里,但是总没有人接――那时我还在弗姆斯和巴尔公司工作,还在做示范我感到自己几乎撑不住。
我不得不坐了下来,我们的全部计划――我对你的期望和抱负――就这样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罗拉长叹一声,笨拙的站了起来,她走到留声机那儿去上发条)你要干什么?
劳拉: 喔!(放开留声机的把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阿曼达: 在你假装去商业学校上学时,你都到哪里去了?
劳拉: 我就在外面散步。
阿曼达: 那不是真话。
劳拉: 真的,我去散步。
阿曼达: 散步?散步?冬天也在外面散步?穿这样单薄的衣服,故意着凉害肺炎?你都到哪些地方去了,罗拉?
劳拉: 各种各样的地方――主要在公园里。
阿曼达: 你得了感冒,还到处跑吗?
劳拉: 但总比上学要好些,妈妈:(银幕:公园里的冬天景色)我不能再回去了。那天我都――吐――吐到地板上了!
阿曼达: 为了要使我相信你还在去鲁比克姆商业学校上课,你从上午七点半到下午五点,就一直在公园里兜来兜去吗?
劳拉: 并不象你讲的那样可怕,我可以找个地方进去暖和暖和。
阿曼达: 找到哪儿可以进去?
劳拉: 我常到艺术博物馆和动物园的鸟房里去。我每天都去参观企鹅!有时我不吃中饭就去看电影。最近我常在那个"珍宝室",也就是种热带花卉的大玻璃暖房里度过整个下午。
阿曼达: 你瞒着我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欺骗?(罗拉目光下垂)为什么?
劳拉: 妈妈,你一失望,脸色露出那副可怕的受苦相,就象博物馆里那张圣母像一样!
阿曼达: 瞎说!
劳拉: 我实在受不了。
(稍停,管弦乐声。)
(字幕:"低声下气吃人家的残羹剩饭"。
阿曼达: (绝望的抚摸着那只大型的手提包)往后我们怎样过日子呢?就呆在家里空等吗?就整天玩弄那些玻璃动物来自我消遣?亲爱的,难道就永远听你父亲留下来的那些旧唱片,叫我们苦苦的思念他吗?
我们没有职业――我们已经不想找了,因为它会引起神经性消化不良,(疲乏的笑)那么生活上不依赖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十分了解那些不结婚又没有工作能力的女人会有怎样的下场。我在南方就看到过这样可悲的情况――忍气吞声的老姑娘靠着姐夫或弟媳的吝啬的恩惠过活――住耗子笼似的小房间,还被亲戚赶来赶去――象无巢之鸟,一辈子都得低声下气,吃人家的残羹剩饭。这难道就是我们为自己安排的前景吗?但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这不是理想的出路,是吗?当然――有些姑娘是要结婚的。
(罗拉神经紧张的搓着手。)你喜欢过什么小伙子没有?
劳拉: 是的,我曾喜欢过一个人,(站起身来)刚才我还看到他的照片呢。
阿曼达: (兴致勃勃的)是他送给你的吗?
劳拉: 不,是在一本纪念册里看到的。
阿曼达: (失望的)哦,――是个中学生。
(银幕映象:中学时代的英雄吉姆手捧银杯。)
劳拉: 是的,他名字叫吉姆。(罗拉从爪形桌腿的小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纪念册)这就是他演"彭赞斯海盗"里的剧照。
阿曼达: (漫不经心的)什么?
劳拉: 这是高中班演出的小歌剧。他的嗓音好极了。每逢星期一、三、五在大礼堂上课时,我们隔着走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捧着的是演讲比赛获奖的银杯!你看他笑成这个样子!
阿曼达: (漫不经心的)他一定是乐天派。
劳拉: 他经常叫我――蓝玫瑰。
(映象:蓝玫瑰。)
阿曼达: 他为什么要叫你这个名字?
劳拉: 有一次我得了肋膜炎,在我回校后,他问我生什么病。我告诉他是肋膜炎,他听成了蓝玫瑰!所以打那以后,他总这样叫我。每当他看到我,都喊一声:"你好,蓝玫瑰!"他常和一个名叫爱米莉梅森巴的女孩子来往,我倒没在意。爱米莉是所顿学校穿着最讲究的。她似乎很真诚,但给我印象不深。据校刊"个人简讯"报道,他们已经订了婚。那是六年前的事情,现在他们一定已经结婚了。
阿曼达: 没有事业心的女孩子通常到头来总是嫁给一个好人。(忽然精神一振,站起身来)妹妹,你就应该这样做!
(罗拉惊愕、迷惑的笑了一声,她赶快拿起一件玻璃动物。)
劳拉: 但是,妈――
阿曼达: 怎么?(走向照片)
劳拉: (以委屈的声调)可我是个――跛子啊!
(映象:银幕。)
阿曼达: 胡说,罗拉!我对你说过永远、永远不许用这个字!真的,你并不跛,只有点小小的缺陷――几乎谁都看不出来,当人们只要有一点小缺陷,他们在别的方面就会有所发展来弥补这个缺陷。例如,魅力――活泼――可爱!你一定要这样做!(又转身面向照片)你父亲是最具有――魅力的。
(汤姆向舞台侧翼的乐队打个招呼。灯光在音乐声中渐暗。)
第三场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一败涂地以后……" 汤姆站在避火梯平台上讲。
汤姆:在鲁比卡姆商学院一败涂地以后,妈一心打算给劳拉找一个上门来的男客人,这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占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了。简直是入了迷。象一个完全无意识的原型,这个上门来的男客人的形象在我们小小的公寓房间里不断地出现。……
(屏幕上出现形象:一个年轻人捧着鲜花站在门口)
家里哪一个黄昏都难免提到这个形象、这个幽灵、这个希望。……哪怕没人提他,在妈想得出神地眼光中,在姐姐惊慌地抱歉的神态中,也能看到他在场--简直象是对温菲尔德一家人的判决!
妈可不是个光说不干的人。她开始按照预定的方向采取合乎逻辑的步骤。那年残冬到第二年初春,她发觉需要一笔额外的钱来大大地美化我们的窝和把女儿打扮得更漂亮,就大肆活动,到处打电话,给一本叫《主妇良友》得妇女杂志拉订户,这种杂志是专门靠连载某些女作家得精心杰作来号召得,那些女作家想到得无非是娇嫩、浑圆的乳房啦,苗条、纤细的腰身啦,分满的乳白色大腿啦,象秋天里的木柴烟雾那样的蓝眼睛啦,抚摸起来象乐曲似的充满柔情蜜语言的手指头啦,象伊特拉里亚雕像那样健美的肉体啦。
(屏幕上出现形象:一本时髦杂志的封面)
(阿曼达上场,手里拿着电话机,电线拖得很长。在幽暗得舞台上,聚光灯照在她的身上。)
阿曼达: 艾达斯科特吗?我是阿曼达温菲尔德!我们礼拜一在美国革命女儿会没看到你!我就对自己说,也许她那痔瘘又发了!那痔瘘好了吗?太可怕啦!老天保佑!--你是个基督教的殉道者,可不是,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基督教的殉道者!唔,我刚才碰巧发现你订的《主妇良友》快要满期啦!对,到下一期就要满期啦,亲爱的--偏偏在这时候,贝西梅霍珀的一部精彩的新作品开始连载啦,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啊,亲爱的,这部作品你可不能错过啊!你还记得《随风而去》一下子把人人都迷住的情形吗?要是你没看过那部小说,你简直没法出门。人人谈的全是斯卡利特奥哈拉。唔,这部书批评家已经跟《随风而去》相提并论了。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那一代《随风而去》!--什么?--烧糊了?--啊,亲爱的,别让它烧糊了,到灶前去看一下,我等你再来听电话!天啊--我想她把电话挂上啦!
(舞台上的灯光渐隐)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你一位我爱上了大陆制鞋厂吗?")
(在灯光再亮起来以前,传来汤姆和阿曼达激烈的争吵声。他们在帷幕后面吵嘴。在他们前面,站着劳拉,双手握紧着,神情惊慌。在这一场中,自始至终有一道强光围照着她的身子。)
汤姆:以基督的名义,我到底……
阿曼达:(尖声地) 别用这种……
汤姆:……被允许做些什么?
阿曼达: ……措词说话!不能当着我……
汤姆:啊!
阿曼达: ……的面这么说,你疯了吗?
汤姆:老实说,我给逼得豁出去啦!
阿曼达: 你怎么啦,你这个……大……大……白痴!
汤姆:瞧!--我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件东西……
阿曼达: 说话声音低点!
汤姆:……我这一辈子在这儿没有一件东西能算我自己的!样样都……
阿曼达: 别这么喊叫!
汤姆:昨天你没收了我的书!你竟然敢……
阿曼达: 我把那部糟糕透顶的小说还给图书馆了--可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劳伦斯先生写的那本可怕的书。
(汤姆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没法控制那些头脑有病的人或是迎合有病的头脑的人写的作品……
(汤姆笑得更加放肆了。)
可是我不容许把这种下流的东西带到我家里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汤姆:家,家!谁付的房租,谁象奴隶似的卖命……
阿曼达:(几乎在尖叫)你竟敢……
汤姆:对,对,我不该说话!我变得……
阿曼达: 你听我说……
汤姆:我不要再听啦!
(他把帷幕拉开。餐室里照着一大片鲜艳的、烟蒙蒙的红光。现在我们看到阿曼达了;她的头发用金属发夹卷着;她穿着一件很旧的浴衣;对她纤小的身材来说,浴衣实在太大了,是那位无情无义的温菲尔德先生遗留下来的。那架立式打字机现在摆在那张可以折叠的桌子上,旁边是一些乱七八糟摆着的稿子。可能是阿曼达打断了汤姆的创造性劳
动,随即银企了这场争吵。一张椅子翻倒在地板上。他们指手画脚的姿势被火似的红光在天花板上映出的影子。)
阿曼达: 你会再听的,你……
汤姆 不,我不要再听啦,我走啦!
阿曼达: 你老实给我回来……
汤姆 走,走,走!因为我……
阿曼达: 会到这儿来,汤姆温菲尔德!我还没有跟你把话说完!
汤姆 啊,走……
劳拉(痛心地)--汤姆!
阿曼达: 你好好听着,别再放肆!我的耐心已经折腾完啦!(他朝她走回去。)
汤姆 你认为我在干什么?难道我的耐心旧不容许有个完吗,妈?我知道,我知道。我眼下干的是什么--我想干的是什么,对你来说,那是无关紧要的,那压根儿没什么不同!你不认为……
阿曼达: 我认为你一直在干你感到害臊的事。所以你才有这样的举动。我不相信你天天夜晚去看电影。没有人一夜接一夜去看电影。凡是头脑正常的人,谁也不像你假装的那样经常去看电影。人们不在将近半夜的时候去看电影,电影也不是在深夜两点的时候散场。跌跌撞撞地进来。象个疯子似的自言自语!你睡上三个钟头,就去上班了。啊,我想象得出你在那儿干活得那副模样。愁眉苦脸,昏昏沉沉,因为你精神不好。
汤姆(放肆地) 对啦,我精神不好!
阿曼达: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胡来,害得你可能丢掉职业?害得咱们大伙儿可能失去生活保障?你想过咱们该怎么办吗,要是你……
汤姆:听我说!你以为我爱仓库爱得着迷了吗?(他恶狠狠地弯腰俯向她纤小的身子。)你以为我爱上了大陆制鞋厂吗?你以为我想要在那--纤维板墙的房间里待上五十五年!一直跟日光--灯打交道!瞧!我情愿让哪一个拿起一根撬棍,把我打得脑浆迸裂--也不愿早晨再赶去!我哪能不去!你每一回进来喊叫着那该死的"起来,发光!" "起来,发光!"我跟自己说,"死人有多幸运!"可是我起身!我哪能不去!为了一个月挣六十五块钱,我把曾经梦想过的一切,做些什么事啊,成个怎么样的人啊,都放弃啦!而你说是出于私心--我一直只存着私心。嘿,听我说,要是我过去存着私心,妈,我会跟他在一起了--走啦!(他指指他父亲的相片。)不管有多远,只要有交通工具得到了就行!(他从她身旁经过。她抓住他的胳膊。)别抓住我,妈!
阿曼达: 你上哪儿去?
汤姆:我去看电影!
阿曼达:我不相信这种谎话!
(汤姆弯着腰朝她探出身去,高高地凑到她纤小地身子上面。她向后退去,喘着粗气。)
汤姆:我上鸦片窝去!对,鸦片窝,罪恶地窝和罪犯们常去地地方,妈。我参加了霍根的帮会,我是个被人雇佣的刺客,我随身带一个小提琴盒,里面放着一只冲锋枪!我在罪恶的地带经营一连串的窑子!他们管我叫杀人者,杀人者温菲尔德,我过着双重生活,白天是一个单纯、正派德仓库工人,夜晚是黑社会李有势力的头儿,妈。我上赌场去,我在轮盘赌德桌子上扔掉大把大把的钱。我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还套着假的小胡子,有时候套着的络腮胡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管我叫--魔鬼!啊,我可以告诉你许多叫你睡不着觉的事情!我的仇人计划炸掉这个地方。不知哪一天夜晚,他们会把咱们炸得飞到天上去!我会感到高兴,非常快活,你也会快活!你会飞上去,跨在扫帚柄上,跟十七个上门来
得男客人一起飞到篮山上空!你这个丑陋的--唠叨的老--巫婆。……(他做出一连串气势汹汹的笨拙的动作,接着一把抓起大衣,冲到门前,猛地把门拉开。两个女人望着他,吓呆了。他使劲把大衣硬套上身去,胳膊在袖子里卡住。他一时被那件笨重的大衣缠得动不了。他愤怒地哼了一声,又把大衣使劲脱下来,把肩部也扯裂了,他猛地把大衣扔到房间另一边去。大衣打到了劳拉摆玻璃动物的小摆设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玻璃打碎的声音。劳拉象受了伤似的嚷起来。)
(音乐。)
(幕上出现说明词:"玻璃动物园"。)
劳拉(尖声地) 我的玻璃!--动物园。……(她蒙住脸,转过身去。)
(但是阿曼达仍然被那一声"丑陋的巫婆"震的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所以她几乎没有发觉这件事情。现在她恢复说话的能力了。)
阿曼达(用可怕的声音) 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除非你道歉。
(她穿过帷幕,随手把帷幕拉在一起。剩下汤姆盒劳拉。劳拉软弱地紧紧靠在壁炉架上,脸转向别处。汤姆呆头呆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接着他走到小摆设架跟前。他笨拙地跪下来,拾起那些掉在地上地玻璃动物,向劳拉瞟着,好像要说话,但是说不出。)(悄悄传来"玻璃动物园"的乐曲,舞台上的灯光渐隐。)
第四场
公寓房间里一片漆黑。小巷里灯光暗淡。教堂里的钟传来低沉的声音,在打五点钟。汤姆在小巷口出现。钟楼里的钟每发出一下庄严的响声,他就把一个小铃铛或者拨浪鼓摇一下,好象在表现人的一阵阵小小的激动,以此来同上帝的持久的力量和尊严形成对比。这个动作,加上他不稳的脚步,明显地表明他喝醉了。当他从避火梯的梯级走到平台上的时候,室内的灯光渐渐亮起来。劳拉穿着睡衣在前面的房间里出现。她发现汤姆的床上没有人。汤姆在他的口袋里找房门钥匙,在寻找的过程中扔掉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一大把雨点似的电影票根和一个空瓶。最后,他找到了钥匙,但眼看他要把钥匙插入钥匙孔的时候,钥匙从他手中滑了下来。他擦了一根火柴,蹲在门前地上。
汤姆(埋怨地)一眨眼-----它就不见啦!
(劳拉开门)
劳拉:汤姆,汤姆,你在干什么?
汤姆:找房门钥匙。
劳拉:你一直在哪儿?
汤姆:我在看电影。
劳拉:一直在看电影?
汤姆:节目内容很多。有一张嘉宝主演的影片,还有老鼠啦,旅行记录片啦,新闻短片啦,新片预告啦。还有管风琴独奏和为牛奶基金募捐啦-----是同时进行的-----结束的时候是一个胖女人和一个引座员大打出手。
劳拉:(天真地) 你非得从头到尾地待着看完不可吗?
汤姆:当然啦!啊,我忘了!还有盛大演出!这场演出最吸引人的演员是魔术师马尔伏利奥。他表演了许多套精彩的戏法,譬如说,拿两个大水罐,把水倒来倒去。头一回倒出来的变成甜酒,接下来变成啤酒,接下来又变成威士忌,因为他需要观众当中 有个人上去帮他,我就上去了-----演出了两次!那是纯粹的肯塔基州波旁威士忌。真是个很大方的人,他给人纪念品。(他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条闪闪发亮的彩虹色围巾。)他给了我这一条。这是他的魔巾。你收下吧,劳拉。你拿着它向一个养着金丝雀的鸟笼一甩,你得到一缸金鱼。你拿它向金鱼缸一甩,金鱼一股脑儿变成金丝雀飞走了。。。。。。。不过,最精彩的一套戏法是棺材遁人。我们把他钉在一口棺材里,他一个钉也不拔掉就出来了。(他已经走到房间里。)这套戏法我早晚有用----靠了它我能离开这个憋死人的地方!(他猛地坐到了床上,开始脱皮鞋。)
劳拉:汤姆-------嘘!
汤姆:你干吗嘘我
劳拉:你要把妈吵醒了。
汤姆: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这是报答她那些"起来,发光!"。(他哼一声,躺下去。)你也知道,躺在一口棺材里给钉上,用不着什么本事,劳拉。可是谁能一个钉也不用拔掉就从棺材里出来呢?
(象是在回答这句话似的,父亲咧开了嘴在笑的相片亮起来。舞台上的灯光渐隐。)
(紧接着听到教堂里的钟打六点。打到第六下,阿曼达房间里的闹钟响起来;过了一会,我们听到她在叫:"起来,发光!起来,发光!劳拉,去叫你弟弟起来,发光!")
汤姆(慢腾腾地坐起来)我会起来-----可是不会发光。
(光线越来越亮。)
阿曼达: 劳拉,告诉你弟弟,咖啡准备好了。
(劳拉悄悄地走进前面房间。)
劳拉 汤姆!-------快七点了。别叫妈妈提心吊胆了。
(他呆呆地盯着她看。)
(她恳求地)汤姆,今天早晨跟妈说话吧。跟她讲和吧,陪个不是,跟她说话!
汤姆: 她不愿意跟我说话嘛。是她先不跟我说话的。
劳拉 你只要说声对不起,她就会先说话的。
汤姆: 她不说话----难道就是不得了的灾难吗?
劳拉 求求你-----求求你!
阿曼达(在厨房里叫) 劳拉,你按照我嘱咐你的去做了吗?要不,我得穿了衣服自己出去吗?
劳拉 走啦,走啦-----我穿了大衣马上就走!
(她神经质地把手猛地一按,戴上一顶式样不好的毡帽,用恳求的眼光瞟了汤姆一眼。她匆匆忙忙,笨手笨脚地拿了大衣穿上。那是阿曼达的大衣改做的,改得不好,劳拉穿起来袖子太短了。)
黄油,还有什么?
阿曼达(从厨房里出来) 只要黄油,告诉他们挂在帐上。
劳拉 妈,我一提起挂帐,他们的脸色可真难看。
阿曼达: 棍子和石头能打断咱们的骨头,可是加芬克尔先生脸上的表情却损害不了咱们!告诉你弟弟,他的咖啡快凉了。
劳拉(在房门口)照我的话去办,好不,好不,汤姆?
(他沉着脸看别处。)
阿曼达: 劳拉,马上就去,要不干脆就别去啦!
劳拉(冲出去)走啦---走啦!
(紧接着她叫起来。汤姆跳起身来,直跑到房门口。汤姆开房门。)
劳拉 我没什么。我滑了一下,可是我没什么。
阿曼达(焦急地在她后面盯着看) 要是有人在这些避火梯上摔断了腿,房东应该受到控诉,赔偿他的全部财产!(她关上门。这时候,她想起她不跟汤姆说话,就回到
另一个房间去。)
(汤姆没精打采地喝咖啡的时候,她背对着他,直挺挺地站着,脸对着窗口,窗外是笼罩着通道的阴沉沉,灰蒙蒙的天空。天光照在她的脸上,照得她那副上了年纪但是孩子气的面貌异乎寻常的轮廓分明,而且带有讽刺意味,象一幅杜米埃的版画。
(轻轻传来《万福玛利亚》的音乐。)
(汤姆局促不安地但是沉着脸对着她的背影瞟了一眼,没精打采地坐在桌旁。咖啡滚烫;他喝了一小口,烫得直喘气,只得吐回到杯子里去。他烫得喘气的时候,阿曼达愣了一下,身子半转过来。接着她突然停住,又把身子转向窗口。汤姆吹咖啡,斜着眼瞟他的母亲。她清清嗓子。汤姆也清清嗓子。阿曼达咳嗽。汤姆双手捧起杯子来吹,他的眼睛从杯子边沿上盯着他母亲看了几回。接着他慢腾腾地放下杯子,尴尬而踌躇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汤姆(嘶哑地):妈。我-----我道歉,妈。
(阿曼达猛地打了个冷颤,吸了一口气。她的脸古怪地扭曲着。她象孩子似的掉下眼泪。)
我为我说过的话,为我说过的一切话表示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阿曼达(抽抽噎噎) 我这么一心一意地为你们,却成了巫婆,只落得自己的孩子也恨我!
汤姆 哪儿的话,没这回事。
阿曼达: 我心事重重,觉都睡不着,人变得神经质了。
汤姆(温和地) 我懂得。
阿曼达: 多少年,我一直不得不单枪匹马地支撑着过日子。可你是我最得力的帮手!别丢人现眼,别栽跟头!
汤姆(温和地) 我尽力干,妈。
阿曼达(热情洋溢地) 尽力干,你就会成功!(这个想法使他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来。)嘿,你----你就是天资出众!我的两个孩子-----他们都是与众不同的孩子!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多少------骄傲!幸福而且----感到我有-----这么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答应我一件事,孩子!
汤姆: 什么事,妈?
阿曼达: 答应我,孩子,你----永远不要变成酒鬼!
汤姆(转身朝她,咧开了嘴笑) 我永远不会变成酒鬼的,妈。
阿曼达: 你老爱喝酒,这真吓得我没命!吃一碗麦片吧!
汤姆: 只要咖啡,妈。
阿曼达: 你不能空着肚子干一天活。你还有十分钟哪-------别一口吞下去!喝太烫的东西要生胃癌。。。。。。。放点奶油吧。
汤姆:不要,谢谢你。
阿曼达: 好让它凉一点。
汤姆: 不要,不要,谢谢你,我要喝不加奶油和糖的浓咖啡。
阿曼达: 我知道,可是这对你没有好处。咱们不得不尽可能干一切对咱们健康有利的事。咱们生活在这个难对付的时代里,不得不狠狠抓住了不放的就是-----互相依靠。。。。。。所以非常重要的是------汤姆,我-------我差你姐姐出去,是为了可以跟你谈件事情。要是你不跟我说话,我也会跟你说的。(她坐下)
汤姆:(温和地)妈,你要谈什么事?
阿曼达: 劳拉!
(汤姆慢腾腾地放下杯子。)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劳拉"。音乐:"玻璃动物园"。)
汤姆: --------啊-----劳拉。。。。
阿曼达(碰碰他的袖子)你知道劳拉是什么样的人。话这么少,可是-----外冷内热!她注意着种种事情,我想,她-----还在反复思索。
(汤姆抬头看)
几天以前,我走进房间去,她在哭。
汤姆: 为了什么?
阿曼达: 你。
汤姆: 我?
阿曼达: 她有个想法,你在这儿不快活。
汤姆: 有什么事情使她有这个想法呢?
阿曼达: 有什么事情会使她有任何想法呢?不过,话说回来,你的举动确实怪。我----我不是在怪你,你该懂得我的意思!我知道你的志向不在仓库里,跟这整个辽阔的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我不得不----作出牺牲,可是----汤姆-----汤姆-----生活真不容易,他要求-----斯巴达人那样的坚韧精神!我心里有什么事情没法跟你谈!我从来没有告诉过
你,可是我-----爱你的爹。。。。。。。
汤姆(温和地) 我知道,妈。
阿曼达: 而你----我看到你在走他的老路!在外面待得很晚------而且----唉,你那天晚上就喝过酒-----闹得这么可怕!劳拉说你讨厌这个家,所以你夜夜从家里跑出去!这是真的吗。汤姆?
汤姆: 不是。你说你心里有许多事情没法跟我谈。我也是这样。我心里有许多事情没法跟你谈!所以让咱们互相尊重。。。。。
阿曼达: 可是,干吗------干吗,汤姆----你一直这么待不住?你天天晚上上哪儿去?
汤姆: 我-------去看电影。
阿曼达: 你干吗去看那么多电影,汤姆?
汤姆: 我去看电影,因为-----我喜欢冒险。在工作中冒险没我的份儿,所以我去看电影。
阿曼达: 可是,汤姆,你去看电影的次数实在太多啦!
汤姆: 我喜欢不断冒险。
(阿曼达看来被顶得没话可说,流露出被刺痛的神情。老一套的盘问又开始了,汤姆变得强硬和不耐烦起来。阿曼达不知不觉地又对他显出埋怨的态度。)
(屏幕上出现形象:一条飘扬着海盗旗的帆船。)
阿曼达: 那么,大多数年轻人在他们干的那一行找到冒险。
汤姆: 那么,大多数年轻人在不是在仓库里干活。
阿曼达: 世界上多的是在仓库里、办公室里、工厂里干活的年轻人。
汤姆: 难道他们个个都在自己干的那一行中找到冒险吗?
阿曼达: 他们找到也行,找不到也行!不是人人都发疯似的爱冒险的。
汤姆: 男人凭本能就是个爱人、猎人、战士,可这些本能在仓库里得不到多少发挥的!
阿曼达: 男人凭本能!别跟我扯本能!本能是人已经抛弃了的东西!它属于动物!信基督教的成年人不需要它!
汤姆: 那么,妈,信基督教的成年人需要什么呢?
阿曼达: 高级的东西!心灵和精神方面的东西!只有动物才不得不满足本能!当然你的目标比它们的高一点喽!比猴子啦--猪啦……
汤姆: 我承认不比它们的高。
阿曼达: 你在开玩笑。不过,我并不是要跟你谈这个题目。
汤姆(站起身来) 我时间不多了。
阿曼达(推他的肩膀) 坐下。
汤姆: 你要我在仓库里的出工卡上打迟到的红印吗,妈?
阿曼达: 你还有五分钟。我要谈谈劳拉。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计划和措施"。)
汤姆: 好吧!劳拉怎么样?
阿曼达: 咱们得为她订一些计划,采取一些措施。她年纪比你大,大两岁,可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她东晃西荡,什么事也不干。她就这么晃荡,真把我吓坏了。
汤姆: 我想她这种人就是人们所说的躲在家里的姑娘。
阿曼达: 压根儿就没有这种人;要是有的话,那太可怜啦!
除非那个家是她的,还有一个丈夫!
汤姆: 什么?
阿曼达: 啊,我能看到不祥的预兆,就象看自己脸上的鼻子一样清楚!太可怕啦!你呢,越来越叫我想起你的爸爸!他一出去就是几个钟点,也不说明上哪儿去的!--后来干脆走了!再见!撇下我一个人挑这副重担。我看到你收到商船公司寄来的信。我知道你的梦想是什么。我不是蒙着眼站在这儿的。(她停顿一下。)那么些,好吧。那就走吧!不
过,得要等到有个人来代替你。
汤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曼达: 我的意思是,只要劳拉有个人照顾她,结了婚,她有了自己的家,不用再依靠别人--嘿,那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爱上哪儿就上哪儿,陆地上,海面上,听凭风把你往哪儿吹!不过,在这以前,你就得照顾你的姐姐。我没有提自己,因为我老了,无关紧要!我是说为了你姐姐,因为她年轻,而且得靠别人。
我送她进商学院--一次惨痛的失败!她吓得呕吐。我把她带到教堂里的青年会去。又是一败涂地!她不跟别人讲话,别人也不跟讲话。眼下,她就是傻里傻气玩玩那些玻璃玩意儿,听听旧唱片,这就是她干的一切。这哪儿能算是一个姑娘过的生活呢?
汤姆: 我能做些什么呢?
阿曼达: 克服自私自利!自己,自己,自己,你一脑门尽是想自己!
(汤姆跳起来,走过去拿上衣。上衣又难看又笨重。他猛地戴上一顶带耳罩的便帽。)
你的围巾呢?围上你的羊毛围巾!
(他冒火地把围巾从衣柜里一把抓出来,使劲围在脖子上,拉紧两头。)
汤姆!我还没把我心里想问你的话说出来哪。
汤姆: 我来不及……
阿曼达: (抓住他的胳膊--非常坚决地;接着腼腆地) 在仓库里,有没有--好的
小伙子?
汤姆: 没有!
阿曼达: 准有--几个……
汤姆: 妈--(他做了几个手势。)
阿曼达: 找一个生活正派--不喝酒的,要他来找你姐姐!
汤姆: 什么?
阿曼达: 来找你姐姐!见面!熟悉!
汤姆(噔噔噔地走到门前) 啊,我的老天!
阿曼达: 你答应吗?
(他开门。她恳求地说:你答应吗?
(他开始从避火梯上走下去。)
你答应吗?你答应吗,亲爱的?
汤姆(大声回答) 好吧!
(阿曼达犹豫不决地关上门,脸上显出不放心但是带着几分希望的表情。)
(屏幕上出现形象:一本时髦杂志的封面。)
(聚光灯照着阿曼达在打电话。)
(五秒钟停顿。)
太可怕啦!
(又一次停顿。)
你真是个基督教的殉道者,可不是,亲爱的,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基督教的殉道者!唔,我刚才在我的小红本里碰巧发现,你订的《主妇良友》已经满期啦。我知道你不想错过在这新的一期里开始刊登的这部精采的长篇连载小说。是贝西霍珀写的,自从她写了《三人度蜜月》以来,这是她的头一部作品。那一部不是一个离奇而
有趣的故事吗?唔,这一部更好看,我相信。故事是以上流人士的社交活动为背景的。内容全讲长岛上一伙爱马的人。
(灯光渐隐。)
第五场
(银幕文字说明:"天使报喜".字幕随着音乐消失)
(一个春天晚上,时近黄昏,温非尔德家刚吃过晚饭,阿曼达和罗拉穿着浅色的衣服,在收拾桌上的餐具.舞台后部光线阴暗.他们的动作非常迅速,象在跳舞或举行仪式似的.他们移动着灰蒙蒙的身影象飞蛾似的悄静)
(汤姆穿着白衬衣和长裤,从桌旁站了起来,走到救火梯那边)
阿曼达: (当汤姆从她身边走过时)孩子,你为我做件事,行吗?
汤姆: 什么事?
阿曼达: 梳梳你的头发,你头发梳好了就显得很漂亮.(汤姆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看晚报,报上的大字标题"拂朗哥获胜")我只希望你有一个方面学学你父亲.
汤姆: 哪个方面?
阿曼达: 学他注意外表,他从来不弄得窝窝囊囊的.(他放下报纸,走向救火梯)你到哪儿去?
汤姆: 我到外面去吸烟.
阿曼达: 你烟吸得太多了,一天要抽一包,一包就一角五分钱,你看,一个月要花多少钱?三十乘十五是多少?汤姆,你算算,一个月能省下多少钱,你一定会感到吃惊.这些钱足够供你上华
盛顿大学夜校的会计班!想想看,那该对你有多好,孩子!
(汤姆对这种想法无动于衷)
汤姆: 那我还是情愿抽烟.(走到楼梯口,让门砰地一声碰上)
阿曼达: (厉声地)我知道,事情就坏在这里!(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转身注视着她丈夫的照片)
(舞曲:"全世界都等待着日出!")
汤姆: (面对观众)在我们巷子对面有家"天堂舞厅".在春天的晚上,门窗都打开的时候,音乐就从舞厅里传了出来.舞厅里有时灯光全部熄灭,只有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一盏玻璃吊灯还亮着.这盏灯会慢慢转动,把黄昏照射得五光十色,接着乐队就会演奏华尔兹和探戈舞曲,或是节奏缓慢而动人的乐曲.成双成对的恋人就走到外面,到巷子比较僻静的地方.
你可看到他们在垃圾箱或电线杆子后面接吻.
这就是我在没有变化,没有冒险的平淡生活中所能得到的慰藉.
今年,冒险和变化即将来临,它们好象就在附近向孩子们招手呢.
如孕育在伯希特斯加登上空的迷雾里,隐藏在张伯伦的雨伞中.
西班牙有格尔尼卡战役.
但是我们只有最新的摇摆音乐,美酒,舞厅,酒吧,电影和色情,它们象挂在黑暗中的枝形
吊灯,以短暂的,骗人的彩虹照耀着世界----
全世界都等待着炮轰袭击!
(阿曼达从照片前转身走到门外.
阿曼达: (叹息着)把救火梯当作门廊实在太不合适了!(在楼梯上铺了一张报纸,故做娴雅的坐了下来,好象在密西西比的一个大阳台上坐下荡秋千似的)你在看什么?
汤姆:月亮.
阿曼达:今晚有月亮吗?
汤姆:它正从格芬凯熟食店那边冉冉升起.
阿曼达:真的,一弯新月!你对它祝愿了吗?
汤姆:恩,是的.
阿曼达:你祝愿什么?
汤姆:那是秘密.
阿曼达:秘密.是吗?好吧!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秘密,我要和你一样故做神秘.
汤姆:我敢打赌我知道你的秘密.
阿曼达:难道你能看透我的思想吗?
汤姆:你又不是个难解的谜语.
阿曼达: 是的,我并没有什么秘密.我可以告诉你我向月亮祝愿什么.有月亮,没月亮,我都一样祝愿我宝贝孩子们成功和幸福.
汤姆:我以为你在祝愿有位男客人来拜访.
阿曼达:你为什么要这样讲?
汤姆:难道你忘了要我带位男客人回来吗?
阿曼达:我是对你讲过的,如果你为了你姐姐从仓库里带一个好小伙子回来该多好!我不止一次给你提过这件事.
汤姆:是的,你是提过多次了.
阿曼达:怎么样?
汤姆:我们马上就要有了!
阿曼达:什么?
汤姆:一位男客人啊!
(音乐大作,庆祝喜讯.)
(阿曼达站了起来)
(银幕映象:来访者手捧花束.)
阿曼达:你是说你已经邀请了一位好小伙子来我们家吗?
汤姆:是的,我已经邀请他来吃饭.
阿曼达:你真的请了吗?
汤姆:真的.
阿曼达:你请了他,他答应来吗?
汤姆:他答应了.
阿曼达:好啊,好啊----那真是太好了!
汤姆:我知道你会高兴的.
阿曼达:已经肯定了,是吗?
汤姆:完全肯定.
阿曼达:就在最近吗?
汤姆:很快就到.
阿曼达:天哪,别吞吞吐吐,快把情况都告诉我!知道吗?
汤姆: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情况啊?
阿曼达: 当然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汤姆: 他明天就来.
阿曼达:明天?
汤姆:是的,明天.
阿曼达:汤姆,可是---
汤姆:怎么啦,妈妈?
阿曼达:明天我们时间来不及呀!
汤姆:要时间干什么?
阿曼达:做准备呀,你为什么不在他一接受了你的邀请,马上就打电话回来呢?那样的话,你看我早就可以做准备了!
汤姆:你不必那么讲究!
阿曼达:嗷,汤姆,汤姆,汤姆,我当然要讲究了.我要把事情安排得好好的.不能草率从事,拼拼凑凑.我现在一定得赶快想办法,是不是?
汤姆: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
阿曼达:你真是不懂,我们总不能在猪圈里招待客人,我陪嫁过来的银器都得擦亮,绣有姓名缩写的餐巾要洗,窗户要擦,窗帘要换,还有衣服,我们还得穿点什么吧!你说是吗?
汤姆:妈妈,这个小伙子不值得你这样小题大做.
阿曼达:难道你不知道他是我们介绍给你姐姐的第一个男朋友吗?你可怜的姐姐还从未接待过一个男客人,这是多么可怕,多么糟糕,多么丢脸!汤姆,你进来!(打开纱门)
汤姆:干什么?
阿曼达: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汤姆:假如你还要搞得这样紧张不安,那我就取消这次约会,叫他别来了!
阿曼达:你可千万不能那么干.失约最会得罪人.哪怕我拼死拼活地干一场,即便做不到尽善尽美,我们也要大场面上说得过去.到里面来,(汤姆哼哼哈哈地跟在她后面)坐下!
汤姆:你是不是还要指定我坐在哪个位置上?
阿曼达:谢天谢地我总算买了张新沙发!还有那盏付了钱还未拿到的落地灯!再把印花椅套上,这样就漂亮多了!当然我还希望把糊墙纸再换一下----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汤姆:他奥柯纳.
阿曼达:明天是星期五,我们就吃鱼吧!我来做道奇酱汁鲑饼.他是干什么的?他在仓库里工作吗?
汤姆:当然,否则我怎么会---
阿曼达:汤姆,他不喝酒吧?
汤姆: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阿曼达:因为你父亲喝酒.
汤姆:你又来了!
阿曼达:那么他是喝酒的了!
汤姆:我不知道.
阿曼达:那你要了解清楚才行.我可不能把我女儿嫁给个酒鬼!
汤姆:你不是把话讲得过早了吗?奥柯纳先生还没有和我们见面呢!
阿曼达:明天他就要来了,来和你姐姐会面.关于他品德我了解什么?什么也不了解.当老姑娘总比当醉鬼的老婆强得多.
汤姆:我的天哪!
阿曼达:安静点!
汤姆:(探身向前轻声说)许多男人和女孩子约会,并不一定就要和她们结婚.
阿曼达:讲话要通情达理,汤姆,别那样挖苦人!(拿起一把头发刷)
汤姆:你要我干什么?
阿曼达:我要把你前面翘起的头发梳梳平.那个小伙子在仓库里担任什么职务?
汤姆:(无可奈何地听她梳头和询问)他是航运方面的职员.
阿曼达:听起来到是个比较负责的职务.假如你打起精神干,你也会有这样的职务.他挣多少薪水?你知道吗?
汤姆:我估计大概是八十五元一个月.
阿曼达:不算太多,但是----
汤姆:比我还多二十元呢.
阿曼达:是的,我当然知道,但是对于一个成了家的人来说,八十多元是不够多的,仅仅够过而已-
汤姆:是的,但是奥柯纳先生还未成家嘛.
阿曼达:他可能成家,将来总要成家,不是吗?
汤姆:我懂了,这是计划中和筹备中的事情.
阿曼达: 在我认识的青年人当中,你是唯一不懂这个道理的:将来会变成现在,现在会变成过去.你不去计划,日子一过,你就会遗憾终身.
汤姆:你这句话我要好好体会体会,才知道有什么好处.
阿曼达:别对你妈妈那么傲慢!再告诉我一些他的事,你叫他什么?
汤姆:詹姆士.狄.奥柯纳.这个狄就是狄兰尼!
阿曼达:双方都有爱尔兰血统,我的天哪!他不喝酒,是吗?
汤姆:要不要我马上打个电话去问他?
阿曼达:要了解这类事情,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才能作小心谨慎的调查.我在蓝山当姑娘的那个时候,如果一个姑娘看中了一个小伙子而又怀疑他嗜酒时,她就得向他教堂的牧师打听.如果她父亲还活着的话,最好由她父亲出面去了解这个年轻人的品德.这类事情就得这样谨慎处理,免得一个年轻姑娘找错了对象.
汤姆:那你怎么还会找错了呢?
阿曼达:那是因为谁看了你父亲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都会上当.他只要一笑,谁都会着迷.女孩子以貌取人是最要不得的.我希望奥柯纳先生长得不大漂亮.
汤姆:不,他并不漂亮.他满脸雀斑,鼻子也不够高.
阿曼达:那也不算丑吧!
汤姆:也不算丑,我看他长得一般.
阿曼达:看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他的品德.
汤姆:妈妈,我不是也常常这样讲吗?
阿曼达:你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的话,我怀疑你连这个问题连想都没有想到.
汤姆:别老是这样怀疑我,好吗?
阿曼达:我希望他至少是个要求上进的人.
汤姆:我想他是很要求上进的.
阿曼达:你有什么根据?
汤姆:他现在还上夜校.
阿曼达:(高兴地)那好极了!他学的是什么学科?
汤姆:无线电工程和演讲学.
阿曼达:看来他是个有远大理想的人,任何学演讲的年轻人都希望有一天当上高级职员.至于无线电工程,那也是很有前途的学科。这两件事都很说明问题.做妈妈的对要来拜访她女儿的男朋友的这一类事情都应该了解,不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汤姆:我要事先提醒你一声,他一点也不知道罗拉这个人,我更没有让他知道我们暗底下的盘算.我只是说,你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吃顿饭,他说好吧!我们一共就讲了这么多.
阿曼达:我当然相信,你向来守口如瓶。但是等他来了,他就会认识罗拉的.只要他看到她多么可爱,多么漂亮,他就会感到请到他来吃饭是个好机会.
汤姆:妈妈,你不能对罗拉期望过高.
阿曼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姆:罗拉在你和我看来是很完美的,因为她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爱她.我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有点跛.
阿曼达:不许讲跛,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准用这个字的.
汤姆:但是面对现实嘛,妈妈!她还不仅这样----
阿曼达:"不仅"是什么意思?
汤姆:罗拉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大一样.
阿曼达:我认为与众不同正是她的长处.
汤姆:也不尽然,在其他人或陌生人看来,她过于害羞,而且只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这就使得外面的人觉得她有点古怪.
阿曼达:不要讲古怪这个字.
汤姆:面对现实,她确是如此.
(舞厅改奏探戈舞曲,乐曲中带有不详的低调.)
阿曼达:我可以问问你,她在哪方面显得古怪呢?
汤姆:(温和地)她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一个玻璃小玩意的天地里.妈妈----(站起身来,阿曼达手里仍拿着头发刷子,神色不安地看着他)她老是听那些旧唱片,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照了一下镜子,向门外走去)
阿曼达:(厉声地)你到哪儿去?
汤姆:去看电影!(从纱门出去)
阿曼达:不是去看电影吧!每天晚上都去看电影!(紧跟着他走向纱门)我就不相信你整天去看电影!(他走了,阿曼达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身影.接着她又生气勃勃和乐观地从门旁走了回来.她穿过帷幕喊)罗拉!罗拉!(罗拉在小厨房里答应)
劳拉:妈妈,我在这儿.
阿曼达:把碗碟都放着,到前面来!(罗拉拿着洗碗布出场)罗拉,到这儿来对着月亮许愿吧!
(银幕映象:月亮)
劳拉:(走进来)月亮----月亮?
阿曼达:一弯眉月!罗拉!你抬头向左回望,向月亮祝愿吧!
(罗拉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好象刚从睡梦中叫醒.阿曼达抓住她的肩膀,在门边把她身体转了个角度)亲爱的,祝愿吧!
劳拉: 妈妈,你要我祝愿什么呢?
阿曼达: (声音颤抖,热泪盈眶)快乐!幸福!
(小提琴演奏声起,舞台灯光渐暗)
第六场
避火梯的平台上灯光亮起来。汤姆靠在铁把手上抽烟。
(屏幕上出现形象:高中里的英雄)
汤姆:就是这样,第二天黄昏我带吉姆来家里吃晚饭。我在高中跟吉姆步熟。吉姆在高中里是个英雄。他有爱尔兰人的好的异乎寻常的性子和使不完的精力,面貌像搽得闪闪发亮的白瓷器。他看上去好像一直在聚光灯下行动似的。他是篮球明星,辩论会会长,毕业班的主席和合唱队队长。他还在每年演出的轻歌剧中担任男主角。他一直跑啊,跳啊,从来不慢腾腾地走。他看上去老是好像快要打破地心引力的法则似的。他在青年时期以这么快的速度冒尖,按照逻辑推理你一定可以估计他到了三十岁可以稳进白宫。不料吉姆从索尔丹中学毕业以后,显然遇到了较多的阻碍。他的速度肯定慢下来了。他高中毕业六年以后,干的差使比我的好不了多少。
(屏幕上出现形象:职员)
我在仓库里直跟他一个人关系处得很好。他重视我,因为我能够记住他往昔的光荣,看到过他在篮球比赛中打赢,在辩论比赛中获得胜利的银杯。他知道我在仓库里工作清闲的时候,躲在厕所里一个小间里偷偷地学写诗。他管我叫莎士比亚。仓库里其他的小伙子本来都带着怀疑的眼光敌视我,吉姆却对我保持幽默的态度。他的态度逐渐影响别人,他们慢
慢地不在敌视我了,而且也开始对我微笑,就像人们对一条在远处跑过他们的小道的古怪的狗微笑。
我知道吉姆和劳拉在索尔丹中学的当儿是互相认识的,我还听到劳拉钦佩地提到他的嗓音。我不知道吉姆是否还记得她,在高中里,吉姆处处惊人,而劳拉呢,正好相反,丝毫不引人注意。只要他记得劳拉的话,他也不会想到那是我姐姐,因为我请他来吃晚饭的当儿,他咧开了嘴笑起来,还说:"莎士比亚,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家里还有人啊!"他快要发现我确实有啊。……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一个越来越紧的脚步声音")
(灯光逐渐从汤姆身上隐去,照到温菲尔德加的起居室里,--优雅的柠檬色灯光。暮春天气,一个礼拜无黄昏,约摸五点光景,"天空中诗意盎然。")
(阿曼达一直不顾死活地干着,准备迎接上门来的男客人。成绩惊人。装着玫瑰色绸灯罩的新落地灯已经摆在那里了;天花板上的碎灯罩用一个彩色灯笼掩盖了起来;窗前仅是新的波浪形的白窗帘;椅子和沙发上都套上印花布套子;一对新的沙发垫出次出现。打开的盒子和沙纸凌乱地摊在地板上。)
(劳拉站在房间中央,举起胳膊,阿曼达蹲在她面前,整理一件新衣服的褶边,神情虔诚,动作庄重。衣服的颜色和设计是根据回忆的。劳拉的发式变了;头发显得比较柔软和相称。劳拉显出一种脆弱的非凡尘的美;她像一件亮光照耀着的半透明的玻璃器皿,散发出一种短暂的光彩,既不真实,又不持久。)
阿曼达:(不耐烦地)你干吗一直打哆嗦?
劳拉:妈,你折腾得我这么紧张。
阿曼达:我怎么折腾得你紧张呢?
劳拉:全因为你大惊小怪!你闹得这好像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阿曼达:我真弄不懂你,劳拉。你不可能对一直呆在家里感到满意啊,可是每次我设法给你做出安排,你却好像总是不愿意照办。(她站起身子)去瞧瞧你自己吧。不,等一下!只要等一等--我有个主意!
劳拉:到底怎么回事?
(阿曼达拿出两个粉扑,用手绢包起来,塞进劳拉的胸脯。)
劳拉:妈,你在干什么?
阿曼达:他们管这叫"快活的骗子"!
劳拉:我不要戴这种东西!
阿曼达:你一定要戴!
劳拉:为什么呢?
阿曼达:说句刺耳的老实话,因为你的胸脯平坦。
劳拉:你把事情安排得像是一个圈套。
阿曼达:所有漂亮的姑娘都是圈套。漂亮的圈套,可男人也巴不得她们是。
(屏幕上出现:"一个漂亮的圈套。")
去瞧瞧你自己吧,年轻的小姐。你现在这副模样可比什么时候都漂亮!(她退后去站住了欣赏劳拉)我现在得去打扮自己了!你将会对你妈妈的外貌感到惊奇!
(阿曼达穿过帷幕,兴高采烈的哼着歌曲。劳拉慢慢腾腾地走到长镜子跟前,神色庄重地盯着她自己看。风慢慢地、柔和地把白窗帘朝里吹,发出轻轻的悲伤的叹息。)
阿曼达:(在帷幕后面什么地方)天还没有完全黑。
(劳拉带着心烦意乱的神情从镜子跟前转过身。)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这是我姐姐,用弦乐器赞美她吧"音乐声响起)
阿曼达:(笑声,仍然看不见。)我要给你看样东西。我会打扮出一幅叫人大吃一惊的外貌。
劳拉:到底是怎么回事,妈?
阿曼达:你耐心地等着吧--会看到的!我从旧衣箱里找出来的一样东西!到头来,服装式样没怎么大变。……(她撩开帷幕。)来瞧瞧你的妈吧!(她穿了意见少女穿的,又蓝绸腰带的,发黄的蝉翼纱连衣裙。她捧了一束黄水仙--她几乎恢复了她自己常说的青春时期那副模样。眼下,她兴奋地说:)这是我领跳八人舞穿的衣服。在日落山赢了两回步态竞赛。有一年春天穿这身衣服到杰克逊去参加州长的舞会。你没有见过我在舞厅里是怎么走路的吧,劳拉?(她聊起裙子,在房间里慢条斯理地跳起舞来。)我在礼拜天就是穿这身衣服接待上门的男客人!我遇到你爸爸那天就时穿着这件衣服。……那年整个春天,我害疟疾。从东田纳西到密西西比三角洲,气候的变化--减弱了抵抗力。我老是有低热--不上说严重--可是够叫我心烦和头晕!请帖源源不绝地送来--整个三角洲都在举行舞会!"呆在床上,"妈妈说"你在发烧"--可我就是不听,我吞奎宁丸,可还是不断出去,出去!晚上,舞会!下午,花好长好长的时间兜风!野餐--真可爱!那儿五月里的乡间是多么可爱--地边上尽是一流溜山茱萸,黄水仙简直像洪水一样遍地都是!就是那年春天,我爱上了黄水仙。黄水仙使我完全入了迷。妈妈说:"宝贝,没地方摆黄水仙了。"可我仍然把更多的黄水仙带回来。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一看到,就说,"听一听,听一听!我看到黄水仙了!"我叫那些小伙子帮我采黄水仙!到头来,再也没有盛花的花瓶了,所有柯白的地方都摆满了黄水仙。没有盛花的花瓶吗?好吧,我自己捧着!后来,我--(她在照片跟前站住,传来音乐声)遇到你爸爸!疟疾发烧,黄水仙,后来是--这个--小伙子。……(她开亮了有玫瑰色灯罩的落地灯。)我希望他们在下雨之前赶到这儿。(她穿过房间,把黄水仙摆在桌子上一个圆花瓶里。)我另外给了你弟弟一些零钱,让他和奥康纳先生能乘电车回家。
劳拉:(神情变了)你说他姓什么?
阿曼达:奥康纳。
劳拉:他叫什么名字?
阿曼达:我记不得了。啊,对,记起来了。他叫--吉姆!(劳拉微微摇晃了一下,抓住一把椅子。)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不是吉姆!")
劳拉:(轻微地)不是--吉姆!
阿曼达:是的,使这个名字。是叫吉姆。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不好的吉姆!
(音乐声透露出不祥的预兆。)
劳拉:你拿得稳他叫吉姆奥康纳吗?
阿曼达:是啊!怎么了?
劳拉:他就是汤姆过去在高中里认识的那一个吗?
阿曼达:他没说起。我想他是在仓库里认识的。
劳拉:我们俩在高中认识一个吉姆奥康纳--(接着,费劲地)要是汤姆带回家来吃饭
的那个人就是他的话,--你得允许我,我不坐桌子旁边来。
阿曼达:你这是胡扯些什么?
劳拉:你有一会问我,我有没有喜欢过一个小伙子。你不记得我给你看过那个小伙子的相片吗?
阿曼达:你的意思是说,你给我看过的那本年刊上的小伙子?
劳拉:对,那个小伙子。
阿曼达:劳拉,劳拉,你那时候爱上了那个小伙子吗?
劳拉:我不知道,妈。我只知道,如果是他的话,我没法坐在桌子旁边。
阿曼达:不会是他的!压根儿没有一点可能。不过,不管是不是他,你都得坐到桌子边来。不会允许你不来!
劳拉:我地请你允许,妈。
阿曼达:我不打算迁就你这股傻劲儿,劳拉。你和弟弟,你们俩,真烦得我受不了。所以你就坐在这儿,安下心来,等他们来吧!汤姆旺了带钥匙,所以他们到了,你还得开门,让他们进来!
劳拉:(惊慌地)啊,妈,--你去开门!
阿曼达:(轻松地)我在厨房里--要忙活哪!
劳拉:啊,妈,请你去开门,别叫我去开!
阿曼达:(走进厨房)我地着手给大马哈鱼准备调味汁。大惊小怪的--一股傻劲儿--为了上门来的男客人大惊小怪!
(门关了。剩下劳拉一个。)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真可怕!")
(她低低地呻吟一声,关掉灯,--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手指头交叉勾在一起)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开门!")
(汤姆和吉姆在避火梯上出现.登上平台.听到他们走进,劳拉带着惊慌的姿态站起来.他退到帷幕前.门铃响起来.劳拉屏住气,摸摸喉咙.响起低地的敲门声。)
阿曼达:(嚷叫)劳拉,亲爱的!去开门!
(劳拉盯着门看,一动也不动)
吉姆:我想咱们正好在下雨前赶到。
汤姆:嗯,嗯。(他又神经质的按铃。吉姆吹了一声唿哨。在掏一只烟卷。)
阿曼达:(非常非常快活)劳拉,那是你弟弟跟奥康纳先生!亲爱的,你去开他们进来,好不?
(劳拉向厨房门走去)
劳拉:(揣着粗气)妈,--你去开门![NextPage]
(阿曼达从厨房里走出来,冒火地盯着劳拉看,她气势汹汹地指着门。)
劳拉:求求你,求求你!
阿曼达:(用恶狠狠的低声)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傻丫头?
劳拉:求求你,你去开门,求求你!
阿曼达: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前就你的,劳拉。你干吗偏挑这会儿变得丧魂落魄?
劳拉: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吧!
阿曼达:你非去开门不可,因为我不能去!
劳拉:(绝望地)我也不能去!
阿曼达:为什么?
劳拉:我病了!
阿曼达:我也病了--给你那些胡说八道气得受不了了!干吗你和你弟弟不能变成正常的人?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和举动!
(汤姆长长地按了一次门铃。)
老是莫名其妙!你能给我讲一条理由吗?--(她声调优美地嚷着说)来啦!请等一下!--你干吗还怕去开门?你马上就去开,劳拉!
劳拉:啊,啊,啊……(她穿过帷幕出来,一下子跑到留声机前,发疯似的要发条,接着开始放唱片。)
阿曼达:温菲尔德,你马上走去开门!
劳拉:时,--是,妈!
(遥远的、声音刮毛了的"达尔拉内拉"演唱声,缓和了气氛,给了她力量走过去。她悄悄地走到门前,小心谨慎的拉开门。汤姆同客人吉姆奥康纳进来。)
汤姆:劳拉,这是吉姆。吉姆,这是我姐姐,劳拉。
吉姆:(往里走。)我原来不知道莎士比亚有个姐姐!
劳拉:(从们后退,直挺挺的身子在战抖)你--你好?
吉姆:(神情关切,伸出手来)挺好啊!
(劳拉踌躇地用自己的手碰了它一下)
吉姆:你的手廷凉的,劳拉。
劳拉:是啊,唔,--我刚才在放留声唱片。……
吉姆:准是在放古典音乐!你应该放热烈的摇滚音乐,让你热和起来。
劳拉:对不起--我还没把留声唱片放完。……(她尴尬地转过身子,匆匆走近千面的房间。她在留声机旁听了一下,借着她病住气,像一头受惊的鹿那样一下子窜过帷幕。)
吉姆:(咧开嘴笑)怎么回事?
汤姆:啊,劳拉吗?劳拉--腼腆的不得了。
吉姆:腼腆,嘿?眼下难得碰上一个腼腆的姑娘。我想,你从来没有提到过有个姐姐。
汤姆:现在知道了。我有一个。这是《快邮报》。你要看一张吗?
吉姆:呃-嘿。
汤姆:哪一张?连环画吗?
吉姆:体育版!(他对报纸瞟了一眼)老傻瓜迪安作风粗野。
汤姆:(不感兴趣)是吗?(他点了一只烟卷,走到通向避火梯的门前)
吉姆:你上哪儿去?
汤姆:到外边平台去。
吉姆:(跟在他后边)你知道,莎士比亚--我要向你推荐一样东西。
汤姆:什么东西?
吉姆:我在念的一门课。
汤姆:嗯?
吉姆:演讲!你跟我,咱们可不是老在仓库里干活的那重任。
汤姆:谢谢!--这倒是头一回听得好话。不过,演讲跟这个有什么相关呢?
吉姆:演讲使你适合于担任--管理的职位!
汤姆:嗯。
吉姆:我可肯定地说,他给我带来了说不清的好处。
(屏幕上出现形象:坐在办公室旁干管理工作)
汤姆:在哪一方面?
吉姆:每一方面。你自己忖一忖,你、我和办公室那些出头露面的负责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脑筋吗?--没有不一样。--能力吗?--没有不一样!--那么,是什么呢?有那么小小的一点--
汤姆:那小小的一点是什么?
吉姆:最主要的就是:要有气派!能在人多的场面谈笑风生,不管场面大小,保持自己落落大方的态度!
阿曼达:(从厨房)汤姆?
汤姆:嗳,妈。
阿曼达:是你和奥康纳先生在那儿吗?
汤姆:是啊,妈。
阿曼达:唔,你们待在那儿好了。
汤姆:是,妈。
阿曼达:问一下奥康纳先生,他要不要洗手。
吉姆:嗯,--不--不--谢谢你--我在仓库里洗过了。汤姆……
汤姆:什么事?
吉姆:门多萨跟我谈到你。
汤姆:是夸奖吗?
吉姆:你想到哪儿去了?
汤姆:唔……
吉姆:你要是不打起精神干活,快要失业了。
汤姆:我在打起精神来。
吉姆:你没有流露出迹象。
汤姆:迹象在心里。
(屏幕上出现形象:又是那条飘扬着海盗旗的帆船)
汤姆:我在打算改变生活。(他靠在避火梯栏杆上,带着兴奋的神情平静地谈着。小港对面那些第一流电影院的灯火辉煌的门面和招牌照亮了它的脸。他看上去像个航海者。)我快要献身给一个未来,其中既没有仓库,也没有门多萨先生,甚至没有夜校里的演讲课。
吉姆:你再说什么梦话?
汤姆:我对电影也腻烦了。
吉姆:电影!
汤姆:对,电影!瞧它们--(朝街上那些叫人惊奇的建筑挥挥手。)所有那些出风头的电影明星,--都有惊险的遭遇--贪心地把一切都抢走啦,吞没啦。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人们去看电影,而不去行动。好莱坞的知名人物被允许占有所有的美国人的惊险的遭遇,而所有美国人坐在黑暗的房子里看他们占有那些遭遇。可不是,除非发生一场战争。到那时候,惊险的遭遇蔡伦得到群众!人人都有份,不管是盖布尔的了!那时候,待在黑暗的房子里的人们才从黑暗的房子里出来,由他们自己的惊险的遭遇--太好啦,太好啦!现在轮到我们了,去南海岛,--去远征--去遥远的异国!我可不耐烦了。我不想等到那时候。我对电影腻烦了,马上采取行动!
吉姆:(不相信)行动?
汤姆:对!
吉姆:什么时候?
汤姆:不久啦!
吉姆:去哪儿?去哪儿呢?
(汤姆在思索的时候,音乐好像在回答问题。他在口袋里寻找)
汤姆:我心里开始沸腾。我知道自己看上去好像在做梦,可是心里--唔,我在沸腾。每一次我捡起一只皮鞋,就不由得微微打个冷战,心想生命多么短促,而我干的是这种活儿!不管生命是什么,我反正知道不是跟皮鞋打交道--除非是穿在旅行的人脚上的玩意儿!(他从口袋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掏出一张纸来娣给吉姆)瞧……
吉姆:什么?
汤姆:我是会员。
吉姆:(念)商船船员工会。
汤姆:这个月我付了工会费,没付电费。
吉姆:等他们把电灯卡断了,你会后悔的。
汤姆:我不会待在这儿。
吉姆:你妈怎么办?
汤姆:我像我爸爸。一个没有出息的人的没有出息的儿子!你注意到他在那儿相片上咧着嘴笑吗?他已经走掉十六年了。
吉姆:你只是说说罢了,你这个傻瓜。你妈对这有什么看法?
汤姆:嘘!妈来了!妈不知道我的打算!
阿曼达:(穿过帷幕过来)你们俩在哪儿?、
汤姆:在平台上,妈。
(他们走进房间去。她走进他们。汤姆看到她这种打扮,显然愣住了。连吉姆也有点露出惊奇的神情。他是头一次接触到这种像女孩子那样活泼的南方作风。尽管他在夜校念演讲,他还是被一连串意想不到的恭维话弄得有点招架不住。吉姆打算回答几句,但是阿曼达的快活的笑声和滔滔不绝的谈话不容他插嘴。汤姆感到很窘,但是吉姆只是开头愣了一下,接着反映就非常热烈了。他咧开嘴,咯咯地笑着,完全被吸引了。)
(屏幕上出现形象:阿曼达十个姑娘的时候。)
阿曼达:(装出腼腆的微笑,摇晃着她那女孩子式样的卷发)唔,唔,原来这位就是奥康纳先生。完全不需要介绍了。我听到我的孩子经常谈起你。我终于跟他说,汤姆,--我的老天,--你干吗不请这位好的不能再好的好人来吃晚饭?我巴不得到仓库去会会这个呱呱叫的小伙子--而不只是听他经常夸赞你!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干吗这么冷冰冰的--这可不是南方作风!
咱们坐吧--我想咱们在这儿能有点风!汤姆,让门开着。刚才我还感到有一阵叫人凉快的微风。风上哪儿去了?嗯,已经有这么暖和啦!尽管还没有真正到夏天。夏天真的开始以后,咱们都会烤糊的。不过,咱们的--咱们的饭菜非常清淡。我认为,这季节吃得清淡点比较好。就需要轻巧的衣服和清淡的饭菜。你知道咱们的血液在冬天变得很稠--季节变化的时候--咱们需要时间来使自己适应!……今年可变得这么快。我没有准备。一下子--天啊!已经夏天啦!我跑到衣箱前,取出这件轻巧的衣服--不知搁了多少年啦!几乎是老古董了!可是感到很好--又好又凉快,你知道。……
汤姆:妈--
阿曼达:嗯,亲爱的?
汤姆:晚饭--怎么啦?
阿曼达:亲爱的,你去问姐姐晚饭好了没有?你知道晚饭是你姐姐一手办理的!告诉她,你们两个挨饿的小伙子在等着吃哪。(对吉姆)你遇到劳拉吗?
吉姆:她--
阿曼达:给你开门的吧?啊,那太好了,你们已经遇见过啦!像劳拉这么温柔漂亮的姑娘还会料理家务,是极少见的。可是劳拉,感谢老天爷,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是料理家务的好手。我可不成。我一点也不行。除了蛋糕以外,我什么都不会做。哦,我们从前在南方有许许多多的用人。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一切优美生活的遗迹!一古脑儿没有了!
我当时对未来带给我的一切没有准备。所有上门来找我的那些男客人都是种植园主的儿子,所以我猜想自己会嫁给其中一个,在一大片土地上,由一大群用人伺候,成立家庭,生儿育女。可是做男人的求婚,--做女人的接受!把那句很老的成语稍微改动一下--我没有嫁给种植园主。我嫁给一个在电话公司干活的人!就是在那儿眉开眼笑的那位先生!
(她指指相片。)一个电话接线员--却爱上了长途旅行!眼下他在旅行,我连他在哪儿也不知道。可是我干吗要唠唠叨叨地谈自己的--伤心事呢?把你的伤心事告诉我把--我希望你一点都没有!汤姆?
汤姆:(回来)嗳,妈?
阿曼达:晚饭快准备好了吗?
汤姆:我看完饭好像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阿曼达:我来看--(她漂亮地站起来,撩开帷幕往里看)啊,挺不错,你姐姐在哪儿?
汤姆:劳拉不舒服,她说她觉得还是不坐到桌子边来的好。
阿曼达:什么?真是胡扯!劳拉?啊,劳拉!
劳拉:(从厨房,低声)嗳,妈。
阿曼达:你一定要坐到桌子旁来。你不坐到桌子旁来,我们就不坐。进来吧,奥康纳先生。你坐在那儿,我也坐下。……劳拉?劳拉温菲尔的!你再叫我们等哪,亲爱的!你不坐到桌子旁边,咱们就没法做感恩祷告!
(厨房门被轻轻推开,劳拉进来。她显得非常虚弱,她的嘴唇在颤抖,呆呆地望着。她迈着不稳的步子向饭桌走来。)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真可怕!")
(户外,一场夏天的暴风雨突然来到。白色的窗帘都像房间里飘扬,深蓝的暮色中传来一阵叫人悲伤的沙沙声。)
(劳拉突然拌了一下;她抓住一张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汤姆:劳拉!
阿曼达:劳拉!
(一个霹雳。)
(屏幕上出现说明词:"啊!")
(绝望地)唉,劳拉,你病了,宝贝!汤姆,扶你姐姐到起居室去,亲爱的。坐在起居室里,劳拉--在沙发上休息。就这样吧!(汤姆扶他姐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去休息,阿曼达对吉姆说:)她站在炉灶前热得受不了啦!我跟她说过,今天晚上天气太热,可是……(汤姆回到饭桌旁)劳拉现在好点了吗?
汤姆:好点了。
阿曼达:那是什么声音?下雨了?一场凉快的好雨来了!(她担惊受怕地对吉姆看了一眼)我像咱们可以--做感恩祷告了--现在……
(汤姆傻头傻脑地望着她)汤姆,亲爱的--你背感恩祷告!
汤姆:啊……"为了这和你的一切恩惠……"
(他们垂下脑袋,阿曼达神经质地偷偷像吉姆瞟了一眼。在起居室里,劳拉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握紧按着嘴唇,抑制颤抖的哭泣。)
赞美上帝的圣明……
(灯光渐隐)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