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安是“他们”诗群的重要成员，早有诗名，却沉潜低调，很少在江湖走动。或许是天意，他二十多年前在福州郊区一座山上买下一块地，自己建了一所房子，本是为一颗隐逸之心驱动，却带来了不菲价值。当然，对吕德安来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一部长诗：《适得其所》。对于这个判断，我想打电话向德安求证，但他的手机已经说是空号。大约他仍在福州和纽约两地迁徙，过着候鸟的生活。2011年我在厦门的双城诗会上第一次见到他，鬓发斑白，行动沉稳——更准确地说是迟缓，长期的冥想大约使他的身体整个儿趋向了寂静。他见我前来，立即起身，非常高兴地收下了我一册打印诗稿，并赠我一册新出的《适得其所》。德安不擅言辞，在诗会上发言，一句话没说完，就说，“还是你们说吧。”大家都笑了。我能感觉到那笑声里的善意和敬意。两年后我在凤凰见到《他们》的源头人之一韩东，他对我说，“吕德安不会玩。”他的潜台词大约是，当今的诗人是玩出来的。相对于坚倔强的朴拙，韩东狡黠的智慧，吕德安谦逊的质朴，似乎更造就了他的诗。他是我见过的中国当代诗人最具谦卑的气质和智慧的诗人，尽管他话不多，但他的眼睛闪烁的光芒有一种人情的温暖和诗性的抚慰。
《适得其所》是我读过的、语调最接近日常的长诗之一，它写一个名叫陶弟的农民去山上建房子，大约就是诗人的自况，也是一部建立语言之家、构建人类的精神归宿的寓言。我不知道德安是否信奉基督教或天主教，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心里是有神明的。如果说《适得其所》始终带着某种伊甸园的宗教意味，那么这一本集子里的《抚摸》，则有创世纪的氛围。
于坚说，中国终于有了自由派诗人的沉默。在这个自由派诗人的指称里，吕德安应该是“自由”和“沉默”杰出的双重代表，或许他比罗伯特·弗罗斯特隐逸得更彻底。他的沉默，化作了灿烂的诗意言说。
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隐逸大师自然是陶渊明，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自足，几乎妇孺皆知。这当然是诗歌巨大的胜利。但是陶诗如果没有《示儿诗》的热烈，没有从热烈的人生返身写隐逸的闲情，“闲”便更接近于空闲，空洞。吕德安没有热烈的人生，他俯身大地的姿态与其说像一个农民，不如说更像一个牧师。他的隐逸里有一种对生命和存在的持续专注，因而他的诗歌有着一种从容淡定、处变不惊的气质。如果把一首诗比喻为一场晚会，他是那种能压台，又能恰如其分把握住分寸感的主持人，主持之得体和质朴，谦逊和亲切，使晚会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亲和力，其内在的精神价值，自然是民主和自由。无论是《适得其所》还是《抚摸》，其“串词”，即主体言说的部分，从来没有脱离本体，更没有凌驾于本体之上。相比罗伯特·弗罗斯特对名声的渴望和看重，吕德安更多一些明净淡泊，是那种真正“心远地自偏”意义上的“隐士”。
通过这样简单的梳理，我们也许可以相对比较有准备地进入他的一首诗。《抚摸》并不晦涩，但却不无神秘。在更深刻的意义上讲，抚摸本身，即是一次语言行动，是写作之“写”这个动作。当然也是爱的行动，是抚慰，是交流。因而对于一次新生命的孕育过程，诗人展开了语言途中诗与思的并行。
一首诗歌的发生机制也许和生命的孕育有着某种神秘的共通，首先是隐隐约约感到了生命中的某种变化，然后会诉诸于听觉：声音，一开始也可能是含糊其辞的，从潜意识或幻觉出现。“梦里的一个声音／像神明留下口谕：／有人偷走了你的土地”，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实际上在尚未成形的时候就开始占据母亲的心，“有人偷走了你的土地”再准确不过地呈现了这样的感受。不说占据而说偷走，当然是将“对方”暂时还视为一个陌生的存在。这种陌生感，如果是作为一首诗的初始状态，它还是一种“源始语言”，还没有经过诗人这个助产士接生，或者按照保罗·策兰更精确的说法是，还没有把它从此岸摆渡到彼岸去。
“我侧过身望着你 ”，是诗从“大清早，你震惊于／梦里的一个声音”的现场继续。现实之现场和语言之存在的转换，永远是诗的一个秘密。从现实上升到隐喻的窗口，再从那里观望，现实就成了一片诗的旷野。而主体的言说是立足于本体的，在诗人看来，无论生命或语言的起源，都是神明赐予，带有某种创世纪的意味，是令人敬畏的。在这里，诗人的思辨也许更多是关乎语言的而不是生命的，其可能性的分析也彰示了一种坦诚谦卑、客观实在的精神——决不妄下结论。“一次身体的言辞的波动／类似于一种抚摸”，这就对了，在此时，生命的存在还十分模糊，而作为一种隐喻的现实，它像“一个光亮的句子”出现了，“但琢磨起来又有点暗”，或许更像罗伯特·弗罗斯特说的一首诗的形成之谓“痰”，卡在喉咙里。当然这么说不合此诗的庄严语境。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在此情境下的抚摸有着双重的意味：它当然是对妻子的安慰，也是对语言的琢磨，琢磨那个已经遗忘的世界和抚慰一个孕育着新生命的母亲，其共同点便是爱。根据事物的相似性原则，诗歌在这里找到了基点。[NextPage]
随着诗节的变换，时间在无形中推进。这个时候，“肚子真实地鼓起”，开始呕吐。妻子之前的隐约的感受变成了强烈的反应，而对于诗人来说，同样那个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当初上帝用泥土 ／造出那一对，如今他 ／／自然也能，在你的梦里 ／用一张泥土般 无遮拦的嘴发话”，是的，这一发现几乎让诗人忽略了妻子的痛苦。 “而这正是上帝的爱”，当他补充这一句的时候，看见妻子“像笑弯了腰”般的呕吐，“我感到自己很冒失”。
在现实生活中，吕德安看上去几乎有些木讷，但或许正是这种沉静造就了他对语言的敏感和在风格上趋向质朴。但从这一节，我们不难看出诗人高超的技艺。诗人的沉迷于形而上思辨的迂态和妻子处于现实的痛苦的情状之对照，真切而出色地呈现了另一种形式的爱的品质。
诗歌的发生地，也是它的起源地——当然有时候起源有着更为复杂的背景。但是在“此时此地”的存在，应该是作为一种与“他在”的“共在”，才可能更完整、饱满。“此时”是“过去”的此时，也可能是“将来”的“此时”。作为诗的横坐标的延伸，是一种时间的延伸，而它的纵坐标是随着横坐标的坐标点的移动而升起或产生。诗歌的共时性是文学经典的一种血脉延伸，并非西方文学独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就是例证。当然在《抚摸》这里，它是一种显性的共时，通过诗人的记忆达成，也由词语唤起，在语言中落实为一种以“触摸”为中心的人生场景。它是生命在创世纪时期的起源之下的流脉中一个最新的起源，婚前的一幕的插入提供了这样一个美的、生命的动因。
诗歌花费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来描述生命的诞生。这当然是重头戏。生命的诞生使爱有了更加实在的载体。由于感受的丰富性，它使得这样一个主题或观念本身变得具体起来，变得可以触摸，这正是此诗的价值所在。我们不难从像绿叶茎脉一般清晰的细节和得体而又深刻的言说中，感受到一种质地精良、质朴而又奢华的语言织锦的魅力——吕德安的诗普遍有着这样一种细节的奢华，但它的风格是质朴的，所谓奢华只是从其细节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意义上而言。
诗的最后一节又出现了类似伊甸园那样的场景。山上滚下的石头，仿佛西绪弗斯的石头，而那蛇，显然再一次引来了伊甸园的符号性象征。拿起石斧的我最终由于用力过猛把自己扔了出去，半浸在水里又使那蛮荒化为清水一池。这是意味深长的。抚摸只是对遗忘的唤醒和对生命孕育带来的异动的安慰，在生命诞生以后，这样的动作发展为一种更为形式多样的行为，其内质，都是爱。但是人类最终处在爱和欲望的某种悖论性存在之中。如果我们一斧劈死了那条古老的欲望之蛇，人类世界的池水清澈了，但生命是否会失去大部分的活力呢？这是人类面临的悖论性艺术母题，是古老的，也是最新的。
《抚摸》一诗几乎和《适得其所》有着类似的语调，诚如作者所言，作品的语调决定着对作品的态度。这是一种谦卑的语调，充满了对万物的神秘性和生命价值的敬畏。由于这样的语调，作品也获得了某种内在的客观性。吕德安的写作并不像“他们”诗群的大多数成员那样借重一种线性的、看似客观的描述来达成一种客观性，显然他是在主体和对象、人和世界之间，力图站在一个客观的位置，以一种谦卑的态度来保证其客观性。我们也不难发现，这和他早年的名作《沃角的夜和女人》、《父亲和我》是一脉相承的。这种谦卑在艺术上体现为一种语言的节制和言说的分寸感。在当代诗人中，据我看很少有人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就此诗来说，首先是强烈的现场感使诗歌获得了现实的根基，而这种现场感也不是碎片的拼贴和意象的穿越，而是一种瞬间性存在的工笔画一样的呈现，是诉诸于直觉的。作为具有画家身份的诗人吕德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成了他的诗歌的一种常态，但它的微妙在于，这样的常态性语言存在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具有突出的现代性特征。其次是诗与思的并行，其思之言说，是在宗教、语言和生命三个维度之间自如穿越，这有点类似于耶胡达·阿米亥，但显然吕德安的诗更沉得住，更多停顿和横势，不论是对时间或是空间的垂直势能，都有一种柔韧的抵抗，从而使诗歌语言呈现出纯粹而又舒展的质感。再一个就是，从诗歌的表达来看，语言不是处在一种预先设定的程序中，而是有其自身的动能并充满了意外和表达的内在必然性。据此，《抚摸》无疑具备了经典的品质。从吕德安的大部分作品来看，或许作为一个隐逸诗人，他少了点热烈的力量，闲适的恣意，但他作为一个重要的诗人，其质朴而又典雅，深邃而又睿智的艺术风格，在当代是独树一帜的。
抚摸
之一
大清早，你震惊于
梦里的一个声音
像神明留下口谕：
有人偷走了你的土地。
我侧过身望着你
抓住你的脉搏
断言此事
跟你的怀孕有关。
那古老苍凉的声音
想必公正，严酷
充满了“可能”
不过它也可能
什么也不是，而仅仅是
一次身体的言词的波动
类似于一种抚摸
只跟遗忘有关。
一个带光亮的句子
但琢磨起来又有点暗
你明白这样的安慰
你望着我的手。[NextPage]
之二
直到肚子真实地鼓起
开始跑去呕吐
并且一次之后
会有更多次。
“啊，亲爱的妻子！
你梦境里那片漆黑的土地
甚至可以追溯更远，”
我一边追上你一边说
直到你脚步漂浮，又
回到床上。我继续说。
当初上帝用泥土
造出那一对，如今他
自然也能，在你的梦里
用一张泥土般
无遮拦的嘴发话
“而这正是上帝的的爱。”
我，又跳出一句。
这一次你吐得更厉害
仿佛笑弯了腰。
我感到自己很冒失。
之三
我突然记起婚前
一个破晓时分，雾气腾腾
在山上的浴室，那时
站在镜子前的你
转过身来，一张蛋形的脸
刚刚用毛巾孵过
红扑扑地
映入我的眼帘――
自然也映入了我的手。
我想：这是我正在触摸生活
而在此之前，生活
却像熨过那样平。
而未来如方舟
正在窗外起伏地来到。
群山涌动。你
凝视，然后摇曳
仿佛那一夜风雨，
早已将我们的身体的缔结
化作早春山上的
红梅一枝。
之四
所以才有了一天，我走向卧室
吃惊于床头的时间
比客厅过道上的钟慢
而你盯视我，眼睛如梦。
另一天，我俯下身
摸索你的肚子
然而太早，没有一丝动静
象摸着一篇亲密的盲文。
“那是我们未来的孩子，”
我停下来说，然后
远走他乡
得意忘形。
我感到我们需要祝福
却忘了那阵子
你正想躺下又猛然间
抓住我的手
然后跑去呕吐
――跑开很久
直到秋季临产。
我又回到床边，这才
开始了真正的读秒
显然，你那潮涌般的阵痛
已更加紧密
而你必须重新学会呼吸。
坚强的你，这一次
没能跑开，也没有哭
只是呛出泪
尴尬地挂在脸上
之五
而那呛出的泪也是赦免的泪
必须真实地落到地上
才赦免于我们――我
在耳畔听见上帝如是说：
瓜熟蒂落。我还听见一个
更古老的瞬间的声音
之后再也听不见
任何声音
直到一把真实的剪刀落地
医生说，口径太小
而孩子又太大
不过也没有太大。
直到一只暴力的手
伸进你的肚子
终于揪住了马犊
将他连同胎盘一道拖出现场。[NextPage]
之六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你也推出来了
苍白，平静
扁平，虚弱，虚空
似乎疼痛已退尽
因而像一个消失了
重要标记的
时间的身体。
似乎没有地平线
但仍旧凝视，凝视着一个
不可见，却恰恰
也在凝视着你的世界。
“412”房！”――我
好像仍旧听不见
甚至听不见自己
的回答，以及
心里落下的
那一块石头
医生说：顺产――
恭喜恭喜！
之七
如同一个悠悠飘浮着的
女人的身体
身上曾经散发出
马厩的气味。
现在你就是这种气味。
或者，考虑到你还是
一具梦幻的躯体
温柔美丽，又
如此驯服，安静
安静得就像你
正好是一个女人
而一个女人就必须如此。
现在你就是如此
安静，驯服，或者
如同终于获得
一次宽恕
或如同你爱
这个世界
而世界此刻正好
意味它自己。
之八
我如释重负，不需要继续
在一个空白上
用抖颤的手
慎重地签下字――
不过还是签了
就像你的疼痛的
爱的悖论
所能例示的那样。
只是不敢再加以追问
因为你，嘴唇如受启示
死一般的你
显然也不可能回答。
就这么躺着，知道自己
暂时还不能动
但也不能睡去
否则会死掉。
也不能说话
最好不要说话
否则，伤口
还会出血。
之九
但很快又意念般地动起来
在睫毛闪动那一刻
似乎身下压着什么
而这么躺着不舒服。
很快又睁开眼睛
似乎眼睛里的眼孔
需要看，否则
会叫起来。
我们说孩子已睡
你也应该先睡一觉
再吃点什么
然而睡不着。
――什么？奶？
大家都很怀疑这时候
你竟会有奶
自然有。事实上你有
只是有点勉强
有点专横
拂晓前都得吃掉
自然有。只是
我们都很吃惊
是那第一次吮吸
让你镇定下来――那孩子
他真是个奇迹。[NextPage]
之十
那第一次哺育
不可思议的你
纸一般白的脸上
竟忽然飘起一片红晕。
那珍珠般的乳汁
仿佛一种稀释的
睡眠的水
先是一滴，挂到那里
如一个生词
一种尴尬的媒介
而它一旦断掉
会很可怕，你说。
然后开始喷发
和来不及喷发
留下针剌般的胀痛
啊，丰饶的你
第一次哭了起来――
一种结块，像地狱
很久以后你回忆说。
而我抚摸你，只能用我的手。
之十一
现在，儿子两岁
已经很会走路， 一开始就
超出了我们对他的
创造。必须跟着
才能追上。还不太会说话
爱听音乐，不爱睡觉
如果你跟着跑进他的睡眠
会明白那是为什么。
已经知道跑到客厅
去揭开，地板上一片阳光
如同我用手去翻动
一页日记。
已经碰见了老鼠
但不会喊老鼠
只是好奇地跟着跳
但最后却跳入了
自己的存在
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啊，仍然在他的音乐和
起源里。甚至
还来不及坐下来
教他如何不哭或者要哭
就跑到一个树洞去哭
在他自己的秘密里。
那一天你甚至来不及
放下电话，把电话线从
他头顶绕开
跟着也尖叫了起来。
之十二
啊，那天！如果不是
下了一夜的雨
你就不会看见我
离开房子去溪边
看山上滚下石头
听门前轰响的台阶上
那满满的一池卵蛋：
那乱石一滩——
也就不会惊讶
一条冬眠的蛇
辗转在石头的激流中间
而这时，如果不是你
看见有人把池塘
当作现成的路
要从对面走过来
我也不会象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
神经质地举起石头
让那粗糙的石斧拦住视野
然后用力过猛
自己首先滑倒
就这样扔出去了，
不知道在哪个时候
又在什么地方击中了它。
如今你回忆起
笨拙的一刻
想到它叫那人尴尬踟躇
又高兴我继续半浸水中
将那蛮荒恢复成清池一汪。
（作者现任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评委）
（实习编辑：王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