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收录二十五位当代诗人作品的年鉴刚刚出版。在这个场合谈论当代诗歌高水平的技术能力,指出现时每一个人都有才干写诗,以及哀叹今天诗歌矫揉造作,今天诗歌已死,都是很合适的。然而,我不打算谈这类事情:为什么批评家们如此喜欢沉溺于每次看到一批诗就哀恸悲悼一番呢?达到“一个高水平”在他们眼中不算什么,但是在他们大肆谴责矫揉造作的同时,他们回避对艺术的复杂性作出分析这个任务(那常常超出他们的能力)。解释一下诗歌中的“进步”到底是什么意思,将是有益的,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一劳永逸地终止漠不关心的局外人对貌似贫乏的诗歌所作的这些虚伪的抱怨,在他们眼中诗歌仿佛凝固在某种“亚历山大格式诗行的完美”的概念里。根本不存在当代诗歌比过去诗歌“高水平”这回事。今日大多数诗根本就是坏诗,因为大多数诗一向是坏诗。坏诗有他们自己的等级,并且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说它们紧追着好诗不断改善自己,它们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重写或扭曲好诗。现时,人们以新方式写坏诗一一这就是唯一的差别!而且,实际上,诗歌怎么会有提高这个意义上的“进步”呢?多荒谬一一一艺术中的进步!普希金真的改善杰尔查文了吗,即是说,在一定程度上抹掉他了吗?今日无人能写杰尔查文或莱蒙托夫那种风格的颂诗,尽管我们取得种种“胜利”。回顾起来,是有可能想象这样一种情况的,也即诗歌的进程是一种不间断、不可逆转的失去。失去的秘密多得像创新。这些秘密一一无与伦比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的比例或古代圣像画家使用的颜料配方一一使所有关于艺术中的进步的扯谈变得毫无意义。
《缪斯们的年鉴》收录了一些极其不同的作者一一好诗坏诗济济一堂。要谈论他们平均达到的成就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本诗集中的作者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恍如天上的星星。老一辈诗人以瓦列里·勃留索夫和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为代表,他们的诗作已经可以引起高贵的哀叹,哀叹再也没人那样写了。伊万诺夫的诗有某种腻烦:我们事先已知道它们包含的一切。显然,这位诗人已获得这样的崇高性,即使他打瞌睡也可以触到西塔拉琴,几乎不必用手指去拨弄琴弦。
但在我眼里春天可见的脸庞
悲伤如遗忘之梦。
瓦列里·勃留索夫天生精力充沛,哪怕在最弱的诗中也是如此。《缪斯们的年鉴》收录勃留索夫两首诗,它们属于他最令人不快的风格,并恢复那种可怕的文学虚荣心,不过,所幸那种虚荣心已随着产生它的那个时代一同退入过去。在颇为苍白的风景中,突然出现对作诗法的无礼神化:
他的视野永恒地织入诗节……
在另一首诗里:
戴着辉煌的斗篷的白桦树
赶忙低下它们的头,
在先知似的东方三博士面前。
我们再也不能以“先知似的东方三博士”使任何人吃惊了。伪象征主义的俗丽的斗篷已完全褪色,失去其形状,并不无道理地引起年轻诗人们的戏笑。
库兹‘明的古典主义很迷人。读一位生活在我们中间的古典诗人的诗,体验一种歌德式的“形式”与“内容”的混合,被说服相信灵魂不是用形而上的棉花做的物质而是一个轻松愉快的温和普赛克(希神,指喻人类灵魂的化身。——译注),是何等的乐事。库兹明的诗不仅容易记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还容易令人回想(首次阅读后回想的印象),它们仿佛从遗忘(古典主义)浮出表面:
无疑,撒拉弗们在天堂
对待彼此也这么冷。
然而,库兹明的清晰主义有其危险的一面。他诗歌中尤其是后期诗所唤起的如此壮丽的天气,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阿赫玛托娃综合了最微妙的心理主义(安年斯基的流派)与歌曲似的和声,这种综合震惊我们的听觉,因为我们都习惯于把歌曲与某种精神上的简单以至精神上的贫乏联系起来。阿赫玛托娃的歌曲的心理设计,都自然如枫叶的脉纹。
而《圣经》里留下一片
用来揭开“雅歌”的红枫叶。
然而,《年鉴》中收录的阿赫玛托娃诗,并没有包含“新”阿赫玛托娃的特点。它们依然非常尖锐和警句式,而诗人现在已跨入新阶段。
阿赫玛托娃最近的诗表明一种倾向,倾向于神圣意义、宗教简朴性和庄严性:我愿意说,妻子已取代女人。别忘了:“柔顺,穿戴如乞丐,但带着一位帝王妻子的庄重举止。”在阿赫玛托娃诗中,弃绝的声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而现时她的诗歌已接近于成为俄罗斯的伟大性的一个重要象征。
(黄灿然 译)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