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再次来到白居易和苏东坡的杭州,感谢你们把首届“诗建设”诗歌奖授予我。从我开始喜欢诗歌的少年时代算起,我学诗到今天正好20年。这20年来,我品尝到的写作的艰辛,要远多于愉悦,但这仅有的愉悦,却足以让人感受到生命最深的美好。
我自认是个对语言极其苛刻的人。然而诗歌对我更苛刻,狠狠地报复了我。十年来,我创作的诗歌不过百首而已,每一首都算得上呕心沥血,就像我尚算年轻的头上,每一根白发都沾着心血生长,——只是它们的产量显然更高。但正如我的名字所示,如果在唐代,我一定会成为写出那首不朽小诗的贾岛最称职的朋友,一起以苦吟为乐。
有时候我想,我是个中了诗歌魔咒的人,一刻也离不开诗,像只癞蛤蟆一样紧紧趴在冰凉的语言上,再也变不回童年时的那个王子。而作为癞蛤蟆,就得有癞蛤蟆的使命和追求:终其一生,就是要吃一口天鹅肉,写出一首好诗。
我是个诗人,也是个记者。一开始我以为当记者对我的写作毫无影响,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无论写诗还是当记者,其本质都是寻求自由,探求真相。这个黑暗、混沌、平庸、轻浮的时代用一种挑衅的姿态,逼迫我向杜甫致敬,写出那种个人性与时代性兼备的诗歌。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在当今时代,做一个中国诗人是羞耻的吗?是的,但也许做一个中国记者更羞耻。诗人有着无法言说的痛苦,而记者却有着无法公开的痛苦。不过他们的区别仅仅在于:是真相卡住了喉咙,还是真相扼住了喉咙。”
对一个诗人来说,深刻的思想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凭借天才充分表现诗的自由。写作注定是不自由的。但诗最好的定义就是自由。自由是一种非凡的感受力,——有时候表现为一种痛苦。在文字缝隙间的每一次呼吸,不是在镣铐中跳舞,而是像风一样穿透灰尘。
当然,如何在诗中把握自由和真实,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我不无矛盾地告诫自己:诗必须像自己的生命,熟悉而神秘;必须呈现一个深广的世界,像生活,让它的幽远包裹在切近的语言中;必须把批判精神修炼得更高,在迫近的危机中锻炼爱的能力,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现代诗人。
至于现代性和中国性,真是一个大问题,需要用诗来回答。相比这个问题,有些人更愿意考虑永恒的时间。
不错,我有一个古老的父亲,还有一个年轻的师傅。也许用师傅教授的技艺,我们只能够回到记忆里,而永远回不到父亲的怀抱里。但我也不怀疑突然有那么一天,我们能够带着新的精神和道德力量,重返唐人的境界和气度。
虽然在当代谈论道德并不讨好,但我还是觉得不应该忽视道德。我们有必要把道德还原为一种魅力,一种高贵的求索,而不只是一套冰冷的、僵硬的、机器般的学生守则。我们不能把道德这个美好的词拱手让给庸俗的道学家,就像不能把祖国这个词拱手让给国家。
在令人喜爱的古诗中,我便处处读到淳朴的,沉着的,时而化为悲悯,时而化为山水的道德。甚至只要看到那些伟大的名字,我就能感受到一种富有精神深度的风骨。作为被深深的无力、悲观和虚无攫住的当代诗人,我们或许真的应该让个人经验清晰或复杂到一种道德的高度。
当然,更多的时候,诗在现代更像是祈祷词。今年年初,我们一家人去烧香拜菩萨。当我年方四岁的女儿跪下时,她说了一句让我极为震惊的祷词:“菩萨,祝你身体健康。”第一次,这么纯净无私的祷词,进入我烟雾缭绕的耳朵。我把它写进了诗中,并借用一位朋友的赞誉,把它命名为“第一祈祷词”。据我所知,这首直书其事的朴素的小诗感动了许多人。
我女儿的这句祷词,真正植根于人类美好的天性,也是极富创造性的诗。毫无疑问,这就是伟大的诗。也许终其一生,我所写的东西都达不到她的这种心灵的分量,我应该转过身去,奋勇直追。
2013年11月30日,杭州
(本文为首届“诗建设”诗歌奖新锐奖答奖辞)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