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美人不是美女。有中国第一美女之称的林青霞去年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作文集。以她发表的作文水准看，林美人起码要过两三年才会欣赏《徒然草》。这里的美人是美国人。美国人兰斯·莫罗在史密森学会会刊发表长文，称颂《徒然草》，标题耸动，毫无佛家弟子斯多葛学徒的冲淡恬静：《兼好法师的永恒智慧》。这篇文章在美国的转载率不低，跟帖一律叫好连连。

　　美国人读《徒然草》和中国人不一样。以中国人的眼光看《徒然草》的好处，周作人说得最体贴：“《徒然草》最大的价值可以说是在于它的趣味性，卷中虽有理知的议论，但绝不是干燥冷酷的，根底里含有一种温润的情绪，随时想用趣味去观察社会万物，所以即在教训的文字上也富于诗的分子。”书中“禁欲家与快乐派的思想同时并存，正在这个地方使人最感兴趣。因为这是最人情的，比倾向任何极端都要更自然而且更好”。美国人想法则非常现实。他们觉得我们身处的时代要大坏，金融风暴马上会连线欧债危机，地中海之冬或许催生全球的冰川期，人类很可能将面临百年不遇的大萧条。莫罗说，怒海行船，波涛险恶，船上人必须靠住栏杆，目视前方，才能站得稳不晕船，《徒然草》就是你可靠的栏杆聚焦的目标，吉田兼好是黑暗岁月萧条时代的人生导师。

　　周作人读《徒然草》，想到兼好是中国元朝时期的人物，对他愈发佩服，那个时期的中国人没有谁能拿来和兼好比较。莫罗读《徒然草》，想到了与兼好同时代的意大利诗人但丁。但丁和兼好，生活在同一个地球，被同样的星辰照耀，思路和诗路却截然不同。但丁的《神曲》，上天入地，气势磅礴，从地狱一直追问到天国，深思永恒；兼好的《徒然草》，信手拈来，走笔随意，记叙世间一切物色人事，体悟自然。莫罗说，《神曲》是文学史上的纪念碑，《徒然草》则是简洁幽深密藏不传的人生宝典。

　　《徒然草》教会了莫罗，教会了美国人、西方人什么？大概而言，我以为兼好教会了他的读者体悟无常之美，体悟残损缺失之美。

　　兼好说：“倘仇野（墓地）之露没有消时，鸟部山（火葬场）之烟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倒正是很妙的事罢。遍观有生，唯人最长生。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知春秋。倘若悠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是很长闲了。如不知餍足，虽过千年不过一夜的梦罢。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语云，‘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溺爱子孙，希翼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周作人译文）

　　我已经很不得体地活过了四十岁，确实越来越能体会四十以后的人生无美感。每念及此，应该脸红却没有脸红，除了皮厚，还因为想起兼好自己也是活到六十九岁才死。不过《徒然草》里的另四个字我时刻记住：无常逼身。我勉励自己，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无常之说还可以疗贪。《徒然草》有言：“人所不得不营求者，一食，二衣，三住居。人生大事不过此三者。不饥，不寒，不为风雨所侵，闲静度日，即为安乐。但人皆不免有病。如为疾病所犯，其苦痛殊不易忍，故医药亦不可忽。三者之上，加药成四。凡不能得此四事者为贫，四事无缺者为富，四事之外更有所营求者为贪。如四事节俭，无论何人当更无不足之虑也。”（周译）

　　残损是不完美，缺失是未完成，这不是应该遗憾的状态，而是有生气、有生机、况味无穷的佳境。《徒然草》记载：“或曰：‘薄绢之装裱甚易损坏，奈何！’顿阿（歌人）闻之曰：‘薄绢装裱物之上下两端易磨损，轴上螺钿之贝片有脱落者，皆大佳事！’此实卓见。或谓一部草纸，装帧格调不一，望之令人不快，然弘融僧都云：‘凡物必整齐成套，此无聊人物所为之事。未若参差残缺为佳！’此语诚有味。事事皆整齐一致，实不堪也。未了之事保其原状，不独有味，且予人以生机无尽之感。”（王以铸译文）

　　莫罗灵性不昧。他读完《徒然草》，说最喜欢第一四九段：“鹿茸不可置鼻前嗅之。盖人云有小虫自鼻而入，能食脑故也。”（王译）还有一段：“无论何时，望见明月便令人意快。或云，‘无物比月更美’。又一人与之争曰，‘露更有味’。其事殊有趣。其实随时随地无有一物不美妙也。”（周译）当华月甘露，都成赏心乐事，欧元崩溃，又何须在意！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