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世界 - 文艺的力量
文学 美术 音乐 影视 戏剧 摄影 舞蹈 展览 演出
北京文艺网
自媒体注册
北京文艺网自媒体发稿指南:
1、登录北京文艺网,点击北京文艺网会员注册,根据要求完成注册。
2、注册完成后用户名和密码登录北京文艺网。
3、登录后,请点击页面中功能菜单里的我要投稿,写下你要投稿的内容,后点击确定,完成投稿。
4、你的投稿完成后需要经过编辑审核才能显示在北京文艺网,审核时间需要一到两天,请耐心等待。

王佐良:读诗随笔(二)

2013-09-30 14:46:49来源:《读书》杂志    作者:王佐良

   

    十三、R.S.汤玛斯(一九一三——)

  威尔士是英国的偏僻地区,有独特的语言、文化,属于凯尔特(Celtic)传统。它的现、当代作家之中,有好几位汤玛斯。最有名的大概是狄兰·汤玛斯,在四五十年代他的诗很流行,后来他又写短篇小说和广播剧,也都拥有不少读者、听众。第二位是格文·汤玛斯,写过好几部长篇小说,如《一切都背弃你》,也有名望。这里要谈的是另一位,他名叫伦奈特·司图亚特·汤玛斯,一九一三年生于威尔士的加迪夫地方,一九三六年成为威尔士教会的教士,一生在威尔士农村度过,接触最多的是乡下孤独的农民,他的最好的诗也是写他们的。

  他写农民的简朴的、往往又是艰苦的生活。他们沉默,寂寞,但有强烈的感情,包括下一代人对上一代的强烈怨恨,如表现在这样一首诗里的:

  这是痛苦的风景。

  这儿搞的是野蛮的农业。

  每个农庄有它的祖父祖母,

  扭曲多节的手抓住了支票本,

  象在慢慢拉紧

  套在颈上的胎盘。

  每逢有朋友来家,

  老年人独占了谈话。孩子们

  在厨房里听着;他们迎着黎明

  大步走在田野,忍着气愤

  等待有人死去,一想起这些人

  他们就象对所耕种的土壤那样

  充满了怨恨。在田埂的水沟里

  他们看自己的面容越来越苍老,

  一边听着乌鸫的可怕的伴唱,

  而歌声对他们的允诺却是爱。(《佃户们》)

  很少有人写农村生活如此真实:土壤贫瘠,家长统治,子孙们为上辈终年劳累,象是佃户,因此盼他们早死。这不是田园诗,而是世态图。结句带有讽刺,因为在这种严苛的环境里缺少的就是爱。

  他的诗艺是素朴、严谨的,从来没有多余的话;形式也是完整的,古老的,但不是文绉绉的古老,而是在农民口上传诵了多少世代的民间艺术的古老;而在素朴与古老之下,他又能不受传统的束缚,在诗艺上进行了许多试验,如追求霍甫金斯式的“跳跃节奏”,如某些特殊的比喻和对照手法:

  黄昏时天空发狂,

  如有鲜血泼洒(《威尔士风光》)

  他最动人的一点是极具体的细节和极高远的玄思的结合。没有人能写威尔士农村的人和物比他更具体——有时他还用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式的嘲讽,他爱农民,但不讳言他们的愚昧和落后——但同时也没有人能象他那样小中见大,例如见于《农村》一诗的:

  谈不上街道,房子太少了,

  只有一条小道

  从唯一的酒店到唯一的铺子,

  再不前进,消失在山顶,

  山也不高,侵蚀着它的

  是多年积累的绿色波涛,

  草不断生长,越来越接近

  这过去时间的最后据点。

  很少发生什么;一条黑狗

  在阳光里咬跳蚤就算是

  历史大事。倒是有姑娘

  挨门走过,她那速度

  超过这平淡日子两重尺寸。

  那么停住吧,村子,因为围绕着你

  慢慢转动着一整个世界,

  辽阔而富于意义,不亚于伟大的

  柏拉图孤寂心灵的任何构想。

  前面写实况,也是一点没有美化,然而跟随着那姑娘来了青春活力——“她那速度超过这平淡日子两重尺寸”——于是进入一个更大的空间,既是实在的,又是想象的,“不亚于伟大的柏拉图孤寂心灵的任何构想”,这就是“小中见大”。

  因此这些写几乎被人遗忘的农村的小诗读起来一点也不单调,而是充满了激情和戏剧性,经得起多次咀嚼的。

  当代的英国诗坛虽然人才众多,但显得过分城市化,色调有点灰——要不然就是象泰特·休斯那种猛禽似的黑色——只有R.S.汤玛斯象一块白石那样,经过了时间的冲刷而更坚硬又更玲珑了。

  十四、拉金(一九二二——一九八五)

  拉金是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涌现出来的优秀诗人。许多评论者认为,五十年代以来英国出了两个大诗人,一个是泰特·休斯,一个就是拉金。

  他上过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同学中有金斯莱·艾米斯和约翰·韦恩。这两人都是所谓“愤怒的年轻人”,以写小说著名,但也写过诗,而在诗艺上视拉金为长兄。这些人合起来,成为一个名叫“运动”的诗派,在五十年代有点声势。

  拉金成名于“福利国家”时期,他的同伴对政治有幻灭感,他自己对它也无特别的热情,但关心社会生活的格调,喜欢冷眼观察世态,而在技巧上则一反流行于五十年代之初的迪兰·汤玛斯等人的浪漫化倾向,务求写得具体、准确。这两点——社会观察的细致和写法上的反浪漫化——使他成为一个很好的世态记录者。

  以他最有名的诗篇《降灵节婚礼》为例,他写铁路沿线的英国情况,着墨不多,而英国的病态历历在目:

  浮着工业废品的运河,

  ……没有风格的新城,

  用整片的废汽车来迎接我们。

  而人物呢?

  一些笑着的亮发姑娘,

  她们学着时髦,高跟鞋又加面纱,

  怯生生地站在月台上

  这是新娘们。她们的家属则是:

  穿套装的父亲,腰系一根宽皮带,

  额角上全是皱纹;爱嚷嚷的胖母亲;

  大声说着脏话的舅舅……

  对于这样一些人组成的战后英国社会,诗人当然是提不起什么兴致的。因此他的语言也是平淡的,闲话式的,他的韵律也是低调的,有嘲讽式的倒顶点,而无高昂的咏叹调。

  拉金的笔下几乎不见一片绿叶,不是他不爱田园,而是他知道这一切“在消失中”(这正是他的一首诗的题目),他眼见即将来临的命运是:

  这样,英格兰也就消失,

  连同树影,草地,小巷,

  连同市政厅,雕花的教堂唱诗台;

  会有一些书收进画廊传世,

  但是对于我们这一帮,

  只留下混凝土和车胎。

  没有掩饰,没有原谅,没有迁就,这就是当代的英国写照,这也是真正的当代英语诗。

  这样的诗,还有读头么?华兹华斯的恬淡何在?雪莱的激情何在?济慈的乐歌何在?整个英国诗的优美的抒情传统又何在?

  拉金的成功正在于:在浪漫派的感情泛滥之后,在现代派的技巧与理论泛滥之后,在奥登一代的政治热情膨胀之后,特别是在迪兰·汤玛斯的狂歌之后,他能头脑冷静地从写实入手,用一种硬朗的机智建立了一代新的英国诗风。

  因为他不仅深有所感,而且很会写诗。他老练而又善于创新。老练在于他对于形式的驾驭。他的所有诗篇都是形式完整,层次分明的。又在于他对于口语体的掌握,几乎全用闲谈语气,然而又精练,简洁。他也继承了现代派诗对于形象和具体场景的关注,以至写出了这样的传神之笔:

  无帽可脱,我摘下裤腿上的自行车夹子,不自然地表示敬重。

  但是他又不炫新奇,坚韧地走自己的路,力求写得真实,写得准确,同时又注意气氛,联想,余音,避免照相式的写实。因此,他虽写的是有点灰色的当代英国社会,他的诗却不是灰色的。人们倒是发现:他的诗里有一种新的品质,即心智和感情上的诚实。《上教堂》就是一例。它写出了二十世纪中叶英国青年知识分子对宗教的看法:并不重视,认为教堂将为时间所淘汰,但最后却来了这么一段自白:

  说真的,虽然我不知道

  这发霉臭的大仓库有多少价值,

  我倒是喜欢在寂静中站在这里。

  原因是:人有一种饥饿,要求生活中有点严肃的东西。这就是诚实。表现上的准确也是一种诚实,拉金的技巧是与拉金的内容一致的。而准确是一种当代品质,科学技术要求准确;准确也是一种新的美:运算的准确,设计的准确,施工的准确,都是美的。就诗而论,在多年的象征和咏叹之后,来了一位用闲谈口气准确地写出五十年代中叶英国的风景、人物和情感气候的诗人,是一个大的转变。也许可以说:拉金和他的诗友们做了一件早就该做的事,那就是:以不同于美国诗的方式写出了一种新的英国诗,这样也就结束了从二十年代起就开始树立于英国诗坛的现代主义统治。

  十五、琼生(一五七三——一六三七)

  十七世纪前半是英诗一个盛期,除了一大批写诗剧的人以外,还有玄学派、骑士派、密尔顿和琼生。

  琼生写了不少好诗剧,在当时名气超过莎士比亚。他曾受过古典文学教育,不象莎士比亚那样“不甚懂拉丁文,更谈不上希腊文”,但他又当过兵,做过泥水匠,浪迹江湖,对伦敦市井人物很熟悉。影响及于创作,他的诗剧结构谨严,而又颇有生气。

  他的诗也有传世之作,如《给西丽雅》:

  你就只用你的眼睛来给我干杯,

  我就用我的眼睛来相酬;

  或者就留下一个亲吻在杯边上,

  我就不会向杯里找酒。

  (卞之琳译文)

  情诗而写得如此典雅,又如此别致,无怪得到世代的读者的喜爱。这首诗早已谱成歌曲,演唱至今不绝。

  最近的趋势似乎是他的诗才受到更大重视。英美几种新的有影响的选本(如海伦·迦特纳主编的《牛津英诗选》)选用他的诗作,无论在类别和数量上都比以前同类选本要多。

  但是长时期来,由于他的诗里没有感情泛滥,也不过甚其词,喜欢十九世纪浪漫派的人不甚看重他。其实,读多了奔放的咏叹调,再来看看琼生之作,就会感到他的节制和机智是文明的品质。

  最近看了他的一首小诗,就以它为例吧:

  规模

  长得象大树一样粗壮,

  未必会使人长出高尚;

  耸立了三百年的橡树,

  到头来只剩下枯枝。

  只在五月开一天的百合,

  尽管当夜就萎缩,

  开着时可无比鲜艳,

  不愧是光明的花仙。

  规模小,美貌才好细端详,

  时间短,生命才过得圆满。

  这里用了双韵体,一共五韵十句,可以分成三节:一二两节各有一比喻(树、花),第三节是小结,有点哲理(小才美,短促才圆满),也有点科学(规模就是一种科学概念),写法上干净利落,但又毫不枯燥,树和花带来大自然的生气,美貌和生命又是人们关怀的,诗里的几个对照又使读时要用头脑想想,因此诗虽短而经得起琢磨,音韵也是和谐而有变化,最后读者得到了满足,在情感上,也在美感上。

  琼生的声音显然不同于马洛或莎士比亚的声音。英国诗同中国诗一样,是一个能用许多不同声音来向我们吐诉的歌者。古典主义的雅乐是可以同浪漫主义的放歌一样动人的。

  十六、兰陀(一七七五——一八六四)

  如果说琼生是一个古典主义者,那么兰陀就只能算是后古典主义者了。

  他生活在风云激荡的十九世纪初年,却向往希腊式的宁静。有几首小诗足以表现他的这种心情。

  为什么

  为什么欢乐总不停留,

  而让忧愁占据心头?

  我答不了。自然传下了话:

  听话!人也就听了话。

  我眼见了,却不懂为什么,

  那玫瑰刺存而花落。

  谈死亡

  死亡高站我的身后,低下胜

  对我的耳朵念念有词,

  它那奇特的语言我只懂一点:

  其中无一个怕字。

  七五生辰有感

  不与人争,也无人值得我争,

  爱的是自然,其次是艺术。

  生命之火前我把双手烤烘,

  火焰低落了,我准备离去。

  诗是写得整洁、隽永,值得回味。但据说老先生在实际生活里不仅喜与人争,而且火气颇大。其实,诗里也有透露:“无人值得我争”,口气仍是骄傲的。

  十七、莫里斯(一八三四——一八九六)

  威廉·莫里斯是巨人。在十九世纪后半的英国,他一身而兼北欧古语言学者,诗人,小说家,翻译家,家具制作者,室内装饰家,书法家,印刷字体设计者,特殊精装本出版者,社会主义活动家。而且不管什么行业,几乎凡他手指所触,都造就第一流的成绩。以诗而论,主要作品之一《地上乐园》(一八六八——一八七○)就是长达四卷的巨制。这当中,抒发情感,描写风物,讲述故事,无一不精,就连卷首那段“歉词”,也为人引用至今,半因其措词洒脱,半因其韵律带有漫游中古欧洲的行吟者的余音:

  我无法歌唱天堂或地狱,

  我无法减轻压在你心头的恐惧,

  无法驱除那迅将来临的死神,

  无法招回那过去岁月的欢乐,

  我的诗无法使你忘却伤心的往事,

  无法使你对未来重新生起希望,

  我只是个空虚时代的无用诗人。

  (朱次榴译文)

  事实上,这位诗人一点也不是“无用”的,他关心实际,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地参加各种活动,大量的文艺创作和工艺制作之外,又卷入了政治斗争。一开头是自由主义民主派,从一八八三年起又变成社会主义者,一八八五年第一次因政治活动被捕,一八八七年“血腥的礼拜天”事件中他同失业工人并肩游行,遭到警察镇压,幸免于难。

  他的诗歌创作也有相应的发展。

  前期,他主要写叙事诗,神往于中古的英雄美人,成名之作《为吉尼维亚辩护及其它》(一八五八)写的是亚瑟王的王后同他部下一个武士恋爱的历史故事;接着而来的《地上乐园》是古代故事和中古传奇的大合集,一共二十四篇,而在故事与故事之间作为插曲的每个月份的赞歌则是优美的抒情诗。稍后,他又出版了《西格特与尼布龙根族的败亡》(一八七七),诗风一变,用古朴、刚劲的句子写北欧英雄的悲壮故事,叙事艺术达到了新的高度。

  后期,他主要写以工人斗争为主要题材的短诗,如《为社会主义者唱的歌》(一八八四——一八八五),其中不少是在街头游行示威或与警察冲突后立即下笔的,笔锋还带着热腾腾的斗争气息。也有用中古民歌为底本的仿作,如《我的与你的》:

  世乱盖源于两字,

  无非你我各为私。

  ……

  所宣传的仍然是社会主义的道理。在这等地方,莫里斯继承了宪章派诗歌的传统,但克服了他们的标语口号化,由于他诗才更高,更会运用语言,特别在韵律方面远比他们丰富而多变化。即使他写失败,写死亡,气氛也是悲壮而不凄惨:

  是谁在行进——从西向东来到此地?

  是谁的队伍迈着严峻缓慢的脚步?

  是我们,抬着富人送回来的信息——

  人家叫他们醒悟,他们却如此答复。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死之歌(飞白译文)

  除了短诗,后期也有一个较大作品,即一千二百行的长诗《希望的香客》(一八八六),主题是巴黎公社的斗争。在当时的著名诗人中,没有另一个曾花这样的大力,用这样多的篇幅去写巴黎公社。在艺术上,此诗也有特色,仍然是两行一韵的双韵体,但是每行长达十四五个音节,有一种奔腾向前的气势,语言则是略带古朴的口语体,素净面亲切,写得实在,又写得充满激情: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我变得忧郁,沉思,于是有一个晚上,

  我们坐在炉旁拉杂而谈,

  但主要是谈战争以及战争会带来的种种,

  因为巴黎已接近陷落,各种希望油然而生,

  在我们信共产主义的人中间;我们谈到了该做的事,

  当德国人走了,在疮痍满目的法兰西,

  只剩下两类人对立:叛卖者和被叛卖者。

  那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降临巴黎:邪恶的侏儒发狂,

  举刀一砍,想要摧毁巴黎,却不料刀断人亡;

  巴黎自由了,城里再无敌人和白痴,

  而今天的巴黎,明天会变成全部法兰西。

  我们听到了,我们的心在说:“不消多久,整个地球……”

  终于来了那盼而又盼的一天,我知道了生命的价值,

  因为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整个民族人人欢欣,

  我这才知道我们常说的未来前景,

  自己曾在悲伤和痛苦里宣传过的,但心里也曾怀疑,

  不知道这是产生于对当今的绝望还是对将来的希冀——

  而现在我亲眼看到了,实实在在,就在身边。

  可惜的是,这首诗没有最后完成,有些地方还需加工。

  但是不论前后期,有一些东西又是贯穿始终的。莫里斯自称是“梦幻者”,但他梦的是一个能够产生真正艺术品的安乐而有创造性的社会。他在牛津上学的时候,受到老师罗斯金的影响,后来又参加了先拉斐尔兄弟会的活动,曾经研究十四世纪的教堂建筑,为它们的朴实坚固而又很美的石工所吸引。他发现中古的日常用品也是既耐用,在造型上又很美。回头来看十九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则环境恶化了,日常用品质地单薄、造型庸俗,建筑和建筑的内部装饰都表现出低级趣味。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一个匠人,在十四世纪能创造美的物品,到了十九世纪就不能?在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之后,莫里斯找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因为现代工人是雇佣劳动者,受资本家的剥削,劳动只是一种苦役,从中得不到愉快,哪里谈得上尽心去创造美?他提出过一个有名的定义,说“艺术者,人在劳动中的愉快之表现也”(《人民的艺术》,一八一九)。同时,他认为艺术制成品应对全社会有用,要使人们在使用中感到愉快。他也曾想凭几个人的努力去同商业化的工艺制作抗衡,为此组织了一个公司,自己动手来设计和制作墙纸、挂毯、纺织品、家具等等,得到了很大成功,但是很快他的图案为资本家的工厂模仿了,在模仿的过程里又庸俗化了。所以最后他断定了一点,即必须改革整个社会制度,才能有真正的艺术。他追求的是美,而结果找到了社会主义。这是发展,也是延续,前后是一贯的。

  而他所谓美,也不是那种娇弱的阴柔之美——尽管他初期诗作里的花月描写也是十分出色的——而是一种北欧勇士式的阳刚之美:高大,劲挺,勇敢,坚决,有至死不改的信念,又有动手干实事的本领。

  他崇拜十四世纪的汉子与北方森林和海边的英雄,都因为他们是这种抗拒命运的不屈者;而到了十九世纪末期,他看到的人似乎都缩小了,软化了,只在斗争的队伍里,在伦敦街头的示威者、巴黎公社中的战士之间,还寻得着一代新的英雄。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个昂藏六尺的大丈夫,美髯公,行动敏捷,目光如炬。他的工作、斗争和人品赢得了萧伯纳那样一个不轻易赞许别人的激进改革家的衷心佩服;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青年的萧曾同他一起在伦敦街头游行;十年以后莫里斯逝世了,萧作了这样的悼词:

  一想起莫里斯,我就满心愉快。我同他的交往使我完全满意;如果再有所求的话,那就是太不知道感激了。他虽死犹生;只有你自己死了,才会真正失去他。在此之前,让我们庆幸能有他的存在吧。

  十八、格瑞夫斯(一八九五——)

  格瑞夫斯生于一八九五年,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写过一本有名的回忆录《告别那一切》,翻译过古典文学作品(如阿比里厄斯的《金驴》),担任过牛津大学五年一任的诗歌教授,但他用力最勤的是写诗,从二十年代一直写到现在,经过许多诗歌流派的起落,他始终写传统形式的诗。当现代派盛行之际,他曾受到冷落;如今现代派过去了,他继续受到一部分读者的赞赏。

  象叶芝一样,他有他的神话系统,其中心人物是白色女神,她代表爱情,是一个危险而又能起奇妙作用的人物,使得生活丰满而有色彩,使诗歌增加魅力。《镜中的脸》一诗最后一行里的“皇后”就是指的白色女神。

  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人们照样可以欣赏诗——有时候,过多的象征反而损坏了诗。格瑞夫斯的特点,一是他的诗不晦涩,二是他放得开,几乎什么都能入诗,而贯穿他全部创作生涯的是对于形式的注重,所写的一切作品都是形式完整,在韵律上颇见匠心的。

  他也开辟了新的题材,例如:

  波斯人的说法

  爱好真理的波斯人不多谈

  在马拉松打的小小前哨战。

  至于希腊人夸张的传说,

  把那个夏天的一次搜索,

  一次武装的侦察行动,

  不过用了三旅步兵一旅骑军,

  (作为他们左翼的支援,

  只从大舰队抽出了几条老式小船)

  把这些说成是对希腊的大举侵略

  而且陷于大败——他们认为不值一驳;

  偶然提起了,他们不承认

  希腊人说的主要几点,只着重

  那是一次有益的练兵,

  给波斯皇帝和民族带来了英名:

  面对坚强的防御和不利的气候,

  诸兵种协同作战,形成了百川汇流!

  这里提到的马拉松之役是西方世界连小学生都知道的,西方史家说那次希腊联军对抗波斯帝国大军入侵取得了决定性大胜利。但是波斯人又是怎么说的?诗人提供了一个答案,所以题名《波斯人的说法》,意思似乎是:各有各的说法,都是一面之词。至少,这可以使受“欧洲中心”理论熏陶了多少世纪的西欧人头脑清醒一点。

  下面一首,也值得一读:

  镜中的脸

  受惊似的灰色眼睛,精神散漫,

  从大而不匀的眼眶向外观看,

  一条眉毛耷拉着,

  下面皮肤里还藏着一块弹片,

  旧世界打过仗的愚蠢纪念。

  弯鼻子,打球时骨折造成:

  脸,布满沟条;头发,粗糙,乱蓬蓬;

  额角,多皱纹,但是宽阔;

  下巴,有垂肉;耳朵,大;颚,好斗象征;

  牙,不多;唇,丰满红润;嘴,象苦行僧。

  我停住,剃刀在手,投出嘲笑,

  对镜中的人,他的胡子需我照料;

  再一次问他为什么

  还要装扮停当,以一个少年的自傲,

  去同丝绸宫里的皇后相好。

  此诗格律完整,脚韵排列为aabaa,ccbcc,ddbdd,亦即重复中有连锁。内容上的特点是:用自嘲的口气描写自己的容貌,写得细致,也真实,没有美化,夹杂着评论(愚蠢纪念,好斗,象苦行僧),点睛之笔在于最后,而这是有浪漫情思的一笔:打扮停当了去会仙后似的爱人。这一来,前面最平凡的细节也带上了奇幻的色彩。

[NextPage]

  十九、麦克尼斯(一九O七——一九六四)

  麦克尼斯生于北爱尔兰,在牛津大学茂登学院学过古希腊罗马文学,在伯明翰大学教过书,最后在英国广播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在广播文学和诗歌翻译(如《阿伽门农》、《浮士德》)上都有建树。

  作为诗人,他属于奥登一代,成名于三十年代。有评论家认为他的重要性仅次于奥登。所作《秋天日记》记录了当时社会动态,犹如全景照相,而韵文整齐流畅,又有十八世纪新古典主义遗风。但有机智而缺乏深度,是其缺点。短诗也有写得好的,《雪》、《出生前的祷告》《仙女们》都是。

  《仙女们》原是芭蕾舞剧名,它在现代高雅人士之间颇为有名,因为是由斯特拉文斯基根据肖邦的曲子谱成交响乐的,是齐雅格莱夫领导的“俄国芭蕾”舞团在本世纪初风靡西欧时上演的节目之一。

  诗也是从一对青年男女去看这个舞剧开始,全文如下:

  “仙女们”

  一天之内的事:他请女朋友去看芭蕾;

  由于近视,他没看清什么——

  灰色林子里有白裙片片,

  音乐如波涛起伏,

  波涛上扬着白帆。

  花上有花,风信草在风里摇曳,

  左边一片花对照着右边一片花,

  涂粉的白脸之上

  有赤裸的手臂在舞动

  如池中的海藻。

  现在我们在浮游,他感到——没有桨,没有时间——

  现在我们不再分离,从今以后

  你将穿白的缎服,

  系一根红绸带,

  在旋舞的树下。

  可是音乐停了,舞蹈演员谢了幕,

  河水流到了闸口——一阵收起节目单的声音——

  我们再不能继续浮游,

  除非下决心开进

  闸门,向下降落。

  这样他们结了婚——为了更多在一起——

  却发现再也不能真在一起,

  隔着早晨的茶,

  隔着晚上的饭,

  隔着孩子和铺子的账单。

  有时半夜醒来,她听他的均匀的呼吸

  而感到安心,但又不知道

  这一切是否值得,

  那条河流向了何处?

  那些白花又飞到了何方?

  即使通过译文,也多少可以看出:诗的音乐和节奏是模仿现代芭蕾舞的:每段起以两长行,如在大步滑行;继之三短行,如回收,如踏步;一张一收,形成一个来回;六段有六个来回,形成一种起伏的运动。写法上有现代诗的突兀,不交代前前后后,但是所用的形象完全能够传达情意和气氛,例如第三段的浮游,桨,白的缎服,红的绸带,旋舞的树,烘托出女主人的风貌。

  但是从第四段起,情景变了,芭蕾舞的浪漫仙境消失,代之以现代英国都市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结了婚,两人反而生疏了:

  隔着早晨的茶,

  隔着晚上的饭,

  隔着孩子和铺子的账单

  这里形象和句子结构的运用显示出一种现代手法:让实物和节奏说话,无须加一句说明和评论,然而嘲讽自在。

  “仙女们”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杰作,但是借它来说明现代英国诗的某些特点,似乎还不是一个很坏的例子。

  二十、司各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二)

  林琴南译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使司各特名扬中国。作为一个历史小说家,他的功绩是不可没的。

  但他也是一个诗人,特别擅长叙事诗,曾经独步英国诗坛,后来青年拜伦写的东方故事诗夺去了他的市场,他才转而写起小说来。

  然而写苏格兰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司各特却比拜伦更为拿手。他的诗笔雄迈,音韵铿锵,善于利用某些老的形式,如用中古时代行吟歌的形式痛斥背弃祖国的可怜虫:

  世上可有这样死了灵魂的人,

  他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声:

  这是我的祖国,我的故乡!

  他的心从不沸腾,

  当他的脚步走近家门,

  尽管经历了异域的流浪。

  如有这样的人,盯住他,

  行吟者不因他而诗兴勃发,

  不管他名气多大,官位多高,

  又有多少世人希罕的财宝;

  名、位、金钱种种,

  帮不了只顾自己的可怜虫,

  他活着得不了荣光,

  他死了身魂两丧,

  本是尘土,回归尘土,

  无人敬,无人歌,也无人哭!

  ——《末代行吟者之歌》

  他又用了民谣的形式讲了许多传奇故事,《洛钦瓦》即是一例:

  呵,年轻的洛钦瓦来自西方,

  整个边境数他的马壮,

  除了宝刀他不带武器,

  只身上路闯禁地,

  他忠于爱情,不怕战争,

  从未见过洛钦瓦这样的英俊。

  他不为水停,不为山阻,

  没有桥他就游渡,

  但没等他到达芮堡的大门,

  他的姑娘已经答应了别人,

  那人轻爱情,怕战争,

  却要娶走洛钦瓦的艾琳。

  洛钦瓦径直进了芮堡的大厅,

  只见聚集了新娘的一家和客人,

  新娘的父亲开腔了,一手按着剑,

  (而胆小的新郎不发一言),

  “洛钦瓦爵爷此来是和还是战,

  还是为了舞会和婚宴?”

  “我久爱令媛遭你拒,

  高涨的情潮今已枯,

  此来非为叙旧欢,

  只想饮一杯,舞一场,

  苏格兰多的是神仙女,

  谁不想做洛钦瓦的当家妇?”

  新娘拿杯吻,勇士接过来,

  一饮而尽把杯摔。

  她羞脸先看地,长叹不胜悲,

  口上露着笑,眼里含着泪,

  老夫人正要阻拦,他已接过玉手,

  说道:“来同洛钦瓦把舞步走走!”

  呵,英武的他!呵,娇艳的她!

  哪个大厅里见过这样的一对花!

  老爵爷顿脚,老夫人叨唠,

  呆立的新郎弄着缎带和呢帽,

  底下伴娘们议论开来,

  “只有洛钦瓦才把表姐配!”

  偷捏一下手,暗传一句话,

  等到跳近门口见有马,

  他轻轻一下把姑娘向上送,

  自己接着对鞍子飞腾,

  “到手了!从此越过关山,

  千骑也难把洛钦瓦追赶!”

  芮堡里一片上马声,

  亲戚朋友全出动,

  山上谷里都寻遍,

  丢失的姑娘再不见!

  这样忠于爱情,不怕战争,

  可有第二人能比洛钦瓦的英俊?

  ——《玛密安》

  从技巧上讲,这诗写戏剧性的动作十分成功,而且充分利用了诗的特点(例如叠句和平行结构),对话也写得恰到好处,几个转折也处理得巧妙,还有一点嘲讽,如对新郎的写照。

  未必所有的人都会喜欢这样的诗,会有人说:旧式的英雄美人!浮面的情感!粗糙的技巧!

  但是这是英国诗的一个声音,时间的潮水似乎并没有能够淹没它。

  二十一、麦克迪尔米德(一八九二——九七八)

  麦克迪尔米德是二十世纪苏格兰最重要的诗人,这一点现在已无异议。他中年变法,引起的惋惜多于赞美,然而诗人自己却说得斩钉截铁:

  最伟大的诗人往往要经过一次艺术上的危机,

  一个同他们过去成就一样巨大的转变……

  庸人们惋惜我诗风的改变,说我抛弃了

  “有魅力的早期抒情诗”—一

  可是我已在马克思主义里找到了我所需

  的一切……

  ——《首先,我写的是马克思主义的诗》

  这倒真是有诗为证的。例如:

  未来的骨骼(列宁墓前)

  红色花岗岩,黑色闪长岩,蓝色玄武岩,

  在雪光的反映下亮得耀眼,

  宛如宝石。宝石后面,闪着

  列宁遗骨的永恒的雷电。

  又如:

  我为什么选择红色

  我穿红衣战斗,

  理由同加里波第①选择红衬衫一样——

  因为战场上只要有几个人穿红衣,

  看起来就是一大群——十个人

  象一百个人;一百个人

  象一千个人。

  红色还会在敌人的步枪瞄准器里晃动,

  使他瞄不准。——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

  一个穿红衬衫的人既不能躲,也不能退。

  (一九四三)

  这些都是好诗,更不必提有名的献给列宁的三个颂歌了。一九五五年出版的《悼念詹姆斯·乔埃斯》这本大书里也是充满了出色的段落。

  然而早期的抒情诗也仍然是“有魅力”的,不因为诗人后来的变化而失其光采。它们当中有这样一首:

  呵,哪个新娘

  呵,是哪个新娘手拿一束

  白得耀眼的蓟花?

  她那怕事的新郎哪能料到

  他今夜会发现个啥。

  比任何丈夫亲密,

  比她自己还亲密,

  人家不要她的贞操,

  只不过施了一个诡计。

  呵,谁已先我而来,姑娘,

  他又怎样进的门?

  ——一个我没生就已死的人,

  是他干了这坏事情。

  只留给我一点贞操,

  在你那尸体般的身上?

  ——没有别的可给了,丈夫

  无论找古今哪个姑娘。

  但我能给你好心肠,

  还有一双肯干的手,

  你将有我的双乳如星星,

  我的身子如杨柳。

  在我的唇上你会不再介意,

  在我的发上你会忘记,

  所有男人传下的种

  曾在我处女的子宫聚集……

  (一九二六)

  这诗用了古民谣的形式。从古以来,人们对新婚之夜感到神秘,诗的一开始也是气氛神秘,读者不知道究竟新郎会发现什么,所谓“诡计”又是什么。接着新夫妇问答——问是根据常理,带着男人的自大和占有欲;答得很妙,充满了女性的真挚和无私。然而一切出之以诗,最后两段写得特别美:有具体的形象,但又把肉体的事提高到“星星”和“杨柳”的境界,同时又很实际:只要两情相洽,我能以好心肠待你,又能凭双手为你干活,你又何必寻根刨底要问清那问不清的事情?要知道情欲是温暖而又古老的,古老得如人的开始……

  深刻而又美丽,神秘而又亲切,而语言又是那样简单,那样纯朴——这是圣经里的雅歌和苏格兰古民歌的卓越结合。

  难怪大诗人叶芝在三十年代之初编《牛津现代英诗选》的时候,发现了这首诗,感到惊讶,说:“有这么好的诗,而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① 加里波第(Ginseppe Garibaldi;一八○七——一八八二),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领袖,曾组织红衫军。

  二十二、绍莱·麦克林(一九一一——)

  我很难忘记同绍莱·麦克林在斯凯岛上的一夜长谈。虽是六月天,石屋的炉子里还烧着泥炭,它没有煤气而发幽香。大玻璃窗外夜晚的天色仍是十分明亮,在欧洲西北角的海岛上,夏天黑得很晚,十点钟还如白昼。我坐在软椅上,手里拿一杯金黄色透红的威士忌酒(也是苏格兰的名产),不时地喝两口,同白发而健壮的老诗人作着松散的对谈。他是当今世界上用盖尔语写作的最重要的诗人。

  当然,免不了要谈到诗。但我又在那种随便而亲切的气氛里突然感到:何必煞风景呢,人生比诗更重要,而此刻人生是如此美好!

  这事已过去五年,但至今我在怀念着绍莱和他的家人——他的老伴莲内,女儿玛丽,女婿大卫。都是爽朗开脱,一见如故。

  也重读了绍莱的若干作品。有一首小诗,给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就是:

  形 象

  当我懂得了这可怕的事——

  她的身体已经腐烂:

  干枯,变质,残缺,

  我画了一个我爱人的形象,

  不是那种叫人舒服的形象,

  会有诗人放在高楼架上的,

  而是会在沙漠里变大的形象,

  在那里血即是水。

  时间对于任何诗人都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观念——或者可怕的“存在”。美丽的人会由于时间的侵蚀而变老,这是一般道理,但是突然发现爱者的身体腐烂了,干枯,变质,残缺,这仍然是可怕的,而联系到沙漠里的死亡,则是由于诗人的个人经验——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北非的沙漠里抗击过德军,而且受了重伤。诗题《形象》,明显地表示存在着两种形象:一种,是高楼上诗人们的美丽想象;另一种,则是女人身世和沙漠战场上的真实,而真实是枯燥而又残酷的。高楼上的形象精致而虚幻,沙漠里的形象才高大而实在,诗人的选择痛苦而坚决。这坚决见于诗行的断句,也见于诗的节奏,一行一断,重点落在最后的一句名言:“血即是水”。

  这一切,透过几重翻译——原诗是盖尔语,译成英语,又转译成汉语——仍然可见可闻,说明了原诗的生命力。

  诗人也能温柔,对于爱人(其实《形象》里就有这样的温柔),对于斯凯岛上的石山和变幻的风云,对于别的诗人,例如叶芝。请看下诗:

  在叶芝墓前

  墓上的大石板

  盖住了你和你的妻子乔治,

  在大海与班·勃本山之间。

  清风从各方吹来

  你的神妙的词句,

  伴随一位美丽的人儿,

  出现在每处田野的电视机上。

  从班·勃本山那边来的甜蜜声音

  出自一张年轻美丽的嘴①,

  它因德米特而得到名声,

  当它初次传播于绿色的土地,

  后来变成了嘶叫,由于哀伤,

  由于高贵的愤怒,

  由于慷慨的行动,

  这些在康诺利的耳中是甜蜜的,

  对他和他的同道②。

  你得到了机会,威廉,

  运用你的语言的机会,

  因为勇敢和美丽

  在你的身旁树起了旗杆。

  你用某种方式承认了它们,

  不过口上也挂了一个借口,

  这借口却不曾毁了你的诗,

  反正每个人都有借口。

  叶芝的为人并不特别讨人喜欢:高傲,迷信,视人民如群氓;但他的诗行的力量却又很少人能够抗拒,明亮而深刻,现代而古老,语言的运用在二十世纪英语国家是诗坛第一人。麦克林也提到了他的“神妙的词句”,然而他表明,这神妙也是他的周围的人和事所给予的,这当中有美人,有英雄(“康诺利和他的同道”),而叶芝所经历过的最大的事则是爱尔兰人民的独立运动。所以麦克林说:“勇敢和美丽/在你的身旁树起了旗杆”。但是叶芝对于武装斗争有保留,因此只是有限度地参加了独立运动,所谓“挂了一个借口”即指此。但是麦克林立刻就指出:谁都会有借口的,叶芝的借口并没有毁了他的诗。

  仅仅说麦克林认为不必对叶芝求全责备是不够的,因为这首诗主要是赞颂,一个凯尔特族诗人对另一个凯尔特族诗人的赞颂,因其有分寸而更为可信,因此有人认为:在这里麦克林写下了叶芝的最好的墓志铭。

  二十三、謝默斯·希尼(一九三九——    )

  谈到当今用英文写作的诗人,最引人注意的可能是希尼。

  希尼生在北爱尔兰,上了贝尔法斯特的大学,在一个喜欢写诗的教师的指导下,写起诗来,以后就以教书和写诗为生,现在成为英语诗坛上一大家。

  他的诗是乡土文学的代表,写的是农民生活,没有多少田园牧歌气息,而是写他们男的挖土,女的搅乳,艰苦得很,笔调也相应地沉重,但是刻划得深,而不走俏皮、高雅的文人诗路子。

  北爱尔兰是当今世界上的“热点”之一,经常有爆炸、冷枪,不同派别的当地人彼此巷战,又分别同英国军警对火。希尼的诗里也是经常有暗杀的威胁,枪手的黑影,黑夜篱笆外有不断注视着的几双眼睛,粮仓里也充满恐怖气氛:

  我脸朝下躺着,避开上面的恐惧,

  两只有环的大麻袋象大蝙蝠那样袭了进来。

  ——粮仓

  对于爱尔兰人家,这种恐怖是从儿童时代就开始的,例如在一首题名《警察来访》的诗里,诗人通过一个孩子的眼睛,看经常来他家的一个英国警察如何又来查问了:

  他的摩托车立在窗下,

  一圈橡皮象帽斗

  围住了前面的挡泥板,

  两只粗大的手把

  在阳光里发着热气,摩托的

  拉杆闪闪有光,但已关住了,

  脚蹬子的炼条空悬着,

  刚卸下法律的皮靴。

  他的警帽倒放在地板上,

  靠着他坐的椅子,

  帽子压过的一道沟

  出现在他那微有汗水的头发上。

  他解开皮带,卸下

  那本沉重的账簿,我父亲

  在算我家的田产收入,

  用亩、码、英尺做单位。

  算学和恐惧。

  我坐着注视他那发亮的手枪皮套,

  盖子紧扣着,有绳子

  连结着枪托。

  “有什么别的作物?

  有没有甜菜、豌豆之类?”

  “没有。”可不是明明有一垅

  萝卜,在那边没种上

  土豆的地里?我料到会有

  小作弊,默默坐着想

  军营里的黑牢的样子。

  他站了起来,整了整

  他皮带上的警棍勾子,

  盖上了那本大账簿,

  用双手戴好了警帽,

  一边说再见,一边瞧着我。

  窗外闪过一个影子。

  他把后衣架的铁条

  压上账簿。他的皮靴踢了一下,

  摩托车就嘟克、嘟克地响起来。

  完全是素描,几乎都是具体的东西和动作,但是情景和空气中充满了对立,也不乏点睛之笔,如“法律的皮靴”,“算学和恐惧”,“我坐着注视他那发亮的手枪皮套”,“军营里的黑牢”。没有亲善,倒是有欺骗——父亲故意漏报一笔萝卜收入。孩子注视着这警察的摩托车和手枪,而警察在临走时也不忘多看这未来的抗英枪手几眼。诗的节奏也是硬梆梆的,没有任何轻柔、甜美的声音。

  这是写压迫、敌对、恐怖的诗,然而又是用了卓越的诗才写的,一切都精心安排,就象敌对双方精心安排每一场战斗一样。

  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英文诗到了今天,离开现代主义的意境和技巧已经多远。希尼所做的,是艾略特等人不肯做也不会做的。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属于两个时代,两个世界,但要紧的还有一点:诗艺也前进了。

  对于这样的新诗艺,最好的说明人还是希尼自己。近年来希尼常在美国大学讲课,也曾出现在某些学术会议上。在一九七九年美国现代语文学会的年会上,他针对“尚未说出的对诗的假定”这一题目,作了一次发言。诗人谈诗,不用许多学院派醉心的名词,却能直接进入诗歌问题的核心。他谈的是一个并不时髦但很重要的问题,即:诗的社会作用。

  为此他对比了两首当代美国诗,一首是詹姆士·赖特的《写给梨花》,另一首是罗伯特·洛厄尔的《鱼网》。两人都是逝世不久的名诗人,两诗也都不凡。赖特之作也颇有社会意义,因为他羡慕梨树,而憎厌美国的现实,写到明尼阿波里斯街上有一个可怜的老人祈求别人的爱和同情,但结果则是:

  他会有风险,

  会有嘲弄他的警察,

  或者一个能说会道的干练青年

  一拳就把他的假牙砸坏,

  或者逗引他,

  把他带到一个黑暗的角落

  猛踢他那无力的下身,

  就为了取乐。

  而洛厄尔之作表面上只是谈他在诗艺上的自我完善:

  鱼 网

  任何明净的东西使我们惊讶得目眩,

  你的静默的远航和明亮的捕捞。

  海豚放开了,去捉一闪而过的鱼……

  说得太少,后来又太多。

  诗人们青春死去,但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

  原型的嗓子唱得走了调;

  老演员念不出朋友们的作品,

  只大声念着他自己,

  天才低哼着,直到礼堂死寂。

  这一行必频终结。

  然而我的心高扬,我知道我欢快地过了一生,

  把一张上了焦油的鱼网织了又拆。

  等鱼吃完了,网就会挂在墙上,

  象块字迹模糊的铜牌,钉在无未来的未来之上。

  诗很不好懂,但有可追踪的线索:鱼网是诗艺,它企图捕捉海洋的秘密和远方的音乐,而诗人有时太安于静默,有时则又滔滔不绝。许多天才诗人青年死去,不死的则垂垂老矣,如徒有技巧而无新意的老演员,因此“这一行”(可以是诗行,也可以是这一支派的诗人)必须终结了。然而洛厄尔回顾自己过去,在不断修改自己作品、使之达到完美的努力中过了一生,还是感到欣慰,因为他没有放弃自己的崇高职责,而且多少留下了一点艺术珍品,尽管人们未必能够看出诗人原意,毕竟给那不可捉摸的未来以一点坚实可靠的东西。这样一读,我们看出这首诗有中心意义——诗人怎样看待自己的工作;有中心的形象——鱼网能放能收,与水和鱼打着奇妙的交道,有框架之形而又能捕捉最无形的想象世界;有时间的推移,青年天折的诗人同暮年颓唐的老演员作了对比;最后,还有诗人的自白,那声音里有对诗艺的自信,对不倦地追寻艺术完美的不悔,对进入难测的未来的无畏。

  这是一首形式完整、意义深刻而又精心制作的当代诗。但是很可能,人们会问它的社会意义何在?

  希尼把它同赖特的诗作了比较,发表了这样的评论:当然,赖特提到了社会的黑暗面,“嘲弄人的警察”和“能说会道的干练青年”就是例证;他甚至表达了要同兄弟们团结的意图。然而他更羡慕开花的梨树,认为它才代表纯洁和“我无法触及的完美”,总的态度是消极的,隐退的。这在艺术上也有痕迹可寻,即他不是力图从解决技巧上的困难中见功夫,而是放松自己,走了自由体的容易一途。因此,“他的风格是传达一种易受伤害的感觉的工具,而不是用来去伤害对手和下达命令的工具。而他放弃传统形式,放弃韵律和句法的严谨而走向节奏和形象上的优美,则是反映了他不相信诗还有承受历史冲击的能力。……他被当代工业社会的现实征服了,于是满足于美的安慰,满足于艺术工作的纯洁性,以此为唯一目的,而不是把它看作一种力量,能够同外面的现实领域联结起来,对它传达自己的声音。”这样,赖特等于默认了社会上的流行论调,即诗已经不对社会发挥积极作用了。

  至于洛厄尔,则希尼认为他恰恰相反。他认识自己在历史中的地位,并要求自己的诗能承受住历史的猛烈冲击,对于语言也力求硬朗、准确,因此也就“无言地谴责了那种认为诗歌活动太纯洁,太高雅,经不起当前这一历史时刻的杂乱、粗糙的袭击的论调。”对于《鱼网》本身,希尼进一步作了这样的评论:

  这首诗初读可能使人觉得作者对自已有点溺爱,因为它谈的是诗人在不断修改自己作品中度过了一生。但是诗行的钢铁框架使诗篇没有坠入自我陶醉;它不是一篇言词,而是一种精心制成的形式,也是一种故意发出的声音,一开始象音叉那样甜美,而结束时则只听见一下下猛烈的撞击,象是有人在毫不客气地猛叩门上的铁环。此诗有一种内在的生命,它是在千方百计地向一个形式行进——理解了这一点就会使我们不只注意它表面上所作的“无能为力”的宣告,而还注意到洛厄尔对于诗艺所给他的职责的内在的信任。我们看出了这点,也就受到作者所作承诺的鼓励,并在这种承诺里听到了权威的声音。

  这一段话,出自希尼之口,是特别值得注意的。它不仅赞颂了洛厄尔,而且也解释了希尼本人的诗歌意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在西方世界重新强调诗的“伤害和命令”的能力,诗的战斗作用,重申诗是社会生活里的积极力量,但他又同时指出,必须还有对诗艺的不倦的追求;追求完美的努力本身也就是对恶势力的斥责。由于希尼本人的作品体现了积极性和完美性的新型结合,他的这番话也象洛厄尔的作品一样,包含了“承诺”和“权威的声音”。

  结束语

  承《读书》慷慨给予篇幅,使我的读诗随笔能够连载多期。现在应该告一段落了。回顾一下,看得出介绍得很不全面。有些诗人我比较熟悉,如彭斯、拜伦、雪莱,这次反而一字不提。有些十分重要,如莎士比亚和当代的休斯,也是没有论到。这是因为或已在别处写过文章,不必老调重弹,或留待以后细说,暂不涉及。随笔不是诗史之类的研究文章,无须求全,真有所悟才下笔,写法也是看人看诗而有不同。正因如此,我才感到能够写得比较放松,其乐趣远远超过写学院式的论文。

  但我不是只顾自己欣赏,而忘了读者的。发表出来,就是希望能同读者一起谈论一下。我面对的是中国读者,谈的则是英文诗,这就必然要借助翻译。通过译文来讨论外国诗的意境和艺术,而且尽可能把两者结合起来讨论,这可以算是我的小小试验。我自己的估计是:大体上这是做到了的,虽然有限度(比如音韵方面讨论就差些),但可谈的方面远远超过仅仅思想内容。许多译诗经受住了内容和艺术两方面的细察,这些译者值得我们感谢;而另一方面,这样的细察又必然会进一步提高我们译诗的质量。

  英文诗只是世界诗歌中的一支,还有许多其他文字写的好诗待我们去发现。我希望我的这些随笔多少传达了一点个人经验,即对于用我们所不习惯的形态、方式、技巧写的诗,需要有点耐心,初读往往不懂,深入下去则会有所发现,或好或坏,或两者混杂,这时候我们自己多少世代受汉语诗歌熏陶的文化素养就会起来辨别了——但首先,需要耐心和深入阅读。

  读者看我的随笔,也是表现了耐心的。谢谢你们!希望你们以后读到更多好诗!

  ① 指爱尔兰女子莫特·冈。叶芝曾追求她多年,但她嫁了别人。她的兴趣在抗英武装斗争,此段中的“嘶叫”、“愤怒”、“慷慨的行动”都指她。

  ② 康诺利,爱尔兰工人领袖,指挥复活节起义,为英军枪杀。

    (编辑:苏琦)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扫描浏览
北京文艺网手机版

扫描关注
北京文艺网官方微信

关于北京新独立电影 | 著作权声明 | 合作招商 | 广告服务 | 客服中心 | 招聘信息 | 联系我们 | 协作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