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少功
编者注:韩少功先生《落花时节读旧笺》为系列专栏,为作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与各文化名人的书信评录,包括与蒋子龙、薜忆沩、刘再复、于光远、王鼎钧等诸公及一位匿名者的鸿雁往还,文坛往事,长沟流月,细细道来,却又时时切中今日群议。
本期连载的两篇,为90年代韩少功与张承志、心水的通信,其中的共同点,在于对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看法。以下为正文:
张承志,1994年10月20日来信称:
“有一本安徽的散文集《清洁的精神》,几乎全是新作品,无奈印时不校,错字有三百多处。香港林先生若回信应承,我便把书稿和勘误表一并寄去,俟书出后,再呈你批评。”
“我母亲于九月二十八日去逝。至今都在忙着丧事,感慨万千,但我有了基本想法,即不愿籍母丧而作文章。”
“此外,我在联系着一些老同志,编一套批评和介绍西方文化政治源流、以及六十年代以来各西方国家左翼的丛书,盼用它普及新的世界观点。此事刚刚起步,俟明年书成后,我们几个人都谈到你,盼你发表意见。
正如你所说,右的大潮尚在澎湃,左的投机已经开始。这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毫无耻的观念的中国智识阶级。不过我更觉得与之区别的必要。作家中具备区别和分庭抗礼能力的人并没有几个,你应当站出来,得更靠前一些。”
资料图:知名作家张承志
想象中,张承志是一个策马走天下的独行游侠。但他似乎活得比同行们都要大,上下五千年,东西数万里,都是他心中沉甸甸的块垒。他是学考古的,对东亚、中亚、西亚、南欧、南美的一路人文深探,使他无法再回到文学圈的沙龙和酒会。他重新戴上白帽子,从中体会“清洁的精神”,体会民间的“口唤”和“举意”,但这也给他引来了不少误会。我曾向他请教过伊斯兰的问题,发现他对极端暴恐势力的痛恨,其实比我们这些非伊斯兰教徒还要更强烈,更焦急,更沉重,也更多一些学识支持。
只是这一切,同某些时尚人士不大容易沟通。那些人不知黎凡特与古希腊的关系,不知阿拉伯与欧洲文艺复兴的关系,不知基督教与犹太教之间的忌言秘史,不知其他宗教背景下同样可能血迹斑斑(如美国、英国、德国等地大比例的“非穆”恐袭事件,包括挪威一基督徒2011年那次一口气杀掉76人)。当然,他们更没见过伊斯兰世界里同样随处可见的微笑、忧伤、礼让、清澈双眸……一句话,他们哪怕花十分钟翻翻书的兴趣也没有,更愿意在流行媒体的标题中找真相。
张承志早就放弃了小说,多年来只写散文,甚至是接近诗的散文。这大概是一个十分合适的选择。小说是一种不那么“清洁”的形式,至少就材料层面而言,需包容形形色色的人与生活,总是不避泥沙俱下的芜杂,因此不那么鲜明,不容易绝决。这种大众读物也不可能偏离大众思想情感的中值均线太远。相比之下,张承志似乎被对抗逼成了对抗,志在纯粹,行事苛严,总是在生活中高度苛严地挑选朋友、读物、活动、立场、表情、话题、场合、词句、饮食、着装、文体句法……以对抗心目中那些卑污势力的侵害或利用。这种无时不在的警觉,这种时时紧绷的排除法,与小说伦理和小说美学当然格格不入——至少是差别甚大。
他前期的小说《黄泥小屋》《海骚》《心灵史》等,其实已早有诗的趋向,相当于一种外人不易听懂的“举意”与“口唤”。
心水(黄玉液),1994年9月24日来信称:
“接触不少中国来澳的朋友,他们的浮夸、虚假、胡乱的男女关系,假学者、假教授都有,尤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令人心寒。对大陆人的一般评价,海外华侨都有看法。我认为完全是环境造成的。你宏愿重新唤起国人对优良传统文化的重视,挽救民族性步向正途,这份心肠就已是佛心。可惜中国文人大多忙于“下海”追逐名利,少有忧民忧国的作家。有缘认识,真有相识恨晚之感。”
心水是澳大利亚华裔作家,不一定认识张承志,却与后者几乎不约而同,对众多中国智识精英痛心疾首,出言便是一剑指胸,刀刀入骨。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这些看法与“洗脑”无关。恰恰相反,他只是祖籍福建,自己出生于越南巴川省,1978年携妻子及五名儿女乘渔船仓皇出逃,以躲避越南新政权的打击浪潮,在海上漂流了十三天,又在荒岛上苦斗自救了十七天,最后才转道印度尼西亚,进入澳大利亚难民收留地。他似乎是最无具体理由要“忧民忧国”的一个受苦人——至少也是一个局外人。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