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佩索阿
致阿道夫·卡赛斯·蒙特罗[1]
里斯本,1935年1月13日
我亲爱的朋友和同事:
非常感谢你的信,我马上就要全面回复。但在开始之前,我必须为这种用于复印的纸道歉,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因为我的好纸已经用完了,而且是礼拜天。但我觉得差纸更宜于拖延给你回信。
首先,让我说,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你不同意我时写的任何事情的“隐蔽动机”。我是极少数不能裁决自身绝无过失的葡萄牙诗人之一,我不认为对我作品的批评是“冒犯神圣”的行为。不过我可以忍受另一种精神缺陷,我没有最轻微的被迫害妄想症迹象。此外,我很清楚你的智力独立性,这是(如果我可以这样说)我极为支持并赞赏的。我从未渴望成为大师,因为我不知如何教导,我也不确定我有什么可教,我也不幻想自己成为领袖或首领,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炒一颗鸡蛋。因此,无论你可能对我说什么,都不要不安。我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人。
我完全同意你,像《使命》这样的书并非一本恰当的首选出版物。确切地说,我是一个神秘的民族主义者,一个理智的隐形归来者。但除此以外我是个多面人,甚至自相矛盾。因为它是这种书,《使命》并不包括这些多面性。
我用这本书开始我作品的出版,只是因为它是第一本,无论因为什么理由,我设法组织并做准备。因为都已经准备好了,我被催促出版它,因此我就这样做了。请注意,我这样做并非看中了由国家宣传部提供的奖金[2],不过那也不是一桩严重的智力罪。我的书直到9月才准备,我甚至认为它太晚了,赶不上竞争奖项,因为我不知道交稿的最后期限已从7月底延长到10月底。因为《使命》的样本10月底已经可用,我按照宣传部的要求提交了样本。这本书恰好符合竞赛规定的条件(爱国主义)。我入选了。
以前,我有时想到有朝一日我的著作若能出版如何排序。没有一本书像《使命》名列前茅。我曾左右为难:是始于一部大型诗集——长约三百五十页——那将汇集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的各种人格,还是始于一本侦探小说(我还没有写完)?
像你一样,我确信《使命》不是一部恰当的文学首选出版物,但我确信在那种环境下它是我能做出的最佳首选出版物。我人格的方面——在某种程度上是次要方面——从未在我的杂志出版物(除了该书的节选,题为《葡萄牙人的大海》)中得到如此充分的体现,正因为这个原因,让它面世是好的,因此它现在发表了。在我这方面,没有任何计划或事先策划(实际上我不能事先策划),它恰好赶上国家潜意识转变的关键时刻(在“临界的”这个词最原初的意义上)。碰巧发生的事和别人催促我完工被伟大的建筑师用尺子和圆规精确地绘成。
(不,我没疯,也没醉,但我在即兴写作,快得如打字机催促我,我在用我突然想到的任何词语,不考虑它们的文义。想象——因为这是真的——我正在和你谈话。)
现在我直接回答你的三个问题:(1)我的作品未来出版的计划,(2)我的异名的起源和(3)神秘学。
在出版《使命》的上述环境引导下,我准备如下排序。现在我刚完成《无政府主义者银行家》全修订版;这应该在最近的将来准备就绪,我希望毫不拖延地出版它。如果成功了,我会马上把它译成英语,并努力在英国出版。这个新版在欧洲应该有可能受欢迎(不要把它视为很快就会得诺贝尔奖)。下一步——现在我直接回答你的提问,这关系到我的诗歌——我计划用这个夏天将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的短诗集成一大册,如上面提到的,并尽力在本年结束前出版它。这是你一直期待的书,也是我本人急于出版的书。这本书会显示我的所有方面,除了爱国主义,这一点《使命》已经显示了。
你会注意到我只提到费尔南多·佩索阿。此时我不想谈卡埃罗、里卡多·雷斯或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就出版而言,我对他们无能为力,除非(见前)我获得诺贝尔奖。不过——想到这使我悲哀——我将我所有戏剧性的人格解体分给卡埃罗;我将我所有的精神训练分配给赋予自身特殊韵律的里卡多·雷斯;对阿尔瓦罗·德·坎波斯,我集中了所有否定自我的情绪,而不把它们变成生活。我亲爱的卡赛斯·蒙特罗,想到所有他们三个,就出版而言,必须听从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不纯或卑微!
我相信我已经回答了你的第一个问题。如果哪些方面还有疑问请让我知道,我会尽力把它说清楚。现在我不再有任何计划,考虑到我的计划通常牵涉到的方面,以及它们最后的结果,我只能说“感谢上帝!”
现在转向你关于我异名起源的提问,如果我能完整地回答你,我才会明白。
我将从精神病学方面开始。我的异名源于根深蒂固的歇斯底里。我不清楚折磨我的是简单的歇斯底里,还是更具体的癔病性神经衰弱。我怀疑是后者,因为我有意志力丧失症,这是简单的歇斯底里难以解释的。无论这种病是什么,我异名的精神起源,存在于我对人格分裂和伪装怀着持续而根本的倾向。幸运的是,对我以及别人来说,这些现象已被内化于心,置身于人群中,它们并不显露在我身外的日常生活在中;它们在我体内爆发,只有我体验它们。如果我是女人(女人的歇斯底里常爆发于外,通过攻击等),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每首诗(我体内最歇斯底里的部分)将会使邻居大吃一惊。但我是男人,对男人来说,歇斯底里主要影响内心;因此它无不结束于沉默和诗歌……
这解释了我异名的根本起源,我已尽我所能。现在我将叙述它们的现实史,始于已经死去和某些我不再记得的异名——它们已经永远消逝在我几乎已经忘却的童年的遥远时光里。
自从我孩提时,在我周围虚构一个世界,用从不存在的朋友和熟人环绕我自己(当然,我不太肯定,是他们真的不存在,还是我并不存在。这这个问题上,像和他人一样,我们不应武断),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自从我知道我自己被称为“我”以来,我就能想象各种不真实的人的身材,动作,性格和生活故事,他们对我是可见的,亲近的,就像我们或许太草率地称为真实生活的现象一样。这种倾向,可以追溯到我记得成为我的时刻,它总是伴随着我,稍微改变了迷醉我的音乐,但决不是用那种迷醉我的方式。
因此我记得我相信的是我第一个异名,更确切地说,我第一个不存在的熟人——谢瓦利埃·德·帕斯——通过他,我给自己写信,当时我六岁,他尚未完全模糊的形象对我那种近乎怀旧的感情仍然有所要求。另一个形象我记不清了,他还有一个外国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他是谢瓦利埃·德·帕斯的对手,这些人物出现于整个童年?必定——或也许。但我如此激动地铭记他们,以至于我仍然铭记他们;他们的记忆如此强大,以至于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他们是不真实的。
在我周围创造另一个世界这种倾向,就像这个世界但和他人在一起,从未离开我的想象力。它已穿越各阶段,包括那个在我心中开始的年轻人,当一个机智的谈论完全超出我是谁或认为我是谁时,有时会因某种未知的原因被我想起,我会马上自发地说它好像是来自我的某个朋友,他的名字我会发明,还有传记细节,以及他的形象——面相,身材,衣着和姿势——我会马上看到他在我眼前。因此我详述,并繁殖,各种朋友和熟人,他们从不存在,但我可以感到他们,甚至几乎三十年以后的今天还能听见看见。我重申:我感到,听见并看见他们。我怀念他们。
(一旦我开始谈论——对我来说,打字就像交谈——便很难刹车。但我会停止打扰你的,卡赛斯·蒙特罗!现在我开始谈我文学异名的起源,这是你真正感兴趣的。迄今为止我已经写的无论如何会用作赐予他们生命的母亲的故事。)
在1912年,如果我记得准确的话(我不可能差得太远),我萌生了一个想法:用一个异教徒的视角写诗。我用不规则的诗体(不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风格,而是半格律风格)草拟了几首诗,随后就把它们忘了。但写这些诗的这个人模糊而朦胧的肖像在我心中成形(不识于我,里卡多·雷斯已诞生)。
一年半或两年以后,一天我突然想起和萨-卡内罗开的一个玩笑——发明一个相当复杂的田园诗人,我会用我已忘记的现实的某种面具描述他。我花了几天时间,努力想象这位诗人终归徒劳。一天我终于放弃了——那是1914年3月8日——我走到极高的抽屉处,抽出一张纸,站着开始写,像我随时所做的那样。我一口气写了三十多首诗,用一种我不能描述的迷狂,这是我生活的胜利日,我再也不会有另一个这样的日子了。我开始起题目,《牧羊人》。随后那个人的容貌出现在我心中,我马上给他起名阿尔贝托·卡埃罗。请原谅这种叙述的荒唐:我的大师我在心里出现了。这是我当即感到的,这种感受如此强烈,那三十多首诗一写好,我抓住一张新纸写起来,又是一气呵成,六首诗组成《斜雨》,作者是费尔南多·佩索阿。一气呵成而且全神贯注……作为阿尔贝托·卡埃罗的费尔南多·佩索阿转向了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更确切地说,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反对阿尔贝托·卡埃罗不存在的反应。
阿尔贝托·卡埃罗一出现,我就从潜意识里本能地尽力为他寻找门徒。从卡埃罗虚假的异教主义,我提取隐身的里卡多·雷斯,最后发现他的名字,将他调准到他真实的自我,因为此刻我实际上看见他了。随后一个新的个体,与里卡多·雷斯完全相反,突然凶猛地进入我的脑海。这是一股连续的溪流,没有中断或纠正,这个颂名为《胜利颂》,作者的名字正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诞生于我的打字机。
因此我创造了一个不存在的小团体,把它放在现实的框架里。我弄清了对作品和他们之间友谊的影响。我谛听自己的内心,他们的讨论和观点的分歧,在这一切之中,似乎是那个我,那个至少存在于那里的人,创造了他们全部。似乎没有我他们都还在活动。因此似乎还在活动。如果有一天我能出版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波斯之间的审美争论,你会明白他们如何不同,以及我如何和此事毫无关系。
谈到出版《俄尔甫斯》,我们在最后关头发现不得不找些文章充实这一期,因此我向萨-卡内罗建议我写一首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旧”诗——例如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在遇见卡埃罗而未受他影响之前本会写的诗。因此我开始写《欧排瑞》[3]。在诗中我试图混合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所有潜在倾向,那最终会被揭示但仍未显示与他的导师卡埃罗联系的痕迹。在我写的所有诗中,这是给我最大麻烦的一首,因为它要求双重的人格解体。但我认为它结果并不坏,它确实向我们显示了阿尔瓦罗在发展中。
我认为应该向你解释我异名的根源,但如果存在着我需要阐明的任何要点——我正在快速地写,当我写快时便不太清楚——让我知道,我会乐于效劳。这里有个真实而歇斯底里的补遗:当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写《我的大师卡埃罗回忆录》的某些段落时,我流下真实的泪水。我说这一点以便你理解你应对的是谁,我亲爱的卡赛斯·蒙特罗!
关于这个话题还有一些要说的……在透明而真实的梦空间里,我看见卡埃罗,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面容和姿态出现在我前面。我给予他们年龄,并塑造他们的生活。里卡多·雷斯1887年(我不记得月日了,但我把它们记在了某个地方)生于波尔图。他是个医生,目前生活在巴西。阿尔贝托·卡埃罗生于1889年,卒于1915年。他生于里斯本,但一生大部分时间在乡下度过。他没有职业,实际上未接受教育。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生于塔维拉,1890年10月15日(下午1:30,费雷拉·戈麦斯[4]说,这是真的,因为那时的星象证实了这一点)。坎波斯,如你所知,是个海军工程师(在格拉斯哥学习)但现在生活在里斯本,不工作。卡埃罗身高中等,尽管他的健康状况确实虚弱(他死于肺结核),但他似乎并不比他本人虚弱。里卡多·雷斯有点矮,强壮,但肌肉发达。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很高(5英尺9英寸,比我高一英寸),苗条,有点驼背。他们都胡须净光——卡埃罗金发,肤色苍白,蓝眼睛;雷斯皮肤有点黑;坎波斯既不苍白也不黝黑,大致对应于葡萄牙犹太人类型,但长着光滑的头发,通常梳向一侧,戴单片眼镜。卡埃罗,像我说过的,几乎未受教育——只读过小学。他妈妈和爸爸在他年轻时就死了,呆在家里,靠家庭财产的一小笔收入过活。他和一位年长的姑姥姥生活在一起。里卡多·雷斯,在耶稣会高中受教,我已提到过,是个医生;他从1919年一直生活在巴西,因为他同情君主主义者而自愿放逐。他被正式训练为拉丁语学者和一个自学的半希腊文化研究者。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在正常的高中毕业后,被送到苏格兰研究工程学,起初是机械后来是海军。假期里,他曾去东方旅行,并创作了他的诗《欧排瑞》。他的拉丁语是一个叔叔教的,这个叔叔是牧师,来自贝拉地区。
我是如何以他们三个的名义写作的?卡埃罗,通过完全意料不到的灵感,不知道甚至怀疑我将以他的名义写作。里卡多·雷斯,在一番抽象的沉思后,在一首颂里突然采用具体意象。坎波斯,当我突然感到写作的冲动而不知是什么时。(我的半异名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在很多方面与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相似,总是出现在我困倦或昏昏欲睡时,以至我的抑制和逻辑推理能力是悬浮的;他的散文是无穷无尽的白日梦。他是个半异名,因为他的个性——尽管不是我自己的——并非不同于我自己但有所残缺。在不具备逻辑推理和激情时,他就是我。他的散文和我的相同,除了某种形式的控制,那是理性强加于我自身写作的结果,他的葡萄牙语完全相同——而卡埃罗的葡萄牙语写得坏,坎波斯写得非常合理但有错误,例如把“我自己”(I myself)写成“我自己”(me myself)等,雷斯写得比我好,但我发现有过分的修辞癖。对我来说,难的是写雷斯,或坎波斯的散文——只是雷斯的散文尚未发表。在诗歌方面,模仿是很容易的,因为更现成。)
在这一点上,你不要怀疑只是通过阅读,坏运气使你陷入疯人院中,最坏的是我向自己解释的那种不连贯方式,但我重申,我写信,就像在和你谈话,以便我能写得快。否则它将花费我数月来写。
我还没有回答你关于神秘学的提问。你问我是否相信神秘学。那样的表述使这个问题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回答它。我相信任何尘世的存在高于我们自身,相信人的存在,栖居在尘世。我相信有各种日益微妙的灵性导致了上帝,他可能创造了这个世界。可能还有别的神灵,相当于上帝,创造了别的宇宙,和我们这个宇宙共存,彼此独立或相互联系。由于这些或其他原因,神秘学的外部秩序,意味着共济会,避开(除了盎格鲁-撒克逊的共济会)了具有神学或大众含义的“上帝”这个词,而宁愿说“宇宙的伟大造物主”,一个对问题悬而未决的表达:他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或只是它的统治者。假定存在有层次差异,我不相信和上帝的直接联系是可能的,但根据我们精神协调的程度,我们可以联系较高的存在。通向神秘学的途径有三条:魔术的途径(包括诸如招魂术的练习,在智力上等同于巫术,也是魔术的形式),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种非常危险的途径;神秘的途径,它本身不危险但不确定,而且缓慢;还有炼丹术的途径,它是所有途径中最难的,也是最完美的,因为它包含了特别为此准备的人格转变,这不仅没有大危险,而且具有其他途径没有的防御性。至于“入会仪式”,我能告诉你的全部就是这些,它可能回答或可能没有回答你的提问:我不属于初级秩序。我的诗《厄洛斯与塞姬》的题词[5],摘自(已被翻译,因为原文是拉丁语)圣殿骑士团葡萄牙秩序第三度仪式的一个段落,显示的只是事实上发生的:我被允许浏览该秩序的初始三度,从大约1888年以来,它已经失传,或休眠了。要是它不休眠,我也不会引用仪式上那段话,因为还在使用的仪式不应被引用(除非该秩序尚未命名)。
我相信,我亲爱的同事,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虽然到处伴随着困惑。如果你有其他问题,尽管去问他们。我会尽我所能地回答你,不过我可能回复得不够及时,为此我事先请求原谅。
温暖的问候,来自你的朋友,他非常赞赏并尊重你,
费尔南多·佩索阿
附笔(!!!)
1935年1月14日
除了我通常为自己准备的复印件,当我用打字机写信时,信里包含着那种在此发现的解释,我做了另一份复印件随你处置,以防原件丢失,或你由于其他原因需要这个复印件。
另一件事……它可能发生在未来,为了研究你的作品或其他这种目的,你需要从这封信中引用一个段落。因此你有权这样做,但有一个保留条件,我请求允许在它下面划线。关于神秘学那一段,在我信的第7页,不应以出版的形式复制。在我希望尽可能清楚地回答你的问题时,我有意越过了这个话题自然所需的界限。这样做时我没有不安,因为这是一封私人信件。你可以把我谈及的这一段读给任何一个你喜欢的人,假定他们也同意不以出版的形式复制它的内容。我相信,我可以依靠你遵守这个否定的愿望。
我还欠你一封早就该写的信,关于你最新的书。我重申我相信我在最后一封信中所写的:当我去埃什托里尔住几天时(我想会在二月),我会补上这部分通信,不仅写给你,而且给许多人写相似的信。
哦,让我再问你一次你还没有回答的事情:你收到我的英语诗集了吗?我寄给你有一段时间了。
“为了我的业绩”(用一句商业行话),你会尽快确认你已收到这封信了吗?多谢。
费尔南多·佩索阿
给一位英国编辑的信[6]
先生:
这封信的目的是咨询你是否有意出版葡萄牙“感觉主义者”的诗集。我知道你对这场新“运动”多么富于事业心,这鼓励我做出这次咨询……
可能不很容易解释,那么多词语合理地包含在一封信里,正是这场运动被称为感觉主义。不过,我会尽力对它的性质给你一些解释;摘录我正在装入信封,那是感觉主义者的诗歌和部分诗歌的翻译,它可能会填补这个粗略的解释中不可避免的空白。
首先,至于起源。自诩感觉主义直接来自诸神,或是只来自创造者的灵魂,而不受益于大批先驱者及其影响,这是无意义的。但是我们声称它像任何人类活动——知识分子或其他—— 一样是原创的。它确实代表——既是根本性的(在其玄学层面),也是肤浅的(在表达革新方面)——一种新型的世界观,我们毫不犹豫地宣称。因为[我](我不会说是它的创始人,因为这种话决不可说)[至少主要]对它负责,我把它归功于我自己,也归功于和我同类的罪人,他们在这件事上不再服从社会习俗绝对需要的谦让。
其次,至于起源;我们原创的细目将成为任何事物的第一元素,像对这场运动的完整解释。我们起源于三个以前的运动——法国“象征主义”,葡萄牙超验主义泛神论,以及未来主义,立体主义等临时表达其实是无意义、充满矛盾的混乱命名;不过,确切地说,我们起源于它们的精神,而不是文学。你了解法国象征主义,除了将做诗的浪漫自由贯彻到底,当然清楚实际上将浪漫的主观主义贯彻到底的意思。它是对感觉的一种极端仔细而病态的分析(为诗意的表达而综合)。它已是与我们相关的“感觉主义”,尽管不完善。依据这些精神状态,它没对准世界的焦点,对它的表达将与感觉的正常平衡不相容。
从法国象征主义,我们得出对感觉过分注意的基本态度,在生活最简单,最清醒的事情之前,随后我们频繁地应付厌倦,冷淡和拒绝。这并不描述我们所有人的特征,不过对感觉寻根究底的病态分析贯穿了整个运动。
现在,谈谈差异:我们完全拒绝象征主义诗人的宗教态度,除了偶尔出于纯粹的审美目的。上帝对我们已经变成了一个词语,它可以方便地被用于对神秘的暗示,但它并不服务于其他道德目的或相反—— 一种审美价值而别无其他。除此以外,我们拒绝并厌恶象征主义诗人的努力难以持久,他们不能写长诗,并且削弱了“结构”。
“葡萄牙超验主义泛神论”你还不了解。这是可惜的,因为尽管这场运动存在的时间不长,[……]但它是原创的。假定英国浪漫主义——而不是倒退到丁尼生-罗塞蒂-布朗宁的水平——从雪莱以来就有进步,他已经将唯心主义的泛神论精神化了。你就会得出造化的观念(我们的超验主义泛神论本质上是造化的诗人),在那里肉与灵完全混合在某种超验之物里。如果你能想象把威廉·布莱克置于雪莱的灵魂,并用它写作,你也许会对我的意思有个大概的了解。这场运动已经产生了两首诗,我必定坚持认为它们是所有时代最伟大的。每首都不长。一首是《光之颂》,其作者格拉·容凯鲁[7]是所有葡萄牙诗人中最伟大的(1896年,当他出版《帕特里亚》时已经取代了卡蒙斯[8]第一的位置,这是一部抒情的讽刺剧,并不属于他超验主义泛神论的时期)。这首《光的祈祷》可能是自华兹华斯伟大的《颂诗》以来最伟大的玄学诗成就。另一首诗,它当然超过了布朗宁的爱情诗《最后一次共同骑车》。在爱的感情方面,它达到了同样抽象的水平,不过具有更多虔诚的泛神论气息,是特谢拉·德·帕斯卡埃斯[9]的《哀歌》,他写于1905年。对这个流派的诗人,我们“感觉主义者”感谢[这样的方法]:在诗歌里精神与物质相互渗透彼此超越。我们已经将这个过程远远超越了发起人,不过遗憾的是,我们还不能宣称产生了超过我已提到的两首诗水平的任何作品。
至于我们从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拥抱的现代运动中得到的影响,[我们感激的]是从他们获得的建议,[而不]是他们作品的内容,恰当地说。
我们已经将他们的过程理智化了。他们意识到这个模式的分解(因为我们已被影响,并非通过他们的文学,如果他们有任何类似的文学的话,而是通过他们的绘画)我们已经进入我们认为合适的分解领域——并非事物,而是我们对事物的感觉。
已经向你展示了我们的起源,并粗糙地介绍了我们对这些起源的运用以及与它们的差异,现在我会尽可能表达得更明确,用少许话,[……]感觉主义的核心看法。
1、生活的唯一真实是感觉。艺术的唯一真实是对[……]感觉的意识。
2、在艺术中,没有哲学,没有伦理学,甚至没有美学,无论在生活中可能存在着什么。在艺术中,只有感觉和我们对它们的意识。无论什么样的爱,欢乐,痛苦,可能存在于生活里,在艺术中,它们只是感觉;就它们自身而言,它们不值得进入艺术。上帝是我们的一种感觉(因为观念即感觉)在艺术里只用于对某种感觉的表达,例如敬畏,神秘,等等。没有艺术家能相信或不信上帝。就像没有艺术家能感觉或不感觉爱、欢乐和痛苦一样。在他写作的时刻,他要么相信要么不信,按照那种最能使他获得意识的想法,对当时的感觉做出表达。一旦感觉运行,这些事情对他变得——作为艺术家——只不过是躯体,感觉的灵魂假定它变得可见于内在的眼睛,通过那种目光,他写下他的感觉。
3、艺术的完整定义是对我们感觉的意识的悦耳表达;换句话说,我们的感觉必须被如此表达,以至于它们创造了一个客体,它对别人将成为一种感觉。艺术并非如培根所说的是“附加于造化的人”;它是被意识繁殖的感觉——繁殖,这一点要记好。
4、艺术的三原则是(1)每种感觉都应被表达得充分;换句话说,对每种感觉的意识都应被筛选到底;(2)感觉应被如此表达,以至于它有可能召唤——作为一个环绕明确中心表象的光环——尽可能多的其他感觉;(3)因此被生成的整体应具有最可能相似于一种有组织的存在,因为这是富于活力的状态。我称这三原则为感觉,暗示和结构。这最后一个——希腊人的伟大原则,他们的大哲学家确实坚持让诗歌成为一个“动物”——遭到现代手法的粗心处理。浪漫主义不训练结构才能,这至少是低级古典主义所有的。莎士比亚,由于他在视觉组织整体方面的致命无能,在这方面已造成致命的影响(你会记得马休·阿诺德经典的本能引导他直觉于此)。弥尔顿仍然是诗歌的建筑大师,就个人而言,我承认我越来越倾向于把弥尔顿放在作为诗人的莎士比亚之上。但是我必须承认,在我是任何事物的限度内,我是个异教徒,因此,我宁愿陪着异教徒艺术家弥尔顿,而不愿陪着基督教艺术家莎士比亚。不过,所有这一切到处都有,我希望你会原谅它插入这个地方。
我有时坚持一首诗——我也会说一幅画,一个雕像,但我不考虑雕塑和绘画艺术,而只是工匠的作品——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对另一个世界来说属于身体的存在,是真正肉体的存在。我们的想象力把他,他的面貌投入这个世界,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读他,不再属于我们,而是现实之美的不完美阴影,它在别处是神圣的。我希望有一天,死去以后,在他们真正出场时我会遇到,这些极少数孩子现在我尚未创造出来,我希望我会在带露水的不朽里发现他们的美。你可能会奇怪一个自称异教徒的人竟会赞成这些想象。不过,我在上面两段中是个异教徒。当我写这封信时,我就不再是了。在这封信的末尾,我希望已经成为别的什么人。我将尽可能实施我宣讲的精神蜕变。如果我是连贯的,那只是一个来自不连贯的不连贯。[……]
1916年
给马里内蒂的信[10]
我亲爱的马里内蒂:
由于政治原因,我未能更早给你写信,现在我已经几乎完全把它撇在了一边,还有强烈的性欲使我几乎没有时间履行其他责任,享受其他快乐。但无论如何,我在给你写信了。
我已熟悉你寄给我的那些宣言,因此我很感谢你。除此以外,我还读过博乔尼[11]关于未来主义绘画和雕塑的好书。因此对未来主义的风格我并非一无所知;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支持你。
然而,我认为未来主义应该进一步发展,舍弃它极端的排外主义。对我来说似乎你的历史观不太未来主义,你把你自己想象得太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了。在演变方面我们找不到一条有规律的上升线;相反,发展是以暴力而灾变的方式发生的,在发展中,收益只有通过根本的损失才能获得。所有这一切以一种令人眩晕的曲折方式发生:这样你将拥有历史上真正的未来主义。社会价值几乎是杂乱地分散在时空里。进步只通过某种事物的损失显示出来,该事物必须被重新生产,以至无限最终可以被建立。在无限——这是未来主义者最高的抱负——中,所有价值都应以尽可能使它们不受损失的方式实现。如果在演变中出现了损失,甚至通过明显的收益,让那些损失转瞬即逝吧。无限不能以任何别的方式出现,因为没有什么一定缺乏它。
现代文明,在战争之前孕育了未来主义,拥有至今尚不知晓的新元素。但是,另一方面,它不再拥有像它自身一样[……一度拥有的]重要的元素,社会价值。有些事物已被获得,但是通过多种损失。现代文明已经获得了存在的新形态,却失去了其他形态。因此,未来需要对所有消失之物和仍然存在的一切进行最高的综合,以便促成无限,对无限来说,没有什么是可以缺少的,存在的单个方面也是不可或缺的。必须为生活的这种确定状态做准备,以便我们可以使自己永远不受任何限制。
无限,因为它是连续的,是个多样性的存在,因此由它确认的文明务必不能区分成几个民族,因为它必须是一个民族,全世界所有民族的完美综合。在这种综合里,没有什么必定失去;然后是存在的所有分散的状态——这是潜在的民族和个体,普遍印象的小世界——将在无限里共同统治,他们将彼此混合,而不失去任何一个。用这种方法,每个个体和民族都应尽可能地发展自身,可是它们的目的不应是个人的或民族主义的,因为它必须强化行动,以便在这个综合的无限时空体建立之前没有什么会失去,对这个无限时空体,没有什么是缺少的。如果一个民族被牺牲,那将意味着存在的多样形态将永远失去;由于这个原因,我用一种纯粹的极端民族主义行动寻求民族主义:综合是个[整体,其]中没有什么缺少。现在不仅在空间方面我们必须考虑不同的民族和文明,无限存在的几个分散的形态;我们还必须通过所有时代,穿越所有消失的历史考虑他们。许多事物已经消失了,它们必定再次出现,获得新生,成为无限:在无限的每个元素中,所有其他元素都被包括在内,因为无限是连续的,这是通过多样性的事实促成的纯粹整体。
如果现代文明有一种不可表达的精神,一种本质的空(真空),这是你“音乐厅感觉”的基础(本质),例如,中世纪知道如何出色地感受超自然的精神,这必定被制成再出现。然而在中世纪,这种精神是不完美的,因为它不充分。就像当它和空(真空)——这是我们文明的本质——的精神结合时将会不充分一样。无限的空,上帝的空:这是必须寻找的东西。通过这种超自然现象,星形的空,形式,存在的幻影,所有真和所有假,以一种极其曲折的方式,互相结合着滑入根本的眩晕。每一个都意味着所有他者,在自身中并作为自身创造它们,通过它充分的本性,我很快弄明白了;然后,每一个都曲折地通过他者并为了他者而存在。换句话说,它们都只是相对地存在,这些对那些。相对并非单纯的虚无,可是它始终有虚无的精神,它表达(贯穿它表达的事实)一种创造性的行动,一种万物有灵的行动(一种纯粹存在的行动),它在事物中证明自身(显示自身),在它们的想象中,在它们创造别的事物时,因此它只通过它们并为它们存在,总而言之,只和它们相关。这样,生活——是一种相对主义的幻影般的痛苦。在此只有犹豫不决,在此只有眩晕——用空虚和绝对浸透自身,这是纯粹的存在,纯粹创造性的万物有灵论,我将很快使它更明显。
这种星形的空,这种全然万物有灵的空的无限体,这种在眩晕(在迷宫式的眩晕)中的空的幻影,如崇高般可怕,成为生活的纯粹本质。它表达了绝对的创造力(它是在纯粹相对性中表达出来的绝对而无限的创造性行动);它是纯粹而神圣的万物有灵论的创造,如此纯粹,以至于存在并非万物有灵的创造者,而是万物有灵论本身,纯粹抽象地。这是因为不再存在于这种万物有灵论中,在这种万物有灵论的存在的纯粹行动中,我们有一种纯粹的空;正是这一点极大地净化了生活的本质,崇高得可怕,在眩晕中无限的空之幻影的那种本质。
如果我们在此拥有一种创造力,我们在此无疑拥有上帝的精神,死的圣灵(幽灵)是整个世界的本质!我谈到死,因为我们自然地把死想象成一种完全抽象的生活,充满了精神的黑暗,充满了一种万物有灵式的无限的空:万物有灵和空是真正适合死的事物。
因此,我愿意预告一种新宗教和新教堂,这个和那个都具有一种明显的未来主义特征。在相对创造的纯粹精神里空的统治,所有犹豫不决的眩晕,形式幻影的纯粹滑行,每一个都消失在另一个中,以一种极其曲折的方式。以一种明显眩晕的方式,所有这些显而易见都是未来主义的。它是未来主义的光荣,宗教本身可以通过它的教义获得收益。
帕拉克雷什教堂,它的创立者上帝命令我宣布,本质上是未来主义的教堂!那么让我们举起血染的旗帜,反叛梵蒂冈腐烂的尸体!
像你一样,我谴责单纯的理性主义;不过我的观点是我们必须超越它。现在去超越它,因此达到无限,我们必须首先穿越它。单纯的直觉,更确切地说,对事物的单纯而直接的印象,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完全纯粹地认识,理解,感受事物的直接(内部)原因,以及它们是如何被引起(产生)的。未来主义在相对性中,也就是说,在被称为身体的超验主义中,寻找印象的创造性理由,这是正确的,但它只寻找它们物质的,外部的,表面的,经验主义的理由,而不是玄学的,内部的,深层的理由!只有感觉寻求那种理由,而事物的玄学理由被纯粹的思想以一种非常纯粹的感情发现。我可以预见你的反对意见:“但是思想本身我们绝对谴责。”我不赞成这个观点;我只希望思想可以超越自身,并达到眩晕的最高状态!你赞成思想的这一面(思想的近面);我更喜欢它纯粹的另一面。
1917年
注释:
[1]阿道夫·卡赛斯·蒙特罗(Adolfo Casais Monteiro,1908-1972),诗人,小说家,评论家。《现场》杂志编辑,佩索阿作品热情的赞赏者,20世纪30年代最重要的文学对话者之一。
[2]佩索阿获得了二等奖,显然是因为他的书在长度方面未达到一百页这个要求。
[3]1915年发表于《俄尔甫斯》第1期,题献给萨-卡内罗。
[4]费雷拉·戈麦斯(Ferreira Gomes,1892-1953),佩索阿长期的朋友,在占星学与神秘学方面与佩索阿有共同的兴趣。
[5]厄洛斯为希腊神中的爱神,又叫“丘比特”,塞姬是他所爱的美女。题词如下:“因此你看,我的兄弟,你在学徒阶段得到的真理和你在行家阶段得到的真理即使相反,也是相同的真理。”
[6]原文为英语。
[7]容凯鲁(Junqueiro,1850-1923),葡萄牙诗人。
[8]卡蒙斯(Camoens,1524-1580),葡萄牙大诗人。著有《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等。
[9]帕斯卡埃斯(Pascoaes 1877-1952),葡萄牙诗人。1950年前,他曾五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10]原文为英语。马里内蒂(Marinetti,1878-1944),意大利作家,未来主义创始人。
[11]博乔尼(Boccioni,1882-1916),意大利画家,雕塑家。未来主义的主将。
(程一身 译)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