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姊妹》
最近连看了几部立陶宛戏剧,尤其在看过他们的大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两部作品《三姊妹》《马达加斯加》之后,深感戏剧无分大国小国,关键在于你是否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有真正不吐不快的心事,以及富有感染力的情操。事实上,通过观看今年一连串戏剧邀请展,戏剧不单单是一种艺术交流,它作为一个国家或民族名片的功能越来越明显,在一部戏里思考国族命运,展现其独特的困境,建立一种开放性的话语场域,变得尤为重要。
眼下这个纷乱的世界,政客们办不到的,只能靠观众和艺术家尽力去抵达了。社会发展并没有如人类所愿带来必然的进步,国与国之间、种族之间隔膜和争端日益加剧,理解多元化的价值,超越自身的狭隘,成为二十一世纪戏剧非常重要的议题。
我想,如果每个国家把自己制成一张名片,立陶宛这张名片上肯定写着:东欧小国,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传统,苦无疆土,存在感极差,老是被毗邻大国(俄罗斯、德国、波兰)虎视眈眈。
立陶宛国土面积65300平方公里,人口不到300万,还没咱们一个朝阳区人口多。他们面临的困境是发展空间太小,国力单薄,时刻提心吊胆强邻会闯进来扫荡一番。比如,立陶宛国家话剧院演出的《大教堂》,除了表现阶级矛盾,信仰危机,有一个重要情节就是鞑靼人的入侵。
不过,戏剧使立陶宛人成了巨人,至少个头儿不容小视。就我看过的不多几部立陶宛戏剧而言,体量都很大,观演关系似乎还停留在前现代社会:戏剧不是单纯的娱乐工具或艺术实验手段,它极其严肃,故事饱满而发人深省,演员的表演充满灵性,高潮段落总让人感觉他们在呼召神灵,呼召神灵的庇护,渴望得到救赎——这种极度的渴望本身就是救赎,哪怕痛苦并没有因此减轻分毫,但人们在呼召中当即获得心灵的满足。即使在世俗化题材里,也能时时看到神性光芒。
图米纳斯在蓬蒿剧场的讲座中,谈到所谓“第三只眼睛”,他说,“要学会通过天——或者也可以称之为第三只眼睛——来对话,来交流。演员要能时时刻刻感觉到它。有些剧院只是在模仿生活,(他们的表演)没有深度,没有意识。意识即是上天。”我感觉这是立陶宛戏剧的精髓,演员不仅扮演角色,也部分地具备司祭的功能。观众在剧场里不是被动的,他们把自己交给演员,等待接受灵魂的洗礼,大量的诗歌穿插,更有催眠或符咒之功。立陶宛人所呈现的观演关系更像族群间的议事会,城市节日生活,宗教庆典,仪式感比较强。
当然,图米纳斯赋予了这种古老的戏剧样式以现代气息。在演绎契诃夫的名作《三姊妹》时,图米纳斯充分利用了节日庆典元素,小妹妹伊里娜的命名日,炮兵连的军官们在营房嬉戏打闹,直至最后男爵的死讯传来。图米纳斯在舞台上再搭了一个小舞台,通过小舞台上盖布的变化,由波斯地毯到深蓝色绒布再到象征死亡的白布,完成了全剧的场景变化。
“舞台上的舞台”,简洁明快,寓意深刻婉转,图米纳斯对契诃夫的解读确实有过人之处,经得起琢磨。不谙世事的三姊妹把生活当做了舞台,她们驻留在自我设定的舞台上扮演着失意的角色,失意使她们更加美丽,然而也带来悲剧式的命运暗示。小舞台是魔力之源,人物受到它的蛊惑,欢乐和悲伤都带有强烈的做戏的成分。
而且由于小舞台的存在,表演更加自由,因为演员此时拥有了双重的戏剧空间:他们是剧中人,同时也是剧中人极力想扮演的人物。
图米纳斯的另一部戏《马达加斯加》则全力展现了立陶宛人的魅力,使人们看完之后会情不自禁爱上这个民族。
这是一部历史题材的荒诞剧,由马利乌斯·伊瓦斯科维奇乌斯编剧,把几个真实但并没有交集的历史名人捏在一起,让他们产生奇妙的对位关系。女主人公萨莉的原型是一位女诗人,而男主人公卡兹米耶拉斯·普克斯塔斯的原型是20世纪中叶一位激进爱国人士,他提出了一项脑洞大开的理论:在非洲购买土地,把立陶宛人“迁移”到那里去,此举旨在保存立陶宛的基因库、金库、艺术和书籍,以防止战乱。普克斯塔斯号称“旅行家中的西塞罗”,口才极好,说服了当时的政客采纳他的意见,批准相关人员去非洲勘查适合迁移的土壤,不过,这项计划最终没有得到充分实施。剧作家采用了原型的真名、生平和经历,编织出一个全新故事。该剧上演后,吸引了历史学家重新研究普克斯塔斯的历史和文化价值。
《马达加斯加》以平行蒙太奇手法,讲述了一段奇妙的女文青之恋。女文青之恋说得通俗点,也就是单恋,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纯真少女萨莉偶尔读到普克斯塔斯的诗句而心生爱慕,满世界去找他,要把自己的终身献给他。
而普克斯塔斯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家,他的眼里只有国家利益。他出生于普通农民家庭,父母沉默寡言,目光短浅,冬天会因为无地可耕而杀死耕牛。普克斯塔斯生性酷爱读书,读书打开了他的视野,他决定离开祖辈的耕地,到海上去,向西方学习,给强敌环伺的立陶宛人找到一条一劳永逸的光明之路。
这部戏将男人古怪而铿锵的爱国言论,与女人古怪而炽热的单恋话语并置,都那么一厢情愿,又都言之灼灼,一再错位和延宕,产生了一种笑中带泪的喜剧效果,女人蓬勃的爱情,男人却根本无暇接招!爱国主义生生把至真至纯的爱情给耽误了!最后,男人的理想破灭,女人的生命告终,那个萨莉爱了一辈子,然而只是在堤岸远远见过一面的“男神”,出现在她的意识里——我觉得最后一刻普克斯塔斯出现,与萨莉吻别,其实是她弥留时的梦境,现实更加残酷,两人从未在一起过。“此情无计可消除,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是一个零和一百的游戏,女人献出了全部爱意,男人却根本不知道。
《马达加斯加》的演员魅力四射,尤其那三个女演员,演活了渴望被爱的女人。她们花容月貌,却空自开放,最终只能凑合嫁给不爱的男人了此一生。剧作家以“衣柜”来喻示她们的生活,关在小小的衣柜里,漂亮过,华贵过,然而现在都已经变旧,褪色……那种小国寡民的悲哀与失落,令人动容。
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在纷争不断的今天,充斥着各种为主义、为所谓的“真理”、为偏执的信念夸夸其谈浪费生命的人,那样只能滋生恨意,倒不如好好去爱一个人,爱身边微小的事物,我们的人生或许会过得更有意义。
供图/维尔纽斯小剧院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