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把“矫揉造作”当作贬义词,大概就可以用在形容《白兰芝》上吧。在那样的感觉里我还可以想到中国戏曲,歌舞伎,东南亚的酬神舞蹈,月份牌美女,眼睛黑白分明,眼珠转来转去,每个动作摆出身段,每一开口拿腔捏调。
白兰芝出场时,嘴唇涂得鲜红,脸白白的,打着一把破伞,提着许多不甚值钱的行李——她的全部家当,穿着和服式样的白袍,流连顾盼地出场——纵是花开到萎败,也要拚尽气力摇曳,华丽而破败,奋力又哀颓,那时我就已经喜欢上她。
这出戏改编自《欲望号街车》,原作的轮廓几近模糊,不过是导演刘亮延借尸还魂,还他的女儿心:我猜想他非常喜欢张爱玲写出来的那个世界——女子们像花一样娇美,一样凋残,她们笑作一团,又互相跳起来撕对方的嘴,她们算计银钱和爱,他恨不得变成她们中的一个,但他又是那个冷眼旁观的人,懂得雍容、惨淡、温暖、薄凉,怀着怜悯和刻薄,多情又清醒,难以幸福。他选择演这出戏,说不定是迷上了姐妹二人自私自利、钩心斗角的一种关系,说不定只是迷上了那个被译过来像老派小说里的主人公的名字“白兰芝”,也很有可能,像他这样的人,是很难不爱一个女子的悲剧命运的,“她是一只到处掉粉的蛾,她煽情柔弱,世故而敏感,一生追寻幻想的幸福”,她曾经有过风情,但她华年已逝,她想要捞住最后一点——生活的倚靠,还是真心?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心里像梦一样模糊不清的人难免落得悲剧下场。虽然凄凉,但有美感。文艺的人爱这种调调,像黄昏光线里旧织锦缎上磨损断碎的花纹。导演是真文艺,并不是今天说的骂人话,然而“文艺”的审美倾向中确实包含着下列因素:纠结、做作、自恋自怜自伤,不切实际,心思活络不安分,自找麻烦??但那又怎样?生来文艺没得选。
所以刘亮延的剧团叫“李清照”,所以他排过《曹七巧》、《白素贞》。“李清照就是凄凄惨惨戚戚吗?”我问。他说:“她也曾纵情欢乐,李清照也有三八少女时。”
见过一次导演排这个戏,他亲自上去说戏、演示,他演姐妹之间笑着推搡拍打,惺惺作态,演得那么好,那么像,那么真心,当时我就想:他的心里,一半是纤细的诗人,一半是贱货。请原谅我好像一直在用贬义词,尽管如此,我毫无贬义,我那时就觉得,我是喜欢这个人的,我也会喜欢这个人的戏。结果就是我喜欢《白兰芝》。
她们周围没有美国南方的气息,而像是在潮湿的台湾、日式的小房间,或许是她最初撑的那把破伞带来的印象。音乐是爵士,她们用戏曲念白的腔调说话,她们唱歌,歌声优美动人,歌太好听,越往后越好听,尤其是《死去比诞生昂贵》出来以后,原以为这首最好听了,后面还是一首比一首更好听,直到结束,意犹未尽,余音绕梁。
很少遇到真的这么好听的新创作的音乐剧,音乐不只是话剧的噱头、背景、插播、隔断。作曲的是柯智豪,获得过台湾金钟奖最佳音效配乐,金曲奖最佳客语专辑,他说爵士乐的 big band 也经历了从繁荣到萧条,风华年代渐逝,取而代之的是 combo band 的年代,也是爵士乐最有机、最磨练的时期,一如姐妹二人在各自十几年之后一起艰苦度日,苦难在她们之间传染,不堪的厮杀在繁华后的颓鄙中展开。“想要用装腔作势的外在去温暖不算很痛但却痒得难以忽略的伤口。”他说。
我也喜欢舞台上的粉尘——“她是白色,她是飞蛾,她是粉”。她青春的死亡就埋葬在厚厚的白粉底下。她的行李打开,就是一蓬灰尘,就像是她的前半生所得,撒在妹妹的房间里,她直担心不好收拾——那些粉尘散漫在半空,又到处落在各种罅隙里,很多年以后都还在。怎么活得这样孤寒?世界千疮百孔、蒙满灰尘——好像她的旧裘袍——“我们常祝愿别人平安幸福,那必须是真的祝愿啊!那样的祝愿来自于每一处都是破烂的自觉。否则,
还真以为幸福了就真的是自以为不愚蠢的孩子了!这样不是太窘了吗?”他说的话有一点拗口,不过可以懂。
只是这出戏去掉了男演员,却没有把有关男性角色的情节也通过姐妹二人来表现出来,而是在有些时候,女演员突然转换了角色,变成一位男性角色上身来演戏。马青莉男人上身的演出固然又帅又痞很带劲,但那样的角色转换还是有一点凌乱感。
这出戏像别的戏一样,也会拉观众来演戏,观众的表现和往常一样——有点尴尬、不太情愿、只是甩不脱。我早已感到拉观众演戏是个没什么意思的设计——不就是要互动吗?不就是打破第四堵墙吗?人人都来用,用得那么旧,像令人不忍卒睹的寒碜衣饰。可是在这个戏里,那几个勉为其难、情态尴尬的观众,恰好就像白兰芝在这世上遭到的别人对待她的态度,他们不太想理她、招惹上这个麻烦,她的疯癫、自欺欺人的梦幻和世界对她的冷淡变得如此显眼??他们一有机会就会甩了她的——他们真的一有机会就回到了自己座位上,让她去踯躅独行,掉着粉??
(编辑:闫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