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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本哈根》

2008-01-13 11:32:27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英] 迈克·弗雷恩

    人物:沃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01 -1976年)——德国物理学家,犹太人。1932年获诺贝尔物理奖。海森堡以两件事著称于世:一是提出了著名的量子“测不准原理”,揭示了微观世界混沌的本性;二是他主持过希特勒的原子弹计划,但未能造出原子弹。尽管海森堡承担了德国的原子弹计划,但他并不认同希特勒。他甚至想由各国科学家之间达成默契以制止原子弹的生产。1939年夏季,海森堡访美提到:“12个人或许仍可以达成一个相互协定以制止原子弹产生。”但遗憾的是,美、德之间已经相互不信任了。科学史、“二战”史上,一直有一个“海森堡之谜”。战后,海森堡宣称自己是一位科学的英雄,凭借科学家的良知抵制并暗中挫败了希特勒研制核武器的企图。对于海森堡,一种意见认为海森堡并不想造原子弹;另一种意见认为,海森堡根本没有能力制造原子弹。

尼尔斯·波尔(Niels Henrik David Bohr,1885-1962年)——丹麦物理学家,犹太人。他创立了互补性理论,被誉为“量子论之父”,1922年获诺贝尔物理奖。30年代末,波尔致力于原子核的研究,提出核裂变并释放巨大能量的“核反应模型”。1939年“二战”爆发不久,丹麦被德军占领,波尔逃亡美国,与费米、奥本海默等科学家一起投入了原子弹的研究,最后研制出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在他加入“曼哈顿计划”时,他说:“时代不好,为了抢救一个国家最宝贵的东西,我只得违背自己信奉的原则。”令人崇敬的是,二战结束后,波尔疾呼限制核武器,组织了1955年日内瓦第一次和平利用原子能大会。1957年,他被授予首届和平利用原子能奖。波尔与海森堡既是师生,又是忘年交,关系甚密,情同父子。1921-1927年,他们在哥本哈根共事,进行量子物理理论的研究。二战期间,海森堡与波尔身处两大敌对阵营,在1941年“哥本哈根会谈”之后,两个人的友谊宣告结束。

    玛格瑞特——尼尔斯·波尔的妻子。

第一幕

 
玛格瑞特: 可为什么呢?
波   尔: 你还在想这事儿?
玛格瑞特: 他为什么来哥本哈根?
波   尔: 如今我们3人都已死去,不在人世,亲爱的,还有什么要紧吗?
玛格瑞特: 人死去了,疑问还一直在,鬼魂般地徘徊着,寻找着他们生前未能觅得的答案。
波   尔: 有些疑问是无答案可寻的。
玛格瑞特: 他为什么来?他想告诉你什么?
波   尔: 他后来解释了嘛。
玛格瑞特: 他解释了又解释,可一次比一次地令人费解。
波   尔: 说白了也很简单,他就想交谈一下。
玛格瑞特: 交谈?同敌人?在一场战争中?
波   尔: 玛格瑞特,亲爱的,我们算不上敌人。
玛格瑞特: 这是1941年!
波   尔: 海森堡是我们最好的老朋友。
玛格瑞特: 海森堡是德国人,我们是丹麦人。我们在德国占领之下。
波   尔: 当然,这的确令我们为难。
玛格瑞特: 那天夜里你对他那么生气,我从未见过你对别人这样。
波   尔: 是那样吧,但我相信自己当时还是十分冷静的。
玛格瑞特: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生气。
波   尔: 他同我们一样地为难。
玛格瑞特: 现在已不再会有人被伤害、有人被出卖了,而当时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波   尔: 我怀疑他自己也从未弄清楚。
玛格瑞特: 自打那次来访后,他不再是朋友了。那是尼尔斯·波尔与沃纳·海森堡举世闻名的友情的终结。
海 森 堡: 现在,我们都已过世,永远地去了,是的,然而,关于我,世人只会记住两件事。一是测不准原理,而另一件事便是我在1941年去哥本哈根与尼尔斯·波尔的神秘的会面。大家都知道测不准原理,或自以为知道,但无人理解我的哥本哈根之行。一次又一次,我向波尔和玛格瑞特,向讯问者们及情报局的官员们,向记者与历史学家们,再三地解释。解释得越多,疑问就越深。不管如何,我还是乐意再试一下。如今我们都已离开人世,不再会有人被伤害,不再会有人被出卖。
玛格瑞特: 我从未真正喜欢过他,你知道的。或许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波   尔: 不,你喜欢他的。当他20多岁刚来这儿时呢?你当然喜欢他的。他同我们和孩子们一起在蒂斯维尔德的海滩时,他是家庭的一员。
玛格瑞特: 即便那时,他也有令人陌生的地方。
波   尔: 那么敏捷,那么热切。
玛格瑞特: 太敏捷,太热切了。
波   尔: 那双明亮专注的眼睛。
玛格瑞特: 太明亮,太专注了。
波   尔: 但他是一位很伟大的物理学家,对此,我深信不疑。
玛格瑞特: 他们都很出色,所有来哥本哈根同你一起做研究的学者。你几乎把原子理论界的精英们都请来过了。
波   尔: 我越回想,越认为海森堡是他们中最出类拔萃的。
海 森 堡: 那波尔呢?他是我们大家的引路人,我们大家的父亲。现代原子物理学就从他奠定量子论既应用于物质也应用于能量开始的。1913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源自于他这一伟大的思想。
波   尔: 当你想起1924年他第一次来我这儿工作时……
海 森 堡: 我还刚完 成 博士学位,而波尔已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原子物理学家了。
波   尔: ……仅仅一年多时间,他创立了量子力学。
玛格瑞特: 那是在他和你一起工作时产生的。
波   尔: 主要部分是他在格丁根时同马克斯·邦和帕斯科·乔丹工作时完成的。而又过了一年左右,他便创立了测不准原理。
玛格瑞特: 是你做了补充。
波   尔: 对这两个原理,我们都进行了争辩、探讨。
海 森 堡: 大多数重要的研究我们都是合作的。
波   尔: 海森堡通常是主导。
海 森 堡: 波尔则使它臻于完美。
波   尔: 我们像企业般地运作。
海 森 堡: 总裁与总经理。
玛格瑞特: 父亲与儿子。
海 森 堡: 一个家庭企业。
玛格瑞特: 尽管我们有自己亲生的儿子。
波   尔: 在他不再担任我的助手后,我们又合作了很久。
海 森 堡: 直到1927年,我离开哥本哈根回到德国。直到我做了教授,成了家。
玛格瑞特: 后来,纳粹上了台……
波   尔: 合作就越来越难了。战争爆发后,就不可能了,直到1941年的那天——
玛格瑞特: 合作就永远结束了。
波   尔: 是的,他为什么这样做?
海 森 堡: 1941年的9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记作是10月。
玛格瑞特: 是9月,9月底。
波   尔: 记忆是一种奇妙的日记。
海 森 堡: 你翻开它,简洁的标题,工整的记述,在你的四周融化了。
波   尔: 你踏上一页页的台阶,走入日日月月。
玛格瑞特: 过去在你的脑中成为现在。
海 森 堡: 1941年9月,哥本哈根。突然地,我与我的同事卡尔·丰·魏舍克跳下来自柏林的夜车,身着便服雨衣,我俩走在满是土灰色的党卫军制服的人群中,到处是金色镶边海军呢,到处是精制的黑色秘密警察服。手提包中装着我的讲稿,在脑中是另一个不得不谈的话题。我的讲题是天体物理学,而脑中的话题却难得多。
波   尔: 我们显然无法去听他讲课。
玛格瑞特: 那自然了,如果他是在德国文化中心讲授,那是德国的宣传机构。
波   尔: 他一定知道我们的感受。
海 森 堡: 魏舍克是我的门生,他曾写信给波尔告知他我的来访。
玛格瑞特: 他要见你?
波   尔: 我想这就是他来的原因。
海 森 堡: 但如何才能安排与波尔本人的会面呢?
玛格瑞特: 他一定有极其重大的事情要谈。
海 森 堡: 谈话必须显得很自然,必须是私下的。
玛格瑞特: 你真的没想过请他来我们家吗?
波   尔: 那自然是他希望的。
玛格瑞特: 尼尔斯,他们占领了我们的国家!
波   尔: 他不是他们。
玛格瑞特: 他是他们中的一个。
海 森 堡: 首先是对理论物理学院波尔实验室的一次正式拜访,在旧日熟悉的餐厅里一顿面面相觑的午餐,当然没机会与波尔交谈。甚至他出席了吗?当时,有罗森特尔……我想,还有彼特森。几乎肯定,还有克里斯汀·穆勒……真像在梦中。你永远无法面对当时身临其境的种种细节。那是波尔吗?——坐在餐桌的上首。我仔细地看,是波尔,还有罗森特尔,还有穆勒,我该见的人都在……然而,多么尴尬的场合——我至今记忆犹新。
波   尔: 场面糟透了,他留下极坏的印象。占领丹麦是不幸的,但占领波兰是无可非议的,德国赢得这场战争是无疑的。
海 森 堡: 我们的坦克已经在莫斯科城下。还有什么能阻挡我们?不,或许还有一件东西。是的,是有一件东西。
波   尔: 当然他知道他被监视着,谁都必须切记,说话小心。
玛格瑞特: 不然,他将会被禁止出国。
波   尔: 亲爱的,盖世太保在他的房里装了窃听器,在美国时他告诉过高德斯密。秘密警察曾传唤他去阿尔布莱希特亲王大街(纳粹情报总部)的地下室讯问。
玛格瑞特: 然后他们又放了他。
海 森 堡: 我猜想他们是绝对想不到申请这次出访是何等令人痛苦。卑躬屈膝地向党部申请,低声下气地请外交部朋友疏通。
玛格瑞特: 他看上去怎样?变化大吗?
波   尔: 老了点儿。
玛格瑞特: 在我的脑海中他还是个小伙子。
波   尔: 他都快40了,中年教授,快赶上我们这帮人了。
玛格瑞特: 你还要请他来家里?
波   尔: 让我理性地、科学地解决这一分歧。首先海森堡是一位朋友……
玛格瑞特: 首先,海森堡是一个德国人。
波   尔: 一个犹太白人,纳粹是这样称呼他的。他教相对论,而他们说那是犹太物理学。他不能提爱因斯坦的名字,但他坚持教相对论,尽管倍受攻击。
玛格瑞特: 所有真正的犹太人都失去了工作。他还在教。
波   尔: 他还在教相对论。
玛格瑞特: 还是莱比锡的一位教授。
波   尔: 在莱比锡,是的,但不是慕尼黑。他们不给他慕尼黑的教职。
玛格瑞特: 他本来可以去哥伦比亚大学的。
波   尔: 或芝加哥大学。他有两校的聘书。
玛格瑞特: 他不愿离开德国。
波   尔: 他想留在那儿等希特勒下台后重振德国科学。他告诉过高德斯密。
玛格瑞特: 如果他被监视的话,他的一切都会被汇报的。他见了谁,他对别人说了什么,别人对他说了什么。
海 森 堡: 对我的监视伴随着我犹如感染的疾病。但当时我偶然得知波尔也被监控着。
玛格瑞特: 而你自己知道你被监视着。
波   尔: 被盖事太保吗?
海 森 堡: 他意识到吗?
波   尔: 我没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玛格瑞特: 被我们自己丹麦人。他们认为如果你同海森堡勾结,那将是你对他们的信赖可怕的背叛。
海 森 堡: 请一位老朋友家宴算不上勾结吧。
玛格瑞特: 会给人以勾结的印象。
波   尔: 是的,他置我们于这种困难的境地。
波   尔: 但我问过你,你真的认为铀裂变能够应用于制造武器吗?
海 森 堡: 啊!现在想起来了!
波   尔: 而我清楚地记得你的回答。
海 森 堡: 我说,我现在知道它是能够的。
波   尔: 这真令我万分惊恐。
海 森 堡: 因为你一直深信不疑研制武器必须有235,而我们绝对分离不到足够的量。
波   尔: 反应堆——是的,或许是的。因为它是无法自行爆炸的,你可用天然铀中的慢中子保持连锁反应。
海 森 堡: 尽管我们当时意识到,就是一旦我们启动了反应堆……
波   尔: 天然铀中的238,便会吸收快中子……
海 森 堡: 完全符合你1939年的预测,试验的一切循着你的基本论述发展,238吸收快中子,然后一起转化为另一新的元素。
波   尔: 镎,而在其逐步衰减的过程中转化为另一种新的元素……
海 森 堡: 至少它可以裂变,就像我们无法分离的235……
玛格瑞特: 钚。
海 森 堡: 钚。
波   尔: 我本来自己可以做的。
海 森 堡: 如果我们能建成反应堆,我们就能造炸弹。这就是我为什么来哥本哈根。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而谈到这点你不愿再听。炸弹已在你脑中迸裂。我意识到我们在走回去,我们的散步结束了。我们这次谈话的机会永远失去了。
波   尔: 因为我已经抓住了核心要点,那就是不管用何种方法,你已经发现了为希特勒提供核武器的可能性。
海 森 堡: 你至少抓住了4个不同的核心要点,而它们完全是错的。你告诉罗森特尔我想了解你的裂变研究。你告诉威斯科夫我向你打听同盟国的核研究项目。查德威克以为我想向你证实德国没有核项目。而后你似乎又对别人说我要聘你进行这项研究。
波   尔: 很好,让我们从头开始。这次没有盖世太保躲在暗处,没有英国情报官员,没任何人监视我们。
玛格瑞特: 只有我。
波   尔: 只有玛格瑞特。我们把整个事情向玛格瑞特说清楚。我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我们不是为自己搞科研,我们搞科研是为了向人们解释……
海 森 堡: 用简单的语言吧。
波   尔: 用简单的语言。不是你的方式,我知道,你最乐于用尽可能纯粹的微积分方程式来表述——但为了玛格瑞特……
海 森 堡: 简单地说吧。
波   尔: 简单地说。好,我们现在在路上散步。我绝对冷静、专注地听,你要说什么?
海 森 堡: 这不仅仅是我要说什么!是在柏林的德国全体核科学家们!当然不是迪布纳,不是纳粹——而是魏舍克、汉、韦茨、詹森、豪特曼斯他们都要我来向你求教。我们都把你视作我们的精神父亲。
玛格瑞特: 教皇,那时你们在背后这么叫他的。现在你们要他给你们赦免。
海 森 堡: 赦免?不!
玛格瑞特: 这是你的同事詹森的话。
海 森 堡: 我绝不需要什么赦免!
玛格瑞特: 你曾对一位历史学家说过詹森的表述是完美的。
海 森 堡: 我说过吗?赦免……我是为赦免来的吗?就像是拼命回忆在学院你请我的那次午餐上还有谁作陪。那天的座上客们对我的所作所为解释不一。我环顾着……彼德森、罗森特尔、还有……是的……现在赦免成了他们的一致用语……
玛格瑞特: 但是,我觉着赦免是用于已犯下的罪行及忏悔,不能用于策划并行将犯罪。
海 森 堡: 正是如此,这就是为何我如此震惊!
波   尔: 你感到震惊?
海 森 堡: 因为你的确给了我赦免!你千真万确地给了我!当我们匆匆往回赶时你喃喃自语地说,在战争时期,每个人都有权利为自己的祖国竭尽全力,对吗?
波   尔: 天知道我说了什么。但现在,我极度冷静、理智,斟词酌句。你不是要赦免,我理解。你要我告诉你不要做。好,我按着你的手臂,像教皇般注视着你。回德国吧,海森堡,把你的人召集到实验室,告诉他们:尼尔·波尔经过慎重考虑认为,将新型的大规模杀人武器提供给战争狂人是……我该怎么说?……一个有趣的想法。不,甚至不是一个有趣的想法。……一个真正是相当严肃枯燥的想法。然后怎么样?你们全都扔掉盖革计数器?
海 森 堡: 显然不会。
波   尔: 因为他们会逮捕你们。
海 森 堡: 会不会逮捕我们并无关系,客观上后果会更糟。我是为凯色·威尔海尔姆学院搞的项目,但有一个竞争项目在陆军兵器部,由科特·迪布纳负责,他是纳粹党员。如果我离开,他们就要让迪布纳接手我的项目,无论如何,他会搞下去。韦茨和其他同仁就是用我来阻止迪布纳及纳粹的插手。我的愿望就是继续保持控制。
波   尔: 所以你要我既不说做也不说别做。
海 森 堡: 我要你细心地听我说下去,而不是像个疯子般地满街跑。
波   尔: 很好。现在我像教皇似的慢慢踱步,全神贯注地洗耳恭听……
海 森 堡: 研制核武器需要大量的技术投入。
波   尔: 是的。

[NextPage]
海 森 堡: 而且会耗去巨额的资源。
波   尔: 巨额的资源,那是无疑的。
海 森 堡: 那么,迟早政府得征询科学家们的意见,值不值得投入这些资源——有无希望及时生产出核武器用于战争。
波   尔: 当然是,但……
海 森 堡: 等等,这样他们将不得不来找你和我。继续或停止,你我是向他们谏言的人。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最终决定将在我们手中。
波   尔: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海 森 堡: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波   尔: 这就是你冒着危险,风尘仆仆赶来的原因?这就是你抛却我们20年友情的原因?就为告诉我这一点?
海 森 堡: 就这一点。
波   尔: 可是,海森堡,现在,事情变得更复杂了。你告诉我的目的何在?我该做什么?被占领的丹麦政府是不会来问我是否该生产核武器的!
海 森 堡: 是不会,但只要我掌控着这个项目,德国政府迟早会来找我!他们会问我继续还是停止!我将会做出如何回答的决定!
波   尔: 那你就可轻易脱离困境了,就把对我说的简单的真情告诉他们,强调其难度之大。或许他们就会知难而退,或许他们会失去兴趣。
海 森 堡: 但是,波尔,这将导致什么结果?如果我们设法使计划失败,其后果呢?
波   尔: 你都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海 森 堡: 斯德哥尔摩一家报纸报导说,美国正在研制原子弹。
波   尔: 啊,现在你说了,你说出来了。现在我全都明白了,你以为我跟美国有联系。
海 森 堡: 你有可能。这是可以想象的,在被占领的欧洲,如有人的话,那就是你。
波   尔: 所以你的确想知道同盟国的核计划。
海 森 堡: 我想知道它是否存在,一个暗示、一条线索就行。我背叛自己的祖国,冒着生命危险来告诉你德国的核计划。
波   尔: 那我现在该回报了?
海 森 堡: 波尔,我必须知道!我必须做出决定!如果同盟国正在制造原子弹,我为我们国家做什么选择呢?你说过,人们容易以为弱小国家的国民们的爱国心会少些。是的,然而人们更容易错误地认为刚巧处在非正义一方的国家的百姓们会不那么热爱他们的国家。我出生在德国,德国养育了我。德国是我孩提时代的一张张脸,是我摔倒时扶起我的一双双手,是鼓励我、引我上路的一个个声音,是紧贴着与我交谈的一颗颗心。德国是我寡居的母亲和难处的兄弟,德国是我的妻子,德国是我的孩子。我该知道我为他们选择什么!再战败一次吗?再让伴随我长大的恶梦重现吗?波尔,我的童年是在慕尼黑兵荒马乱的内战中终结的。还要更多的孩子像我们那样挨饿吗?还要他们再过我的学生时代那样的夜晚吗?在那寒冷的冬夜,手膝匍地爬过敌人的封锁线,在大雪与夜幕的掩护下去乡间为全家找吃的?还要像我17岁那年,守着那恐怖的犯人,跟他不停地说啊说啊,直到凌晨,因为天明他就要被处决了?还要他们像我那样整夜地受煎熬吗?
波   尔: 但是,亲爱的海森堡,我没什么可告诉你,我不知道同盟国是否有核计划。
海 森 堡: 它在进行,甚至就在你我谈话之时。或许我现在的选择比战败更糟。因为他们制造的原子弹将用来对付我们。广岛的那个夜晚,奥本海默说他的一大遗憾便是未能及时研制出原子弹来轰炸德国。
波   尔: 事后,他痛苦不堪。
海 森 堡: 事后,是的。至少我们在事前多少感到痛苦。他们中有没有人,哪怕是一个人,停下来想过,哪怕是短短一刻,他们在做什么?奥本海默想过吗?弗密想过吗?泰勒?斯西拉?当爱因斯坦在1939年写信敦促罗斯福拨款研究原子弹时,他想过吗?当你两年后逃出哥本哈根,去了洛斯阿拉莫斯,你想过吗?
波   尔: 亲爱的,善良的海森堡,我们没有给希特勒提供原子弹呀!
海 森 堡: 你们也没有把它投向希特勒。你们把它投向了能投到的任何人,街上的老人与妇女、母亲与孩子。如果你们来得及的话,受难的会是我的同胞、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那是目标,对吗?
波   尔: 那是目标。
海 森 堡: 炸弹扔在城市后所发生的一切,你从未有过一丁点儿概念,哪怕是常规炸弹。你们中谁也没经历过,一个也没有。一天晚上,在一场疯狂的空袭之后,我从柏林市中心走到郊外,当然没有交通工具。整个城市在燃烧,连街道上的水坑都在燃烧,水坑里是溶化的磷。它粘在鞋上,像闪闪发光的狗屎——我得不停地把它擦掉——所有的街道好像刚被一群地狱的恶狗糟践过。没准让你发笑——我的鞋还不断烧起来,我的四周,是陷在火中的人们,烧得各种各样、狼藉扭曲的尸体。而我想的却是,在这个时候我怎样才能再弄一双鞋?
波   尔: 你是知道同盟国的科学家们为何研究原子弹的。
海 森 堡: 当然,是恐惧。
波   尔: 同折磨你的恐惧一样,因为他们害怕,你也在研究。
海 森 堡: 但是,波尔,你本该告诉他们的!
波   尔: 告诉他们什么?
海 森 堡: 我在1941年告诉过你的!选择在我们手中!在我——在奥本海默的手中!那就是,既然我能在他们询问时,回以简单的实情,简单的、令其失望的实情,他也能够!
波   尔: 这就是你要我做的?不告诉你美国人在做什么,只是让他们停下来?
海 森 堡: 告诉他们我们可以一起停下来。
波   尔: 我同美国人没有联系!
海 森 堡: 你同英国人有联系。
波   尔: 那是后来。
海 森 堡: 盖世太保截获了你发给他们关于你我会面的电文。
玛格瑞特: 电文转给了你?
海 森 堡: 为什么不呢?他们开始信任我。这就给了我继续控制局面的可能。
波   尔: 不是指责,海森堡,但如果这是你来哥本哈根的计划,这是……我能说什么呢?这是最有趣的。
海 森 堡: 这不是计划,这是个希望。甚至还算不上希望,只是细如发丝般的一线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但值得一试,波尔!绝对值得一试!可你已经怒气太高而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
玛格瑞特: 不,他之所以发怒是因为他开始理解了!德国人逼走了大多数优秀的物理学家,因为他们是犹太人。美国和英国给了他们庇护,而这却可能为同盟国提供拯救的希望。而你立刻赶来吼着、缠着尼尔斯,求他劝说他们放弃。
波   尔: 玛格瑞特,亲爱的,也许我们该尽量和颜悦色地表达自己吧。
玛格瑞特: 但这太气人了!气得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波   尔: 这是大胆的滑雪,我只好这样说。
海 森 堡: 但是,波尔,我们不是在滑雪!我们不是在打乒乓!我们不是在摆弄玩具手枪和虚拟的牌!当广岛的消息第一次传来,我拒绝相信它。我以为那只是当时我们亲身经历的奇异的梦境中的一个。天知道,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月,德国成了一片废墟时,那些梦就变得越来越离奇。突然间,废墟消失了——梦中常有的事——我们转眼间来到了英国中部乡间的一座豪宅里。我们被英国人集中起来——整个班子,所有从事核研究的人们——我们被软禁了。在亨廷顿郡的农政厅,四周是欧斯河的水草地。我们的家庭在德国挨饿,而我们每晚与优雅的主人,看管我们的英国官员,一起享受着丰盛的正餐。就像战前的家庭晚会——一个那种戏剧舞台上的家庭晚会,与世隔绝,你知道,所有的客人都因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受邀。没人知道我们在那儿——英国没人知道,德国没人知道,甚至我们的家人也不知道。但是战争已经结束。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会像剧中人物一样,一个接一个,被悄无声息地杀掉。同时,一切都是那么温文尔雅,我演奏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为晚会助兴,瑞特纳少校,我们好客的监狱官,为我们朗读狄更斯,提高我们的英文……这些事情真的在我身上发生过吗?我们等待着真相大白的一天。那个晚上终于到来了。它甚至比我们恐惧的那个夜晚更荒唐怪诞。消息由无线电广播了我们一直困惑痛苦的事情,你们实实在在地做了。所以我们在那儿,与殷勤的主人共进晚餐,欣赏着狄更斯。我们被关了起来,免得同任何人讨论这事,直到你们大功告成。当瑞特纳少校告诉大家时,我拒绝相信,直到亲耳听到9点钟的新闻。我们不知道你们干到了什么程度。我无法描绘当时大家的反应。你潇洒地玩着你的火药手枪,然后别人捡起它,扣动扳机……霎时,血流遍地,人们在嚎叫,因为它根本不是玩具……我们坐了整整半夜,谈论着,试着面对它。我们确实感到震惊。
玛格瑞特: 是因为它确实被做成了?还是因为你们没有做到?
海 森 堡: 两者,两者。奥托·汉想要自杀,因为是他发现了裂变,他能看到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格拉克,我们年迈的纳粹协调人,也要寻死,因为他的手是如此可耻的干净。然而你成功了,你造出了原子弹。
波   尔: 是的。
海 森 堡: 你把它用于一个活的目标。
波   尔: 一个活的目标。
玛格瑞特: 你不是在指责尼尔斯在洛斯阿尔莫斯做错了什么事吧?
海 森 堡: 当然不是,波尔从未做过错事。
玛格瑞特: 在尼尔斯去之前,事情早就决定。不管他去否,原子弹总是会造出的。
波   尔: 无论从哪方面而言,我的作用都是很小的。
海 森 堡: 奥本海默说你是研究小组的父亲兼神父。
波   尔: 这似乎是我的终身角色。
海 森 堡: 他说你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波   尔: 可能是精神上,不是技术上。
海 森 堡: 弗密说长崎那颗炸弹的引信是你研制的。
波   尔: 我提出过一个想法。
玛格瑞特: 你不是在暗示尼尔斯该为什么做解释或辩护吧?
海 森 堡: 没人要求过他解释或辩护,他是个厚道的善良人。
波   尔: 善良是毫无疑问的。我与决策无关。
海 森 堡: 是的,而我却不行。我在不断地解释和自辩中度过了我生命的后30年。1949年,当我去美国时,许多物理学家居然都不屑与我握手。那些造过原子弹的手不愿碰我的手。
玛格瑞特: 如果你以为你已向我解释得很清楚的话,让我告诉你,你并没有。
波   尔: 玛格瑞特,我理解他的感情。
玛格瑞特: 我不理解。我像你当时一样气愤!你太容易使自己良心受责备。他为何把自己的负担转嫁于你?是因为那次同你至关重要的商讨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吗?他回到柏林告诉纳粹他能造出原子弹!
海 森 堡: 但我强调的是分离235的困难。
玛格瑞特: 你对他们说了钚。
海 森 堡: 是对几位低层官员,我必须让他们抱有希望。
玛格瑞特: 不然,他们会派别人来。
海 森 堡: 迪布纳,非常可能。
玛格瑞特: 我们手头总有一个迪布纳来承担我们的罪责。
海 森 堡: 迪布纳或许能比我走得远。
波   尔: 迪布纳?
海 森 堡: 可能,很有可能。
波   尔: 他的能力还不及你的四分之一。
海 森 堡: 还不到十分之一,但他有着10倍的愿望。如果是他而不是我同阿波特·斯皮埃会面的话,情况可能就截然不同了。
玛格瑞特: 著名的斯皮埃会谈。
海 森 堡: 但那会谈是举足轻重的,是做决策的关键时刻。这是1942年6月,哥本哈根之行的9个月后,一切研究都被希特勒取消,除非它能立刻产生效果——斯皮埃是决定项目去留的惟一裁决人。这时我们首次发现反应堆启动的迹象,首次发现中子量增加。不多——百分之十三——但它是个开端。
波   尔: 1942年6月,你比芝加哥的弗密还稍早一点儿。
海 森 堡: 只是我们并不知道。然而皇家空军开始了轰炸——恐怖,他们毁灭了半个吕贝克和整个洛斯托克与科罗格内中心。我们极需反击的新式武器。我们的项目就遇上了这样一个难逢的时刻。
玛格瑞特: 你没要求他继续提供经费?
海 森 堡: 继续反应堆的研究?我当然要求了。但我要得不多,以免他把它当回事。
玛格瑞特: 你是否告诉他反应堆会产生钚?
海 森 堡: 我没告诉他这一点。不能告诉斯皮埃,不,我没告诉他反应堆会产生钚。
波   尔: 惊人的疏忽,我得承认。
海 森 堡: 结果如何呢?奏效了!他给了我们一笔经费,仅仅能维持反应堆项目的运转。这就是德国原子弹的结束。那是它的终结。
玛格瑞特: 但你们继续反应堆的研究。
海 森 堡: 我们继续着反应堆研究。当然,现在,不再存在运转它来生产制核弹的钚这一危险。没有了,我们的研究很顺利。为改进它,我们疯狂地工作。我们拖着反应堆横跨德国,从东到西,从柏林到斯瓦比亚,四处躲避轰炸、躲避俄国人追捕。迪布纳企图在路上劫持它,我们没让他得手,在斯瓦比亚侏罗山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把它建了起来。
波   尔: 是海格尔洛赫吗?
海 森 堡: 那儿有个天然隐蔽处——村里酒店有一个酒窖挖在峭壁之下。我们在酒窖地下挖了个坑洞,装上反应堆,继续研究。我置它于我的控制之下,直到那苦痛的结尾。
波   尔: 但是,海森堡,现在我要冒昧地说,我要冒昧之极地说,你甚至无法置反应堆于你的控制之下,因为它会置你于死地。
海 森 堡: 它未曾被测试,从未达到临界状态。
波   尔: 谢谢上帝。哈姆布罗和佩林在盟军接手后,测试过它。他们说它没有镉控制杆,当反应堆过热时,没有任何能吸收过量中子的物质来降慢反应。
海 森 堡: 没有控制杆,没有。
波   尔: 我相信反应将会自限。
海 森 堡: 那是我当初的想法。
波   尔: 海森堡,反应是无法自限的。
海 森 堡: 直到1945年,我才明白。
波   尔: 所以你一旦让反应堆进入临界状态,它就会溶化,在地心的尽头消失。
海 森 堡: 绝对不会。我们有一块儿镉。
波   尔: 一块儿镉,你们准备用一块儿镉来做什么?
海 森 堡: 把镉投入水中。
波   尔: 什么水?
海 森 堡: 重水,就是把铀浸在里面的减速剂。
波   尔: 我亲爱的好海森堡,并非指责,不过你们都发疯了。
海 森 堡: 我们几乎成功了!我们的中子量神速增长!达到了670个百分点的增长率。
波   尔: 你们在那个山洞里与世隔绝!
海 森 堡: 再一个星期,再两个星期,那就是我们需要的一切!
波   尔: 只是盟军的到来才救了你们!
海 森 堡: 我们几乎到达了临界质量。再稍大一点点,连锁反应就能无限地自我保持了。我们只需再增加一点儿铀。我和魏舍克出发去找迪布纳,又一次恐怖的横跨德国之行。一波接一波的空袭——没有火车——用自行车——我们最终失败了!在中部某地的一家小酒店里歇脚时,我们听着四周炸弹落地的呼啸声,而收音机里有人在演奏贝多芬的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
波   尔: 但一切仍然在你的控制下?
海 森 堡: 在我的控制下——是的!这就是关键!在我的控制之下!
波   尔: 在那时,谁都无法控制了!
海 森 堡: 是的,到最后,我们已无任何约束!越接近终点,我们的工作效率就越高!
波   尔: 你已不再驾驭着这个项目,海森堡,这个项目驾驭着你。
海 森 堡: 再有两个星期,再加两块儿铀,德国物理界就创造了世界第一个核自动连锁反应堆。
波   尔: 只是弗密两年前就在芝加哥完成了。
海 森 堡: 我们不知道。
波   尔: 在那个洞里,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像洞中的鼹鼠一样完全瞎了。佩林说洞里没有任何防辐射装置。
海 森 堡: 我们没时间去考虑那个。
波   尔: 当时如果它一旦达到临界……
玛格瑞特: 你们已全都死于辐射病。
波   尔: 我亲爱的海森堡!我亲爱的孩子!
海 森 堡: 是的,但那样的话,反应堆就真的运行了。
波   尔: 我应该在那儿提醒你的。
海 森 堡: 启动反应堆,启动反应堆,那是我们当时惟一的愿望。
波   尔: 你总是需要我在一边儿替你减速。我是你的一块儿镉。
海 森 堡: 如果我在当时死去,我会错过什么?30年竭尽全力的解释,30年的非难与敌视。连你都背弃了我。
玛格瑞特: 你又来到了哥本哈根,又来到了蒂斯维尔德。
海 森 堡: 它再也不一样了。
波   尔: 是的,再也不一样了。
海 森 堡: 我有时感到在海格尔洛赫的最后几个星期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快乐时光。那段时间出奇地宁静,远离了柏林的政治,远离了空袭轰炸。战争快结束了。反应堆成了我们惟一的寄托。我们并未疯狂,我们也有闲暇的时候。在我们石洞的崖顶有一座寺院,我常常独自躲到教堂的风琴台上弹奏巴赫的赋格曲。
玛格瑞特: 你看他,他迷失了,像个迷路的孩子,整天在树林里,这边儿跑,那边儿跑,不时地表现自己,时而勇敢,时而怯懦,做过错事,做过好事。现在天黑了,他只想回家,可他迷路了。
海 森 堡: 沉默。
波   尔: 沉默。
玛格瑞特: 沉默。
海 森 堡: 舵柄又一次“砰”地猛然回撞,克里斯汀落入水中。
波   尔: 他又一次挣扎着扑向救生圈。
玛格瑞特: 我又一次放下活儿抬头看去,尼尔斯站在门口,沉默地注视着我……
波   尔: 那么,海森堡,你为什么在1941年来哥本哈根?不错,你要告诉我们你心中的恐惧。但关于美国人是否在研制核弹,你并不认为我会告诉你真情。
海 森 堡: 是的。
波   尔: 你也并不真的希望我去制止他们。
海 森 堡: 是的。
波   尔: 不管我说什么,你将回德国继续你的反应堆研究。
海 森 堡: 是的。
波   尔: 那么,海森堡,你为什么还要来?
海 森 堡: 我为什么还要来?
波   尔: 再给我们说一次,再写一稿。这次要把事情搞清楚,使我们能理解。
玛格瑞特: 或许,你对自己也更理解。
波   尔: 毕竟,原子的运动是难于解释的。我们解释了多次,一次比一次令人费解,但最终我们成功了。所以——再写一稿,再写一稿。
海 森 堡: 我为什么来?再重温1941年的那个傍晚,我踏着熟悉的砾石路,拉了拉熟悉的门铃。满脑子是什么?恐惧,传递噩耗的人的那种荒诞而可怕的自豪感。但……是的……还有别的感觉。哦,它又来了,我几乎能看到它的脸。它那么美好,那么明亮、热切,充满希望。
波   尔: 我打开门……
海 森 堡: 他出来了,一看到我,眼光发亮。
波   尔: 他微笑着,那副小心翼翼学生气的笑容。
海 森 堡: 那是我充满安慰的一刻。
波   尔: 那无限喜悦的瞬间。
海 森 堡: 就像离家久久后的归来。
波   尔: 就像失落了很久的孩子出现在门前。
海 森 堡: 突然,我脱离了水中那漆黑窒息的漩流。
波   尔: 克里斯汀活着,哈罗德还未出生。
海 森 堡: 世界又安宁了。
玛格瑞特: 你看他们,在这一时刻,还是父亲和儿子,尽管我们如今都已死去。
波   尔: 这一时刻,是的,又到了20年代。
海 森 堡: 我们又像过去那样地倾心交谈,相互理解。
玛格瑞特: 在这两个头脑中,未来在显现。那些城市将毁灭,那些城市将留存。谁将死去,谁将活着。哪个世界将绝迹,哪个世界将凯旋。
波   尔: 我亲爱的海森堡!
海 森 堡: 我亲爱的波尔!
波   尔: 进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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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海 森 堡: 那是1924年的早春三月,我第一次来到哥本哈根,北欧天气,寒风凛冽,但太阳不时地照耀着,阳光晒在皮肤上,带给人们早春美妙的暖意,最初的万物复苏的气息。
波   尔: 你那时22岁,那我该是……38岁。差不多就是你1941年来哥本哈根的年纪。
海 森 堡: 那我们做什么呢?
波   尔: 套上靴子背上登山包……
海 森 堡: 搭上电车直到终点……
波   尔: 然后开始步行!
海 森 堡: 向北到埃尔西诺。
波   尔: 一边走一边谈。
海 森 堡: 向西到蒂斯维尔德。
波   尔: 从希尔罗德返回。
海 森 堡: 谈笑间走完了100英里。
波   尔: 从那时起,不管谈多谈少,我们风雨无阻地持续了3年。
海 森 堡: 在学院你的公寓里,我们共用晚餐,分享一瓶葡萄酒。
波   尔: 然后我们来到你的房间……
海 森 堡: 那小得可怜的房间在勤务部的阁楼上。
波   尔: 我们继续交谈,直到凌晨。
海 森 堡: 可怎么交谈呢?
波   尔: 怎么交谈?
海 森 堡: 我们如何交谈?用丹麦语?
波   尔: 当然是德语。
海 森 堡: 我用丹麦语讲课。在我来丹麦10个星期后,我就做了首次学术报告。
波   尔: 我想起来了,你的丹麦语已经很漂亮了。
海 森 堡: 不,你将了我一军,报告开始前半小时,你漫不经心地说:“哦,我想,今天,我们用英语讲授。”
波   尔: 但当你解释……
海 森 堡: 向教皇解释?我哪儿敢呢。你听到的漂亮的丹麦语是我对英语的第一次尝试。
波   尔: 我亲爱的海森堡!不过,还有我们自己的语言,对吗?亲爱的,你记得吗?
玛格瑞特: 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你们用什么语言?你以为我有窃听器吗?
波   尔: 不,不——耐心,亲爱的,耐心!
玛格瑞特: 耐心?
波   尔: 你口气冲了些。
玛格瑞特: 一点儿也没有哇。
波   尔: 我们得顺着思绪回溯到迷津的起点。
玛格瑞特: 我留神着脚下的每一步。
波   尔: 我想,你不介意吧?
玛格瑞特: 介意?
波   尔: 把你留在家里?
玛格瑞特: 而你们去徒步旅行?当然不。我干吗要介意呢?你应该出去走走。两个儿子
接连降临,对男人来说都是够呛的。
波   尔: 两个新生儿子?
玛格瑞特: 海森堡。
波   尔: 是的,是的。
玛格瑞特: 还有我们自己的儿子。
波   尔: 阿埃基?
玛格瑞特: 恩斯特!
波   尔: 1924年——没错——恩斯特。
玛格瑞特: 第5个孩子,对吗?
波   尔: 是的,是的,是的。如果是3月份,你说得对——他还不到……
玛格瑞特: 一星期。
波   尔: 一星期?是一星期,是的。你真的不介意?
玛格瑞特: 真的。我挺高兴你有机会出去走走。你一直带你的助手徒步旅行的。克莱默斯1916年来时,你也带他出去过。
波   尔: 是的,那时克里斯汀出生才……
玛格瑞特: 一星期。
波   尔: 是的……是的……你知道,我几乎杀了克莱默斯。
海 森 堡: 不是用玩具手枪?
波   尔: 用水雷,在我们散步谈话时。
海 森 堡: 哦,水雷。对,我们散步时你说过。不仅是克莱默斯,你几乎杀了你自己!
波   尔: 一个被波浪冲到浅滩的水雷……
海 森 堡: 于是他们立刻比赛投石击雷。你在想什么?
波   尔: 我不知道。
海 森 堡: 或许是一种埃尔西诺感。
波   尔: 埃尔西诺?
海 森 堡: 人们灵魂深处的暗角。
波   尔: 你也有过类似愚蠢的举动。
海 森 堡: 我有过吗?
波   尔: 你和迪拉克在日本,你们登上一座塔。
海 森 堡: 哦,那座塔。
波   尔: 据迪拉克说,你在塔的尖顶上,在大风中做单腿独立平衡动作,我庆幸自己不在现场。
海 森 堡: 也是埃尔西诺,我承认。
波   尔: 当然是埃尔西诺。
海 森 堡: 我一直嫉妒克莱默斯,你知道的。
波   尔: 大家风范,你不是这样称他的吗?
海 森 堡: 因为这就是他,你的红衣主教,你的爱子,直到我的出现。
玛格瑞特: 他是个出色的大提琴手。
波   尔: 他是个出色的全才。
海 森 堡: 岂止出色。
玛格瑞特: 我喜欢他。
海 森 堡: 我被他吓倒了。我刚来学院时,你请来的这帮神童们,个个灵气逼人、才华横溢,全把我震住了。但克莱默斯显然是你的继承人。我们都只能使用综合厅,而克莱默斯在你的隔壁有他的专用工作室,就像在中心轨道上紧绕着核子运转的电子。他对我的物理观念不以为然,他坚持认为你能用传统力学解释原子的一切。
波   尔: 但他错了。
玛格瑞特: 而且,不久专用办公室便空出了。
波   尔: 而另一颗电子进入了中心轨道。
海 森 堡: 是啊,整整3年我们生活在原子之中。
波   尔: 同时,在整个欧洲,其余的电子也在外围轨道环绕着我们运转。
海 森 堡: 马克斯·邦和帕斯库·乔丹在格丁根。
波   尔: 是的,而薛定谔在苏黎世,弗密在罗马。
海 森 堡: 查德威克和迪拉克在英国。
波   尔: 朱立奥特和布罗利在巴黎。
海 森 堡: 加莫和兰道在俄国。
波   尔: 大家在各自的机构里相互进出来往。
海 森 堡: 而每一列国际邮车上都装载传递着我们学术论文、计划报告的邮件。
波   尔: 你还记得高德斯密和尤伦贝克的旋转说吗?
海 森 堡: 这是无人能解释的原子的量子状态的最后一个变项、最后一道障碍。
波   尔: 这两个疯狂的荷兰人退回到一个荒唐的观点,电子能够以不同的方式旋转。
海 森 堡: 当然,大家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哥本哈根的底线是什么?
波   尔: 我正巧在去莱顿的路上。
海 森 堡: 于是就成了教皇出巡!专列在途中停靠汉堡……
波   尔: 波利和斯特恩等在站台上问我对旋转说的看法。
海 森 堡: 你告诉他们它是错的。
波   尔: 不,我说它非常……
海 森 堡: 有趣。
波   尔: 我想我正是用了这个词。
海 森 堡: 然后车子又到了莱顿。
波   尔: 在出口处见到了爱因斯坦和赫伦弗斯特。我改了主意,因为爱因斯坦。爱因斯坦,你明白吧?我是教皇,他是上帝,因为爱因斯坦创立了相对论分析,解决了我的所有疑难。
海 森 堡: 那时,我正在格丁根顶替马克斯·邦,所以你在返回的途中绕道格丁根。
波   尔: 你和乔丹在车站接我。
海 森 堡: 还是这个问题,你如何看待旋转说?
波   尔: 当车子到达柏林,波利站在月台上。
海 森 堡: 沃尔夫甘·波利,只要有一丝可能,他绝不会离开他那张床。
波   尔: 我在来程中已同他在汉堡见过一次了……
海 森 堡: 他专程从汉堡赶到柏林就是为见你第二次面……
波   尔: 想知道在途中我对旋转说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海 森 堡: 啊,那几个年头!那令人惊讶的几年!那短短的3年!
波   尔: 从1924年到1927年。
海 森 堡: 从我到哥本哈根跟你工作开始。
波   尔: 直到你接受莱比锡的教席,离开哥本哈根为止。
海 森 堡: 3年寒峭、激越的北方的春天。
波   尔: 最后,我们有了量子力学,有了测不准原理……
海 森 堡: 我们有了互补性……
波   尔: 我们有了完整的哥本哈根阐述。
海 森 堡: 欧洲恢复了它的光荣。在一个新的启蒙运动中,德国回到了它的中心主导地位。谁是领路人呢?
玛格瑞特: 你和尼尔斯。
海 森 堡: 是的,是我们。
波   尔: 是我们。
玛格瑞特: 这就是你为何在1941年又回来?
海 森 堡: 为了那3年中我们所做的一切……所说的、所想的一切……就在我们谈话的此刻,一切好像又在我眼前!我们那时的工作方式,我们所完成的一切研究的方式……
波   尔: 我们一起。
海 森 堡: 我们一起。是的,我们一起。
玛格瑞特: 不。
波   尔: 不?你说不,什么意思?
玛格瑞特: 你们不是一起做的。这一切中,你们没有一件是一起做的。
波   尔: 不对,我们一起做的,我们当然是一起做的。
玛格瑞特: 不,你们没有,每一项研究都是你们分开完成的。你首先在黑尔戈兰岛搞出了量子力学。
海 森 堡: 是的,完成时已是夏天,我得了花粉热。
玛格瑞特: 在黑尔戈兰岛,你独自一人,住在北海中部一个满地礁石的荒岛上,你说那儿没有任何纷扰……
海 森 堡: 我的思路开始清晰,我对原子物理的本质产生了轮廓鲜明的图象。我突然醒悟到我们必须把它限制在我们能实施的计量与观测中。我们无法看到原子中的电子……
玛格瑞特: 没有谁比尼尔斯更能领会你的思想,或你理解他的想法一样。
海 森 堡: 我们所看到的一切,是电子产生的效果,在它们反射的光……
波   尔: 但你要解决的难题,是我们在公寓晚餐时、在蒂斯维尔德的海滩边一起探讨的。
海 森 堡: 当然是的。但我依然记得那个夜晚,当数学计算开始与原理和谐时。
玛格瑞特: 在黑尔戈兰岛。
海 森 堡: 在黑尔戈兰岛。
玛格瑞特: 你自己。
海 森 堡: 艰难极了——当时我不懂矩阵微积分……兴奋之极,老出计算错误。凌晨3点前,我算了出来。我似乎通过原子表象看到了一个奇异美妙的内在世界,一个纯数学结构的世界。我激动得无法入睡,一个人跑到岛的南端。那儿有一块儿我一直想登攀的伸入大海的巨型礁石,在黎明的曦光中我登上崖顶,躺下来,俯瞰着大海。
玛格瑞特: 你自己。
海 森 堡: 我自己。是的,快乐极了。
玛格瑞特: 比你后来冬天回到哥本哈根和我们大家一起时要快乐些。
海 森 堡: 什么,就是听薛定谔的那套胡说八道?
波   尔: 胡说八道?慢着,慢着,薛定谔的波方程式?
玛格瑞特: 是的,忽然间所有人都不理睬你那新奇的矩阵力学。
海 森 堡: 无人能理解它。
玛格瑞特: 但他们能理解薛定谔的波力学。
海 森 堡: 因为他们在学校里学过!我们又倒退回传统物理学!而当我对接受它表示些许谨慎时……
波   尔: 些许谨慎?不是指责,但是……
玛格瑞特: ……你说它是令人厌恶的!
海 森 堡: 我说过它的物理含义令人厌恶,薛定谔说我的力学原理令人厌恶。
波   尔: 我似乎记得你用过这词……但我不会向别人重复它。
海 森 堡: 我只是私下里说,但那时人们都发狂了。
玛格瑞特: 他们认为你纯粹是嫉妒。
海 森 堡: 有人甚至怪里怪气称其为知识势利。你极度愤慨。
波   尔: 我站在你这边。
海 森 堡: 你把薛定谔请来……
波   尔: 平心静气地讨论分歧。
海 森 堡: 你同他疯狂地争吵。你在车站接他,那是自然——当他还未把旅行包拿下车,你就开始向他猛烈进攻,然后你同他从清早争吵到深夜。
波   尔: 我争吵?他争吵!
海 森 堡: 因为你不愿做一丝一毫的让步。
波   尔: 他也不愿!
海 森 堡: 你把他吵到生病!他只好躲在床上不见你。
波   尔: 他有点儿发热着凉。
海 森 堡: 玛格瑞特只好照看他!
玛格瑞特: 我用茶和蛋糕来增强他的体力。
海 森 堡: 是的。而你甚至追到病房里,坐在床边,继续向他频频出击!
波   尔: 绝对温文尔雅的。
海 森 堡: 你是教皇,宗教法庭,天主教庭三合一!而后,接着,在薛定谔逃回苏黎世后——这是我永世难忘的,波尔,我也永远不会让你忘掉——你开始站到他那边!你向我出手了!
波   尔: 因为此刻你已怒火中烧!你变得如此偏激!拒绝让波动说在量子力学里占一席之地。
海 森 堡: 你完全倒戈了!
波   尔: 我提出波动力学与矩阵力学仅仅是不同的方法。
海 森 堡: 就像你一直指责我的,“只要它奏效就行”,不管它的意义如何。
波   尔: 我当然在乎它的意义。
海 森 堡: 语言上的意义。
波   尔: 纯语言上的,是的。
海 森 堡: 在这儿的意义是指它的数学意义。
波   尔: 你以为只要数学上成立,意义无所谓。
海 森 堡: 数学便是意义,那是意义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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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   尔: 但最终,最终,我们必须能够向玛格瑞特完全解释清楚。
玛格瑞特: 向我解释?你们甚至相互也无法解释!你们每晚争到凌晨!两人争得青筋暴跳!
波   尔: 我们两个也争得精疲力竭。
玛格瑞特: 是云室结束了你们的争论。
波   尔: 是的,因为你将一颗电子从原子中分离,把它放入云室,你能看到它的轨迹。
海 森 堡: 真是丢脸。根本不可能有轨迹!
玛格瑞特: 根据你的量子力学。
海 森 堡: 没有轨迹!没有轨道!没有轨迹或轨道!只有外在效果!
玛格瑞特: 确有轨迹,我亲眼见到,清清楚楚就像行船的尾波。
波   尔: 一个神奇的悖论。
海 森 堡: 你实际上就爱悖论,那是你的问题。你陶醉在这种自相矛盾中。
波   尔: 是的,而你却永远无法理解悖论及自相矛盾的启示。那是你的问题。你生活与呼吸在悖论与自相矛盾之中,就是看不到它们的美,就像鱼看不到水的美一样。
海 森 堡: 我时常觉得自己被困在封闭的苦境中,你意识不到自己有多拼命,在漆黑的空间里爬上爬下,如同想吞食什么人——而且我能猜出会是谁。
波   尔: 然而,这就是我们研究物理的方式。
玛格瑞特: 不,不!最后还是你自己完成的!甚至你,你去了挪威滑雪。
波   尔: 我不得不彻底摆脱一下!
玛格瑞特: 而你独自在挪威完成了互补性。
海 森 堡: 以他的滑雪速度,他必须做点儿事情来保持血液循环,不做研究就会被冻坏。
波   尔: 是啊,而你在哥本哈根……
海 森 堡: 终于开始思考。
玛格瑞特: 你们两个分开后,好多了。
海 森 堡: 他的离去给我的自由解放感就像我在黑尔戈兰岛摆脱了花粉热。
玛格瑞特: 如果我是你们的老师,我绝不让你俩坐一起。
海 森 堡: 就在那段时间,我完成了测不准原理。在2月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我独自在费莱德公园散步。夜深了,当我转进公园时,浓浓的夜色里只有我孑然一人。我开始设想,如果此时你在挪威的山颠架起一座射电望远镜来观测我,你会看到什么。你会看到我走在布莱格丹姆斯维基的街灯下,然后我消失在黑暗中,而当我走到室外乐池前的街灯下时,你又瞥见了我。这就是我们在云室中看到的,不是连贯的轨迹,而是一串闪现——穿行的电子与各种水蒸气分子的一连串碰撞……由此想到了你,在你伟大的1925年莱顿出巡中,
玛格瑞特:在哥本哈根的家中看到了什么?来自汉堡的一张明信片,或许还有一张来自莱顿,一张来自格丁根,一张来自柏林。因为我们在云室中看到的甚至还不是碰撞自身,只是环绕着它们凝聚的水滴,其范围之大,如同环绕着旅行者的城市——不,甚至还要大得多,相对而言——整个国家——德国……荷兰……再德国。没有行程路线,没有确切地址,只是笼统的一系列走访的国家。我不清楚我们为什么原先没想到,只是太忙于争吵而无暇去想罢了。
波   尔: 你似乎已放弃了所有形式的讨论。当我回到挪威时,你完成了测不准原理的文稿,而且已付诸发表。
玛格瑞特: 一场更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波   尔: 我亲爱的好海森堡,在我们未曾一起讨论之前,就匆匆地发表初稿,可不是坦荡的举动!不符合我们合作的惯例!
海 森 堡: 不,我们合作的惯例就是你从清早到深夜不停地烦扰我!我们合作的方式就是你逼得我发狂!
波   尔: 是的,因为论文中存在着一个基本的错误。
玛格瑞特: 又争起来了。
海 森 堡: 不,我只是显示给他关于宇宙的最奇怪的真实,这是自相对论以来,人们一直困惑不解的——即你永远无法知道关于粒子的确切方位,或其他一切,即便是现在的波尔,以他疯狂的方式在暗室中拼命寻觅也不得其解。因为我们决无可能观察它,除非在现场引入某一新元素,比如,一粒与其相撞的水蒸气分子,或一束光——那种有自身能量的物质,这样,在相撞时,才会产生效果。毫无疑问,是微小的,按波尔说来……
波   尔: 是的,如果当我们讨论处理粒子方位的精确度时,你清楚我的方位,你依然能测出我的速率范围在什么之内……
海 森 堡: 相当于每秒钟十亿分之一的十亿分之一公里。然而,理论焦点依然存在,即在宇宙中你并无绝对准确的方位,此一说法同其余某些观点一样,摧撼着科学体系的整个基础——因果关系。因为你如果不了解事物的今天,你必定无法知晓它们的明天。我将你置身的客观世界打得粉碎——而你只能说表述中有一差错!
波   尔: 是有差错!
玛格瑞特: 你们谁要茶?蛋糕?
海 森 堡: 听着,在我的论文中,我们要测定的不是一颗在云室中沿轨道运行的自由电子,而是一颗在自然状态中环绕原子运行的电子……
波   尔: 而测不准原理依然不能成立,正如你的陈述,当它被侵入的光子相撞而进入不规定反弹时……
海 森 堡: 简单语言,简单语言!
波   尔: 这是简单语言。
海 森 堡: 听着……
波   尔: 标准的数学语言。
海 森 堡: 听着!哥本哈根是一个原子,玛格瑞特是它的核。差不多吧,比例呢?一万比一?
波   尔: 是的,是的。
海 森 堡: 现在,波尔是一颗电子,他环绕着城市漫步。由于他在暗中,无人知晓他在何处。他在这儿,他在那儿,他哪儿都在,哪儿都不在。北到费莱德公园,南至卡尔斯伯格,走过市政厅,向外到港口。我是光子,一束光子,被发射入黑暗中以寻找波尔。我成功了,因为我设法与他相撞……但是,结果呢?看——他被迟滞了,转向了!他不再像我撞他时那般玩命地转悠了!
波   尔: 但是,海森堡,海森堡!你也偏向了!如果人们能够从他们的光束中观察到你的变化,他们就能解决我的变化!困难就在发现你的变化!因为要理解人们如何观测你,我们就必须把你不仅看作是一颗粒子,而且是一个波。我不仅得用你的量子力学,还得用薛定谔的波动力学。
海 森 堡: 我知道——我把它写在我的论文附言中了。
波   尔: 大家只记住论文——没人记住附言。但问题却十分重要,粒子是物质,在本体完成,波是异体的干扰。
海 森 堡: 我知道,互补性,在附言中论述了。
波   尔: 它们非此即彼,无法共存。我们只能选择一种或另一种观测方式。而一旦这样做,我们就无法了解它们的整体。
海 森 堡: 现在他又开始进入轨道,巧合地例证了互补性的另一运用。在你的漫步中,你的确切方位当然是由你的基因以及各种自然力对你的作用来决定的。但它也由分秒之间你自身无法知晓的念头决定的。我们无法完全理解你的行为,除非以两种方式同时观测你,而这又是绝无可能的。就是说,你的不寻常的旅程并非是宇宙客观的整体呈现,它们只是局部呈现,在我或玛格瑞特的经验中,我们的思绪无休止地在两种方式间来回。
波   尔: 你从未绝对地、毫无保留地接受互补性,对吗?
海 森 堡: 不,我是绝对地、毫无保留地接受它!我在1927年的科莫会议上捍卫过它,从那时起,我以宗教式的热情追随着它!你令我信服,我恭敬地接受了你的批评。
波   尔: 不久前,你还说过一些伤透人心的话。
海 森 堡: 上帝啊,那时候,你真的逼得我流泪!
波   尔: 饶恕我吧,但我把它们视作是失望与愤怒的泪水。
海 森 堡: 我在发脾气吗?
波   尔: 我带大过孩子。
海 森 堡: 那玛格瑞特呢?她在发脾气吗?克莱恩告诉过我,在我走后,你让玛格瑞特一稿又一稿没完没了地打印你那篇互补性论文,逼得她流泪。
波   尔: 我不记得了。
玛格瑞特: 我记得。
海 森 堡: 我们只好再去汉堡把波利从床上拖起,拖到哥本哈根,进行和谈。
波   尔: 他成功了,我们签了条约,不确定性和互补性成为哥本哈根量子力学阐述的中心内容。
海 森 堡: 当然是一个政治妥协,条约大都如此。
波   尔: 你看到吗?在内心深处,你仍然暗暗抵触它。
海 森 堡: 完全没有——它奏效了,那是紧要的。它奏效了,它奏效了,它奏效了!
波   尔: 它奏效了,是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我们这些年的成果,对吗,海森堡?不夸张地说,我们把世界翻了过来!是的,你听着,这就是说,这就是说……我们又将人置于宇宙的中心。有史以来,我们不断地发现自身被放逐。我们将自己流放至万物的边缘。首先我们将自己变成上帝不可知旨意的附属,渺小的众生匍匐在大教堂般的苍穹前。而当我们刚从文艺复兴中找回自我,当人刚刚成为倡导者们所宣称的万物之衡,我们又一次被自己竖起的理性产物推至一旁!又侏儒般地仰望着物理学家们筑起的巍峨高耸的新大教堂——传统力学法则,它不管我们存在与否先我们之前,开永恒之起始,后我们之后,至永恒之终结。直到进入20世纪初叶,我们突然被迫又一次站立起来。
海 森 堡: 从爱因斯坦开始。
波   尔: 从爱因斯坦开始。他指出,测量——整个科学存在所依赖的测量——并非是不偏不倚非人格化的举动,它是一项人类行为,受特定的时空观念及观测者个人观念的影响。因而,在20世纪中叶的这3年中,我们在哥本哈根发现了宇宙中并无绝对准确的客观世界。世间万物只是一系列的近似存在,仅仅由我们同它相对关系的限度来决定,仅仅由人类的思维与理解来决定。
玛格瑞特: 那你说的将人又置于宇宙的中心——是你?还是海森堡?
波   尔: 别急,别急,亲爱的。
玛格瑞特: 不急,但它至关紧要。
波   尔: 我或他。我们两人。你自己。我们大家。
玛格瑞特: 如果是海森堡在宇宙中心,那他在宇宙中的盲点就是海森堡。
海 森 堡: 那就……
玛格瑞特: 那就不该问他为何在1941年来哥本哈根。他不知道!
海 森 堡: 我想了片刻,忽然瞥到它一眼。
玛格瑞特: 于是你回头去看。
海 森 堡: 它不见了。
玛格瑞特: 又是互补性,对吗?
波   尔: 是的,是的。
玛格瑞特: 我都打了多少遍了。如果你在做某事就专注于它,别再思考做它的事;如果你思考了,实际上,你就没能做它。是吗?
海 森 堡: 转左,转右,或思考它并死去。
波   尔: 但在你做了之后……
玛格瑞特: 你回顾并做猜测,就像其他人一样。只是猜得差一些,因为你看不到你做那事,而我们看到了。请原谅,但你甚至不知道你最初为何研究测不准原理。
波   尔: 当然如果你是那位于宇宙中心的人……
玛格瑞特: 那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你要向薛定谔投一颗炸弹。
海 森 堡: 我当然要指出他错了。
玛格瑞特: 是薛定谔赢了战争。那年秋天当莱比锡的教授席位空缺时,他立刻成为候选人而你却不是。你需要一件神奇的新武器。
波   尔: 玛格瑞特,并非指责,但你对事总喜欢涉及到个人。
玛格瑞特: 因为事情总涉及到个人!你只会给我们说教!你知道海森堡多需要一个教授席位,你知道他有多少家庭压力。真对不住,但你总把事情历史地抽象与逻辑化。当你叙述往事时,是啊,一切都到位,一切都有开始、中间和结尾。但当时我在场,回忆起来,还像在眼前一样,环顾四周,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故事!它是失落、愤怒、嫉恨和泪水,没人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或他们该怎么做。
海 森 堡: 还是一样,它奏效了,它奏效了。
玛格瑞特: 是的,它神奇地奏效了。在你的测不准原理的论文发表后不到3个月,你就被聘为莱比锡的教授。
海 森 堡: 我不是指这个。
玛格瑞特: 就不提还有这儿的大学,那儿的大学了。
波   尔: 哈雷,慕尼黑和苏黎世。
海 森 堡: 还有美国各大名校。
波   尔: 但我不是指这个。
玛格瑞特: 当你担任莱比锡教授时,你多大年龄?
海 森 堡: 26岁。
波   尔: 德国最年轻的正教授。
海 森 堡: 我是指哥本哈根阐述。哥本哈根阐述奏效了。不管怎样我们终究抵达了,不管是否它综合了高理论低运算,最困苦艰难的思考和最痛切幼稚的泪水,它奏效了,它奏效了。
玛格瑞特: 是的,为什么最终你俩都接受了阐述?真是因为你们要重建人文主义吗?
波   尔: 当然不是。因为它是惟一能解释实验者的观测结果的方式。
玛格瑞特: 或是现在你是一位教授,教学上你需要一个扎实、严谨的体系?因为你需要你的新观念能获得哥本哈根教主的公开支持?还是尼尔斯答应以支持你的观念来换取你接受他的学说,从而确认他的教主地位。而如果你想知道你为何在1941年来哥本哈根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你是对的——并无秘密可言。你来向我们炫耀的。
波   尔: 玛格瑞特!
玛格瑞特: 没错!1924年他刚来时,一位来自战败国的卑微的小助教,感激不尽地获得一份差使。现在你来了,凯旋而归——一个征服了欧洲大部的泱泱大国的科学界领袖。你来向我们炫耀你是如何功成名就的。
波   尔: 这完全不像你!
玛格瑞特: 冒昧了,但难道他不是为这而来吗?他渴望着让我们知道他正负责某项生死攸关的秘密研究。尽管那样,他依然保持着高傲的道德独立,这种执着是如此著名以致盖世太保时刻监视着他。这种执着是如此成功以致今日还拥有一个重大之极的道德困境来面对。
波   尔: 是的,你现在不过把自己激怒而已。
玛格瑞特: 一个连锁反应。你述说了一个痛苦的真实,它引出了另外两个。而正如你坦承的,不管尼尔斯如何回应,你将回到德国不折不扣地继续你的研究。
海 森 堡: 是的。
玛格瑞特: 因为你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研究机会。
海 森 堡: 我也阻止不了它。
玛格瑞特: 你也希望向纳粹显示理论物理是何等重要。你要捍卫德国科学的荣誉。你留在德国是想待战争一结束便重建它的科学的光荣。
海 森 堡: 都一样,我没告诉斯皮尔关于反应堆……
玛格瑞特: ……能够生产钚,不是的,因为你害怕如果纳粹动用了大量资源,而你又无法造出核弹的后果。请别告诉我们你是抵抗运动的英雄。
海 森 堡: 我从未声称自己是个英雄。
玛格瑞特: 你的才华就在于滑雪之飞速以至别人看不到你的方位。每次总有不止一个的位置,就像你的粒子。
海 森 堡: 我只能说它奏效了。虽不像抵抗英雄们所做的大部分壮举,它奏效了!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你们觉得我应该参与策划推翻希特勒,然后同其他人一样被绞死。
波   尔: 当然不是。
海 森 堡: 你没说罢了,因为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但你这样想。
波   尔: 不。
海 森 堡: 又能达到什么呢?在克里斯汀落水后,如果你也跳下去,除了淹死之外还能达到什么呢?但这事又是不能说的。
波   尔: 只能想。
海 森 堡: 是的,我很抱歉。
波   尔: 想了又想,日复一日。
海 森 堡: 当时,你不得不被拉住,我知道。
玛格瑞特: 而你也拉住你自己。
海 森 堡: 还是待在船上,绕着走。还是保存自己,扔出救生圈。只能如此!
波   尔: 或许是,或许不是。
海 森 堡: 至少好些,好些。
玛格瑞特: 真是荒唐。你俩都以这般惊人的细密与精确解析了这微小的原子世界。现在是一切都由我们肩上的这些大件儿来决定。而这都是由于……
海 森 堡: 埃尔西诺。
玛格瑞特: 埃尔西诺,是的。
海 森 堡: 而且你可能是对的。我的确害怕其后果,我的确意识到要占上风.对我做过的一切有那么多解释!餐桌上围坐着那么多人!坐在席首的才是我来哥本哈根真正要见的人。我又探身看……这一刻,我几乎看到了他的脸。而当我再看时,席首的座位完全是空的。毫无理由。我没告诉斯皮尔,仅仅是我就没想过这么做。我来哥本哈根仅仅是我想过这么做。每天,有成百万件事我们做了或没做,成百万个决定是它们自己自然产生的。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波   尔: 我为什么不……
海 森 堡: 杀了,谋杀我,那个1941年的夜晚。现在我们正往回走,你已得出结论,我将为希特勒提供核武器,你绝对应该采取任何可行的手段来制止它的发生。
波   尔: 杀了你?
海 森 堡: 我们在战争中,我是敌人,消灭敌人既不奇怪也毫无不道德之嫌。
波   尔: 我应该拔出我的玩具手枪?
海 森 堡: 你不需要玩具手枪,你甚至不需要水雷。你可以干得悄无声息,没有血迹,没有惨象。就像轰炸机的瞄准手在距地面3000米的高空按钮释弹般地干净利落。你只要等我离去后,悄悄地坐在你喜爱的这张沙发里,当着那隐形的听众,对玛格瑞特重复我说过的话。我会死得像卡西默那么快,要比加莫快得多。
波   尔: 亲爱的海森堡,这建议当然是……
海 森 堡: 最有趣的。有趣到你从未想到过。互补性,又来了。我是你的敌人又是你的朋友。我是人类的危险又是你的客人。我是粒子又是波。对普世众生,我们有应尽的道义,而永远无法调和的是,对同胞、邻居、朋友、家庭、孩子,我们还有应尽的责任。我们不得不同时运行于不止两条,而是22条切口。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事后看,看其结果。
玛格瑞特: 我要说的是你创立测不准原理的另一原因是,你天生就认同它。
海 森 堡: 那么,当我1947年重返时,我该以感恩戴德的被惩戒者的姿态又一次匍匐在地。我的祖国又在废墟之中。
玛格瑞特: 并非如此,你又一次展示了你个人的春风得意。
海 森 堡: 乞讨一包包的食品?
玛格瑞特: 在英国人的保护下,你在格丁根东山再起,领导着战后的德国科学。
海 森 堡: 在格丁根的第一年,我是睡在干草上的。
玛格瑞特: 伊丽莎白说不久你就有了一栋最气派的房子。
海 森 堡: 是英国人给我的。
玛格瑞特: 你新的养父母,他们从别人那儿没收来的。

[NextPage]

 
波   尔: 够了,亲爱的,够了。
玛格瑞特: 不,这些年来我一直忍着。但看着这个聪敏的儿子在我们眼前不停地舞来舞去,令我发狂。不停地征求着我们的认可,不停地奋斗着让我们震惊,不停乞求着给他自由的底线,好让他去逾越!我很抱歉,但真的是……匍匐在地?那是我亲爱的、善良、仁义的丈夫匍匐在地上。真的,为了免遭杀害,1943年,他像个贼一样在夜里爬过海滩逃离了自己的祖国。你所吹嘘的德国大使馆的保护没能维持几天。我们将被押往帝国。
海 森 堡: 我在1941年警告过你们,你们不听。好在波尔逃到了瑞典。
玛格瑞特: 就在渔船载着他越过松德海峡,两艘准备将丹麦的所有犹太人运往东部的货轮
驶入了港口。人类灵魂中的黑暗大潮泛滥喷涌吞噬了我们所有的人。
海 森 堡: 我曾经警告过你们。
玛格瑞特: 是的,可你在哪儿?像个野人似的栖居在山洞里,在地下洞穴里为邪恶帝国卖命。20年代的那些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到头来竟产生了更高效率的杀害人民的机器。
波   尔: 每每想起这我就心碎。
海 森 堡: 它令所有的人心碎。
玛格瑞特: 而这种神奇的机器可能会杀尽世上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如果我们真的是宇宙的中心,如果我们真的维持着这种武器的存在,留给世界的将会是什么?
波   尔: 黑暗,绝对的和终极的黑暗。
玛格瑞特: 困扰着我们的这些问题将最终不复存在,连鬼魂也将死去。
海 森 堡: 我只能说我没有做,我没有制造原子弹。
玛格瑞特: 你是没有,为什么呢?我也要告诉你。原因极简单,因为你没有这个能力。你不懂物理。
海 森 堡: 那是高德斯密的话。
玛格瑞特: 因为高德斯密知道。他是你们核研究圈的同仁之一,他和尤兰贝克创立了旋转说。
海 森 堡: 都一样,他全然不知我对原子弹的了解之处或不了解之处。
玛格瑞特: 他为同盟国情报系统追踪你跨越欧洲。你被俘后,他讯问过你。
海 森 堡: 他自然怪罪我。他父母死在奥斯克威兹,他认为我该设法营救他们。我没有办法。黑暗中,那么多只手伸向救生索,但没有救生索能够到他们……
玛格瑞特: 他说你不懂反应堆与原子弹的关键区别。
海 森 堡: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有告诉别人。
玛格瑞特: 噢。
海 森 堡: 不过我是知道的。
玛格瑞特: 只是不公开。
海 森 堡: 你可以核实,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
玛格瑞特: 有据可查吗?
海 森 堡: 当时的谈话全有最精心的录音。
玛格瑞特: 还有证人吗?
海 森 堡: 绝对可靠的证人。
玛格瑞特: 谁笔录下来的?
海 森 堡: 是录音者笔录下来的。
玛格瑞特: 尽管如此,你没告诉任何人?
海 森 堡: 我告诉过一个人,我告诉过奥托·汉。在农政厅听到消息后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大约凌晨时候,最后大家都去睡了,只留下我们俩,我比较详尽地向他解说了炸弹制作原理。
玛格瑞特: 在事件发生后。
海 森 堡: 在事件发生后。是的,当它已不再紧要。我说了所有高德斯密说我不懂的东西。235中的快中子,钚的选择,减少中心漏泄的反射外壳,甚至引爆的方式。
波   尔: 临界质量,这是最重要的。引起连锁反应所需元素的量。你有没有告诉他临界质量?
海 森 堡: 我给了他一个数字,是的,你可以查到!因为这是家庭晚会的另一个秘密。在我们刚到时,迪布纳问我是否会有窃听器,我笑了,我告诉他英国人还过于守旧,不会用盖世太保的手段。我低估了他们。他们在所有地方都安装了窃听器——全部录音。查一下!我们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的所有谈话,我在凌晨告诉汉所有一切。
波   尔: 临界质量,你给了他一个数,是个什么数?
海 森 堡: 我忘了。
波   尔: 海森堡……
海 森 堡: 全部记录在案,你自己去看。
波   尔: 广岛炸弹的数量为……
海 森 堡: 50公斤。
波   尔: 这就是你给汉的数量?50公斤?
海 森 堡: 我说大约是一吨。
波   尔: 大约一吨?1000公斤?海森堡,我相信最终我开始明白了。
海 森 堡: 这是我惟一的差错。
波   尔: 你高估了20倍。
海 森 堡: 惟一的错处。
波   尔: 但是, 海森堡,你的数学,你的数学!它们怎么会差那么多?
海 森 堡: 差得不多,就在我计算了扩散率后,我得出的答案就差不多了。
波   尔: 就在你计算后?
海 森 堡: 一星期后,我给大家做了个学术报告。记录中有!查一下!
波   尔: 你是说……你以前没计算过?你没做过扩散率公式?
海 森 堡: 没必要。
波   尔: 没必要?
海 森 堡: 计算已经做过了。
波   尔: 谁做的?
海 森 堡: 1939年佩林和弗吕格做的。
波   尔: 佩林和弗吕格?但是,亲爱的海森堡,那个计算是天然的铀。惠勒和我发现只有235才产生裂变。
海 森 堡: 你们的重要论文,我们一切研究的基础。
波   尔: 你需要计算纯235的量。
海 森 堡: 显然是的。
波   尔: 你没有做。
海 森 堡: 我没有。
波   尔: 这就是你为何如此确信没有钚,你无法成功。因为在整个战争期间你一直以为临界量不是几公斤235,而是一吨,或更多。而产生一吨235在任何可能的时间内……
海 森 堡: 大概需要两亿个分离器,那是无法想象的。
波   尔: 如果你意识到你只需要生产几公斤……
海 森 堡: 就是生产一公斤的话也需要20万个分离器。
波   尔: 但两亿是一回事,20万是另一回事。你或许会考虑20万的选择。
海 森 堡: 完全可能。
波   尔: 美国人想到了。
海 森 堡: 因为奥托·弗瑞斯克和鲁道夫·佩耶尔斯做了实际的计算。他们解出了扩散率方程式。
波   尔: 弗瑞斯克是我以前的助手。
海 森 堡: 佩耶尔斯是我过去的学生。
波   尔: 一个奥地利人,一个德国人。
海 森 堡: 他们本该在柏林的凯色·威尔海尔姆学院为我们做计算,相反,他们在英国的伯明翰大学做了这个计算。
玛格瑞特: 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海 森 堡: 就数学角度而言,它是一流的。
波   尔: 他们也是从佩林和弗吕格的计算开始的。
海 森 堡: 他们也认为需要几吨,也觉得是无法想象的。
波   尔: 直到有一天……
海 森 堡: 他们做了计算。
波   尔: 他们发现了连锁反应所能达到的高速度。
海 森 堡: 那样的话,只需多么少的量啊。
波   尔: 他们说稍高于半公斤。
海 森 堡: 差不多一个网球的大小。
波   尔: 当然,他们是错的。
海 森 堡: 他们估低了100倍。
波   尔: 这样就把它的实际可行性扩大了100倍。
海 森 堡: 而我则把它的可行性缩小了20倍。
波   尔: 这么一来,你在哥本哈根为钚的苦痛辛劳都是不必要的,你本不需研制反应器,直接用235就行。
海 森 堡: 应该不会的。
波   尔: 但完全可能的。
海 森 堡: 完全可能。
波   尔: 在你来哥本哈根之前,本该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仅仅是忽略了扩散率方程式。
海 森 堡: 这样一个细小的疏忽。
波   尔: 但其后果蔓延了许多年,成倍成倍扩大。
海 森 堡: 直到它们大到足以能拯救一个城市。哪个城市?任何我们未曾施放原子弹的城市。
波   尔: 伦敦,应该是的,假如你及时研制的话。如果美国已加入了战争,同盟国开始解放欧洲,那么……
海 森 堡: 谁知道呢?也许会是巴黎、阿姆斯特丹,或许是哥本哈根。
波   尔: 那么,海森堡,告诉我们这个简单的答案,你为什么没做这个计算?
海 森 堡: 问题是为什么弗瑞斯克和佩耶尔斯已做了它。纯属浪费时间,不管计算出来多少235的量,显然是无法想象其生产的可能性。
波   尔: 除非结果不是!
海 森 堡: 除非结果不是。
波   尔: 那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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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森 堡: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做!因为我从未想过它!它从未在我脑中出现过!我一直认定它不值得做!
波   尔: 认定?认定?你从不认定事情!你之所以创立测不准原理,是因为你拒绝我们的认定!你计算,海森堡!你计算所有的一切!你解决问题的第一件事就是数学!
海 森 堡: 你当时该在场劝阻我的。
波   尔: 是的,当时有我监督,你不可能滑过去。
海 森 堡: 而事实上,你和我的认定完全一致!正是由于完全相同的原因,你没觉得有任何危险!你为什么没有计算它?
波   尔: 我为什么没计算它?
海 森 堡: 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没做,这样我们将我知道我没做的原因。
波   尔: 我没做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海 森 堡: 说下去。
玛格瑞特: 因为他没想要造原子弹!
海 森 堡: 对啊,谢谢你。因为他没想要造原子弹。我想我也一样,因为我没想要造原子弹。谢谢你。
波   尔: 那你就像我打扑克时,用一个不存在的顺子唬住你自己。如果那样……
海 森 堡: 我为什么来哥本哈根?是啊,我为什么来?
波   尔: 再来一次,是吗?最后一次!
海 森 堡: 我又一次踏着熟悉的砾石路来到波尔家的门前,拉了熟悉的门铃。我为什么要来?我非常清楚,太清楚而不必问自己。直到那沉重的大门又一次打开。
波   尔: 他站在门阶上,屋内的灯光照得他直眨眼。直到此刻他的思绪还是哪儿都在又哪儿都不在,就像观测不到的粒子在衍射光栅中同时穿过所有的切口。现在,它们不得不被观测与规范了。
海 森 堡: 但在我脑中清晰的目标突然间遁形了。在灯光下,它们消逝了。
波   尔: 亲爱的海森堡!
海 森 堡: 亲爱的波尔!
波   尔: 进来,进来……
海 森 堡: 多难看清啊,甚至就是眼前的东西。我们所拥有的就是现在,而现在正无尽地溶入过去。在我转向玛格瑞特时,波尔已不见了。
玛格瑞特: 尼尔斯没说错,你老了点儿。
波   尔: 我知道你有些个人的麻烦。
海 森 堡: 当我转向波尔时,玛格瑞特隐入了历史。而要瞥一眼人们眼睛背后的东西那就更难了。现在我站在宇宙的中心,而能看到的只是两个不属于我的微笑。
玛格瑞特: 伊丽莎白好吗?孩子们呢?
海 森 堡: 很好。他们也问你们好,当然……我能感到房内的第三个微笑,靠我很近。会是那个我突然在镜子发现的微笑吗?那个微笑着的尴尬的陌生人与我感觉到有人在场有关系吗?这个完全隐秘的、无法观察的在场者?
玛格瑞特: 我注视着屋内的两张笑脸,一张笑脸尴尬、讨好,另一张则由热情洋溢变得客套,还有第三张笑脸,我知道,始终彬彬有礼,我希望如此而始终心怀戒意。
海 森 堡: 你还抽空去滑雪吗?
波   尔: 我扫了玛格瑞特一眼,此刻我看到了她能看到而我却看不到的——我自己,当可怜的海森堡犯蠢时,笑容从我脸上消失了。
海 森 堡: 我看到他俩注视着我,这时,我还清楚地看到了室内的第三个人,先愚蠢发问后故作体贴的纠缠不清的客人。
波   尔: 我见他急切地、恳求地注视着我,促我忆起当年的时光,我也看到了他所看到的,是的——现在清楚了,现在清楚了——房间里还漏了一个人。他看到了我,他看到了玛格瑞特,他看不到他自己。
海 森 堡: 在世上的20亿人中,那个不得不决定他们命运的人,却是那惟一永远躲避着我的人。
波   尔: 你提议去散步。
海 森 堡: 你记得埃尔西诺吗?人类灵魂深处的暗角……
波   尔: 我们走了出去,走在秋天的林荫下,走在没有灯火的街道上。
海 森 堡: 现在,整个世界,只有波尔和另一位隐形者了。那个躲在暗处完全隐秘的在场者是谁?
玛格瑞特: 飞悬的粒子,在黑暗中漫游,无人知道它在何处。它在这儿,它在那儿,它哪儿都在又哪儿都不在。
波   尔: 似乎随意,实则小心翼翼,他开始提出那斟酌已久的问题。
海 森 堡: 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是否有道德权利从事将原子能应用于爆炸的研究?
玛格瑞特: 大裂变。
波   尔: 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玛格瑞特: 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方式。
海 森 堡: 他盯着我,惊呆了。
玛格瑞特: 现在波尔终于明白他已抵达的方位,以及他的研究方向。
海 森 堡: 他转过身去。
玛格瑞特: 裂变的时刻刚开始便结束了。
波   尔: 我们已匆匆地往回走了。
玛格瑞特: 他们又一次各自分开,向黑暗中飞去。
海 森 堡: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波   尔: 我们伟大的合作。
海 森 堡: 我们的深情厚谊。
玛格瑞特: 他们一切又像过去一样地无法确定。
波   尔: 除非……是的……做一个想象试验……让我们假设,那晚我未曾离开,相反我记得了我应该担任的父亲角色,会是什么结果。如果我停下来,压住努火,转过身去问他为什么……
海 森 堡: 为什么?
波   尔: 你为什么肯定用235造原子弹会如此之难呢?是因为你做过计算?
海 森 堡: 计算?
波   尔: 235的扩散率。不,因为你还未计算过,你还未考虑过计算它,你还未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必做的计算。
海 森 堡: 当然,现在我意识到了。实际上,它并非那么难。让我们看看……扩散横切面为6×10-24,这样自由轨的平均值为……等一下……
波   尔: 突然间,一个绝然不同的、极为可怖的新的世界开始成形……
玛格瑞特: 在海森堡与你的友情中,那是最后、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次请求,在他无法理解自己时,希望得到你的理解。这也是你俩友情中,你对海森堡的最后及最至关紧要的回应,置他于误解之中。
海 森 堡: 是的,或许我应该感谢你。
波   尔: 或许,你应该。
玛格瑞特: 不管如何,这是故事的尾声。
波   尔: 可是,有些事情或许我也该谢谢你。1943年的那个夏夜,当我躲在漂游松德海峡的渔船上出逃时,几艘来自德国的货船驶入了……
玛格瑞特: 同海森堡有什么关系呢?
波   尔: 货船是星期三到的,而丹麦的8000个犹太人将被逮捕监禁。在星期五的晚上,就在安息日刚开始,当党卫队开始搜捕时,几乎所有的犹太人都不见了。
玛格瑞特: 他们全躲进了教堂、医院、住家和乡间村舍里。
波   尔: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从德国领事馆官员处得到了情报。
海 森 堡: 乔格·达克维茨,海运专员。
波   尔: 你们的人?
海 森 堡: 其中一个。
波   尔: 他是个杰出的情报员。他在货船到达的前一天通知我们——就在希特勒下命令的当天,他还告诉了我们秘密警察行动的确切时间。
玛格瑞特: 是抵抗组织把他们从藏身处转移到那几艘货船上,然后从松德海峡上偷渡出去。
波   尔: 我们在渔船上的一小拨人想躲过德国巡逻艇已经够呛,而载着8000多人的一个船队要躲过他们,那就像红海分流。
玛格瑞特: 我想那天晚上没有德国巡逻艇吧?
波   尔: 没有——整个巡逻艇队突然接到不宜出海的命令。
海 森 堡: 我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运作的。
波   尔: 又是达克维茨?
海 森 堡: 他还去了斯德哥尔摩,请求瑞典政府收留所有的人。
波   尔: 所以,或许我应该感谢你。
海 森 堡: 为什么?
波   尔: 我的生命,我们大家的生命。
海 森 堡: 在那时,已与我毫无关系了。很遗憾,但这是实话。
波   尔: 不过,在我走后,你又回到了哥本哈根。
海 森 堡: 我要确信我们的人没有趁你不在时接管学院。
波   尔: 我还从未为这事谢你呢。
海 森 堡: 他们要把你的分离器给我,你知道吗?
波   尔: 你能够用它分离出微量的235。
海 森 堡: 当时,你正从瑞典去洛斯阿拉莫斯。
波   尔: 去担任酿成10万人死亡的惨剧中那不起眼但缺不了的角色。
玛格瑞特: 尼尔斯,你没有错!
波   尔: 没有错吗?
海 森 堡: 当然没有,你是个好人,自始自终,无人能说什么。而我……
波   尔: 而你,亲爱的海森堡,你一生中从未沾手哪怕是一个人的死。
玛格瑞特: 哦,是的。
海 森 堡: 是吗?
玛格瑞特: 有一个,就是你告诉我们的,在慕尼黑,你还是个孩子时,整夜看守着那个可怜的人,他清早就要被处决。
波   尔: 那就是,一个。与别人相比,你只有一个令你良心不安的灵魂。
玛格瑞特: 但那一个灵魂也是宇宙之灵,和我们每个人一样,直到天亮后。
海 森 堡: 没有,天亮后,在我的劝说下,他们释放了他。
波   尔: 海森堡,我只好说——如果人们按严格的可辩量来测衡自身……
海 森 堡: 那我们则需一种新奇的量子伦理。天堂里应有我一席之地,也有当年我返家途中在海格尔洛赫遇到的那位秘密警察一份。那是战争结束时,同盟军正在合围,我们已无能为力。伊丽莎白和孩子们逃到了巴伐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我趁被捕之前去看他们。那时交通已全部中断,我只好骑自行车——只能夜里走,白天睡在树丛中。因为密密麻麻的盟军飞机从早到晚在空中呼啸着,他们向路上任何移动目标俯冲攻击。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会成为他们在德国境内的最大目标。我走了三天三夜,出符腾堡,穿过斯瓦比亚山和阿尔卑斯山口的丘陵地,横贯了已被摧毁的祖国,这就是我的选择吗?那满目的废墟瓦砾?那敝天的滚滚浓烟?那数不清的饥饿的脸?这就是我的事业?所有绝望的人们都在逃命。最绝望的是秘密警察,他们像一群红了眼的恶狗,垂死挣扎地四处追杀着溃散的逃兵,把他们吊死在路边的树上。第二天夜里,突然间——那可怕而又熟悉的黑制服,在夜色里猛地出现在我面前。从他的嘴型,我读到了那恐怖而又熟悉的词,“逃兵”,他说,和我一样的精疲力竭。我递给他我自己签发的通行证,可夜色太暗,他又极累。他径直打开枪套,准备枪决我,那更省事。在那瞬间,我的思路转得极快极清晰——就像在滑雪,或像在黑尔戈兰岛的那个夜晚,或是费莱德公园的那个夜里。这次出现在我脑中的是口袋里的那包美国香烟,它已在我手中,我递过去,最绝望的一招了。我等着,他看着香烟,犹豫着,思量着,左手拿着我那张无用的通行证,右手按着枪套。烟盒上印着两个大字:好运。他扣上枪套,接过香烟……它奏效了……它奏效了!像所有其他问题的答案。为了这20支烟,他放了我。我继续上路。三天三夜,途中有哭泣的孩子们,有迷了路、饥饿不堪的孩子们,他们被征入伍又被指挥官抛下。还有徒步返乡的奴工队伍,饥肠辘辘地赶往法国、波兰、爱沙尼亚。经过加默廷根、比伯拉赫和梅宁根、明德尔海姆、考夫博伊伦和雄高。横越我那亲爱的祖国,我那已毁灭的、耻辱的而又亲爱的祖国。
波   尔: 亲爱的海森堡!亲爱的朋友!
玛格瑞特: 沉默,我们总是回归的沉默。
海 森 堡: 当然,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玛格瑞特: 所有迷失在路上的孩子们。
波   尔: 海森堡,在世间游荡,犹如一个失落的孩子。
玛格瑞特: 我们自己失落的孩子们。
海 森 堡: 舵柄又一次回撞。
波   尔: 那么近,那么近!差那么一点儿!
玛格瑞特: 他站在门口,注视着我,然后转过头去……
海 森 堡: 他又一次离去,消逝在黑暗的波涛中。
波   尔: 我们尚在寻觅之中,我们的生命便结束了。
海 森 堡: 我们还未能看清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我们便去了,躺入了尘土。
波   尔: 湮没在我们扬起的尘土之中。
玛格瑞特: 那时会迟早到来,当我们所有的孩子化为尘土,我们所有孩子的孩子。
波   尔: 那时,不再需要抉择,无论大小。也不再有测不准原理,因为那时已不再有知识。
玛格瑞特: 当所有的眼睛都合上,甚至所有的鬼魂都离去,我们亲爱的世界还会剩下什么?我们那已毁灭的、耻辱的而又亲爱的世界?
海 森 堡: 但就在那时,就在最为珍贵的那时,它还在。费莱德公园的树林,加默廷根,比伯拉赫和明德尔海姆。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一切得以幸免,非常可能,正是由于哥本哈根那短暂的片刻,那永远无法定位及定义的事件,那万物本质上不确定性的终极内核。

(剧终)

  (实习编辑:庞云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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