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金诗歌中的日常生活视角,风格颇像20世纪美国著名写实派画家爱德华·霍珀的静物画——偏好住宅、旅馆、街景的主题,空无一人的空间或单独出现的人物,暗示现代人生活的冷感疏离。
《高窗》
作者:菲利普·拉金
译者:舒丹丹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1月
收录拉金生前发表的所有作品,包括他著名的四本诗集《北方船》、《较少受骗者》、《降临节婚礼》、《高窗》,以及部分散轶作品,读者可窥拉金诗歌创作全貌。
在二十世纪后半期的英语诗坛上,菲利普·拉金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这位于1922年出生,年仅63岁就因喉癌去世的诗人一生中仅出版了薄薄的四部诗集,除第一本处女作外,每本都大受好评。1984年,在拉金诗歌声誉的顶峰,他曾经拒绝了英国桂冠诗人的头衔。诗人同行尊敬他,诺奖加身的大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曾说过,对于菲利普·拉金,唯一的抱怨是他写的太少了。正因如此,今年年初由诗人舒丹丹毕十年之功译出的拉金诗集《高窗》才如此令人瞩目。
牛津诗篇
——给莫尼卡
我们共享一座城市却浑然不知,
在灯火管制、黄油匮乏的日子,
直到我们离开,愉快地离去
(不同于那些留下来的马屁精),
它是否钻进我们的头脑,像一块
学问和礼仪的试金石?
因为老地方已没有太多格调,
我们所知的另外两个也变得更少。
……
三十年就这样过去,当买蛋糕的队伍
和咖啡店随着招牌消失,
新实验室里的新人完成突破,
古老的房子被清扫重又修复,
学生们不辜负黑皮册子里的
评语,甚至超出,
它抓住了我们,正像我们读过的《跳蚤》,
在二次世界大战的深处。
视角疏离不想打动任何人
阅读拉金之前,有必要知晓一些他的生平。这位深受读者欢迎的诗人,不仅写得少,惜墨如金,与文坛的关系也相当疏离。尽管以一等荣誉从牛津大学毕业,拉金却终其一生都在英国小城的图书馆工作,甚少公开露面,保持了近乎隐士的身份。他终身未婚,曾长期寓居出租公寓,直到晚年才买下了自己的房子。
这位生活中的隐士在写作上也常被视作传统与保守的象征。在现代主义甚嚣尘上的二十世纪中期,拉金却坚持以传统英诗的格律写作,坚持用韵。他对二十世纪英美诗坛流派纷纭的演变与争吵向来漠不关心,对复杂、玄虚、足以显示诗人语言与智力优势的修辞手段毫无兴趣,而是坚持用直接而清晰的口语化语言写作。他的诗题材有限、取材普通,对战争、政治等宏大主题绕道而行,所及之处无非是家庭、工作、普通人的生活和对生老病死的感悟。沃尔科特曾称拉金是“写平凡的大师”,并曾说过,“平凡的面孔,平凡的声音,平凡的生活——直到拉金出现,它们在英诗中才获得了非常精确的定义。”
拉金关心的是普通人的生活,而且是大英帝国终结后,远离繁华大都市伦敦的、普通英国外省小城的普通人的生活。诗集里有为数不少的人物诗,他们的身份是去世的前任租客(《布里尼先生》)、平凡的家庭主妇(《下午》)、早逝的同学或熟人(《多瑞克和儿子》、《哀悼怀特·梅杰》)、和农夫打交道的乡下生意人(《生活》)、火车旅行途中见到的参加婚礼的人(《降临节婚礼》)。
如果说普通的人物诗多少都带“歌咏”的情调与感伤意味,拉金的人物诗却是冷静疏离的。在这些诗里,拉金想要以一个冷峻的观察者的身份,向我们描述一些人生的侧面:
父亲们外套下系着粗粗的皮带,
额上满布皱纹;母亲们响亮又臃肿;
某个舅舅嚷着脏话;接着是电烫的头发,
尼龙手套和珠宝仿制品,
柠檬黄,紫红,和橄榄赭
(《降临节婚礼》)
口语式的语气,陈述式的语调,普通的细节是这些诗句最直接的特色。拉金似乎并不想在这些诗中打动任何人,在他的眼中,昔日湖畔诗人笔下那个恬静丰美的英格兰是一个“野草一样模糊的国度”。
他乐于记叙的是那些最为普通的、常常昭示着某种旅行视角的地方——车站,酒店,酒店里的小酒馆,没有名字的商店——以及旅途中的散漫所见。在拉金的笔下,不管是出于公务或是其他目的的旅行,旅途都是几乎剔除了一切浪漫色彩的:车窗外望出去的是“浮着工业泡沫的运河”,在星期五晚上的皇家车站酒店,“所有的销售员都已返回利兹,留下满满的烟灰缸在会议室”。如果说这些诗里有什么深沉的感情,大约就是一种行旅的孤寂和与环境的粗俗丑陋相对应的淡淡的悲哀。
反抒情性挣脱浪漫主义传统
翻译家、英诗专家王佐良先生是最早向国内译介拉金诗歌的译者之一。他曾经疑问平淡、低调、嘲讽的拉金诗歌读头何在——“华兹华斯的恬淡何在?雪莱的激情何在?济慈的乐歌何在?整个英国诗的优美的抒情传统又何在?”但他当然知道,拉金的成功正在于他的反抒情性。
有趣的是,拉金其实正是从英国诗的抒情传统中生长出来的。而看菲利普·拉金怎样从一个已然僵化、无力的浪漫主义传统中挣脱出来,是深具启发的,因为对浪漫主义的反拨正是现代主义发端的最大动力。不过,拉金却没有走向艾略特、庞德式的缠绕、晦涩、抽象的现代主义,而是发明了一种极为个人化的,直接、清晰、极简的现代风格。他曾经明白无误地表达过对于某些现代诗的不满,因为它们是一些“如果没有参考资料就无法明白的诗歌”。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新的坏诗歌,“不是旧时那种尝试打动读者但却打不动的诗歌,而是一种甚至不去尝试的诗歌。”(《黄灿然译拉金随笔五篇》)
拉金诗歌语言的最大特色之一,在于它不拒方言俗语,大白话甚至是脏话,“当我看见一对年轻人,/猜想他在操她”是他开始一首诗的方式。在此,格律的精致规整恰恰为那些时而粗粝的表达提供了支撑,让它们不致滑向无聊与庸俗。
然而,麻烦的是,生活在拉金眼中似乎本就是无聊与庸俗的,那些写人状物的诗奠定了拉金诗歌的基调——低沉、灰败、悲观。或许在现代诗坛上,没有哪一位大诗人的作品是比拉金的更关乎人生的,而拉金那些最广为传颂的诗,也大多是直接表达人生观的诗。他憎恶工作,写有名句“我为什么要让工作这只癞蛤蟆/蹲伏在我的生活上?”;他怀疑婚姻与家庭,本人终身未婚,并忠告世人“痛苦代代传递/像海滨沙洲越陷越深/趁早跳将出去/可别再养什么孩子”;他陈述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不可沟通性,“说这些,对一些人/毫无意义;对另一些人/无话可说”。他的全部作品,至少从表面上看,的确显示出了一种“憎恶人类”的情绪。对自己作品的流行,拉金本人倒是有过相当简单的分析。1979年,拉金在接受英国的《观察家报》采访时说:“我觉得书写不快乐,可能是我流行的原因。”
写作面具“书写不快乐”只是策略?
拉金的话,我认为是理解其作品的钥匙之一。怀疑、孤独、不满和无意义无疑是最“正统”的现代情感,拉金所做的,是让它们成为自己的标志。他的自剖也提醒我们去注意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他那样热衷于书写不快乐,可能不过是一种写作策略。那些尖锐与绝对的表达,或许不完全是人生的真相,而是出于一种修辞的需要——一种制造现代警句的有效方法。
问题在于,并非所有人都能够看穿拉金的面具,因为文学作品永远是独立于作家本人的,拉金引发争议的地方正在于此。对许多人来说,拉金笔下的世界无疑过于悲观和暗淡了。另一位诺奖诗人谢默斯·希尼就曾撰文比较拉金和叶芝对于死亡的观念。希尼认为,叶芝与拉金的区别在于,叶芝为人类的苦难与生命的虚无提供了超越性力量,是对生的肯定,而尽管拉金作品中有真相和美,却未能提供这种超越。我曾经见过的另一位美国诗人、评论家艾略特·怀温伯格曾尖锐地问:“你喜欢菲利普·拉金?为什么?!”
事实是,我对拉金的感情并不稳定,有时候我被他的怨诉、咒骂、否决所打动,为他对生命严厉与虚无一面清醒所打动,有时候又感到厌烦或无动于衷。或许对文学作品的口味也像对食物一样,与每个人不同时刻的心情和状态有关。但无论何时,我发现我都愿意回到这样的诗句:“日子有什么用?/日子是我们的栖身之所。/它们来了,唤醒我们/一次又一次。”它有如禅诗或俳句般的轻盈明智总是能让人微笑,它轻柔的否定与叹息,是带给我愉悦与抚慰的肯定。
(实习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