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开奇
爱尔兰这块戏剧文学的厚土孕育了多少伟大的戏剧家,王尔德、叶芝、肖伯纳、贝克特……,《枕头人》一剧的作者 — 出生于1970年的马丁. 麦克多纳,无疑又为爱尔兰增添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剧作家。在他二十六岁那年,他的《利纳讷的美人》由英国皇家国家剧院首演于伦敦,立刻获得了评论界与观众的齐声喝彩。该剧在伦敦与纽约热演,连获英国戏剧评论圈剧作家新秀奖、百老汇托尼奖等多项大奖。而麦克多纳的《枕头人》自2003年以来在伦敦、纽约与世界各地的演出引起了更大的轰动。这部关于一个作家因其小说引起儿童虐杀案而被审讯及秘密处决的故事获得了2004年英国奥利弗最佳戏剧奖和2005年美国戏剧评论圈最佳戏剧奖。同时,《枕头人》和麦克多纳此前的《荒凉的西部》《伊尼什莫尔岛的上尉》三剧在百老汇都获得了托尼最佳戏剧奖提名。
麦克多纳出生于伦敦南部坎伯维尔的一个爱尔兰家庭,在他的少年时代,父母亲移居回爱尔兰的戈尔韦,把他和他后来成为电影编剧的哥哥留在了伦敦。在高中求学期间,麦克多纳每年夏天在爱尔兰度假,这使他熟悉了爱尔兰西部的英语方言,这种方言日后成了他剧作的语言特色。离开学校后,十六岁的麦克多纳开始靠失业救济金度日。他这样述说当年的艰辛,“我失业了很久,在公司和超市里打点零工。”在随后的几年中,他开始写小说、电视和电影剧本。在看了马梅特的《北美水牛》之后,他决定将他的小说改为戏剧。1996年三月,他的《利奈内的美人》首演于英国皇家剧院而一举成功,当记者采访他时,他说他曾写过二十二部广播剧,可全部遭到英国广播公司(BBC)的退稿。可见这位才华横溢的爱尔兰青年剧作家走过了何等艰辛的创作道路。他说,“在一切都失败之后,我开始写剧本。那是避免打工的一种方式,还能挣点小钱。” 麦克多纳阅读了许多爱尔兰剧作,从波西考尔特到约翰. 基恩;从辛格到汤姆. 墨菲。我们从基恩的《塞弗》(Sive)一剧的开场戏中能看出该剧对麦克多纳的影响。
麦克多纳完成了著名的黑色喜剧三部曲系列。“利纳讷三部曲”包括《利纳讷的美人》(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 1996)、《康尼马拉的骷髅》(A Skull in Connemara,1997)《荒漠的西部》(Lonesome West,1997);“阿伦岛三部曲”则包括《伊尼什曼岛的瘸子》(The Cripple of Inishmaan,1996) 《伊尼什莫尔岛的上尉》(The Lieutenant of Inishmore,2001) 《伊尼什尔岛的女鬼》(The Banshees of Inisheer)。他的广播剧《狼和樵夫的故事》曾获最佳广播剧奖;他编导的电影短片《六个枪手》曾获2006年奥斯卡最佳短片奖;他编导的第一部故事片《在布鲁日》2008年一月首映于圣丹斯电影节。
麦克多纳声称“我很喜欢品特早期作品…… 我写的戏剧是我喜欢看的一类戏。”[3] 的确,辛格作品中的象征与黑色幽默、品特和马梅特的现代戏剧、英国电视喜剧,再加上粗犷的爱尔兰方言,形成了他反讽的黑色喜剧风格。他同萨拉. 凯恩一样,是今日英国“直面戏剧”的代表作家之一。
在他的《利纳讷的美人》中,四十岁的老处女莫琳独自照顾着她专横自私的七十岁的母亲玛吉。莫琳的姐妹们都逃离母亲,出嫁成家了。而精神受过伤害的莫琳与母亲的关系陷入了可怕的困境。《康尼马拉的骷髅》说的是康尼马拉的掘墓人米克.道得接了一件活,在老教堂后院的坟场里掘尸骨,在他敲碎的骷髅中,有一具是他几年前在有意于无意间杀害的妻子。《荒漠的西部》中,科尔曼和瓦伦讷弟兄刚刚埋葬了在开枪走火中死去的父亲,又开始了两人间整日的争吵叫骂。实际上他们的父亲是被科尔曼开枪打死的,因为老人嘲笑了科尔曼的新发式。对于父亲的死,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哀,只有弟兄间为鸡零狗碎的一切没完没了的争斗。[NextPage]
《伊尼什曼岛的瘸子》这部黑色喜剧牵涉到一部记实影片《阿伦岛人》的摄制。该剧的戏剧背景是一九三四年爱尔兰西部阿伦群岛的伊尼什曼岛。岛上的居民正欢欣鼓舞地等待好莱坞摄制组上岛拍摄他们生活的纪录片。为了逃避岛上人们的闲言碎语、贫穷无聊,瘸子比利.克莱温千方百计地争演影片中的一个角色。令众人吃惊的是,这个孤儿和社会的弃儿最终赢得了这个机会。《伊尼什莫尔岛的上尉》则在2001年由皇家莎士比亚剧院首演于伦敦,2006年上演于纽约百老汇。 这部血腥的喜剧展示了当一位爱尔兰共和军杀手的心爱的猫被车轧死后,这位恐怖分子如何用血腥的手段为他的宠物复仇。此剧场景的血腥残忍令人震撼,百老汇版的每场演出都要用去六加仑的假血。
马丁. 麦克多纳震撼百老汇的《枕头人》是一部兼具贝克特式的黑色杂耍剧风格和皮兰德龙般质问每个角色生存境遇的作品。这部故事中套着故事的剧作,拷问的是文学作品中的一些细节,或作者的一部作品是否具有造成有影响力的社会行为的潜质。一部作品造成了社会行为,是谁的责任?
剧中的作家卡图兰卷入了一桩系列儿童谋杀案,因为他写了一连串恶毒虐杀儿童的寓言故事。当全剧企幕,在第一幕第一场中,寓言故事作家卡图兰蒙着眼照坐在阴森的审讯室中。警官图波斯基和埃里尔在追问作者为何发生城里的残忍的杀童案与他的小说的情节一致。审讯者们盯上了几篇特别残忍的故
事,在其中一篇中,一个女孩被钉在十字架上后活埋,而惊恐的卡图兰声称他所写的四百篇故事绝无任何特殊意图:
卡图兰: ……一位伟人曾说过,“讲故事者的首要责任就是讲一个故事,” 对此,我深信不疑。“讲故事者的首要责任就是讲一个故事。” 或者是“讲故事者的唯一责任就是讲一个故事。” 对,也许应该是“讲故事者的唯一责任就是讲一个故事。” 我记不清了,但不管怎样,这就是我的准则,我只讲故事。……
当问到他唯一一部与虐杀儿童无关的故事《路口的三个死囚笼》时,卡图兰否认有任何用意,但图波斯基咬牙切齿地指控他在影射。故事中的死囚犯象卡图兰一样,看不到笼外的罪状牌,不知自己犯了何罪。路人读了汉子的罪状,无不厌恶痛恨地离去。路过的强盗砸开笼锁放了杀人犯,却一枪打死了他。汉子临死也不知自己犯了何罪。卡图兰对这个没有谜底的故事之谜显得颇为自得:
卡图兰 那是一个好故事。是某种 — 风格。它是哪种“风格”呢?我记不起了。反正我并不真正喜欢那种“风格”的东西,但这个故事没有任何问题。对吗?
虽然卡图兰拒绝任何人品读他故事中的“用意”,他还是深深地关注着它们的命运和警官对它们的评论。他为自己的艺术想象而欣喜。当图波斯基朗读到《苹果人》血腥的结尾时,卡图兰不禁模仿起苹果人的口气:
图波斯基 可故事还在继续。女孩在夜里醒了过来,几个苹果人走在她胸口上,它们把她的嘴掰开,对她说……
卡图兰 (轻声地。)“你杀了我们几个小兄弟……”
图波斯基 “你杀了我们几个小兄弟。” 它们钻进她的喉咙。于是女孩被自己的鲜血呛死。故事结束。
卡图兰 这故事有个突转。你们以为它有理想的结局。可它不是。(停顿。)怎么啦?我说过它不是我最好的作品。
正当他们讨论卡图兰唯一发表在《解放》杂志上,也是他最为得意的《河边小城的故事》这一作品时,隔壁传来一阵阵惨叫声,原来卡图兰的弱智哥哥在遭受酷刑。这时,警官们向卡图兰呈示了从他们家中搜出的被杀的犹太男孩的五个脚趾头的物证,并追问另一个失踪的“ 哑巴女孩”:
图波斯基 ……这是我们在你家中发现的物证,你哥哥,不管是否弱智,不管是否被胁迫,所供认的虐杀足以让我们在今晚之前处决他,但是,如同埃里尔所说,他不可能出谋划策,所以我们要求你也认罪。我们喜欢处决作家。弱智者我们可以随便哪天处决。我们会处决。但是,处决一个作家,那是一个信号,你明白吗?[NextPage]
在第一场的审讯戏中,卡图兰无疑为自己的小说自豪,那是他一生的事业。虽然他靠在屠宰厂做工来糊口养家,他还是小心地撇清:“我不宰杀,我只清洗。” 这只能让警官们嗤之以鼻。这正是麦克多纳对艺术家在社会中的处境的揭示:政府有权利判定作品是否真正伤害了屠宰者;作家只能任人宰割。
毫无疑问,第一幕的第二场卡图兰叙述的是《作家和他的哥哥》的故事,在他叙述时,舞台上出现了哑剧表演。最后,在作家十四岁生日的夜里他用枕头闷死了折磨他哥哥达七年之久的父母。究竟这是故事还是真实?当灯光暗去,观众仍在黑暗中困惑。而在后来的第三幕中,卡图兰承认自己杀害了父母,当问及他杀害父母的动机时,他回顾了这个故事:
卡图兰 ……我讨厌那种变相自传体作品。我认为那些只写自己经历的写家是因为他们实在太愚蠢而缺乏任何创造构思,但《作家和他的哥哥》,我认为,是我唯一的非虚构作品。
这恰恰是麦克多纳的想象与现实交错一体的缩影:想象压倒了现实。可见卡图兰承认的罪行并非真实;因为故事中有着太多的虚构与不真实。
第二幕开场时,卡图兰的哥哥迈克尔倾听着卡图兰受刑的惨叫声,随后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卡图兰被扔进了监房。当卡图兰发现埃里尔让他哥哥装作受刑惨叫以逼他认罪时,他认为他们落入了一个阴险的圈套,但只要他们不认罪他们依然有救。在迈克尔请求下,卡图兰给他讲起了《枕头人》的故事,那个专门帮助孩子们自杀以逃避苦难的枕头人是迈克尔的所爱。此刻弱智的迈克尔沉浸在故事中,而不经意地说出他藏匿的五个脚趾头和自己如何象枕头人那般来解救孩子:
迈克尔 可那女孩真是麻烦,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不愿意吞下去。她不愿意吃那些苹果人,我费了好一阵子才让她咽下去。把剃刀片塞在苹果人肚里真不容易。你在故事里没提到怎么弄,对吗?
对于这两个被杀害的孩子,迈克尔觉得自己象枕头人一样,帮助他们解除了苦难。尽管卡图兰认为并非所有孩子“过着可怕的生活”,但剧中的人们无一例外。警官埃里尔在父亲的性虐待下度过了自己童年,最后他用枕头闷死了他的父亲。甚至警官图波斯基也痛苦地觉得自己的儿子去钓鱼而溺水而死是孩子自己的选择,《枕头人》的故事令他伤感。
在卡图兰的逼问下,迈克尔又承认他用《小基督》故事中的法子杀了哑巴女孩,并要求卡图兰给他讲《小绿猪的故事》,当故事快讲完时迈克尔已睡着了。卡图兰抱着睡梦中的哥哥歉疚地呜咽着,接着他拿起枕头按在迈克尔的脸上…… 当迈克尔死去后,卡图兰拍打着铁门高喊“警官?!我要供认我参与了谋杀六人的罪行。”
第三幕展示了卡图兰与警官间的斗智的较量,卡图兰要保护他的四百篇小说,警官们要结案。双方的交易为:卡图兰认罪服法,警方不焚毁他的小说。而令人意外的突变出现了,那个已被杀害的“哑巴女孩”浑身绿漆,快乐地走上场来,原来迈克尔没有像《小基督》中那样杀害她,而是模仿了《小绿猪的故事》。这样一来,卡图兰的认罪毫无意义,他的小说稿只能被付之一炬。
此刻的埃里尔却流露出对作家的同情之意,于是图波斯基答应在枪决卡图兰之前允许他祈祷十秒,就在作家戴上头套后的几秒钟里,他构思了一个新的故事,然而,图波斯基提前两秒多种开枪打穿了他的脑袋。当警官埃里尔捧着小说稿面对桶中的火苗独自发呆时,死去的卡图兰爬了起来叙述着故事结尾的又一个突转:
卡图兰 …… 这位冷血的警察,出于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没有将那些小说稿付之一炬,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了卡图兰的档案,贴上封条,以便将它们封存到五十年后。这一变故搅乱了作者原本时尚的悲凉结尾,但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它多少保存了这一事件的精神本质。
剧终,埃里尔用水浇灭了桶中的火苗,灯光缓缓变暗至暗场。
此剧三幕戏都以“真实世界”开头,东欧某法西斯集权国家,一座无名的警局大楼的一间审讯室或一间监室。而每一幕戏则都以卡图兰的一个虚构故事中的复活来结尾。前两幕戏的结尾是卡图兰故事旁述的哑剧表演。
毫无疑问,《枕头人》中的卡图兰正是剧作者麦克多纳的舞台幽灵,而并非只是麦克多纳有着他的戏剧镜像:剧中的一切都是双重的 — 如同游乐宫中的哈哈镜一般地照着彼此。弟兄两人,警官两人,被谋杀的夫妇两人,被杀害的儿童两人。尽管是一部三幕剧,但每幕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存在于剧中的“现实”里,另一部则在卡图兰笔下寓言故事的超现实之中。还有两个活生生的枕头人:用枕头闷死了一家三口的卡图兰和用枕头闷死了自己父亲的警官埃里尔。
对《枕头人》,人们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解读。有人理解卡图兰笔下的暴力与残忍是“想象的产物”,也有人厌恶他的寓言故事中的残忍的行为。麦克多纳则利用戏剧舞台示意观众: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女孩被钉上了十字架,而是一位小演员在一个故事中的故事里塑造一个人物。《枕头人》的冷嘲与荒诞在于:当人们纷纷指责与抨击文学作品中的暴力时,在国家名义下的拷打、酷刑、处决、残害的暴行正在肆虐。
《枕头人》不断地拷问文学艺术作品与作者的社会责任。除了消遣与娱
乐,文学艺术作品是否拥有责任,特别是政治与道义的责任?“对于艺术家的作品的本质,麦克多纳提出了一个悖论:想象力是支配世界唯一的真实力量并不真实。”《枕头人》提醒人们,艺术家们的想象对社会的危险远低于那些国家安全法案。卡图兰的遭遇使我们得出另一悖论:故事只是“存在”于叙述者与听众的心中而已;虽然故事也能改变世界,那就要看它们落入了谁的手中。
(实习编辑:许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