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牟森
没有什么比一个民族进行了好几百年还没有完成的转型,更大、更复杂、更残忍的了。中国的社会转型,是最辽阔的史诗;呈现转型所带来的人际关系扭曲和人伦之痛,是最伟大的戏剧。曹禺的意义,正在这里。
曹禺一百年诞辰,很有排演他老人家剧作的冲动。排演不成,只好将这种冲动写在纸上。用一次纸上排练,向中国最重要的剧作家致敬。
《雷雨》(1933年)、《日出》(1936年)、《原野》(1937年)和《北京人》(1941年),曹禺一生,这四部戏最为重要,都创作于39岁之前,民国年间。
用这四处戏,排一个四部曲,题为“曹禺的四季”。
四季,是自然的,也是人生的,更是命运的。春、夏、秋、冬,史诗性的构造。我选择《原野》来表达春,《雷雨》表达夏,《北京人》表达秋,《日出》表达冬。
去除有一段时间,庸俗意识形态赋予曹禺剧作的各种遮蔽,还原这四部戏真实的近代史背景,将它们镶嵌回隐秘的历史深处,挖掘曹禺本人创作这四部戏的初始萌动和动机。
四部曲,只表现一个主题,转型之痛。1840年,到现在,中国其实只在进行一件事,转型。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从农业社会向工业和商业社会,从血缘关系向契约关系,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转型转不完。
中国的传统人际关系也在经受着剧烈的转变和考验,由此带来无数沉重的人伦之痛,曹禺这四部戏,对转型中近代中国的各种人伦之痛,做出了非常准确和深刻的反馈。
曹禺的伟大在于,借用经典戏剧的技艺,从希腊古典悲剧,到易卜生和契诃夫为代表的近代戏剧,将经典技艺与中国现实高超结合。此种完美,中国话剧史上并无第二人做到。
曹禺的伟大还在于,七十年时光过去,这四部戏的现实意义竟然还是如此触目惊心。仿佛昨日,依稀今朝,剧中人及其人际关系如现实中一样直接而鲜活。
《雷雨》中人伦之乱导致的悲剧,《北京人》中传统大家庭关系的衰败,《日出》中的金融、工商之乱,权钱交易,白露的混世之苦,包括翠喜等的皮肉生涯,都在我们今日的现实中举目皆见,哪里需要将它们名之为“旧社会”?
对四部戏中的人物关系进行聚合与互相关联,不对他们做任何庸俗社会学和庸俗人性论的批判与评点,借用曹禺自己的话,“用一种悲悯的心情”,超度他们。
曹禺说:“《雷雨》所显示的,是我所觉得天地间的 残忍……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
我想说,没有什么比一个民族进行了好几百年还没有完成的转型,更大、更复杂、更残忍的了。
中国的社会转型,是最辽阔的史诗;呈现转型所带来的人际关系扭曲和人伦之痛,是最伟大的戏剧。
曹禺的意义,正在这里。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