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农妇余秀华以她堪称生猛的诗歌,把“草根诗人”现象与诗歌新生态引爆成一场公共事件,是一件值得称道和欢呼的事情,它为我们重新认识诗歌和诗人,重新认识我们这个乱得生气勃勃的时代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新世纪以来,失去土地、放弃传统农耕方式而奔向城市的农民越来越多,许多人生活在城里,却没有房子、没有家、没有亲人,承受着现代工业、现代生活节奏、生活方式的重压。草根的社会地位、生活质量不断地提醒他们:你们是贫穷的、卑贱的,可有可无的。这种现实难以改变,于是,草根诗人们便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哀叹、伤感和自怨自艾。
“我还是吓了一跳。瞬间泪流满面。/满怀哀戚,我绕过去。满怀哀戚,我又回来/多少日子,沉默压着沉默/我以灰烬拼凑的肉身,我以晚霞塑光的心//多么危险,多么重/这爱啊”,余秀华的《悬石》比较真切地反映了草根阶层负重的生存状态。这是一群为了生存而四处奔波、低身俯就的人,他们渴望走出封闭和贫穷,过上体面的日子,但社会对他们的接纳程度却是有限和有条件的,有些目标几乎是不能实现的。他们可以选择去任何一座城市谋生,也可以选择社会提供给他们的任何一种职业,却不能逃离卑微的社会属性,也不可能把自己从现有的秩序中拔出来。郭金牛的《在外省干活》便道尽了此种艰辛和落寞:“四月七日,我手拎一瓶白酒/模仿失恋的小李探花,/在罗湖区打喷嚏、咳嗽、发烧。/飞沫传染了表哥。他舍不得花钱打针、吃药/学李白,举头,望一望明月。//低头,想起汪家坳。”煤矿工人老井这样写他的井下生活:“煤层松软一些,瓦斯的含量就会大一点/如此多的亘古动植物灵魂,争先恐后地往外涌/肯定会携带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说煤尘、比如说焦灼、比如说愤怒/没有谁的灵魂可以帮助呼吸/在地心狭小的巷道里劳作/我们只感到被一种沧桑和悲怆压低海拔”。笨水在诗中如此示儿:“热爱阳光,你可以,不做向日葵/夜里,披星行走,你也可以自己点灯/可以在黑暗中久坐/当自己,是一颗紫微星……要爱上,沙漠里/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的塔里木河”。正因为这样,摆脱贫穷,摆脱生存的困顿和窘迫成了他们活下去的原动力,可怜父母、思念儿女,渴望在风雨飘摇中找到一个温馨的港湾,用自己的微薄之力给亲人以安抚和报答,成了他们共同的心灵安慰。
这些几乎称得上写实和写真的诗作,自然、朴素,思想细腻,有着淡淡的伤感和痛感,像飘在阳光中的尘埃,质感既粗粝又柔软,为社会底层在时代进程中付出的代价留下了一份指纹清晰的档案。尽管草根诗人这种命名有点儿勉强和霸道,但他们中的几个佼佼者,如郑小琼、余秀华、玉珍、郭金牛等人的许多作品,并不亚于任何成名已久的诗人,余秀华诗歌语言的生猛和振聋发聩的人性呐喊是许多成熟诗人自叹弗如的。但是,把他们的诗歌集中起来阅读,我却不能不为他们暴露出来的某种倾向感到震惊。这种倾向不止是题材的相近、表达内容的相对狭窄、谴词造句的不约而同,最突兀的是普遍弥漫在他们诗歌中的草根心理。这种草根心理,不像对草根诗人命名那么牵强附会,而是扎实存在,随手就能捕捉到的。草根诗人的诗集中体现出他们自卑、懦弱、惊慌,认同人微言轻、身怀宿命的情结。面对他们,我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既然他们从草根中脱颖而出成为诗人,就应该有更高的诗歌追求和理想。同时,当我看到他们的心态普遍低沉、脆弱、悲凉时,不禁有一种深深的隐忧。因为我还知道,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当前途一片黯淡,舒婷、食指和顾城那一批诗人还能以歌咏志,用他们的诗歌顽强不屈地告诉人们:“相信未来”、“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
(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