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并不仅仅是一个可以安身的物质所在,同时也是生命出现、成长、成熟所在,是能够使人的生命得以延续的温柔之乡。生命历程中,人用情感、智慧与劳动构建了属于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形成了可以让人类世代相依的亲情,以及相互守望的生存法则。即使身处异地,漂泊他乡,人也总是以最美好的想象来怀念自己的故乡,包括那里的土地、山水、庄稼、花草,以及孩子的嬉闹、飞鸟的啁啾。正是因为有自己的故乡,才能够在芸芸众生中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才能形成带着深深故乡印痕的体质、性格、习惯,以及为人处事的准则。但是,乡村并不是恒定的,在人类的发展进程中,乡村总要发生或快或慢的变化。是坚守乡村固有的文化,还是积极适应现代化的时势,放弃自己的精神故乡,是现代化进程中人类必须面对的选择,也是人类精神、情感无可回避的困境。怎样才能记住长长久久的乡愁,怎样在乡愁中重新确立自己的身份、价值,建构新的文化与精神世界,是一种痛苦的挑战。
蒋殊并不准备回答这样的问题。她只是一个身处乡村与城市之间的思考者、体悟者。她十七岁时从乡村来到了一个已经相当现代的城市,然而她的童年、情感、人格都与乡村密不可分。或者也可以说,是乡村塑造了她。乡村不仅有她的记忆,还存留着她人格形成过程中感受到的一切。乡村也存留着她即使是在城市也常常回想起来的亲人、乡邻等。而被许多人向往的城市却让她感到陌生,使她的情感分裂。幼年曾经两小无猜的伙伴,似乎被生活的磨炼改变得陌生起来,好像她们原来并没有那么纯洁美好的过去。而故乡,也在自己出走之后,变得面目全非。那些美好的东西全部储存在对儿时的回想之中。也许,对过去的怀念就是对现实的拒绝。蒋殊通过自己的散文勾画出一种清纯的、透明的,无疑也是被自己美化了的乡村世界。她描写乡间的景致、土地、河水;描写仍然在乡村坚守的带着她体温的老屋、院落、井台;描写那些曾经与她的童年一起走过的玉米、羊群、梨树,带领读者体味乡村土地的气息、庄稼的味道、太阳的光泽。她也写了故乡人们之间的矛盾。但这种矛盾又是在亲情与乡村道德的制约中生成、消散的。总之,她似乎把一个没有现代感的故乡的生存状态为我们活色生香、柔肠万种地呈现出来。这样的乡村是真实的、鲜活的,充满人间气息的,当然也是让人怀想、思绪万千的。
身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心在现代与传统当中。这可能正是中国当下大多数人的处境。我们在义无反顾地走向现代化的时刻,怎样才能留得住精神的根脉,记得住将逝的乡愁,找得准前行的方向,还需要艰苦的努力。当然,蒋殊的散文并没有担负找到出路的重任。她没有准备做一个指路者,描写是完全个人化的。甚至在她的笔下,也没有对喧闹的城市表达什么抵触的情绪,或者批判的意识。她只是从自己曾经所见所感所悟中描绘出过去的故乡。这是一个令人怀想的故乡,是一个天蓝水清、富有诗意的故乡,是一个无论身处何处都会让我们的内心温暖、纠结的地方。正因为此,当我们发现故乡今天的落寞、凋零时,才更加深切地感到故乡是多么值得让人依恋、回味,以至于重建。当故乡被置于身后时,故乡依然是故乡。就像当年我离开自己的山村时,我的奶奶一直站在村头最高的地方,双手搭在眼前,一直瞭望着自己远去的孩子。即使多少年过去了,她的身影依然似一座雕像,远远地、模糊地,却是那么执着地站在高处,为远去的人们祝福。她越来越依稀的目光竟然能够穿透时空,在我的身上投射出温暖与希望。我们不能没有自己的故乡,那样的话,也就没有我们自己,更没有未来。
(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