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从故事或情节上把握胡学文的长篇小说《红月亮》,将是莫大的偏见。在以传统现实主义为训练场培养起来的社会阅读背景下,作者选择这样一种叙事方式是需要勇气的,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着他对文学秘境的执著探寻。事实上,小说的创作一直是在呈现与遮蔽的矛盾中进行的,作者会通过文本告诉读者一些什么,而这些呈现的东西更多地体现着作者所坚持的一种写作伦理,它是道德上的,而不是形式上的。而如何实现这种呈现,则是体现技巧的地方。矛盾的地方是,作者所进行的呈现往往要通过遮蔽的形式来实现,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说还休,那种文本对内容的百般刁难,才是唤起读者审美的地方。基于这种叙事追求,胡学文的《红月亮》再一次告诉我们,当我们谈论内容的时候,我们只是在谈论经验;只有当我们注意到了叙事的形式,我们才是在谈论艺术。
《红月亮》讲述了两个不同的故事,它们之间甚至没有必然的关联。夏冬妮的父亲受冤而死,母亲发誓要为父亲洗冤,然而却走到了一条不被人理解的路上。夏冬妮跳河救人,她的照片被记者登上了报纸,但却遭遇了母亲的痛斥。这些变故让夏冬妮患上了撒谎恐惧症,即她不能说谎,一说谎就会有强烈的情绪和身体反应。她想尽各种办法试图改变自己,包括请心理医生治疗,但是症状反而越来越重。生活中的人出于某种原因让她做一些不真实的证词,但均以失败而告终,她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丈夫杨开顺携公司的巨款消失了,一个离婚的男人毛安出现,夏冬妮在汪洋中看到了一根稻草。而事实是,毛安虚构了他的身世,也虚构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毛安歇斯底里地蹲在窗台上表演,夏冬妮的胳膊勇敢地向前推了一把。而在另一个故事中,记者赵潇潇在书城中搜索新闻线索,不卖盗版书的书店老板马丁引起了她的关注。马丁的身世坎坷,一个叫秃头的人似乎握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秃头以此要挟,想从他以及他的妹妹那里得到好处。书店的店员与马丁相好,但马丁面对威胁只能将她拱手相让。马丁的目标就是摆脱秃头,而他将希望寄托于赵潇潇身上……
纵然作者的故事讲得酣畅淋漓、有声有色,或者讲得凄婉而迷茫,但是他无法改变故事不是小说最主要的内核的事实。《红月亮》在章节的安排上既已显示出与众不同,采用了写夏冬妮的《红月亮》、写马丁的《蓝云朵》和记录某种有毒草药药性的《药典》三个标题循环往复的样式;《红月亮》标题之下的标注则以采访的方式试图增加故事的真实性,况且采访地点位于“××女子监狱”,此即指出主人公夏冬妮已经入狱服刑,她入狱的原因不是她不能说谎,而是她识破了毛安的骗局之后将他推下了楼。我们是否可以想深一步,是真实、坦诚将伪善推下了楼?假如做这样的设想,则小说的寓言性大大增强,一个不能说谎的人,终究以身陷囹圄的方式求得真相。而《药典》章中记载的兼具良药功效的不同毒草药是一种阴沉的暗喻,情欲有毒,世俗的道德可以是毒物,真诚或者真相似乎也可以有毒,这进一步印证了我的想法:毒与不毒,只看用在何处。马丁有向善的想法,但是现实对他的反制逼迫他只能铤而走险,好在还有感情能够给他一线生机。将这些碎片编织在一起,我看到了很多按照正常单线条叙事所不具有的张力。透过小说,可以知道作者对生活的感觉很复杂,因此他选择多重的叙事手法以准确表现自己的感觉,丰满的语言质感占据着阅读的全过程。
小说的创作事实上就是一个选择的过程,选择素材、选择背景、选择视角、选择语词等等诸如此类。《红月亮》的选择实际上同时还是一个舍弃的过程,舍弃了那些上述呈现和遮蔽都不需要的东西。但是我们也看到了作者的难处:与呈现不一致的东西就是遮蔽,选择呈现必然要回避遮蔽,选择遮蔽必然要回避呈现。难能可贵的是,作者的功力让作品出现了矛盾几方“双峰并峙”的局面,毛安是作为夏冬妮的反面出现的,要呈现毛安的恶,作者没有选择回避夏冬妮的诚实与善良,没有选择此消彼长,而是让二者在相互角力中逐渐叠加,最终达到了“红”、“蓝”、“毒”三者成为互相牵制的局面。由这三个字,我忽然想到了军事演习中的角色,我们是否可以再做一种可能的想象:红方的主帅是夏冬妮,蓝方是马丁,毛安则是一种为了一己之私、不停地背叛自己所属阵营、哪一方都视其为叛徒的毒物。《红月亮》或许就是展开一场预设的纸上演习,这场演习不是史诗性的战争,它只是在推演现实中一些细碎的观念发生碰撞的可能性。
《红月亮》中的人物众多,但他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在自己所占的位置讲述自己的角色。这种角色划分体现着作者的主体性,在纷繁的、多元化的、复杂的社会文化和思想背景下,选择这样一些符号化的人物,阐释着人和他们所处的时代,表达着作者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西方一直存在所谓现实主义小说的“灭亡”与时代有着紧密联系的观点,目下我们的时代也已经不再是那种单一的价值观念所主宰的时代。《红月亮》将现实中矛盾各方的共生性存在再次预示为征服性的对立,表达的其实不是现实的可能性,而是作者内心里的朴素愿望。没有人希望杂乱,但是现实又不简单。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是小说张力的源泉,而这种张力常常是通过人物来实现的。我始终不能忘怀夏冬妮说谎时的窘状,那似乎是每一个善良、正直、简单的人都会面临的尴尬。这样的性格塑造明确了夏冬妮的身份定位,即这个形象是一个反讽性的人物,她在面对其他大多数人时表现出了愚钝的一面,即当大家都说谎时,她却不能。她的悲剧表现的是人性的悲壮,但是同时又是人生的悲剧。我们看到在时代的大路上,世俗的卡车载着顺从它的人,却从坚守理想的人身上碾过。望着卡车载着人、轧着人绝尘而去的背影,我们的心头五味杂陈。
帕慕克说过:“灵魂,是小说家努力毕生想传达的一种特质。只有当我们能够将这个奇怪而令人迷惑的任务归入适当的范围时,人生才会幸福。很大程度上,我们的幸福和不幸都不是源自生活本身,而是来自于我们赋予它的意义……在我看来,灵魂这东西,只能在小说里找到。”作者在《红月亮》里赋予那些人物的一举一动以不同于文本表面的意义,是因为他深信,生活在不同的人身上体现出的表面上的差异性,并不能够代表生活的本质,生活的本质是那些人的灵魂。人贵有灵,无论恶的还是善的,无论高贵的还是卑贱的。他们的意义,是我们赋予的,而不是生活本身赋予的,一如《红月亮》里的这些人、这些事。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