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春夏,“立陶宛戏剧”是一个强劲的话题,《英雄广场》《哈姆雷特》《马达加斯加》《三姊妹》《大教堂》等剧轮番在津京上演,让中国人对于这个人口不足300万、国土6万多平方公里的波罗的海沿岸国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其深受俄罗斯影响的戏剧传统,以及国家独立后执著于历史反思、现实思考、人性质询的戏剧艺术由衷赞誉。
对于匆忙看过的外语戏剧进行评判是冒险的,同样对于《大教堂》这样一部故事层面不复杂而意象内涵很丰富的戏剧进行评价,简直不啻找骂。好在正如法国文艺批评家法郎士所言,文艺批评本来就是批评家在艺术杰作中的冒险,因此从现象层面解读一番也就算不上冒犯。
《大教堂》显然具有隐喻、象征特点,这与其历史文化有关,也与其繁复的舞台布景有关:凭空垂挂的一道道铁链,与台面摆放的9条长凳,是戏剧表演必不可少的支点,而在北京的其中一场演出为了让它们运转起来,就推迟了一个半小时开始。如果没有立陶宛戏剧严肃的仪式感,没有观众足够稳定的心理期待,这个戏可能无法进入正常的观演空间。
《大教堂》(编剧:尤斯蒂纳斯·马森科维休斯,导演:奥斯卡·科尔苏诺夫)的戏剧叙事,时间模糊而空间辽远:在某个时期某个黝黑的夜晚,建筑艺术家劳瑞纳斯结束了在国外的漂泊,回到故乡维尔纽斯,这里一片废墟,垃圾遍地,混乱无序。忧伤的女人鬼魂般游荡,寻找她失去的孩子,人们传说她的孩子一直被压在坍塌的教堂的瓦砾中间。借助天边一束流星之光,劳瑞纳斯看到了大教堂辉煌的幻象,因此他立志要重建大教堂。如果说这是他的精神诉求,那么他还有一个现实渴望,就是见到美丽的姑娘耶娃——主教却告诉他,耶娃作为修女已经嫁给了上帝。
正如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在小说《大教堂》中所描述的那样:“在过去,人们盖教堂是为了更加接近上帝。在过去,上帝是人们生活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劳瑞纳斯重建精神家园的努力,却遭遇普遍堕落的社会积习及宗教权力的愚弄、压制。信仰、忠诚、友谊、真相、幸福、美丽,像一层层的冰霜逐渐融化,那些坚信不疑的东西,不过是空洞的谎言,是虚假的幻象,是幽闭灵魂的鬼屋,是钳制自由的铁索,执著于人道理想的艺术家只能在幻灭中挣扎,在反抗中怀疑,在痛苦中坚持。戏剧以视频影像展现的大教堂的崩塌,将人们一次次带入废墟,也带入沉郁和空虚。
《大教堂》的叙事中不乏真相被撕裂的恐惧与令人压抑的死亡气息:天使与魔鬼,不过是一个怪胎的两个脑袋;而毁灭与重建似乎是上帝手中颠倒的硬币。被人们当成精神支柱的大主教马萨尔基斯,其实是虚伪邪恶的罪犯:他将年轻姑娘耶娃长期囚禁在地下室,以满足个人淫欲;耶娃生下的孩子被其藏匿弄死。然而当被囚禁的耶娃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作为受害者的她却遭受了围猎般的追杀:为了维护虚假的宗教威权,众人竟用手中的石块将其打死。大主教的虚伪狡诈,激发了人们反抗的火花,在推翻他的秘密活动中,起义筹划者被拘捕并绞杀,而作为同犯的劳瑞纳斯却因自身名望被赦免,这让他被起义者误认为叛徒,而真正的告密者却在良心谴责下自缢。推翻邪恶统治的斗争最终获胜,大主教被杀,他那以偶人出现的尸体形象,落入战胜者手中,成为他们发泄愤怒的对象。
《大教堂》的主题显然并不只是表现邪恶势力的被推翻,而是要在大教堂的修建与坍塌之间,探讨幻想破灭后精神信仰的重建。该剧对社会生活的表现视角十分宽广,主教、市民、流浪汉、妓女等等纷纷登场亮相,圣歌的出现、盲人的吟诵,都强化着宗教救赎的意味。大教堂的每一块石头和立柱里,都潜藏着众人或崇高、或卑微的灵魂。革命之后,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出现在舞台上,以其符号化的功能宣告着苦难与死亡终将被重生、信仰、希望所战胜。而当获胜者侮辱大主教的尸体时,劳瑞纳斯作为人间正义和理性化身,阻止了人们不道德的行动,以宗教般的宽恕和悲悯对待死去的生命。《大教堂》以寓言般的戏剧意象,表现了东波罗的海沿岸历史文化被遗忘的面貌。而演员平实自然、准确生动的表演,也让人们对其经过专业训练的形体和声音所构成的艺术表现功力刮目相看。
《大教堂》令人称道的还有其舞台装置艺术的独特景观:在幽暗阴冷的光线之下,一道道金属链条自空而降,悬吊在观众面前,像锁链的森林,给人以沉重、密闭之感。舞台正中由铁链组成的圆柱形框架,是支撑大教堂的柱石,也是耶娃等人的灵魂祭台。舞台一角粗木搭成的高台,是典型化的世俗生活场地,这里上演着色彩斑斓的市井故事。台面上的9张长凳,幕启时成排直立,被主人公一一放平,它们变化的造型,时而像街市上的高墙,时而像教堂里的座椅,时而也像吞噬生命的一具具棺椁。坚硬而摇晃的铁链,随着光影的变化生成独特的舞台意象,像流星坠落时燃烧的辉光,像天人之间摇摇欲坠的信念,像抽打着人们灵魂的条条铁鞭,像锁扣住自由的藩篱锁链,它时而黝黑时而晃眼,时而真实时而玄幻,舞美对戏剧空间的重塑和表现令人赞叹。
1991年才宣布独立的立陶宛,长期处在德国与俄罗斯两个大国势力的夹缝中间,信念、理想与现实困境长期纠缠。因此,其社会思潮纷纭,焦虑与沉郁成为民族特点,而堕落与救赎、死亡与重生、毁灭与重建的价值思考,则令他们的戏剧充满了宗教意味和哲思内涵。
当然,此剧所涉及的宗教问题、民族意识、文化差异加上繁复内容、意象纷披、字幕零乱,比较容易造成观众理解上的困难。但是,人性的相通性总大过差异性,《大教堂》的舞台意象丛林,让我们摸索着穿过历史文化的鸿沟,对于它所表现的自由、真诚、救赎、责任、信念、重生等等,产生情感反应和心灵律动。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