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
近日,“品嚼诗意.留传经典”2013中国当代诗歌精读系列活动在佛山举行,此次活动由佛山电视台主办,程光炜、唐晓渡、张清华、欧阳江河、王家新、臧棣等多位诗人、诗评家齐聚一堂,共同点评和解读当代优秀诗歌文本。期间,海子的诗歌引起热议。
中国新诗发展到今天,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正确评价海子的诗歌地位?是否可能找到正确评判海子诗歌的方式?又该如何看待海子以及海子“神话”?
他将变成神的一部分 他的诗歌语言具有神性
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诗人】
时间将越来越证明海子对于新诗、与汉语新文学所作出的贡献,他对于汉语诗歌的创造与改造,足以有里程碑意义。
或许神的力量会摧毁他作为凡人的身体,但终将会收容其伟大而不屈的意志,并使其变成神的一部分。“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这是最后的宣示虽然并不是他最后的绝命诗,但也是他早就写下的绝命诗。谁都有可能自负,自负到狂妄的地步,但谁又可以这样清醒,意识到自己“必将失败”。只有屈原式的人格抱负,才能够如此理性地知晓生的局限,并且如此坚信且毫不犹疑地预言其诗歌的胜利。
我觉得大诗人产生的影响是会持续五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海子完全可能像李白、屈原那样,产生久远的影响,他的语言不复杂,但他的单纯里有更多的丰富性。海子自己说,“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新诗诞生以来,所有人对新诗的语言都是有质疑的,而海子的诗歌语言具有神性,具有创神性、创生性,他生长出一种全新的语言,而这种语言可以天马行空。新诗完全可以出现壮美的语言,就像他的诗歌里说的,“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他的诗是文学史的经典
程光炜【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诗人】
海子的重要性来自什么呢?他最具有时代的特征,也就是我们说文学史的经典。什么是文学史经典?比如说,你能通过他了解上个世纪80年代发生了什么,王家新老师说80年代那个时期是青春写作,一代人把青春写作看成提升自己精神追求的最重要的阶段,海子把这点发挥到了极致。海子从诗人的角度最能让我们了解80年代是什么状况。这个燃烧的,充满幻想的时代,他甚至说了非常狂妄的一句话,“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今天看来这是疯子的话,是不可思议的,不靠谱的,但你会发现那个高度,那代人在往那个高度走,可能他没走到那个地方,但没关系。海子的存在让我们意识到,旧时代结束,新时代开始了,而新时代未必就是个好时代。
海子是个有天分的预言性的诗人,他生活的时间这么短,二十多岁自杀,却可以写出这么伟大的诗句,“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三十多年过去,还是一样,人们的厌烦焦虑往往来自物质。海子是不可复制的,也许在另外的时代会出现另外意义上的海子,但他这种原封不动的东西是不可能恢复的。
顾彬说他认为海子的诗歌不够好,他的这种观点,我基本上不赞成。但是,他不是故意要否定海子,顾彬作为德国人,整个社会背景和知识背景,都不一样,海子这样的诗歌在德国是不会出现的,所以他不认可也正常。海子是中国社会转折时代的诗人,是最具有80年代特征的中国诗人,在这个意义上说,海子非常重要。
他表达了中国新诗的胸襟和抱负
唐晓渡【诗歌评论家、诗人】
自从海子去世后,对他诗歌的评价一直有争论,有的甚至相去甚远。海子人不在了但作品在,他的作品是有质量的,能引起人们言说兴趣的。我编选《中国当代八人诗选》,由顾彬翻译成德文,顾彬跟我说,其余7人都很好,为什么你要选海子呢?在他看来海子不够好,比他好的诗人还有。我说,你认为他不够好在什么地方?顾彬说他太浪漫了,太自我。当然,这是顾彬的个人看法,毕竟他们是发达国家,我们是发展中国家,整个处境是不一样的,而诗歌是要回答我们的境遇的,并不存在普遍的诗意的尺度。
我写诗,翻译诗,也做诗歌批评和诗歌编撰,四重身份加在一起,我认为,海子对整个未来中国新诗的发展是有意义的。老实说,虽然中国现代诗这三十年来已经足够成熟了,但相对于两千年的古典诗歌还是很年轻,活力还是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海子的雄心和抱负,以世界的眼光来要求自己的写作,是有意义的。
对海子诗歌不买账的人有过各种批评,比如说他想当王,诗人怎么能想当王;或者说他的诗空洞、矫情;说他表达农业文明的幻觉啊,等等,但是,海子在那个年代,当然这也和整个80年代的人文气氛有关,他确实再次表达了中国新诗的胸襟和抱负,这是最可贵的。90年代以来,有这样胸襟和抱负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不是说海子已经实现得很充分,也不是说诗人把话说得越大越好,他很多东西是可信的。有人说海子的诗有很多大词,但如果一个人的劳动配得上这些词,那就没有问题。大词又不是原罪,诗歌又没有疆界,其实就相当于打个比喻,他表达的是对世界的认知。海子的长诗有些确实写得不太好,他的很多短诗确实写得非常好,以至于在他的长诗和短诗之间有很多分裂的地方。
海子的诗很值得继续研究,还需要时间,但对于人生阅历更丰富的人,写作上更为老辣的人来说,海子不能满足他。
为什么年轻人喜欢他的诗?源于热爱
程光炜【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诗人】
今天,诗歌在高校在年轻人当中还是很有号召力,我有一次请食指去我们学校作演讲,很多年轻人冲着他来,觉得像是半个神一样的人物,不光是对诗,大家对文学也是很热爱的。像《白鹿原》出版二十年,陈忠实来人大作讲座,能容纳500人的教室来了上千人,最后门口都不让进去。在一个文化匮乏的年代,诗歌和文学都是让人向往的,只是你没有给年轻人一个窗口。
语言有感召力
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诗人】
为什么这么多年轻人高声齐诵他的诗,因为他的语言的确具有极大的感召力,有歌性、神性。自新诗诞生以来,很多诗人的名字往后肯定会省略,但其中难以省略的一定有海子。
每个人作为个体都是脆弱、渺小的生命。他为什么说自己必将失败?你看他小小的个子,到处被人看不起,但他内心很强大,强大的自我超越的意志和个人的渺小之间发生无法缓解的冲突,这构成他的敏感。一个诗人的内心必须足够敏感和脆弱,才能写出足够强大的、有力量的东西。
事实上,海子可以构成一个精神现象学命题,他已不是他本身,他构成一种现象。
死了价值才提升
唐晓渡【诗歌评论家、诗人】
年轻人会特别迷恋海子,因为他的写作很大程度上带有某种青春写作的色彩。海子当年如果没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没有现在这么耀眼,他写的诗歌也一定会发生变化。这关系到我们人类非常可笑的地方,就是人死了以后,价值才得到提升。比如梵高的画,这是人类的荒诞。海子神化并不是海子本意,海子和关于海子的评价是两个概念,将海子神话化,某种程度可能是读者的移情,把他自己不能实现的梦想或幻觉,转移到海子身上。
现在每年3月26日都有各种纪念海子的活动,但如果我们不去读海子,而是争着开会,说海子的好话,这和去逛商店有什么区别?这是一种消费行为,对海子最好的纪念是去阅读他,我发现很多人根本没有读海子。
还有很多比海子更好的诗人,他的诗歌过于高亢、空洞
王家新【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诗人】
张清华教授对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的解读本身很精彩,但我仍然感到不满足。为什么?因为现在是2013年,不是1993年了,我们对海子的解读还应包含我们的历史反思。现在来看这首诗,除了“我不得不与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这句,其他的很多段落和句子都显得有些大而无当,重要的是,那种狂热的、宣誓式的话语方式,我们在今天已经很难接受了。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定海子,我们一同走过80年代,可以说是“血肉相连”,我们对他的反思,其实也是对我们自己的反思和纠正。
海子作为文学史现象,当然很值得研究,但今天我们谈到诗歌,没有必要还总停留在海子这里,我们还有那么多优秀的诗人。今天看来,他的诗歌过于空洞了,调子太高亢,“以梦为马”、“诗歌本身以太阳”,都太大太空洞,即使在80年代,我个人也没有太喜欢这首诗。他的有些诗歌我也很喜欢,比如《九月》、《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
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个诗歌燃烧的年代,把诗歌作为宗教,从这个角度,海子有巨大的意义,构成一种精神现象。90年代之后中国诗人另辟生路,时代发生了变化,诗歌肯定也会发生变化。
中国当代诗歌还有很多比海子更好的诗人,这一点应该让更多人知道。不需要什么都像海子那样,海子在今天这个时代也会发生变化的。比如多多,他的诗歌很难懂,但在今天是非常有价值的。
没有体现汉语的诗性气质
欧阳江河【诗人、诗歌批评家】
海子的诗确实不够凝缩,缺少向内收紧的环节。他唤起的是人在进入现代之前,还可以在大地上以天地精神独往来的一种可能性。汉语的这种诗性气质如果没有在海子身上得到体现,我觉得会非常遗憾。
同时海子也是个天才,但他的问题也在于他是天才,他属于少年天才,体现了一种少年中国的精神。中国文化有好几种,比如人到中年以后,古人开始倾向于佛禅归隐文化之事,而在当代则变成哲学思考、批评、质疑、颓废、虚无之类。海子诗歌体现的是少年中国的情怀,而这种东西是汉语中非常重要的诗性的语言气质,他能打动人,但他的局限性也在此。
海子其实是个试金石,当海子不能打动你的时候,说明你身上少年的东西已经没了。你成长了,成熟了,但是,我们能不能留些东西不成熟?能不能让我们留给诗歌一些器官的东西,留点肉体的、生命的东西,留点记忆、乡愁、怀旧的东西?海子就是这一切,他只负责对应这一切,而诗歌给海子下的命令就是让他停在那个阶段。
当然,海子的诗歌中也有很多是我不喜欢的,他有些诗完成度不高。海子的诗更多是对应于农耕文明的东西,他的诗中现代性还没发生,他的诗没有工具理性的东西,没有限制,更多的是感动,讲飞翔与大地的关系,更多是这种。
缺乏世俗的场景
臧棣【北京大学教授、诗人】
海子的诗歌注重情绪的煽动,但也有缺陷,我们生活的状态有时是某个意识,有些东西没法强化成情感。比如对一幅画,对一个东西,对一个人爱不爱的感觉,也是微妙的意识。海子有些诗,包括对土地,有种煽情力,但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不光是有情感,还有很微妙的、不能述说的意识。当代诗歌跟以前的诗歌有个变化,就是从情感到意识的转变,很多主题在田园的、诗意的古典文化圈里可以写得很有情感,但拿到现在来看就非常可笑。我们的生存状态和以前的生存状态不一样了。
诗本身是个人化的东西,是生命的自我启示,这种启示一定是多元的,所以每个人在接受文本时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有可能海子会打动你,有可能你觉得他太不成熟,还是要学会尊重个体的创造。读不懂没关系,先把它放在那儿,一个文本一旦能给你带来挑战、带来陌生感,这种异样的感觉本身就很好。
把海子当大诗人来要求,他有很多缺陷。海子能煽情,情绪的语言能让你血脉膨胀,再思想独立的人肯定都会有所触动,但之后的问题是,我们的存在太复杂,海子他直奔另一个核心,觉得很多东西太俗。可如果真正有经验的写作者,应该包含世俗的场景。比如传统理念讲的“道可道,非常道”,他属于“非常道”,可是,吃喝拉撒其实都跟“道”有关系。我觉得这跟海子的年纪和他所处的时代有关系,那个时代给他的空间太小了,他能汲取的素养,能探索的路也太少了,所以他只能那么走。他走完了,对大家的启示非常大,而且这个启示不只有一种,可以从多重角度去获得。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