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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克曼》

2008-01-13 10:34:45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人物:


亨克曼
葛蕾特·亨克曼,他的妻子
亨克曼老太太,他的母亲
保罗·格罗斯汉
马克斯·克纳迟
彼得·因默格赖希
塞巴尔都斯·辛厄戈特
米切尔·温伯施魏尔特
弗兰策,葛蕾特的女友
马戏场主
不同的男女工人
德国街头的各色人群

时间:1921年前后

地点:德国一座小型的工业城市



第一幕

[舞台提示:工人住宅里的一间厨房,同时用作起居室。葛蕾忒·亨克曼在炉台边忙碌着。亨克曼进来,坐在桌旁;他的右手放在桌上,紧紧攥着一件小东西,他就一直盯着这只手。]
[亨克曼说话既不“流畅”,也不带“感情”,总是透出底层人的那种木讷与迟钝。]

葛蕾忒:妈妈给你炭了吗?

[亨克曼不做声。]

葛蕾忒:欧根!…我问你话呢:妈妈给你炭了吗?…回答我呀…就好象他没在这间屋子里似的!…欧根,说话呀!…我真的要绝望了!没有木柴,也没有炭!…欧根,难道要我把床劈了来好把灶烧热吗?
亨克曼:一只小动物…一只有花斑的小动物…它那小小的心脏在跳…人能用手感觉到的。它将留在黑夜里,永远留在黑夜里。
葛蕾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欧根?
亨克曼:你就不能安静地做你的事吗?没把你手里的碗打了还真不错!你不觉得,自己一直是生活在阴暗之中的吗?一个小家伙,大地的造物,就象你和我一样…本来它活得很快乐…啼呖呖,啼呖呖…每天早晨你都听到吗?啼呖呖,啼呖呖…那是见到阳光以后的喜悦…啼呖呖,啼呖呖……可现在呢!现在!我发现,她用一根烧红的针把那小家伙的眼睛戳瞎了……(呻吟着)噢!噢!
葛蕾忒:是谁?什么人呐?
亨克曼:是你妈妈——你的亲生母亲。一位母亲,一位母亲用烧红的针把她的金丝雀的眼睛刺瞎了。因为有一回报纸上说:小鸟瞎了以后唱歌更加动听…我把炭摔在她的脚底下,还有十马克的钱——她刚刚给我的,我…葛蕾忒…我打了你妈妈,就象惩罚一个折磨了小动物的孩子那样…但我还是放过了她……一个念头抓住了我,那个念头很可怕!要在早先的时候,我不是也会这样做的吗?绝不会犹豫的。要在早先的时候,一个小动物的痛苦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就是一只动物嘛,人们可以把它掐死,可以把它刺死,或者是用枪把它打杀。这算得了什么呢!要是我还是个健全的人,我肯定也会那样做的。现在我是个残废,我明白:那是令人恐怖的事!那是亲骨肉的死呀!比死更可怕!折磨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可在那个时候!…一个健全的人是怎样为他自己的盲目所报复了呀!
葛蕾忒:你这都是在说些什么呀?…真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亨克曼:想想看吧,一位母亲把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给刺瞎了。我想不通!我永远也想不通!我想不通!

[葛蕾忒下场。]

亨克曼:噢,你这可怜的小鸟…我的小伙伴…他们是怎么把我们打伤的——你和我。是人类干的,人类。如果你能说话,你会把他们叫做魔鬼,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人类吗?…葛蕾忒!…葛蕾忒!…她走开了。我们的社会把她拖累得够戗。(在屋子里找寻着。)面包屑…还有一只笼子…一只笼子?隔着这个,我们可以彼此看看,我们有多悲惨了?不,不,我不会对你残忍的。我要扮演你的“命运”之神——而他,要比我的命运之神仁慈多了。所以我…我一定会爱你…爱你……

[亨克曼跑出去几秒钟,然后又进来。]

亨克曼:啪!一小块红色溅到石头墙上…几根羽毛飘落…结束了!……一转念之间,一切都动摇了!要是早先的时候,他们指给我看一个象我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很多情况下,人根本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人对自己的认识是这样少……也许我会笑的…也许我会…笑的!而她呢?…她的妈妈把一只金丝雀的眼睛给刺瞎了…你能料得到她会干出这种事来吗?(发狂地大笑,然后尖声地唱着)啊…啊……

[亨克曼唱歌的时候,葛蕾忒走进屋内,惊恐地注视着他。她厌恶地浑身颤抖,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最终她抽噎着大喊出来。]

葛蕾忒:噢,仁慈的耶稣基督啊……
 
亨克曼:(看了一眼葛蕾忒,转过身来对着她,怒冲冲地)怎么了…你哭什么,女人?…回答我呀!你哭什么,说呀!……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对你…因为人们会象指着一个小丑似的指着我,就好象他们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因为那一枪把我从该死的造物变成了一个受苦的废人…变成了别人的笑柄?因为你为我感到羞耻?……说实话吧…说出真相…一切都动摇了…一切都改变了…我要知道真相!(真心恳求着)你为什么哭呀?

葛蕾忒:我…我爱你……

亨克曼:你爱我,还是…还是只为出于同情?你握着我的手在颤抖呢。

葛蕾忒:我爱你……

亨克曼:当一条狗老了——主人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跟它玩儿了——它是善良、忠诚的动物…它绝不容忍任何人伤害我们……可是现在这条狗害疥疮了,它的皮毛烂糟糟的,眼睛又流着脓…人们再也不抚摩它了,人们感觉到厌恶…就象你看见的,当对那条狗的从前的记忆消失了的时候,人们是用如此古怪、如此仁慈的目光看着它,当人们不能拿它取乐的时候…人们也不会把它送到屠宰场去…而是会允许它留在卧室里,允许它躺在自己的窝里……(喊叫起来)葛蕾忒!我就是这样的一条狗吗?

葛蕾忒:(捂住耳朵,绝望地)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要上吊自杀了!我要开煤气自杀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亨克曼:(无助地)啊,亲爱的葛蕾忒,你这是怎么了?我没对你做什么呀。我只是一个废人。一个见不得人的病人。我就是一个木偶,他们一直牵弄着他,直到他坏掉……那点抚恤金,要过活嫌不够,要去死又富余。……葛蕾忒,我想,为了你,我会愿意去出卖我的同志的,我甚至愿意去当…破坏罢工的工贼…只要,只要我知道……只要别再让那个念头折磨着我…你看,这儿,那个念头就象是一束线穿上一根针一样,翻来覆去地穿啊、刺啊:你就是一条为你妻子而苟活的癞皮狗……(轻声地、神秘兮兮地)葛蕾忒,打从今天起…打从我在你妈妈那儿遇到那件事以后,打从那个念头出现——那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一直追着我,一直追着我,一直追着我……我听见好多声音…好多面孔冲着我龇牙咧嘴地…我心里面象是有一台留声机:它就象一头可怕的野兽怪声怪气地唱着,把那些声音都灌进我的耳朵里来:可笑的欧根!可笑的欧根!……还有那么一回我看见了你…你站在一间卧室里,就你一个人,你站在窗户旁,而我在街上走着…你藏在窗帘后面,你笑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上气不接下气地……(稍停了一会儿;直接地)亲爱的葛蕾忒,你不会笑话我的,你不会那样对我的,对吗?

葛蕾忒:我还能跟你说什么呢,欧根?…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

亨克曼:不!不对,我相信你,葛蕾忒!我高兴得都要疯疯癫癫的啦!我相信……我要工作!只要我肯让自己屈服,就象一头牲口那样。

[保罗·格罗斯汉上场。]

格罗斯汉:晚上好,二位。
亨克曼和葛蕾忒:晚上好。
格罗斯汉:多有趣的社会呀!它能教咱们学会怎样笑对人生!
亨克曼:你可不需要学这个,保罗!你是有收入的人,不久你就是车间主任了。
格罗斯汉:吹了!公司裁员!要不怎么说穷人还不如畜生呢!……无论怎样,牲畜只管喂饱就是,一旦它们吃得滚胖溜圆,就给送去屠宰场了。
葛蕾忒:你这是亵渎上帝呀——是造孽!
格罗斯汉:穷人能造什么孽?咱们整天做牛做马,根本每工夫去造孽。……就算是有这么一个天堂吧,也一准儿是给咱们穷人预备的,怎么说也该咱们得到回报了吧,因为咱们让那些骑在咱们头上的人得到了现世的幸福了。总之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不再相信上帝了。我们到底应该信奉哪个上帝呢?犹太教的上帝?还是异教的神明?耶稣基督?还是法国的上帝,德国的上帝?
亨克曼:也许他们全都挂在战壕里的铁丝网上面了……那些永恒的引领者。
葛蕾忒:我这辈子都相信上帝是公正的,而且谁也别想把这种信仰从我这里夺走。
格罗斯汉:如果上帝是公正的,那他的所作所为也一定是公正的,亨克曼太太。可是这位公正、可爱、善良的上帝是怎么做的呢?哈?这还用我来告诉您吗?上帝与国王同在,上帝与祖国同在,上帝与杀人同在,上帝与金钱之神同在!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意愿,那些上等人留着它也没用,只有当他们耻于说“我”的时候,他们就说“上帝”。那不过是为了好听一点儿……可人们还真吃这套。我宁愿把信仰让给那些能从中得到好处的人。我们不是在为进天堂而奋斗,而是为了现世,为了现世的人而奋斗。
亨克曼:为了人而奋斗——要那样就好了。可我们是在为机器奋斗!!甚至没等我们早上起床,机器就在撕扯我们的筋骨了。每一天新的工作都让我感到恐惧。每天早上要去上班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想象,我要在那儿撑一整天。晚上收工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都象着了魔似的冲出工厂。
格罗斯汉:机器可压服不了我。我是主人而不是机器。当我站在机器旁边的时候,我就充满了一种魔鬼般的欲望:你必须让你的奴仆明白谁是主人!然后,我就驱赶着它,让它开足最大马力,我要让它吼、让它叫、让它呻吟、让它大汗直流……就是这样……而我呢,我笑了——看到它这样备受折磨、任劳任怨地干活,我感到非常快乐。对,我的小家伙,我就这样吆喝它:你必须听我的使唤!听我的使唤!我给这架机器喂的都是最粗大的木柴让它吞吃,让它按照我的命令来制造!按照我的命令!身为一个男人,欧根,你就要做主人。
亨克曼:(轻声地)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时候,做上帝要比做一个人更容易。
葛蕾忒:(目不转睛地盯着格罗斯汉)你的目光可真是火热呀,格 罗斯汉 先生。
格罗斯汉:呵……
亨克曼:他是目光火热,可并不是盯在机器上面。
葛蕾忒:那是什么呢?
格罗斯汉:象咱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还能从生活中图个什么呢?你一来到这个世界上,爹妈就骂开了:他妈的又多一张嘴吃饭。早上饿着肚子上学,晚上又饿着肚子上床睡觉。然后,喏,你就得干苦役了,你卖苦力,就好象卖一升煤油似的,卖给雇主,你的老板,就这样,你就变成了一把锤子、一张凳子,要么是蒸汽机操作杆或者钢笔杆,再不就是一块烙铁。就是这么回事!……那么你还能拿什么当消遣呢?爱情啊!这总没人管得着你了吧?——爱情!只有在这里你才是自由的,你可以跟你的雇主老爷和警察说:这是我的别墅!禁止入内!——爱情!!您瞧瞧,富人有的是可乐呵的东西…海滨渡假啦、听听音乐看看书啦……可我们呢?当然我们偶尔也读过那么一两本书,可不是天天读啊,那都怪我们不够聪明,在学校里就没学到什么东西。音乐呢?《罗恩格林》是很美,可只要我能去上一趟杂耍剧院或小歌剧院…看上一回《卢森堡大公》,或是《华尔兹之梦》,或是《风流寡妇》,…您知道的…(唱了起来)“薇利娅,噢,薇利娅,你这林中仙女”……或者只要十个芬尼叫留声机奏一支华尔兹,让我跟一位姑娘跳上一支舞…那才是我更喜欢的……对于我们无产者来说,爱情就等于富人所有其它那些东西。对于我们…可以这么说…爱情就是生活的核心。要是爱情都完蛋了,那还不如去上吊算啦!不是这样吗,欧根?
亨克曼:你当然可以这么说……
格罗斯汉:您是一位结了婚的女人了,亨克曼太太,所以跟您面前,我没什么不好说的。要是男人不能每天跟他的姑娘来上一回那个,那对咱们来说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亨克曼紧张地注视着葛蕾忒。]

格罗斯汉:您说呢,亨克曼太太?
葛蕾忒:要我说什么?…(羞怯地)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亨克曼:(猛地站了起来)我要去找活儿干了。葛蕾忒,你要相信我。…我还要送你圣诞礼物呢!…
格罗斯汉:你还是省省吧。
亨克曼:等着瞧吧,保罗!再见,葛蕾忒。

[亨克曼下场。几分钟的沉默。]

格罗斯汉:一个摔交的好手,哈?这样荒废不用,真是可惜。他还挺有幽默感的。您可真是幸运啊,亨克曼太太?
葛蕾忒:(紧紧地盯着他)是的。
格罗斯汉:看着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我总是嫉妒欧根。

[葛蕾忒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格罗斯汉:怎么了,亨克曼太太?…我没说什么惹您不高兴的话吧?您哭了…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是不是应该把欧根找回来?也许还能赶上他?
葛蕾忒:(放声大哭)我的脑袋都要炸了。他们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的!…我要喊…我要叫!
格罗斯汉:(担心地)您病了…亨克曼太太?我能帮助您吗?要不您是不是有喜了?…不少妇女怀孕后都会犯癫痫症的。
葛蕾忒:噢,耶稣基督啊,噢,敬爱的耶稣基督啊……要不是这样……(神经质地大笑)要是现在就让我死去,那该有多幸福啊……
格罗斯汉:是不是欧根对您不好?他是不是打您来着?
葛蕾忒: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我毕竟是一个女人啊…我的欧根…我的欧根…我的欧根,他根本…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格罗斯汉:您该不是真的病了吧,亨克曼太太?您也许是发烧了?
葛蕾忒:不是…我的欧根…我的欧根,他在战场上受伤了…他现在是个残废的人…我都不好说出口…我都没法讲…可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格 罗斯汉 先生,他不再是一个男人了。……(突然害怕起自己说的话来,连忙捂住嘴。)

[格罗斯汉爆发出一阵短促而粗野的大笑来。]

葛蕾忒:噢,耶稣上帝啊…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我都说了些什么呀?看,您是在笑我了…呸!呸!我真是没想到…我不该信任您的。
格罗斯汉:对不起,亨克曼太太,我只是…我只是没忍住,这笑声就从我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了。…别人听了也一样会笑的。(发怒)可是欧根他是一个自私鬼!他都是怎样对待您的呢?他不爱您,就应该让您离开……(格罗斯汉抚慰着葛蕾忒,她倚靠着他。)
葛蕾忒:比您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呢,格 罗斯汉 先生。人常常会迷失自己:一会儿是充满希望,一会儿又是一片黑暗了……那个人就这么拖着我…在战前他可不是这样的!那会儿我们的生活多么充实快乐啊!可现在呢…他满脑子就只知道胡思乱想。他就会怨天尤人。……当他盯着我看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目光简直象是要把我刺穿了,好象我只是个物件而不是一个人。好多时候,在他跟前我就感到害怕。……我受不了他了…他让我恶心!……(颤抖着)他让我恶心!……耶稣基督啊,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啊?……
格罗斯汉:(愈加含情脉脉地)哭吧, 葛蕾忒 太太,尽情哭吧……人们常常克制着眼泪,就当石头一样把它搁在心里——我死去的母亲总这么说。
葛蕾忒:您不会跟他说什么吧,格 罗斯汉 先生?那我就有麻烦了!
格罗斯汉:我什么也不会跟他说的,葛蕾忒。一个字都不会的。这个你不用担心。有一次我坐了一个月的牢,就是因为我守口如瓶。……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你还是个年轻的女人…看着我…见鬼,你不能再这样挨下去了,这样下去你的日子太难过了……亲爱的葛蕾忒,亲爱的葛蕾忒……(他吻她。)
葛蕾忒:这样不好……
格罗斯汉:不好?这有什么不好,都是很自然的事?…也就是说…是人的本性……“不好”,只有教士和资本家才玩弄这字眼呢……死心塌地跟着一个不是男人的人,这你才真是对自己不好呢。哼,忠诚?那又是一套哄骗咱们穷人的鬼话?对于富人来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我的一个朋友就和一位商业 顾问的 太太搞上了……
葛蕾忒:我听见楼梯上有人……可能是欧根回来了……
格罗斯汉:那我得走了……葛蕾忒,你愿意来找我吗?你知道我住哪儿……你不用担心,没人会来打搅我们……你可以跟我把心里话都倒出来……还有……在我那儿你可以尽情地哭了……你来找我吧?
葛蕾忒:我不知道……
格罗斯汉:还记得吗,小葛蕾忒?我们一起在市中心公园的沙地上建造城堡……那个时候我就总在看你,而你还是一个小女孩儿呢……亲爱的葛蕾忒,来找我吧?

[葛蕾忒抗拒地摇着头。]

格罗斯汉:(突然很粗暴地)别扭扭捏捏地……来找我!……
葛蕾忒:我……
格罗斯汉:来找我!……
葛蕾忒:好的……
格罗斯汉:那么再见了,亲爱的葛蕾忒,再见。(格罗斯汉下场。)
葛蕾忒:(独自一人)我毕竟是一个女人呀。我的生活真是一团糟。

[幕落]

[NextPage]

第二幕


第一场

[舞台提示:一辆绿色的车前,马戏场主坐在各种设备、器械中间的一块大木头上。亨克曼站在他跟前。]

亨克曼:(指着一页报纸)这个!
马戏场主:什么就…“这个”?
亨克曼:这上面写的这个。(很慢地、逐字地念道)“为表演刺激节目,寻找一位大力士。佣金丰厚。只有头等材料做成的人,才可报名。”
马戏场主:是为这事。站到灯下来,伙计。(在亨克曼身上捏捏弄弄)身体虚胖…胸脯…大腿…小腿……虚胖。不过也还算符合我的条件。看上去真好象熊的肌肉一样。好!太棒了!成交!Top!
亨克曼:那需要我做什么呢?
马戏场主:啊,容易得很。注意听!人民不是一群羊羔子,只有和平的使徒才会想要喂他们葡萄干。这些根本别想让人民满意喽。人民要看的是血!!!鲜血!!!这就是两千年的基督教的道德!而我的目的是赚钱。这样,公众的利益就和我个人的利益协调一致了。——懂了吗?你当然一窍不通。(抓起一支长笛)这是什么?(吹奏出几个音符)老处女的吃食!多愁善感的芦笛!加了糖精的莴笋汁!去它的吧!……这是什么?(抓过两根鼓棰,开始敲一面大鼓。)这是什么?(越敲越快)人民的音乐!(越敲越急)迷醉!(更快)狂热!(更急)生活!
亨克曼:您还没跟我说……?
马戏场主:这就说到了!这儿有一笼老鼠!这儿有一笼耗子!这里面就是一笔小小的财富!到你的表演了:把耗子和老鼠的喉管一只一只地咬断!在你脚下滴下一小滩鲜血;摆个造型;然后下场!人民就沉醉在肉欲中了!
亨克曼:活的小动物?!……不行,先生,我接不了这活儿。
马戏场主:蠢话!每天八十马克。又不要你花费什么。十五分钟,一切搞定。……不要有偏见嘛,伙计!一切都不过是习惯。还有小费呐!到时候姑娘们的求婚信多得都够你用来糊顶棚的啦。丢掉你那些道德顾虑吧。在今天,连少女的贞操都可以修补——真有这样的专门的医生。
亨克曼:(动心了)八十马克……
马戏场主:上钩了?哈哈哈……
亨克曼:太可怕了……活生生的……小动物……
马戏场主:嘿,伙计!你也明白,你再找不到第二份活儿了。都占满了!哈哈哈!爱干就干——不爱干走人!
亨克曼:(嗫嚅着)这…只是…为了…我…妻子……(冲口而出)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爱着的时候,他就总要担心,会失去这最后一点爱!象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得不到多少爱!……您能给我任何别的什么活儿干吗,先生?
马戏场主:爱干就干——不爱干走人!
亨克曼:(结结巴巴地,几乎啜泣着)噢…噢…噢…噢…八十马克……噢…象我们这样的…我们这样的人!…就象骑上了旋转木马,总得转!总得转!……这活儿我接了,先生。
马戏场主:这就对了!国王,将军,教士和马戏场主,都是真正的政治家:他们才知道公众真正的需要!

[舞台暗。]

第二场

格罗斯汉:你爱我吗?
葛蕾忒:我爱你,爱你。
格罗斯汉:可欧根会怎么想……?
葛蕾忒:别管他,那个欧根,我恨他,我恨他!
格罗斯汉:可笑,你们女人……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就在他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在你知道了他的状况以后?
葛蕾忒:啊,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了。……我想,要让别人知道了这件事,我会感到羞耻的。
格罗斯汉:真是个可怜的家伙,仔细想想也是。
葛蕾忒:你用不着想这么多,我不要你这样。
格罗斯汉:欧根毕竟是我的朋友啊。
葛蕾忒:我不要你把他…把他当作朋友。
格罗斯汉:(停了片刻)那天晚上后来怎么样了?他察觉了吗?
葛蕾忒:噢,保罗,…不要说了!
格罗斯汉:假如他还是个健全的人,你还会来找我吗?……
格罗斯汉:你怎么站起来了?你要干什么?
葛蕾忒:愿上帝让你别再说下去了!还有我,还有他,所有人!言语就是地狱!

第三场

[舞台提示:游艺场。在一个售货亭前,嘈杂喧闹声从它涂鸦的墙后传来。摇柄音乐盒的乐曲。长号的声音,售货亭前的一块戏台上站着一个纹了身的女人,和穿着肉色紧身衣的亨克曼。]

马戏场主:(语速极快但不连贯地)先生们,女士们!近前来,看一看…到这里来!你们听一听,看一看,包管惊奇、刺激!第一部分我们为您上演:我们的女王,一位纹身夫人,伦勃朗、鲁本斯最精彩的艺术作品…这是正面……还有现代的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达达主义的伟大绘画…就纹在她赤裸的背上!这位女士不仅要露出她的双腿,这位女士不仅要露出她的胳膊,这位女士不仅要露出她的后背,这位女士将一丝不挂、赤身裸体!根据法律和教会规章的许可,年满十八岁的先生 和 女士都可以入场观看。…幕间表演,您将看到,一个小孩儿将被砍头,一个活生生的、真的孩子。保证您前所未见!在非洲您不会看到,在亚洲您不会看到,在澳洲您不会看到,惟独只有在美国和欧洲您才会看到!最后,(指着亨克曼)大力士,德意志超人!他将当着各位尊敬的观众的面,生吃活老鼠!这才是德意志的英雄!这才是德意志的文化!德意志人的意志,德意志人的力量!精英女界的宠爱!他能把石头碾成齑粉,赤手空拳就可以把钉子砸进最坚硬的墙里去,两根手指就能掐死三十二个人!谁见了他,都要惟恐避之不及!谁要想逃走,都得死在他的铁拳之下!要是您想见识一下欧洲的文明,就请千万不要错过!而且在我们这里您还可以见识到更多!在这里我还不能把那薄如蛛丝的最后一层衬裙撩起,到里边去我包管您大饱眼福。请进吧!今天您用不着花上一个马克,甚至用不着花五十芬尼,今天我们是大酬宾,每人只需三十个芬尼!只管请进吧!先生们,女士们!先进去的,就可以占到好的位置!演员已经登场,礼拜仪式进入倒计时!(敲钟)现金,现金!
一个姑娘:(指着亨克曼)嘿,特蕾莎,我能摸摸那个人的胳膊上的肌肉吗?
另一个姑娘:还有他的胸脯……
马戏场主:(听到这两句对话)当然,我的女士们,只管摸!您摸到的不是硬纸版,您摸到的不是假景片,您摸到的是大力士……德意志力量的化身!

[保罗·格罗斯汉和葛蕾忒上场,他们俩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时他们没往售货亭那儿看。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售货亭前的嘈杂和喧闹声就消失了,但是观众仍能看到人们激动的动作和表情。]

格罗斯汉:生活不美吗,葛蕾忒?我禁不住要欢呼了!你想再骑一回木马吗,葛蕾忒?现在你问我要什么都可以!
葛蕾忒:我简直是在做梦……象是童话一样……六年了,我一直陷在忧愁、悲伤和苦难里,我就象一只老鼠一样躲在它的洞穴里,不敢跑到光亮里来。对于生活,我已经不再有什么奢求了,保尔……你用不着顾虑我这些。……穷人家的姑娘,打小就能看到,将来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了:过得好了,她就是一辈子任劳任怨,直到丈夫老了,她还可以指望孩子;过得不好,也就是拌嘴、吵架、干仗。可我,我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呀!……
格罗斯汉:现在一个新的生活开始了。
葛蕾忒:(温柔地)保尔……
格罗斯汉:什么,葛蕾忒?
葛蕾忒:你……

[葛蕾忒深情而长时间地亲吻格罗斯汉。]

格罗斯汉:(沾沾自喜地)你可真是有点儿不知道害臊了……当着这么多人……我算是知道了:羞耻,可以说,不过也就是一个字眼儿……

[传了马戏场主的声音。]

马戏场主:大力士,德意志超人!……

[声音又消失了。]

葛蕾忒:保罗!保罗!
格罗斯汉:你这样喊什么,葛蕾忒?
葛蕾忒:看那儿,保罗!……你看,那是谁?
格罗斯汉:谁?
葛蕾忒:那个穿紧身衣的杂技演员。
格罗斯汉:我怎么会认识他?那不过是个流浪卖艺的,今天这儿,明天那儿。
葛蕾忒:那是他!
格罗斯汉:谁?
葛蕾忒:欧根!

[又传来马戏场主的声音。]

马戏场主:当着各位尊敬观众的面,生吃活的耗子和老鼠。德意志的英雄!德意志的力量!来,大力士,给他们亮亮你的肌肉!注意看了,尊敬的观众!

[亨克曼站到台中央,卖弄他的肌肉。声音又消失了。]

格罗斯汉:这可真是一场可耻的骗局!他算个什么英雄啊!一个没了那玩意儿的…一个阉人…哈哈哈哈!那样的话,爱哭闹的小孩儿、布鲁塞尔肥佬、小报记者、发战争财的人、死硬派分子、公报私仇的人不都成了英雄了吗!……嘿,这个马戏场主拿个纸糊的家伙蒙事骗钱!
葛蕾忒:住嘴,别说了……噢,你怎么能这么冷酷!而我,我算是个什么妻子呀!我比那些最下贱的妓女还不如——她们出卖肉体,而我出卖了我的丈夫……
格罗斯汉:(拽紧葛蕾忒·亨克曼)别这么大声嚷嚷!别这么脆弱!
葛蕾忒:你没听见吗?他要活吃老鼠!他是个连一只小鸟都不忍伤害的人!他有一次动手打了我的母亲,因为她把她的金翅雀的眼睛给戳瞎了。他还不许我把老鼠夹放在厨房里,他认为用那个折磨小动物是有罪的。可现在他要活吃老鼠……
格罗斯汉:那从今往后,你就省了再跟他亲嘴儿了。
葛蕾忒:我要亲他…就在这儿…在这块戏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要亲他,就跟从前吻我丈夫一样。——挨了那一枪他能怎么办?!是我的错,是我让他到前线去的!他妈妈也有责任!是这个时代的罪过,是这个时代造成了这一切!
格罗斯汉:闭上你的嘴!人们都在瞅着我们呢。快走吧!要不他会看见你的。
葛蕾忒:我要让他看到我,让他看到我有多么可耻!我要跪在地上:我已经被上帝抛弃了。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寄生虫。放开我,我要到他那儿去!
格罗斯汉:(拉住葛蕾忒)要是他再让你感到恶心呢?
葛蕾忒:(简单地)那我会更爱他。
格罗斯汉:(把葛蕾忒强行拖走)你这女人简直疯!了跟我走!

[又传来马戏场主的声音。]

马戏场主:快请进吧,我的衣食父母,包你目瞪口呆!

[马戏场主走进帐篷,台上的人也跟着进去。舞台空了,从四面走上几个在战争中致残的伤兵,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他们很快集中到舞台中间,摇着手摇风琴,漫不经心地唱着这首“士兵之歌”:“一颗子弹从背后射入忠诚的胸膛,我倒在陌生的土地上。噢,亲爱的,现在好了,我可以好好想着你的模样。”

[忽然他们停住,一个接一个地喊道:“我的营房!”他们步调非常一致,没有人单独行动。他们一齐大喊:“我的营房!”几秒钟的静止,但没有人退场。他们好象听从着同一个命令的指挥,又活动了起来,一边唱歌,一边做着行军的动作。好象他们燃起了革命的激情,要去冲击反对派的街垒。他们狂热地扯着嗓子唱道:“永远不跟、永远不跟、永远不跟反对派的走狗站在一起!”手摇风琴咙咚做响,与他们的哭嚎正好相映成趣。相互碰撞、七倒八歪之后,这些人又组成新的行军队形。

[几个警察跑上,他们喊叫着:“安静!秩序!”“国家的权威!”“老兵们!”

[陡然安静了下来,好象一个特别熟悉的声响,强烈要求保持安静——这个声音被强灌进了那些残废士兵的耳朵里。军事撤退!他们退向不同的方向,但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些残废军人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踢着正步下场,一边仍然是单调的风琴和粗野的歌声:“我们要打败法兰西……”去看马戏的人们又涌上舞台。]

一个女工:(对另一个女工说)就算我把这件衬衫拿到当铺里去,您可别以为,我的衣橱里就没有衬衫了……我还有一件昂贵的、高档的丝织披肩呢…是我外婆留下来的…可它放在家里一钱不值……那一定能抵好几件衬衫呢……(她们走过去。)

[格罗斯汉和葛蕾忒·亨克曼从另一边上。]

葛蕾忒:(仍被格罗斯汉紧紧搂住,但她抗拒着)不…不!
格罗斯汉:要是叫他发现你怀孕了呢?
葛蕾忒:他会宽恕我的…他是个好人……
格罗斯汉:他会把你的大肚子揍扁的!
葛蕾忒:这是我的命……现在我明白,上帝要怎么发落我了。上帝并没有彻底抛弃我。上帝要让我赎罪,我要恭顺地承受这一切。我要好好地伺候欧根,就象是把他当成我的救世主那样!
格罗斯汉:我会去找他…这就去……
葛蕾忒:我们两个一起去——
格罗斯汉:——好对他说,你欺骗了他……?
葛蕾忒:你干吗要威胁我呢,保罗?我不会跟你走的。我的生活从没属于过我自己。小的时候,我总是对生活有所期待。后来我远远地看到了它。可当我有一次想要抓住它的时候,我想我的手太粗糙、太肮脏了,而生活看起来总好象是穿在丝织的裙子里面……我就再也不敢把手从围裙下面拿出来了。为什么要让每一个人都看到我的手呢!?今天这生活属于我了,因为它也是一样的肮脏,它不值得再去碰了。
格罗斯汉:(恼羞成怒、大为光火)见你的鬼去吧,你这扭捏作态的蠢女人!女人有的是…我只要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她们就象蜜蜂看到蓝色花朵一样扑上来……

[他们被人群挤开。马戏场主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亨克曼和他在一起。]

马戏场主:女士们,先生们!来呀,快来看呐!包你大开眼界!

[舞台暗。]

[NextPage]

第四场

[舞台提示:一个小酒馆内。吧台后面,一个肥胖的老板娘热情、友好地招呼着客人。客人们坐在没有铺桌布的木桌旁。马克斯·克纳迟、彼得·因默格赖希、塞巴尔都斯·辛厄戈特,还有两个人——一个泥瓦匠、一个砌砖匠——站在吧台前。幕布还没有拉开,观众已经听到争吵的声音。]

泥瓦匠:就算再来一百次革命又能怎样!革命什么也改变不了!装潢工人要好过粉刷匠,印刷工人好过裱糊工人,排字工好过制表工,铜匠好过锅炉工,受雇的马车夫好过一般的赶车的。我们永远是泥瓦匠,而你们永远是砌砖的。
砌砖匠:愚蠢的虚荣!可笑!自大狂!我们跟你们坐同一张桌子。我们就是下贱的砌砖匠,而不是好出身的泥瓦匠!我们很自豪自己是砌砖匠——没错,就是砌砖匠!
泥瓦匠:泥瓦匠的工作,那是艺术!砌砖匠的活儿,有这顿没下顿!
砌砖匠:我们可是跟你们一样辛勤工作,没什么区别。
泥瓦匠:拿事实说话!没打仗之前怎么样呢?我们的合同工资不是比你们的要高出五芬尼吗?你能说那不就是证明?泥瓦匠,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吧!要是你指望我会去接你们砌砖匠的活儿,我的小儿子非得笑趴下不可!我们的声望没人能比得上!革命也改变不了!

[他们付帐,往外走着。]

砌砖匠:自夸自大的泥瓦匠!
泥瓦匠:没头脑的砌砖匠!
砌砖匠:是吗,泥瓦匠大人!
泥瓦匠:嫉妒!纯粹是嫉妒,你这可笑的砌砖匠!
马克斯·克纳迟:无产者联合起来!无产者已经觉悟!无产者没有阶级区别!——见它的鬼去吧!(注意到亨克曼,他刚走进来坐在一张没人的桌子旁。)欧根·亨克曼!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亨克曼:(断断续续、声音沙哑地)我的嗓子干得要命。我觉得里面,有一股苦味儿,就象动物的血……一股恶心的、有毒的苦味儿,快要把我的喉咙给撕碎了。……我得喝点儿酒……上帝,我可不是戒酒论者——这个你用不着吃惊!
马克斯·克纳迟:吃惊?我才不会呢。我有什么好吃惊的?我要下酒馆,都用不着找什么“有苦味儿的毒药”这样的借口。回家一进到厨房——那儿既是我们的客厅,又是我们的卧室,我们的盥洗间,还有我们晾衣裳的阁楼……一看见我那可怜的孩子们……一想起我老婆,她成天吵啊吵的……我转身就下了楼梯,到海因利希这儿来找我的解脱了!不过说实话…我们男人也不是没有责任。我们总是懒得说话,懒得说。每次集会的时候我们都能冲着不认识的人大谈特谈真正的新生活……可对着自己的老婆,我们一个字也懒得说。

[马克斯·克纳迟说话的时候,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走进来。]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听到最后一句话)是啊,今天只有那些住在宫殿和别墅里的人才能享受到幸福。在那儿他们有二十间房,可他们还觉得不够住的。然而这场战争动摇了他们宫殿的基石,它已经噼啪作响,墙上都能看见裂缝了。他们的膝盖已经发抖,坏透了的良心让他们睡不着觉,他们脸色苍白、牙齿打颤。天要亮了,我们已经看到了曙光,同志们!
塞巴尔都斯·辛厄戈特:你看到的光不是真正的光。你的光,只是上帝之城门前的闪光。你似乎是说,每个工人都是党的战士。这儿有很多工人,他们追寻的理想却完全不同。他们早听腻了你这一套啦!
亨克曼:你说到幸福,温伯施魏尔特同志。我一直在冥思苦想的就是这个:幸福到底是什么?还有…你知道…我已经有答案了:我们没办法让每个人都得到幸福。……我想真正的幸福…所谓的幸福就是(沉沉地吸了口气)人要么就有,要么就没有。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你这都是资产阶级思想,亨克曼同志。你的话在我听起来真是可笑。(带着群众集会上演说家的激情)新的社会秩序是从生产关系的历史发展这一母腹中诞生的。打个比方吧:东海和北海不断地侵蚀着陆地,而我们在内陆却不会注意到;同样的道理,我们不知不觉地就会发展到社会主义社会。这不是幻想!这是被科学所证明的!……就象党的决议一样,非常简单!怎么会得不到幸福呢?首先,我们不会再生产丝织衬衫——就为了几个懒惰的太太要穿丝织衬衫吗?我们要生产的是价格低廉的羊毛衫,给那些根本没有衬衫的人们取暖蔽体。于是便出现了由理性所主导的生产关系。一句话:一个理性的人类……而这个理性的人类将创造一种幸福的此在。而人类也就此从必然王国一跃进入自由王国。这其实非常简单。(转向马克斯·克纳迟)但另一方面,有些人认为他们可以跨越过历史发展的过渡阶段——就象那些来自东方的激进主义者和空想家,他们总想把这种观念凌驾于科学之上……
马克斯·克纳迟:我早知道,你走火入魔了。就跟你真地找到解决方案了似的!你就差戴上一顶教宗的四角帽了,我亲爱的。你们低头看看老百姓想要什么吧!要是老百姓根本不需要革命,你那些个什么“关系”全不顶用!如果老百姓希望革命,无论在什么样的“关系”里面他们都能开始新的生活。以前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他们并不指望着什么特别的“关系”。可你们呢?不负责任,只会盲从。即便那个“关系”成熟了,人们渴望着行动了,你们到了还是会否绝的。
塞巴尔都斯·辛厄戈特:可是你看到的光并不是真正的光,马克斯·克纳迟。我已经醒悟了,同志们。我已经看见那光亮在闪耀——那是天堂里的光,我要跟随它的指引去朝圣。
彼得·因默格赖希:对我来说全都一样。我只想要自己清净…要是谁搅了我的安宁…那就试试看吧!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你不是党员,克纳迟。你是无政府主义者……没有入党的人,就不会有责任心。我犯不着跟你拌嘴。你还是先买一本党章看看吧。还有你,辛厄戈特,你还没觉悟呢。你缺乏阶级意识。我再说一遍:生产关系!其它一切都很简单。
亨克曼:(回应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也许那是简单的。照你说的,很多事都是这么简单。……你说的正是我的心里话。……有穿羊毛衫的,有穿丝织衬衫的。人在饿肚子的时候,就没有善良可言。……人先得有的吃、有的住,再对自己好一点儿,否则你就别指望他善良。……也许我太迟钝了,不能象你看得这么清楚,理解得这么准确,一切尽在掌握。……你是支部委员,所以能这么敏锐地抓住重点……(这时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感到受了打击,做了一个表示不快的手势。)不,我可不是在说什么反对党的话。党对于无产者和对于资产者,意味是不同的。对于资产者来说,它就是党,仅此而已。对于无产者来说,当一个人把他的思想、他的信仰托付给党……尽管她满是污渍…尽管她沾满泥泞…她意味着更多。……可是请告诉我:…当一个人病了…人总要生病的,身体内部无法治愈的病症…或是受了外伤,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那些理性的“关系”能使这些人幸福吗?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亨克曼:是的,我在说我自己在战争中受的伤…我的头脑,有点混乱不清……每天早晨起来,我都得费很大的劲把闯入我的身体,从里面打击着我、拍打着我、触动着我的所有那一切,都要用一两个词、一两句话整理清楚。……生活是如此的怪诞…这么多事情都强压在一个人的头上,使他根本无法理解,把握不住。在这一切面前,他所感受到的只有害怕。……人根本看不到意义。……他会自问:人真的能把握住生活吗?那可不是象人鼓起勇气就可以把大海舀干……生活并不真的象是人们理解的那样,它是不真实的,人并不能把握住它……人只有这样活下去,可是当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它又不象是他生活过的那个样子了……不只一次地他对自己说: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凑合活着得了,就是这么回事儿……谁要想搞清楚到底什么是“真实”,那他就象是要从一棵正在生长的李子树弄清楚真实的含义一样……直到我给自己理出个头绪……早晨起床的时候,他的生活是一团糟,晚上上床睡觉时,他的生活还是一团糟。…就好象回到了上帝创世纪之前……你知道…我是想给自己找出一个清楚、明白的解释……还有,我们还有很多在战争中造成的残废——在他们又会怎样?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社会救济自然会让这些人吃饱穿暖,让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幸福地生活。
亨克曼:比如说一个人要是失去了胳膊呢?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那就给他安个假肢。这样就使他也能工作,只要分派给他轻一些的活儿干就是了。
亨克曼:那要是一个人没有了腿呢?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社会也会象救助没有胳膊的人一样地救济他。
亨克曼:可要是他的灵魂出了毛病怎么办呢?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干巴巴、没有感情地)那就把他送进疗养院——但不是那种疯人院,疯人院里的看护会把他当作一头牲口来对付的。而在疗养院里,病人会得到有爱心的护理,会得到精心照料,会被当作人来对待。
亨克曼:我说的不是那些头脑出了毛病的人……我指的是身体健康,可他们的灵魂还是生了病的人。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没有这样的事!有着健康体魄的人,也一定会有健康的灵魂。人类理性会向你说明这一点的。要是他的头脑有病,那就把他送进疗养院。
亨克曼:还有一个问题。现在有一个人…他在战争中…(咽了口唾沫)比方说…只是打比方…他的生殖器…生殖器被打坏了……那么…在新的社会里,又会怎么样呢?

[彼得·因默格赖希轻声格格地笑。]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用手帕擦擦额头的汗)你没完没了问的都是什么问题呀?我觉得热了……这没什么好笑的,因默格赖希同志。这种事儿也是会发生的。
马克斯·克纳迟:碰上这种事儿人家哭都没地方哭去,哪还笑的出来?
塞巴尔都斯·辛厄戈特:天堂之光会以慈悲的爱来关照那个人的。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这个问题,我是要回答你的…我是要回答你的…唯物主义科学认为,就我所知,这个问题并不……噢,我这笨蛋!哈哈哈!现在我知道了,未来的社会根本没有战争。还是理性能为我们说明这一点!这非常简单。
亨克曼:这并不简单。假如新的社会到来了,这样的残废人能在那个社会里生存并得到幸福吗?不管他是被机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失去了他的…他的…他的生殖器。他怎么会幸福呢?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又是一个问题,一个见鬼的、棘手的问题。
马克斯·克纳迟:他是钻牛角尖。人要什么都不想,就最幸福了。而我们无产阶级在革命斗争中,根本用不着去想这种钻牛角尖的问题。那些撞上这种事儿的人,就当是做了牺牲吧。无产阶级要有牺牲精神。
亨克曼:我也是这么看的。可是人还是会思考这样的问题的。这样的问题是生活的一部分。既然我们已经谈到了这个问题,我就会给你们答案。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他曾经是一个男人,没什么特别的一个男人。他不是领袖,只是群众中的一员,一名工人。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很想念他。他结婚有二十年了。他是在工厂里认识他妻子的。他们曾经是美满的一对儿。当我看到他们时,别提多高兴了。她是一个温柔的妻子,他是一个钢铁铸成的汉子…充满力量……当那场伟大的“英雄战争”爆发,他妻子把他送上了前线。他成了一名步兵。他没有孩子。他没钱供养小孩儿。原来在家的时候,他一直很爱他的妻子,他妻子也知道这一点。而当他上了战场,还总是在想象中看到他妻子的样子,那么善良…那么可爱…一想起他的妻子,他就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他一直想着她。他渐渐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个孩子!不只一个孩子,而是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孩子!小男孩儿,小女孩儿!他的妻子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他忘了,在一个工人家庭要是真的有了那么多孩子会是怎样。关于生活、关于自然、关于大地、关于森林——我们都一无所知!我们整个礼拜都受着苦役。到了礼拜日我们就去潮湿得发着霉味的电影院去看那些虚假、造作的电影,讲的无非是富有的贵族老爷怎样把一个贫穷的姑娘从泥泞的街上拯救出来——这类电影全是这样的胡编瞎扯。上帝啊,我们该怎样生活啊!我们所拥有的只是生活的替代品,而不是真正的生活。一种机器式的生活。……在一次战斗中,他挨了一枪。这一枪能让他回家了,他想,而且他算是万幸!他正好没有休假。当他在野战医院里醒来,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他摸到下腹部裹着纱布。啊哈,他想,是腹部中弹了。这时他听到邻床一个声音说:“我们的太监也醒了。当他看到他们伤着他哪儿了,他准会大吃一惊的。”他们是在说我,他想。他们为什么说“太监”?他全身僵直地躺着,很快眼睛又闭上了。人一看到什么不愉快的事,自然就会把眼睛闭上。他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他知道了那件事。起初他大喊大叫,嚷嚷了一整天。…象一头被刺痛的公猪…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他的高声尖叫发出的是假声。所以他又沉默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可是当他试着去想她的时候,他的眼睛同样又闭起来了。僵直地躺在那里,就好象没有了意识一样,就象他刚接受手术后第一天那样。……他想上吊自杀,却又缺乏勇气。……他回家了。他最先找的人是我。我们是好朋友。他该怎么办?怎么对他妻子说?那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现在你是这样一个,我想,这样一个……我同情他。单独跟他在一起,我也有一点厌恶他。……当我仔细想想,我发现他的处境…很可笑。我不知道该给他什么建议。我留意着他,也留意他的妻子。我看到了他遭的罪。人们相互之间还能看到什么?你坐在那儿,而我坐在这儿。我看着你。可我看到你什么呢?我看见一两下握手,听见一两句谈话。这就是全部了。…人们相互之间什么也看不见。…人们相互之间什么也不了解。……(爆发)他一定是下地狱了!他一定在流血!在流血!在流血!…要是他能活下来,那可真是个奇迹。……可是有一天他来找我,我马上注意到,他变好看了。人们一般不会说一个男人好看,但他的确是的。你会有这种感觉,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富有的人,一个幸福的人。可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妻子没有鄙视他,他的妻子没有恨他,他的妻子没有嘲笑他。……他允许妻子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毕竟,她是一个健康的妻子,而他是一个残废的丈夫。……但他知道,妻子爱着他,不顾一切地爱他。他的妻子爱的是…我只能这样说…不要以为这不可能…他妻子爱的是…他的灵魂。

[沉默。]

[保罗·格罗斯汉走了进来,显然是喝醉了。]

格罗斯汉:晚上好。你们在这儿干吗不说话!来点儿音乐,音乐!

[保罗·格罗斯汉往留声机里投了一枚金币。留声机怪声怪气、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奏的是一支行军的鼓乐。——格罗斯汉在亨克曼那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格罗斯汉:晚上好,欧根!
亨克曼:晚上好。
格罗斯汉:(因喝醉酒而口齿不清)你的葛蕾忒要离开你…你这个…哈哈…你这个德意志的英雄!
亨克曼:你这是什么意思?
格罗斯汉:你这个德意志力量的肉身象征!哈哈!生吃活老鼠!哈哈!
亨克曼:你怎么知道的,保罗?小点儿声…我干的那件事情太可怕了,那种可怕都不能用言语来表达。我宁愿咬穿自己的喉咙。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能做的。而我就干了这么一件。……我怎么向你解释呢?…葛蕾忒很痛苦,抚恤金不够家用的。我们都失业了,我也没办法。可你知道,要是基本生活都没有保障,女人们很容易把怨气撒到她们的男人身上。她本不该受那份儿罪!所以…你对葛蕾忒什么也不要说。答应我,你发誓。
格罗斯汉:我答应你。
亨克曼:葛蕾忒是有点儿爱大惊小怪。她要是听说我去吃老鼠血……我不知道…那会使她感到恶心……
格罗斯汉:(突然翻脸)你…什么威猛的男人,什么德意志的英雄——全是骗局。警察怎么不来调查你呢?
亨克曼:(疑心地)你怎么能这样说?
格罗斯汉:我怎么能这样说?那是事实!我还要告诉你,为什么我可以对你发誓不说出去:因为葛蕾忒她自己全都看见了。
亨克曼:(激动不安地)那她说什么了?她哭了吗?…说呀…说呀……
格罗斯汉:哭?鬼才哭呢!她笑啦!起初她觉得恶心…后来她就笑啦……
亨克曼:(失控)起初她觉得恶心…后来她就笑了…笑…笑了…笑了…哈哈哈…笑了……
格罗斯汉:这样一个…一个…不可笑吗?…哈哈…说什么“最强壮的人”,其实呢,根本都不是男人!根本不是男人!
亨克曼:(又极平静地)谁…谁告诉你这个的?
格罗斯汉:谁告诉我的?葛蕾忒。
亨克曼:什么时候?
格罗斯汉:就在马戏场前面。
亨克曼:你们怎么会去看马戏的?
格罗斯汉:难道年轻的女人应该象修女一样过活吗?我们怎么会去看马戏?——这话你就不该问!你也不害臊!
亨克曼:害臊?我为什么要害臊?
格罗斯汉:难道该害臊的人还是我不成?或者是葛蕾忒?谁给你权利拴住你的老婆的?那已经完全可以构成离婚的理由了!即使是天主教会也不会不认可这样的离婚的。
亨克曼:(平静地苦笑着)你看,我已经全都给忘了。当初是祖国把我派上前线,使我致残的。当我成了一个废人,我妻子就有了合法的离婚理由。我把这给忘了。这世道就是这么安排的。…可是你做了些什么呢?…我是说和葛蕾忒?
格罗斯汉: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亨克曼:你有那个权利。跟我确实不相干。我全部的存在意义,就只是个合法的离婚理由。……但是我们假设葛蕾忒是一个陌生女人,而我是你的朋友。你会怎么做?
格罗斯汉:(强硬地)找我的乐子呗。
亨克曼:葛蕾忒可不是一个妓女。…我是说…我们心平气和地假设,如果事情接下来是这样……丈夫给了这个葛蕾忒自由,那么你会娶她作你的妻子吗?
格罗斯汉:她才不会愿意呢。她也只是找她的乐子。你知道的。等她跟我这儿找不到乐子了,那我就让她去做站街的妓女。……那我可就一举两得喽……
亨克曼:(强压住怒火,轻声地)你…你这个无赖!
格罗斯汉:本来…本来…我就是一个无赖。
马克斯·克纳迟: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事在酒馆儿里闹闹吵吵的?回家跟老婆吵去!
格罗斯汉:我们没吵,我们只是在笑。
马克斯·克纳迟:好吧,让我听听,你们在吵什么?
亨克曼:(一把抱住格罗斯汉)保罗…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要为葛蕾忒想一想,别说!
格罗斯汉:…我总算是见识到了世界上最强壮的人——一个超人!他生吃活老鼠……
马克斯·克纳迟:只有在欧洲才能欣赏到这场面!
格罗斯汉:等我再仔细一瞧这个壮汉,咦,我认识他,就大声笑了起来:这位世界上最强壮的人是我的一个熟人,可他那两个玩意儿……(做开枪射击势)砰!啪!……他根本就不再是个男人啦,他变成了一个太监!

[所有人,包括塞巴尔都斯·辛厄戈特、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全都怪声狂笑起来。这笑声让深受伤害的亨克曼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格罗斯汉:(在笑声中大喊)这个人…这个人就是——

[这一瞬间亨克曼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束追光照着他。]

亨克曼:(开始时慢吞吞地,因备受痛苦而寻找着词句,最后则简捷有力地)这个人就是欧根·亨克曼!现在你们笑吧!你们,你们所有人,笑吧!就象我妻子那样笑吧!尽情笑吧!你们从没看过的这样一出好戏!往这儿瞧,站在这里的就是活现的一个真正的太监!你们愿意听我唱歌吗?(用假声唱)“当人们离别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要哭”…我唱的不如一只刺瞎眼睛的金翅雀好听?…你们这些傻瓜!你们哪里知道一个可怜虫的痛苦?你们看看为了建设一个新的社会,你们自己先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们打败了资产阶级,却自我膨胀,就象他们一样的傲慢自大,一样的自私自利,一样的懒惰懈怠!一个人憎恨另一个人,只因为他加入的是另一个党派,只因为他效忠于另一套政纲!不信任别人,也不信任自己。你们的行动,没有一次不是在内讧与背叛中流产的。

你们总是在高谈阔论,嘴里说着漂亮话和神圣的语言,空谈永恒的幸福。只有健康的人才会说漂亮话!你们看不到自己的局限。对有些人,没有任何国家、任何社会、任何家庭、任何团体能够给他们带去幸福。你们停止治疗的地方,我们的疼痛才刚开始。

    那里站着一个孤独的人

    那里打开了一道深渊,叫做:没有慰籍

    那里拱出一座天堂,叫做:没有幸福

    那里长成一片森林,叫做:嘲弄与讥讽

    那里汹涌着一片大海,叫做:可笑

    那里堵着一片黑暗,叫做:没有爱情

    那么谁来拯救我们呢?

[几秒钟的沉默。亨克曼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

马克斯·克纳迟:你到哪儿去?
亨克曼:(仿佛看到了那幅画面,声音变得扭曲)我的妻子笑了!

[迅速转入下一场。舞台上透进一层曙光,那几个人物只有轮廓可以辨认。]

米歇尔·温伯施魏尔特:(冲向门口)亨克曼!亨克曼!…他走了…谁能料得到呢?……我们生活的这个可耻的世界是罪恶的!
塞巴尔都斯·辛厄戈特:(狂喜地)我的天堂之光已经熄灭!我嘲弄了一个上十字架的人!
格罗斯汉:(喃喃地,带着哭腔)我说,得有人帮帮他……
彼得·因默格赖希:你知道那件事,格罗斯汉?……你是一个恶棍!
马克斯·克纳迟:(猛地站起身来)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不简单!……算帐,海因 利希 太太!

[幕落]

[NextPage]

第三幕


第一场

[舞台提示。西区的一条街上。黄昏,幕启后观众看到前景中亨克曼紧紧抓住一杆路灯,一个小男孩走到他面前。]
小男孩:姐姐十三岁了。
亨克曼:(心不在焉地)那很好。
小男孩:姐姐很漂亮。姐姐刚满十三岁。
亨克曼:(机械地)你饿吗?
小男孩:姐姐有她自己的家了。姐姐刚十三岁。

[亨克曼在一个摊铺上买了一块蛋奶烘饼给小男孩。]

亨克曼:你姐姐刚满十三岁……那你多大?
小男孩:七岁……(开始吃饼)谢谢咯……可是跟您说话没意思……哎,您可真木……您也不懂我在说什么……(小男孩走掉了。)

[路灯亮了。街上人来人往。马戏场主身穿双排钮的燕尾服,头戴大礼帽,略带醉意地上场。]

马戏场主:瞧瞧,这是谁呀?这不是亨克曼吗?哈罗,亨克曼!您可不该在大街上露面。稀罕物是不能世俗化的。象您这样的人,不买入场券那可欣赏不着。看您这大块头!有您这号人物,可以征服欧洲了。有您这号人物,可以第二次发现美洲大陆……您呆呆地看什么呢?站在这儿象个幽灵似的。
亨克曼:导演先生……世界大屠杀又开始了!导演先生,您往四下里看看吧!往四下里看看!我也是刚刚才睁开眼睛,导演先生。他们刺瞎了我的眼睛!刺目的光!黑夜!黑夜降临了,黑夜降临了!
马戏场主:伙计,刚从酒馆儿里出来吧?都是劣质烧酒闹的!亨克曼,听着!听听我的建议!一瓶葡萄酒胜过五升烧酒呐!烧酒对酒店老板是好生意,可对顾客那就是最要不得的花费了。
亨克曼:不,导演先生,顾客觉得值。他们刺瞎了我的眼睛,我能看见了。我一下子就看到了真相,赤裸的真相。我看见了人类!我看见了时代!导演先生,战争又来了!在一片大笑声中人们自我屠戮!在一片大笑声中人们自相残杀!
马戏场主:那多棒啊,您又能看见了。您还要看到,没有人在想战争的事。今天您顶多花十个芬尼就能逛一回战争暴行蜡像陈列馆。得了!现在的欧洲,文化才是决胜的关键。你从中可以百分之百地获利!大家都跃跃欲试的,拍着大腿又唱又跳。睁开您的眼睛吧。人必需有所成就!成就!这才是我们的时代精神!干什么都成啊:世界拳王!民族领袖!外汇投机商!赌博公司老板!赛马骑手!放高利贷的!脱衣舞女!煽动复仇的人!内阁总理!香槟酒场主!先知!男高音歌唱家!部落头领!反犹主义者!——买卖兴隆啊!必须学会利用这大好的经济形势!无论你有多脏你都可以把自己漂白一新!至于伦理道德,都跟着每一笔钱免费搭配奉送啦!哈哈!有一次在汉堡,我钓上了一个黑妞儿……那可是匹种马,我跟您说吧!……明天可得准时!
亨克曼:导演先生,我不干了。
马戏场主:开玩笑!多赚啊!您可是刚上了正道儿!现在还给您配了音乐!(唱)“忠诚地引导”…咔哧!第一口!…(又唱)“领您进入”!…我亲爱的观众,到这儿来尝一口鲜血吧!…(又唱)“这里有爱的恩赐保佑您”…谁再来一口,谁再来舔一下?……大力士,回家睡一觉,什么内疚啊、羞愧呀就全忘了!
亨克曼:说什么也没用,导演先生…我不来了…我拿的订金会如数还清的,导演先生。……我不能让人戳着我脊梁骨说,我给那些不知道我怎么回事的人蒙事骗钱。一切都应该还其本来面目。
马戏场主:什么?假正经是您的怪癖吗?不,亲爱的朋友,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是谁签了整个演出季的合同的?!您还是我?!(粗蛮地)伙计,我要让您吃点儿警察的苦头您才肯干吗?伙计,契约是市民社会的基础。伙计,您侵害了国家的神圣财产。伙计,有国家的力量给我撑腰呐!没有例外,伙计!要么您明天准时到场,要么警察就会登门拜访了。(声音变柔和了)别扭扭捏捏的了,亨克曼,我这是好意。我能保您免受牢狱之苦。
亨克曼:您看,导演先生,您说到了监狱。那些老鼠和耗子,在我咬穿它们喉管之前,它们也是关在监狱里的。很多没有犯法的人也坐牢了,只能在监狱里自由地走来走去,就象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那些铁窗透不进一点光亮,那些墙把活活的生命封死在里面,那些铁链都长进了肉里。您吓唬不了我,导演先生,甭管怎么说,导演先生……(仇恨地尖叫)您…您就是魔鬼!魔鬼就是您!您喂人们吃血!您阉割了人们!我…我…噢我……可即便没有您,也总会有别人来扮演您的角色!他们会变成您的。……您知道吗?就有那么一个女人,她笑话大力士来着。这女人就是我的妻子。(愠怒地)尽管笑吧,女人。这会儿她又哭了。可是…他们的耳朵用蜡给塞住了,用蜡……笑声和嘲讽捏成的蜡。
马戏场主:(惊愕地)一个人竟会这样看待自己!这家伙怎么整个变了个人似的!本来他一句话蹦不出仨字儿来,这会儿他倒做起煽动性的演讲来了!……我在做什么?我是谁?我就象每一个塌实肯干的实业家一样,利国利民……(和蔼地)您不会当真吧,亨克曼。您是魔障了,亨克曼。明天我们再谈。在马戏场里面您又会跺着脚狂欢了。不然的话人就要被压垮啦。象您这样的天才!……明天见,您是演出季的高潮!明天见!(马戏场主下场。)
亨克曼:(独自一人)明天见…象他说的…明天。就好象真会有明天似的。噢,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噢,那道光!噢,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亨克曼彻底崩溃。报童们上场。]

第一个报童:副刊!绝对刺激!维多利亚酒吧开张!裸体舞蹈!爵士乐队!法国的香槟酒!美国的调酒师!
第二个报童:晚报!最新消息!加利岑犹太人大屠杀!犹太教会堂大火!上千人被活活烧死!
一个声音:太棒了!所有犹太人都应该送去加利岑。
第三个报童:特莉娅·特莱!欧陆最美丽的女明星!特莉娅·特莱出演犯罪片女主角:《杀死四十个男人的情欲女杀手》!刺激!血腥!鞭挞人的感官!

[他们走过去。]

一个小妓女:他是那么可爱、那么天真……我跟他待了一整夜,他只给我两个马克,我也很满足了……
她的皮条客:你要再跟个牧师的女儿似的,我就给你俩耳光子。我是让你寻找爱情去了?!……
小妓女:可我还病着呢……

[他们走过去。]

第四个报童:芬兰爆发瘟疫!母亲溺死了亲生孩子!最刺激的报道!无产阶级起义了!政府派兵镇压,以恢复秩序!一百辆装甲车开往芬兰!
第五个报童:德国的新精神!道德感复苏!上演动人影片:《我主耶稣基督的受难!》著名影星格林·格兰达主演救世主!二百万马克的大制作!加演卡篷铁尔和邓普西的拳击比赛!
第六个报童:二十世纪最大发明!路易士毒气!科技的奇迹!前所未闻的毒气!已装备空军飞行大队,有能力摧毁大型城市,做到人畜不留!发明者被授予全国科学院名誉院士!教皇颁发贵族称号!
第七个报童:美圆下跌!美圆下跌!出生率在增长!统计局最新数据!为人口学家热烈欢呼!
第八个报童:给穷人的风险投资银行!百分之百红利!解决社会问题,解决社会问题!

[两个老年波兰犹太人上场。]

第一个犹太人:我还能跟您说什么呢?他们殴打我们,在漆黑的夜里把我们从床上拽起来,他们占有我们的妻子和女儿……上帝在用苦难折磨我们。
第二个犹太人:什么叫苦难?我们是选民!书上称我们为选民。选民!承受苦难的选民!上帝施与我们的是什么样的慈悲呀!

[他们走过去。]

卖蛋奶烘饼的老妇:您可不能诋毁新的弥赛亚,亲爱的先生,您不能诋毁他。他又给了我们这些老婆子以希望。朝霞升起来了,预言中的犹太帝国临近了。
主顾:他还会从您这儿拿走您最后一点存款。
卖蛋奶烘饼的老妇:谁会在乎钱?亲爱的先生,一堆废纸而已。象我这样的老废物,还能糟到哪儿去?这世界上的瘟疫吓不住我。我早就够本儿了。噢,我的灵魂只向往着最后的解决。我知道,犹太帝国近了。

[他们走过去。]

[一个小商贩走到一个穿着立领衫、戴一只单片眼镜的男人跟前。]

小商贩:肾虚男人的最后福音:“做男人真棒!”
穿立领衫戴单片镜的男人:嗯……我用的是“在一起”牌子的。
小商贩:这药已经停产了。据说是卖得不好,缺乏蛋白质的废品。现在“在一起”是鞋油的商标。

[他们走过去。]

喊声:这里躺着一个人!
    象是被人打了!
    叫警察!
一个声音:他是游乐场的大力士!他吃了好多耗子的血!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一个拿着警棍的人:好一个斯巴达克团的畜生…这要是在普鲁士中部…哼,根本用不着审讯…塞一把枪在这个坏蛋的手里…让他自杀完事…他要不干就给他一枪托!他们早该服从命令:“德意志,德意志必胜!”…嘿嘿嘿…乌合之众必须学会服从…得拿鞭子在他们后面督着……
一个拿火焰喷射器的人:人们那么自由,得感谢监狱装不下了。给我们的命令是:把他带到下面那个街角…踢他的屁股让他跳起来…朝他背后一枪…因为犯人试图逃跑……

[从四面跑来几个站街的妓女。]

第一个妓女:把大力士送到我那儿去。把他送到我那儿去。我给他葡萄酒喝,在我那儿他会恢复的。
第二个妓女:不成…您把他送我那儿去!
第三个妓女:去我那儿!去我那儿!
第四个妓女:你这只老野鸡!到谁那儿也不会到你那儿去的!医院还没解除对你的观察呢!你就跟这儿摆来摆去的!

[第三个和第四个妓女扭打在一起。邻街传来军乐声。开始是鼓和笛,然后是配有大鼓的铜管乐,奏进行曲。]

尖叫声:士兵!士兵!乌拉!乌拉!

[所有人扔下亨克曼跑下场。街道一下子空了;街灯似乎随着军乐声远去而变小、渐暗。军乐声从远处传来。亨克曼站了起来。]

亨克曼:无尽的天穹在我头顶…永恒的星辰在我头顶……

[舞台暗。]

[NextPage]

第二场

[舞台提示:亨克曼家。马克斯·克纳迟站在桌旁等着。亨克曼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用纸包裹着的东西。他的眼神象着了魔似的,他的神态不同于先前的漫不经心。]

马克斯·克纳迟:我一直在等你,亨克曼……我想跟你解释一下,为什么……
亨克曼:没必要,我的邻居。理由说服不了人。感觉能说明问题。你知道……我这手里拿的是什么?
马克斯·克纳迟:我该怎么……
亨克曼:就是那个理由!没有许多的理由!仅此一个!我路过一个橱窗,不知道为什么我朝里瞥了一眼。不知道我是该放声大哭,还是大笑。我闭上眼睛,当时我想,我也许在做梦。当我再睁开眼睛,那个东西仍然躺在橱窗里。我走进商店问,他们为什么把那个摆在橱窗里。那是“阳物”!售货员说。看我没弄懂,他解释说:那是古希腊罗马人当作神来崇拜的东西。那女人也崇拜它吗?我问。对,那个人回答说:女人和男人都崇拜。它卖吗?是的。可以分期付款吗?他们不认分期付款。我说抱歉,工人通常习惯分期付款。我把手表留在了那里,买下了这尊神。

[亨克曼从纸包里取出一个青铜制的生殖器模型,把它放在灶台上,点了一支蜡烛立在它旁边。]

马克斯·克纳迟:(好心地劝说)你脸色不好,亨克曼……我看,你是生病了……
亨克曼:我很好。
马克斯·克纳迟:你知道…我是说…我陪着你,直到你太太回来。
亨克曼:两个贼在十字架上陪着……死的那个是犹太人。
马克斯·克纳迟:你想说什么?
亨克曼:一样的。你看到过街上的人吧?
马克斯·克纳迟:你问我的问题真可笑。
亨克曼:人走在街上就象瞎子一样。可有那么一次他看见了。克纳迟,他看到的东西很可怕。他看到的是灵魂。你知道灵魂看起来什么样吗?它是没有活气儿的,有一个灵魂是条肥肥的脖子,第二个是一台机器,第三个是一座计时钟,第四个是一顶钢盔,第五个是一根橡皮棍。……你刺瞎过金翅雀的眼睛吗?(不等克纳迟回答)母亲的罪孽会一直报应到她的第四代人身上的。书上不是这么说的吗?……晚安,克纳迟。一切都不要紧…我很清楚,我很清楚…那个理由…那些理由……
马克斯·克纳迟:也许我最好还是留下来。
亨克曼:只管走吧…走你的…葛蕾忒就回来了…我只是在酒馆里喝了些烧酒……
马克斯·克纳迟:那…晚安,欧根。
亨克曼:晚安,马克斯。…还有一个问题:你结婚多久了?
马克斯·克纳迟:二十三年了。
亨克曼:你想过要离婚吗?
马克斯·克纳迟:那种想法儿我当然有。但是人必须得相互适应。孩子是纽带。
亨克曼:纽带——孩子……离婚,就是把床和桌子分开,不是吗?
马克斯·克纳迟:是那么说。
亨克曼:你妻子虔诚吗?
马克斯·克纳迟:她没落过一回弥撒…人闲着没事儿还能干什么?得,她上教堂去,就打发了时间。…(在门口)晚安,欧根。

[马克斯·克纳迟下场。亨克曼一个人。]

亨克曼:除你之外再没有别的上帝。当他们朝着十字架顶礼膜拜时,他们是在欺骗自己、愚弄自己、蒙蔽自己。他们实际上是在向你祷告!每一次夏娃都是因你而净化,每一次我们的父都是把玫瑰花冠带在你的裸体上,每一次仪式行进都是献给你的舞蹈。你没有戴面具,也从不用伪善的言辞掩饰自己。你是本源和终点,开始和终结。你就是真理,你是民族之神……你摈弃了你的仆役,我的神,但是你的仆役却为你建造了一座圣坛……哈,我猜,你在笑呢!笑吧,大声笑吧!人们都在笑我,而且毫无理由。现在你也笑了…你一直在笑。你有权利笑我。

[楼梯上有响动。]

亨克曼:葛蕾忒回来了…天黑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亨克曼老太太上场。]

亨克曼老太太:晚上好。
亨克曼:是你…晚上好,母亲。什么事让你这么晚跑到这里来的?你已经好久不在晚上出门了。是暖洋洋的夏夜吸引了你吗?…冬天燕子飞得很低,会有雷阵雨的。
亨克曼老太太:他回来了。
亨克曼:谁?
亨克曼老太太:父亲。
亨克曼:谁的父亲?
亨克曼老太太:你的父亲。
亨克曼:妈妈,你说什么?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我父亲就死了——这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亨克曼老太太:我骗了你。他是死了——对我来说他是死了。当时你才六个月大。我就是用这乳房哺育你的——今天它们已经干瘪、皱巴了。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来,喝得烂醉,怀里搂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他从街上带回来的。“老婆”,他冲我喊着:“今天去你爹妈那儿睡觉去吧。我的床上需要来点儿年轻、新鲜的血液。在你身边我感觉冷,因为你有了那个小家伙。”我就这样盯着他。忽然…我觉得站在我眼前的不再是我的丈夫,而是一头野兽,一头陌生的野兽,想要伤害我,还要把孩子从我这里夺走。我抓起一把餐叉对准他的胸口…他冲我大声笑起来,然后就搂着那个女人走了。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晚上他没有回来,第三天晚上他也没有回来。他把我遗弃了,就象是从来不认识我一样。为了不让你挨饿,我只好去站街了…我年轻的时候还不难看。可今天……
亨克曼:今天?
亨克曼老太太:他回来了。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身上长满了虱子。他混身浮肿,一脸病容,颤颤歪歪地摸索到我家来。他上楼梯的时候,我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我问他:二十五年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揍我?”他口齿不清地说,就象一个不幸的小丑儿。然后他说:“我回来,是要在你身边死去。”
亨克曼:你对他说什么了,妈妈?
亨克曼老太太:我让他脱掉衣裳,上床躺着;给他从抽屉里找出干净的换洗衣服,在灶上烧好热水,浴盆里放好香皂。
亨克曼:就是说你原谅他了,妈妈?
亨克曼老太太:(强硬地)没有,我不会原谅他的。我会照顾他,到他最后走。这是我做人的义务。当他死的那一天,应该由我来把他的眼睛合上,我不会让哪个陌生人代替我的。……但是他们抬着他的棺材送他到墓地去的时候,我要把门窗紧闭坐在家里,我不会跟着他们去送葬。(胜利地)让那些陌生人埋葬他吧!那才是为他对我做的这一切,我给他的报复!
亨克曼:(稍做停顿)什么事让你最痛苦,妈妈?是在你挨饿,而他却把工资都喝酒花光了的时候吗?
亨克曼老太太:不是。
亨克曼:是他从街上带一个陌生的妓女回来的时候吗?
亨克曼老太太:不是。
亨克曼:那是不是当他笑你,使你的灵魂在巨大的痛苦中挣扎的时候?
亨克曼老太太:对,就是那个,欧根。
亨克曼:所以你做的是对的,妈妈。我不会去看父亲的,而且我也会跟你一样不去给他送葬。

[沉默。]

亨克曼老太太:欧根…我需要一身西服给你爸爸。

[亨克曼从衣橱里取出一身西服,把他交给亨克曼老太太。]

亨克曼老太太:这给他穿很合适。…你知道,父亲对他的西服总是很挑剔的……葛蕾忒在家吗?
亨克曼:她一会儿就回来,妈妈……妈妈,你承受着你的痛苦,我承受着我的痛苦。你能把它说出来…而我,我却一次也说不出来。我总是害怕被人嘲笑。
亨克曼老太太:每个人都必须承受他的痛苦。那对他来说是逃不掉的。生活比我们强大,欧根。生活并不同情我们。……我得回去了。爸爸该饿了。晚安。
亨克曼:晚安,妈妈。

[亨克曼老太太下场。]

亨克曼:她的灵魂受了伤,在痛苦中挣扎,而他却在笑她——那才是最痛苦的。你听到了吗,你这伟大的神祈?你满意了?这儿已经有两条生命做了你的祭礼…父亲变成了你的妓女裙摆下的骑士,他的妻子变成了你的咕咕叫的笑鸽。我们是不是应该跳支欢快的舞蹈?下命令吧!我什么都行!二十芬尼的门票就能看吃老鼠血,为两个人的生命而起舞吧。哈哈哈……!

[亨克曼开始摇摆起手臂:起初很慢,随后变为飞快的舞蹈节奏。在那个阳物跟前他两腿交叉着蹦跳。]

亨克曼:快乐!快乐!乌啦!乌啦!快来吧,先生们女士们!现金!现金!给钱越多,节目越精彩!嚯嚯嚯!嚯嚯嚯!

[亨克曼跌坐在一张小板凳上。]

[片刻之后弗兰策进来。]

 
弗兰策:晚安。葛蕾忒在吗?
亨克曼:不在。
弗兰策:看你悲伤地坐在那儿……夏夜的暖风吹得多么醉人呐……我现在要跳舞去…你一起来吗?
亨克曼:你们这些人啊!噢,对不起…我的心思不在这儿。
弗兰策:那,欧根……
亨克曼:怎么?
弗兰策:欧根……
亨克曼:说呀!
弗兰策:你是所有人当中最强壮、最美貌的……
亨克曼:还有呢?
弗兰策:我只是想说……
亨克曼:说什么?
弗兰策:有时候我觉得葛蕾忒…她变得很爱发脾气…当然,她是我的朋友,可是我并不嫉妒你……(靠近亨克曼身边。)哦,欧根…哦,欧根…来吧。事后你就跟葛蕾忒说,你去参加一个聚会了,就说……呃,你明白我的意思!
亨克曼:你是想…今晚我们两个在一起?你是这个意思吗?可是晚上很热。在楼梯上会绊到正在发情、交配的猫。市中心的公园里,暖风醉人……
弗兰策:天这么热,都可以在市中心公园里的长椅上睡觉了。…哦,欧根……

[弗兰策缠绕着亨克曼,亲吻他。亨克曼推开她,大笑起来。]

弗兰策:(发怒地)你以为,我是在追求你吗?
亨克曼:你只在追求自己的情欲,女人。睡在市中心公园里的男人多着呢。公猫和母猫,公狗和母狗,都在发情呐。暖风醉人啊……
弗兰策:(破口大骂)看你下次来找我的!

[弗兰策跑下。]

亨克曼:哈哈哈!行尸走肉一样的亨克曼,居然还被当作一位神明!市场上立着一尊全裸的铜像。只有苍蝇围着它转来转去、嗡嗡地叫个不停!……快来看呐!包管惊奇!……我就是那个合法的离婚理由!

[片刻沉默。葛蕾忒上场。]

葛蕾忒:晚安,欧根。
亨克曼:(不抬眼地)“耶和华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那里。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么。”
葛蕾忒:是我,欧根。
亨克曼:“耶和华说,你作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
葛蕾忒:我给你买了几支花,欧根…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亨克曼:很多人都戴着假面具,这样他们在取笑别人的同时,又能哄骗住他……我谢谢你,葛蕾忒。你很善良,葛蕾忒。这些紫菀多漂亮啊!这些颜色让人看着多舒服啊!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多美啊……我们的新婚之夜,多么美好啊!
葛蕾忒:那时还是和平时期。
亨克曼:是呃,后来就打仗了。你说:我要是去参军,你会为我而骄傲的。我要上前线去的时候,你哭了。你是高兴得哭了,对吧,因为我参军了?
葛蕾忒:那时我们满怀希望!
亨克曼:是呃,五彩缤纷的希望,就象这些紫菀一样。但是,如果开满紫菀的花园是一处战场,而士兵都在往这个花园里扔手榴弹,那么这些五彩缤纷的颜色都会消失了。植物是这样,动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没什么区别……我曾经是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快乐地生活,无忧无虑!而你那时总是爱吃醋。
葛蕾忒:是的。
亨克曼:(僵硬地)可是今天你再也用不着吃醋了。今天你可以…笑了!

[葛蕾忒开始哭泣。]

亨克曼:喏,使劲儿笑吧!你哭了?又不是演戏!笑吧,女人,笑吧!你已经学会笑了!看着一个男人把他赤裸的、磨出趼子来的灵魂扔进阴沟里,你当然会笑的!省省你的眼泪吧!不如…让我们唱个歌吧!(用假嗓子唱)“薇利娅,噢,薇利娅,你这林中仙女”。你怎么不笑啊?(精疲力竭地)我已经按下开关了。
葛蕾忒:(两手紧张的平伸,抗拒着)噢,你又那样看我了……噢,在你面前,我很害怕……
亨克曼:害怕?无稽之谈!在我面前你有什么可怕的?我是个…根本…没有……
葛蕾忒:(连忙改口)不,不,我不害怕。我爱你,怎么会害怕呢?
亨克曼:女人,说实话!
葛蕾忒:我会说的。
亨克曼: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葛蕾忒:我很坏,欧根。
亨克曼:这会儿你不是又再骗我呢吧?
葛蕾忒:我很坏。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我没把持住。我既爱你,又不爱你……过去是我不对。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会爱我……
亨克曼:你跟保罗在一块儿,我插手了吗?如果你爱他,那当然是你的权利。
葛蕾忒:不…我不…
亨克曼:你还是快走吧,葛蕾忒,快走吧!…要么…还是我走……我什么都不要。家具都归你。再见。
葛蕾忒:欧根!你…你才是我所爱的人!我为了几个银币叛卖了你……我象一个坏女人那样对待你!
亨克曼:你…你…你这女人!这几个礼拜是谁教会了你欺骗?还是以前我根本充耳不闻?我从前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间屋子里?一切都颠倒了?我以为自己留养的是一只蝴蝶,它却长成了一条蛆虫!一只有眼睛的蛹。它能说谎,就象街上的妓女一样,为了生计她们不得不那样做。(暴怒)放开我,放开我的手!看着我伤残的身体,你不是感到恶心吗?可是现在,女人,现在我看着你才感到恶心!你的双手象癞蛤蟆一样,黏糊糊地真恶心!你的乳房,你的圆滚、丰润的、小小的乳房,象是烂泥塘一样!你的嘴,红润的、抹了蜜一样的嘴,是一潭臭水坑!你的身体,你的健康的身体、象鲜花一样绽放的身体……我再也不愿看到它!它就是在这种健康中腐烂的!在我眼里就象是一具死人的腐尸!
葛蕾忒:(跪下)你痛斥我吧!…责骂我吧!…打我吧!打我吧!……我该着如此!
亨克曼:你在年市的马戏场前都听到了,人家把你丈夫象一头牲口似的展览…你的丈夫把无辜小动物的喉管咬穿……为了给你挣钱!…你和你的情人站在那里,站在舞台前面一直…在笑…一直在笑!
葛蕾忒:那不是真的……上帝作证,那不是真的!
亨克曼:我不想再跟你说什么了。你不是象一个人那样撒谎,而是象魔鬼那样撒谎。再见!

[亨克曼转身要走。]

葛蕾忒:说话,欧根,说话呀…只是别走…所有的罪责我都承认…是的,在马戏场前我是笑了…我是笑了……就这样,哈哈哈!……
亨克曼:所以你必须为这件事去死,女人。不是因为你偷了人…那是你的权利…不是因为你欺骗我——你也把那看作是你的权利吧……你必须去死,是因为你在马戏场的舞台前笑我来着!一位母亲可以掐死她的孩子,别人没有权力朝她扔石头。可是如果她掐死了自己的孩子,看着孩子肿胀的舌头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还幸灾乐祸地笑…那就让痛苦烧灼着她直到世界末日!……冲我下跪干吗!要跪就冲它跪吧……它才是你的上帝,向它祈祷吧!……祈祷!

[亨克曼把葛蕾忒拽到阳物前面。他的呼吸因痛苦而变成了呻吟。]

[NextPage]


亨克曼:(停了片刻)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我不再是一个活着的人了,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错误!…我认得这双眼睛!…在工厂里我见过这双眼睛…在兵营里我见过这双眼睛…在野战医院我见过这双眼睛…在监狱里我见过这双眼睛。那是同一双眼睛。那是被追赶、被殴打、被折磨、被拷打的生灵的眼睛…是的,亲爱的葛蕾忒,过去我认为你要比我富有得多,而现在你是一样的贫穷和无助……是啊,只有变成这样,只有到这地步…我们才会成为兄弟姐妹。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可现在该怎么办呢?
葛蕾忒: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亨克曼:问题不在那里,葛蕾忒。那些问题我们现在都可以丢下不管。我们已经解决它了。你跟别人走了,有什么关系?你欺骗了我,又有什么关系?你笑我的时候,那又有什么关系?那都帮不了你。就算你穿着丝绸衬衫出门,住在一座别墅里,不停地大笑……一切还不都是一样?你仍然是个跟我一样的可怜虫。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吧,葛蕾忒……
葛蕾忒:这会儿我怎么能留下你一个人?
亨克曼:我们相互之间,从来都只是孤独一人。
葛蕾忒:那现在怎么办呢?
亨克曼:有一回,在六年以前,那时我的状况真是糟透了。只要看到别人吃饭,我都会饿得口水直流!当时我刚好路过富人区的幼儿园,看到一个孩子腮帮子鼓鼓的,大口嚼着黄油面包,葛蕾忒,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呀!人就是这样生了贪欲!从没有过一次饥饿让我感到这样疼痛!那个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着,这彻底激怒了我!我几乎冲上去杀死那个孩子,好让他停止在我面前大嚼大咽!
葛蕾忒:欧根,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亨克曼:我是可笑的,因为我自己也有罪。就在那些罪魁祸首——那些被称作政治家和将军的人——在他们引爆地雷要摧毁世界的时候,我本该去阻止的,可我没有那样去做。我和这个时代一样可笑,和这个时代一样令人悲哀地可笑!这个时代没有了灵魂,而我没有了生殖器。这有区别吗?我们各走各的路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葛蕾忒:欧根,你到底在说什么?
亨克曼:你是健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一个病人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在这世界上一个人只有是有用的,他才能活下去。如果他是健康的,那么他也会有个健康的灵魂。也就是说,有一个健康的人的理性。如果他脑子生了病,那就送他进精神病院。这听起来不够完整,但也并不错。一个病人什么也做不了,就好象是他的血液瘫痪了。他的灵魂,就象是一只死掉的云雀的翅膀,就象是关在动物园里、被人折断了筋脉的山雕。……好好活着,葛蕾忒,我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
葛蕾忒:你到底要怎样,欧根?…你到底要怎样?…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亨克曼:那跟我的病状无关。…跟我被摧残的肉体无关。…我从大街上走过,一个人也看不到……而只看到一张张鬼脸儿——咧着嘴笑的面孔。回到家,我看到的也是鬼脸儿…还有苦难…被刺瞎眼的造物的毫无意义、无穷无尽的苦难……我不再有力量了。不再有力量去奋斗,不再有力量去梦想。没有力量梦想,就没有力量生活。那一枪,就象是智慧树上的果实…所有我看见的都变成了知识,所有的知识都变成了对我的伤害。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葛蕾忒:你不是要自杀吧!…欧根…欧根…我没有在笑你!欧根!你听到吗?我没有笑你。你…我要留在你身边。永远!永远!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们两个人。谁也不会再感到寒冷。我身边有你,你身边有我……
亨克曼:你没有笑…看着我,葛蕾忒…我相信你,葛蕾忒…相信你…(温柔地吻她)一切都会好的…我身边有你…你身边有我……
葛蕾忒:(依偎着他)夏天来了,林中寂静无声。天上的星辰,挽手而行……
亨克曼:(挣脱开她)秋天来了,树叶在凋谢……星辰…还有仇恨,以牙还牙的仇恨……
葛蕾忒:(喊出声来)欧根!
亨克曼:(疲惫地)我知道的太多了!
葛蕾忒:(象一个无助的孩子般地哭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迷失在黑暗里了…我感觉到疼痛…我摔倒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伤害着我…好疼啊!好疼啊!…噢…噢…我是这样地害怕生活!想想吧!孤独一人!孤独一人的生活!在满是野兽的森林里就你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是善良的,每个人都撕咬着你的心。……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上帝决定了我的命运,我属于你。
亨克曼:违背天性的事,不可能由上帝造就。——试试吧,葛蕾忒,试试去争取…你是健康的…新生活刚刚开始…去争取一个新的世界吧…给我们的世界……
葛蕾忒:(肩膀抽搐着)如果我…如果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没有勇气,我已经垮了。(绝望地)我的上帝,我找不到我的方向了。我们掉进了一张网中,欧根,一张网。一只蜘蛛坐在那儿,她不会放过我们的。她用丝把我们缠住,我的脑袋都动弹不了了。我不再能理解这生活了…啊,把我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吧,你啊,我在天上的耶稣基督……(葛蕾忒拖着沉重的脚步下场。)
亨克曼:(独自一人)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在蜘蛛网里谁能辨得清楚?

[亨克曼把阳物包起来扔进灶洞里。]

亨克曼:你这骗人的神明!你这可怜虫!……(停顿片刻)如果事情就是这样的,谁有权利去审判别人呢?每一个人都被诅咒了,只能去审判自己……
拯救!拯救!这世界每一条街道上的人们都在呼唤拯救!那个法国人,他把我打成了残废;那个黑人,他把我打成了残废——也许他也在呼唤拯救……
他还活着吗?他又是怎样地活着呢?…他会不会瞎了眼睛、丢了胳膊、没了腿?他给我带来痛苦,而别人又会给他带来痛苦……
那么是谁给我们所有人都带来痛苦呢?…我们都是一个心灵,一副躯壳。有些人,他们没有看到这一点;有些人,他们忘了这一点。在战争中他们相互折磨,仇恨他们的上司,听从命令去杀人!…所有这些都忘了…他们又在受相互折磨,又在仇恨他们的上司,又在…服从命令,并且又在…杀人。人就是这样…如果他们愿意,他们是能够改变的。但是他们不愿意。他们把精神处以死刑,他们讥讽它,他们玷污了生活,他们把它钉上了十字架……永远都是在重复……
多么没有意义呀!在本来可以富有而不需要祈求上天的拯救的时候,他们使自己变得贫穷了…这些盲目的人呐!就好象他们是陷在盲目的旋涡里,几千年来始终如此!没有任何其它的可能。只能如此。就象同样的船,被抛入巨大的旋涡之中,相互碰撞而毁灭……

[外面传来声音。门被撞开。一群人涌入。在最前面的是马克斯·克纳迟。]

马克斯·克纳迟:你的妻子…从楼上…从楼上…从楼上…跳了下去……不要看…不要看…那太…太可怕了……

[人们把盖了布单的葛蕾忒的尸体抬了进来。]

亨克曼:(目光凝滞,表情僵硬)让我一个人…让我一个人…让我一个人和我妻子待一会儿……(恳求地)我求你们了。

[所有人走出房间。亨克曼走到屉桌前,拿出一捆细绳。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平静,他把这一捆细绳编成一根粗的绳子。]

亨克曼:她本来是健康的,可以冲破那张网。可我还站在这里…我站在这儿…可笑的大块头……总有人会象我一样站在这时代里。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偏偏是我呢?……这是没有选择的。这次碰上这人,下次碰上那个。……我们知道什么?…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一天天堂都会降临,每一晚洪水都会到来。

[幕落]

 (实习编辑:庞云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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