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诗人是一种夜间能够视物的奇异物种,但小说家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宠儿,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写作者--新世纪以来的十二位诺奖得主中,就有十名作家以这种复杂的艺术构制获得那些精妙且动人心魂的授奖辞。而在这些让世人瞩目的评价中,少有中文系教科书中经常出现的“史诗信念、民族寓言、时代的百科全书”等,取而代之的是“他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对权力结构进行了细致的描绘”、“用魔幻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及当代融合为一体”之类的技术分析话语。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说:这是一个苹果,或梨子;后者则强调,写作者是如何取得这只苹果的。这意味着什么?
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它是随着工业革命对人类社会的改造,在欧洲兴起的一门艺术。通过人物塑造,以及对命运的描写,试图让人了解自身的真实处境。它所要传递的,并非只是一个真实不虚的世界,还有对世界尽头的想象。其关键词在人,在个体的人。通过对小说的写作与阅读,渺小性灵的人与庞大滞重的世界互相生成,就有了只属于他自己的难以模仿的话音。它是人的艺术。
而中国的小说不然。中国是讲道术的,以诗文为正宗;且通过“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对日常生活的渗透与支配,薪火相传。以虚构与叙事为主要特征的小说,不为主流文学所取,直到民初梁启超等大力倡导,才被奉为文学之最上乘--其根子仍然是载道言术,要拿小说去改造国民性,要教化与启蒙;到了延安座谈会,就是要训诫与规范。这些与“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的史学传统没有多大区别,一直与意识形态有扯不清的纠葛。俗话说,一种米,养百样人。但这百样人,在这种小说美学中基本消失。它不关注个体的人及其命运。康生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这其实不是发明。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小说一
直是作为这个要让“乱臣贼子惧”的史学传统之皮相存在的;而随着49年以后的全面苏化,对苏联作家协会这种体制的搬运,所谓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便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最高规范和“唯一正确的道路”。尽管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西方各种思潮的涌入以及中国作家对各种写作技术的学习,人们认识到“自我的魅力”,不再被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催眠--莫言的得奖就可视之为这个文学黄金时期所结成的硕果--但从总体上来说,作家们在拒绝红色叙事的同时,基本还是在一个传统的叙事语境里,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或者你有狼牙棒我有火药枪,没有意识到整个人类社会正在发生一种不可逆的根本改变。
首先是资本的全球性流动;其次是互联网的兴起。
平等是构成现代社会的基石。而资本无疑比权力更平等。它可能每个毛孔里都流淌着罪恶,但人们至少不必担忧在论坛发了一张帖子后便身陷囹圄。资本的本质是数字及增殖,这种货币语言,通过对各种生产要素的组织及生产,使人类摆脱匮乏,进入相对有余--而人在匮乏年代,与相对有余的年代,其思维模式大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两个物种。
资本对国族、肤色、语言的跨越,使浸泡在红色意识形态话语里的中国人,看见更多的光与影、秩序与规则、地方性知识、民族志、宗教信仰,以及更为俶诡奇谲的斗争与冲突。这种看见所带来的“震惊”,携带着各种信息因子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经验,使原本线性、可循环的如同日月更替的经验世界发生断裂、突变,大风骤起,雷声闪电在云层后聚集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图景;这种“震惊”体验还不断沉淀为集体无意识,构成了所谓的人之本能,众多碎片化的原型,形成文化生产的新驱动力。资本还提供着它自己的道德伦理体系,重新定义并阐释着关于人的一切。人首先是一个经济人,最大的理性即对现实利益的追逐。过去,我们是耻于谈钱。现在,我们是耻于不谈钱;过去,我们觉得“朝三暮四”里的那群猴子愚蠢得可爱。现在,资本告诉我们,它们是对的。先给的那颗桃子能产生利息、租金等收益;又比如边际效益递减,吃第一块红烧肉时是幸福的,吃第二块时是满足的,吃第三块时是不错,吃第四块时是还行,但当你吃到第一百零八块时,吃红烧肉就是最严厉的惩罚。
至于互联网,这种建立在数理语言基础上的工具理性,正在人的基因层面改写着人对自身的认知。它在提供着人的未来。它对人的解放,不仅是世俗政治层面的,比如颜色革命。没有互联网,就不会有这种不费一枪一弹便取得整个国家的革命;也不仅是日常生活层面的。曾几何时,因为爱情,漂洋过海来看你。现在,因为爱情,我们视频吧,撸撸更健康;更重要的是,它以一种狂飙突进的速度,彻底颠覆了原本被奉为圭臬的传统价值体系,世界被祛魅,权威主义冰消瓦解,不再“程门立雪”的年轻人来到由图像、符号、声音、文字等所构成的赛博空间,“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多维的虚拟空间,并且互动。互动使私人生活成为社会生活。郭美美的微博晒富,直接动摇各种慈善组织的公信力,导致相应捐款数额剧减;同时也为公众重新阐释了“干爹”这个名词的另一重内涵。而年长者则不无惊讶地发现,那些已成为他的血他们的肉他们的骨的经验,已经难以理解这个随机性不断增加,且日益扁平的社会结构。不仅是难以理解,反而常导致无知。在新的知识权力谱系中,他们很难再扮演传道授业解惑的角色。我们在进入一个现代性的社会。
一个开放的,多元的,充满悖论的,极其复杂的,且日趋复杂的社会;一个世俗趣味高涨、工具理性蔓延、拜物教横行的社会;一个不再询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而是询问“国家能为我做什么”的,个人即最高价值的社会。
这是现实,但我们的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远远落后于这个现实。以茅盾历届获奖作品为例,有几部作品呈现出我们所置身的这个每天都在诞生奇迹的中国,并准确描绘出现代中国人的性情?而在我看来,今天的中国人,与三十年前的中国人,以及三百年前的中国人,简直就是地球人与火星人的区别。不客气地说,这些获奖作品中的大多数还是停留在我刚才说的“史学传统”里,所处理的题材基本还是那个已经离我们远去的古典农耕社会的魂魄,对以机械复制为主要特征的工业社会少有触及,更毋论当下这个异常复杂的社会结构。他们所津津乐道的相异的美学风貌,无非是“茶杯里的风景”。
必须说,中国当代的长篇小说传统虽非源远流长,但对唐诗宋词里那个古曲中国的传承及叙事,尤其是它在百余年间所贡献的当代汉语,是对人类文明的极大贡献。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不管我们曾经有多么渴望与这个传统一刀两断,搞白话文运动,破四旧,学习“百年孤独体”……,它依然是体内隐秘的火焰,是DNA片断,是月涌大江流星垂平原阔,是本能,是章回体结构与众多言简意赅的成语,是说书人口中的荡荡波涛林林兵甲,也是联合国文件各种语言版本里最薄的那一册。
而它所勾勒出的延安座谈会里的那个中国,尽管粗鄙浅陋,人皆侧目,但在人类学上,这种文学的记载也是了不起的,它真实再现了人类史上从未有过的普遍的愚昧与狂热,见证了共产主义是如何从一个激动人心的梦想蜕化成一个可怖的梦魇,一群愿意为国家、民族献身的理想主义者最终发现自己才是这个国族的敌人。它把文学的某一种功能放大到极至,使人物、命运、语言、叙事模式皆服从这一主旨,简单粗暴,但与当时数亿中国人的心灵发生了激烈的化学反应--就犹如宗教里的传道书。若放在一个后现代语境里去考量,它为目前这个多元的人类社会提供了一面观照之镜。没有哪种艺术形式比长篇小说更好地丈量了那个时代人的精神维度。若说《白鹿原》是一个民族灵魂的秘史,柳青的《创业史》则勾勒出这个民族对一个西方舶来的主义的践行。而从文学角度来看,它同样可圈可点。我们反对样板戏,是反对其后面的权力话语;但要有这个能力摒弃偏见,看见样板戏的艺术成就。能欣赏京剧《沙家浜》但欣赏不了百老汇音乐剧《猫》的中国人大有人在,至少我是其中一个。京剧是我灵魂里的遗传密码;古典音乐不是。你不能强迫我去做一个西方人。
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继承与发扬,则是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最荣耀处;这是一个持续近百年的现代性过程,是古老中国对世界的吃力打开,其间再三反复,有停滞、断裂,也有狂飙突进;但这股气息一直绵延不绝,到八十年代末,以浪潮之势席卷了炎黄子孙们的大地,它解放了中国人的性灵,是思想上的启蒙,语言的求新求变,结构与叙事模式向西方现代作品的模仿,甚至不惮于囫囵吞枣;紧接着,就是九十年代对身体与自我的发现与冲动,对消费主义与物的凝眸与沉思。从八十年代开始至今的三十年间,中国的小说家把西方同行几百年来做的事,用汉语及属于他们的中国经验再做了一遍。一批值得后来者脱帽敬礼的当代经典涌现:莫言的《红高梁》系列、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苏童的“香椿街系列”、余华的《活着》、毕飞宇的《玉米》、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张承志的《心灵史》、阿来的《尘埃落定》、李洱的《花腔》、贾平凹的《废都》、王安忆的《长恨歌》、刁斗的《我哥刁北年表》、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用五号宋体书写,填满一张A4纸,没有任何问题。
我阅读过它们,几乎是所有的。
我研究过它们体表繁复的花纹、文本里的崇川峻岭与静水流深,尝试去理解分娩了它们的这个时代里的种种悬崖瀑布--政治、经济、道德、文化等各个纬度。
它们的好,我能看见一些;它们的不好,我也能看见一些,比如刚才说的当代汉语之美。这是以百年为尺度,是拿那张A4纸上出现的部分作品说事。在一个更大范畴来看,包括一些当代经典在内,由于对叙事的过于强调,语言普遍粗鄙。当代汉语与文言文实质上是一个否定性的传承关系,其中有着很深的断裂。作为一种体量庞大的艺术形式,当代长篇小说要有能力去提供各种美学风格的书面汉语,或典雅,或绮丽,或辽阔高远;要去向诗人学习--那些奇异的生物,能够发现词语的重量,色彩,乃至于呼吸。语言是一个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风格自显的炼金过程,是一门技术,是可以学习的,是必须学习的。不是说一味使蛮力锤打就能铸出一把大马革士刀。
但这并不是我说“传统虽好,已然匮乏”的根本理由。在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内部,进行语言的探索与实践,已经是大多数写作者的自觉行为。我也曾有幸阅读了一些年轻人书写的奇异文本。
我之所以在不同场合把“传统虽好,已然匮乏”说一百遍,原因只有一个:任何一个封闭的结构,哪怕它是真理,是《正义论》、《国富论》、《物种起源》与《几何原理》,是奠定人类社会文明的基石,也摆脱不了沦为陈词滥调的命运。这不是说它们错,而是说它们不够,因为世界尚在成长时,人类历史并未就此终结。
对与错或许深刻,但容易狭窄。人的傲慢与偏见,根源即在此。
换个维度说,我们已经知晓万物皆由原子构成,并找到核子、夸克乃至于上帝粒子,并力图用一些最简洁的定理公式来描绘它们的运动,这是科学的减法;可为什么这些极其简单的行动规律会导致极其复杂的行为表现,并时常有所溢出,犹如河面上翻滚的让人惊呼出声的水浪?人头颅里的十几亿个神经单元又何以我们在X光线下看到的这种组织结构形成大脑,构成生命的灵魂所在?都说量变到质变,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意志给出这个奇异的临界点?十几亿块石头堆在一起为何就不能变成石头怪?各民族的古老神话里,又为什么不约而同有海神、花妖与树精这些由无机物所构成的神灵,及万物有灵的崇拜?相对于减法,这个加法是不是更加匪夷所思,让人着迷?
“在宇宙尽头,有一间小餐馆,被一个巨大的时间泡包裹着。餐馆里,客人各自挑选座位坐下,吃着美食,观看星云的壮丽毁灭与重生。”[NextPage]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人的目光为什么能洞穿大气层,得以一睹那个以宇宙作为背景的深邃无垠。作为人的一切,本该,也完全能够,在这个59万8千亿亿吨的蓝色星球上自给自足,不断循环再生,像几百年前他们所习惯的那样。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慷慨,不仅让这种体内有如此多丑陋、阴暗与兽性的两足无羽生物,成为地球的主人,还允许他们看见诸多如同幻梦一样的宇宙奇观?我不知道最终的因果,也许是我在“量子文学观里所揣测的那些可能性”;但可以断定的是:这种“看见”必然要打破原本“封闭的循环”,使万物万有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容貌。用一个大家正在目睹的事实讲:科技改变生活。
我们不去讨论科技进步对人类文明进程的推动是不是自杀性的;当前的工业生产体系是不是自我毁灭性的;当然的金融经济体系是不是癌细胞式的掠夺性的;科学理性与共产主义是不是都属于人类致命的自负……总之,只讨论这个被现代科技打开的现实,这个被相对论与量子力学--而不是被牛顿力学,打开了的潘多拉盒子。
这个潘多拉盒子就是当下最真实不过的现实。
我们在拿着智能手机用微信泡妞时,应该意识到:若没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没有那只该死的薛定谔的猫,手机、电脑等这些90后常觉得它们是天经地义的东西,根本不会出现在人类社会中。光既是粒子又是波,相隔千里两个粒子之间诡异的纠缠……还有什么比这个人类被稀里糊涂地使用着的量子力学更神秘魔幻的?马尔克斯获得世界性声誉后,大家说他魔幻。马尔克斯则大声说,“我就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现实已经不仅仅是牛顿力学支配的那个宏观世界里的日常经验;也不仅仅是伍尔芙看见的斑点,普鲁斯特想起的小茶饼,卡夫卡在洞穴里的梦呓与孤独……它是更多匪夷所思的建筑结构、吴莫愁古怪的音乐、凤姐与干露露的出位、中美就人民币汇率问题的博弈、黑天鹅事件、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及越来越复杂的人际关系等。
每天,我们都浸泡在这个现实里,像盒子里的一小块电池,电池的两极一头是生,一头是死。我们其实并不能确信自己是什么。幸好,我们还有科学,还有文学。文学艺术的审美和自然科学的认知存在着根本差异,但都是去窥探宇宙与人自身最深的奥秘,它们相互启发,互为隐喻。而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这种内部具有浩瀚性的文体,就更不应该满足于“小说是写人性的”这种不费脑子的说法,要有这种愿望去找到文学的“相对论与量子力学”,即:现代性。
现代性极其繁复,概念众说纷纭。
我讲过许多,这里不复赘述。只说一点:它是溪流、江洋、海洋与天空的总和;更是这个跌宕起伏,同时包括了真实与虚构的全过程。人类文明的经验,昨日是溪流,今日是江河,明日是海洋,每时每刻都有成长,但都不足以描述这个“总和”。总有某种东西是在人类的理解与想象之外,乃至于在“太极,客观规律、众多的神祇、绝对意志……”这些伟大的思想之外。但只要我们能够意识到这个“总和”的存在,意识到现代性不仅是固定电话,也是智能手机,还是未来的基因手机,那我们就能够看到现代性的三个基本特征:一是无限性,所谓千年文学备忘录;二是复杂性,它同时包括了牛顿、爱因斯坦、玻尔、M理论、多重宇宙等。三是开放性。它在打开,且加速。有意思的是:宇宙也同样具有这三个基本特征。一加一等于二是简单的,论证一加一等于二是复杂的。
写作者要不惮于去做这个论证过程,至少,你要能理解“小说是写人性的,也是要抵达神性的”。物理学家能看见“色即是空”,找出那唯一;小说家要能阐释“空即是色”,发现那不存在于现实的天堂。
再通俗点说,你得对读者提出要求,而不满足于分享经验、情感,在道德上做出判断与叙事。要有对难度及复杂性的呈现,这才是对读者真正的尊重。今天的读者已摆脱了被动阅读的命运。他们不再是砖、螺丝钉。启蒙早就不再是某种价值观的输出与接受,而是一个自我觉醒、自我认识的动人旅程。在喜怒哀乐之外,读者渴望更多的智性含量。作为小说家,要有焦虑、愤怒,对现实的批判能力,对人的悲悯,对国族的爱;但作为长篇小说写作者,更要有能力与精神高度,去思考国族、勾勒人之命运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人的来龙去脉。在文体上,还要有这个能力去设计迷宫,提供梦境,为他们打开另一个不属于日常经验里的复杂空间。真实世界永远比人最夸张的想象还要复杂亿万倍。
长篇小说尤其要有这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在我看来,这种愿望即是人最后的自由,是人存在于地球却能以浩瀚星辰为以舞台背景的根本理由,是小说及人所创造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至高的美学原则--而不是温暖、悲悯等道德修辞,以及对人性有多少悱恻动人、深刻而又痛苦的描写。
那些目前被视作简洁且美的,不过是这只庞然大物表面的一块斑点,并且随着它的飞速膨胀,极可能丧失原本的形状与内涵,譬如曾经塑造过中国人性情的唐诗与宋词。它们的大多数是会形成标本,被保存,提醒着后来人:他们的来龙去脉。
博尔赫斯说“沙之书”。人类文明史上出现的每一本书都是其中一页,犹如蝶之翅翼,值得珍藏与赞叹,但不必五体投地。欣赏完后,我们年轻人要有这个冲动去翻开新的篇章,要有这个勇气去站在秩序与混沌的边缘,把“自己视为一个最微小的初始条件”,输入眼前这个极复杂的系统里。世界是属于众生的,但归根结底是被你注视的。你的目光让它获得了组织结构、声色光影,以及未来。要理解“蝴蝶效应”的真正涵义。要相信:陆地是一种秩序,翻滚的云层是一个混沌系统。悬崖固然危险,唯有登临其上,才可一瞰绝美之风景,更重要的是:云层后面,或许就是一块无垠的新大陆。没有比现实更迷人的糖果,但它不再只是甜。今年九月,天还没冷下的时候,我到一个朋友处聊天,看见他的桌边堆满连信封也没有拆开的文学期刊,起码有一人高。他桌上有两本摊开的周刊,一本财经,一本生活;他的微博也时有各种书评更新,其阅读还真是淹博,历史、哲学、思想史等,涉猎极广,唯独少有文学的,而长篇小说更是几近阕如。我与他谈心,“做人不能这样张欣”。张欣是谁呢,房产商潘石屹的妻子,SOHO中国的CEO。她在微博上感慨,说现在不读小说只读传记,因为“人到中年已经无法让小说家的花言巧语蒙住眼睛”。当时我还跟帖,说这只能证明张老师老了,老得与日常现实一模一样。我的朋友讥笑不已,马上指着那些码堆的期刊那个口若悬河啊。我呢,听得目瞪口呆,脸上被溅了无数唾沫。这里我向大家汇报一下他的主要看法。
第一,这些杂志有几本真正承载了我们正在目睹且亲身经历的这个现实?苏童先生说“描述当下尽管交给报告文学去做,作家不要急得哭天喊地。”这个说法很好啊,在整个人类史中,当下只是一瞥。与泥沙皆下的浊流保持一定的距离,有助于写作者不被现实这只庞然大物一口吞掉,苏童也赋予了小说出一种“精妙而朴素、深邃而瑰丽、梦幻而细腻的气质”。但这些杂志的主流可是标榜现实主义的,拿出来的又是什么?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还能有点更高级的东西么?就算看不见时代的湍流,无法理解这个同时包含着混乱与无序的有机体,理解“人是时代的产物,是混沌里的那只蝴蝶”,理解这个每天都在诞生奇迹的中国的来龙去脉,起码得提供一个人的精神高度,几个不被现实打败的人的塑像吧。中国的现实各种矛盾何其尖锐,怎么到期刊上就歌舞升平,尽是那些一地鸡毛男盗女娼了?杂志的价值观在哪里?你说这是体制的原因,可你们就是体制。你们本身是一个老的权力话语体系,遵循的是一个熟人社会里的各种潜规则。余华说若他再晚两年写作,可能至今仍然还在小县城替人拔牙,因为后来的编辑部基本不接受自发来稿了。八十年代初的精气神在这个权力与金钱媾和的名利场里已然荡然无存。你们目前也正在沦为这个体制里的边缘者,手中的蛋糕越来越小,这不是因为你们把“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抄得不够多,不够端正,而是这个时代已经变了。不管你们内心有多少纠结、腹黑与傲娇,整个人类社会都在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从一个封闭社会转型为开放社会。比如权力的本质已经从传统的自上而下的法权模式,以及能像商品一样进行交换的“上层建筑”,转为一种分散、不确定、复数的生产要素。官僚精英比你们看得更远,更清楚;当然也许他们就是只想甩包袱,至少他们已经打算改变在文学这个领域司号发令的方式,更隐藏,更强调技术手段的实施,而非昔日的长官意志。被放逐是你们无法拒绝的宿命。被放逐后,你们的个人利益会受到极大损害,但对文学本身的繁荣来说反而可是好事。因为开放的市场将取代封闭的权力。你们自许为现实主义的捍卫者,可你们真的能够理解这个“残酷”的现实吗?即,现实不再是你们经验里的那个,不再只是一个树状的“五子登科”,而是呈块茎结构,在土壤表层匐匍衍生,是图式而非线性的轨迹,与多种维度相关联,被不断地撕裂、颠倒与修改。而基于二元论所建立起的传统文学原则,善与恶、丑与美、肤浅与深刻、高贵与卑贱、无聊与有趣,这些“非此即彼”的词语能够承载得起这个已经逐渐逸出“传统”的现实么?
第二,就不谈体制,也不把“现实”这个词语形而上,说市场,你们真懂吗?郭敬明的《最小说》发行量有几十万册,你们羡慕了,以文学的名义在长篇小说增刊发表他的《临爵》,杂志实销量有改变吗?没有。势利眼容易有,但市场很难有,它首先是一个价值观,其次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大量的数学模型作为支撑,以及更多的走向街头的社会实践--至少它不在象牙塔里,不在几个只会蹲在办公桌前文学硕士的桌子上。你想告诉我《小说月报》发行量也不错?是不错,但《故事会》更不错。没少人对我说《小说月报》就是一个“故事会”。我不是说故事不好,故事是一种魔法,能把人的愿望变成事实;但这种对世界的童稚想象,不能提供更多,比如智识、思维及逻辑框架的建立、类似宗教情感的审美体验。不能因为读者的喜闻乐见就把故事摆上文学殿堂的最高处,日本AV女优还更受人民群众的欢迎呢。市场阐释文学的话语权会越来越大。从技术角度来说,文学就是阐释与传播,这是一个极富偶然性的浪漫过程,是“历史的误会、时间的玩笑、社会的意志”等因素的总和,是一个社会现实与个人梦想不断碰撞的奇异过程,刹那,永恒;遗失,消亡。而每本被置入文学殿堂的作品都有一个只属于它的奇特命运。过去扮演关键先生的是期刊,以后将是出版机构,尤其是民营书商。比如磨铁公司对“中间代”的操盘者,金黎组合与刘震云的合作,乃至于《百年孤独》。据说新经典公司推出的这个取得作者授权的版本在二年时间内,销售已过百万册。其实再多想一想,就能知道读者买的是什么,是“经典”两字,是“版权”本身,以及“营销”这种技术,而非内容--那些对它文学性感兴趣的人早已领略它的庐山真面貌。这种巨量销售纯粹是一种符号消费。时代在改变。或许有一天,公众语境里的文学就是“盛大那些连载小说上千万的付费点击”。我老婆是大学老师,每年也花几百块去订阅那些穿越小说;公交、地铁、富士康工业园逼仄的宿舍里,到处都是用手机阅读它们的年轻人。而若用传统眼光去打量这些作品,它们多半还不能算是垃圾文学,只能说是“网游剧本”。要知道在这个圈子里,五十万字只能算是中篇。那个叫唐家三少的著名写手,干脆不无遗憾地声称“今天才更新了一万八千字。”
第三,我从来不否认你说的“只有被文学的目光打量过的生命,才可能成为丰饶之海。”只有这种凝眸,人才会有光。但一天到晚都像根蜡烛一样戳在每个路口,妄想提醒每个路人那黯淡的真实以及那个比人之大脑还要复杂无解的未来,不仅傻,也挺缺德。人家想喝一口心灵鸡汤,你非要塞过去几颗智慧果,结果上帝就把人家从伊甸园里赶了出来。你这叫造孽。文学从来就不是救世主,它只对内心需要它的人发生核反应。往更高处说,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里的历史等,最主要的功能是解决人在此处安身的问题;而文学与宗教则是解决人的彼岸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无法承受过多现实,不管是谁;文学在这张巨大灰色的帷幕,剪出一道口子。于是,我们有了星辰。可这些杂志里面有几篇有星辰之光?把新闻报道剪裁下来,加上地点时间人物,就是“现实”?然后就能翘脚等名利敲门,文学女青年投怀送抱?这个时代已经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亲爱的兄弟,用小麦、高粱等五种粮食酿酒的酒厂不少,但只有宜宾那家出的才叫五粮液。“过于追求叙事的魅力,文本缺乏智性;语言与结构乏善可陈,尤其是思想的平庸,也就是说书人的格局;缺乏哲学的热情,不愿意吸收当下各学科成果的营养,除了情感就是伦理,无法提供更多知识。普遍的千人一面。”这些话好像都是你说过的吧。说得好啊,我就懒得把它们再一一抽出剖析,为你鼓掌,就讲一点,语言。你随便在这堆杂志中抽出几本,遮盖掉小说作者的姓名,便会发现它们惊人的一致性,如同出自于一人之手,还都是“用机器进行的毛衣编织”的那种,阴柔,整齐,没有个性。你说我还阅读什么?语言不是纯粹的文笔,更不是所谓的堆积词藻。它是对世界的言说方式,就像白话文运动,所承载的是思想,是情怀,是另一种思维方式。要理解世界的意志及其表象,语言是渡江之筏。尤其是在这个语言被极度污染的当下,小说者更有必要找到一种只属于他的书面汉语,探索汉语之美。词语犹如细胞,在他体内生长。最好的书面汉语,同时包括理性之智与感性之魅。你说他们做到了吗?再说得不客气一点,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杂志的同人性?都是一个小圈子里的吧。又当规则制定者,又当执法裁判,还往往热爱亲自下场当运动员……那只能是“再穷不能穷政府,再苦不能苦官员”。这种真相为什么大家都视而不见?为什么人们不需要真相?这可能是千百年来所沉淀下来的一种直接作用于基因层面的心理减震机制,是下意识进行自我保护的本能,否则的话,他们可能连多一分钟也不愿意再浪费在这个星球上。《皇帝的新衣》揭示真相的孩子是残酷的,他杀死了皇帝,使童话戛然而止,众生皆起“彼可取而代之”之念。我也曾经去过你们以为文学圣地的某学院参观,其学生宿舍,所有的房间,就是一个圆形景观。当时我想起边沁的“全景监狱这种技术进步,使权力(惩罚与规训)渗入日常,乃至灵魂--使自我阉割成为可能。住在房间里的人,知道自己在视线下,会下意识地调整行为模式。”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你说我还有这个必要浪费在这些无聊的读物上么?读一本是必要的;但读三本以上就是愚蠢的。朋友说完,大手一挥,端茶送客。
我走在回来的路上,怏怏不乐。我不喜欢他这种企图通过寥寥数言便要概括一个领域的言说方式。他的看法,就如刀;他的言说方式,就好像世界上的兵器只有刀。他这种激烈的思维逻辑有点“革命者砍下暴君的头颅,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那把椅子上了。”他预先给了自己的一个道德海拔--底层是具有某种先天的道德高度,在中国这个语境里,他们通常是被剥夺者。蛋糕分配,看起来是一个经济方面的技术问题,实质就是道德问题,是公平与正义。但他说的关键其实就是“现代性”,他在讲现代性与传统的殊死较量。
我是一个热爱传统的人,常会问自己传统是什么,在哪里?我并不清楚人现在手里拿着的,是否就是他一定得拿着的--上帝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常暗自猜想:不管是古典社会的雪夜访戴;还是现代社会里“过于喧嚣的孤独”。上帝也许就在你我彼此交错的目光中沉思。而且,尽管现代性不可逆,但我还是常在梦里回到那个点燃篝火的古老部落。月光洒在丛林上,空气清冽寂静,眼前有血腥、激动人心的舞蹈,以及人对冥冥天穹最深的畏惧。
我反复说“传统虽好,已然匮乏”,说过需要一场文学革命,给予小说作为一门现代艺术所应该具有几项基本特征,导入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领域的新发现,比如弗洛伊德的释梦学说与超现实主义的对应关系;对语言的重新发现等等。艺术的本质是人的宽度、高度与可能拥有的维度,但它必须有能力改变,能不断拓宽。但我以为的匮乏性是建立在对传统足够尊重的基础上。因为传统描绘了我们的来处。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是可疑的,难以被信任的。一个国族及其文化同样如此,哪怕我们已经来到一个以契约精神构建的“陌生人”地球。但问题是,世界之所以能够像现在这样“极其复杂,且日趋复杂”,肯定不是因为我所理想的“请客吃饭”乌托邦式的辩难。
这种观念的冲突,从来都是殊死较量,它导致了人类史最广泛的流血,也推动人类社会到了今日此刻。你可以抨击它是罪恶的,但没有它,“你可能仍然陷身于罪恶之中而不知”,也不
可能用上手机、电脑,乃至于电灯。事实上,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大部分并非是起源于良
知,而是野心与无知。[NextPage]
朋友批评的是一个封闭结构的耗散与热寂。传统小说的美学原则再经典高贵,确实难以摆脱熵增的宿命。朋友的“革命话语”固然粗暴,但或许只有这种极端性才能撬开朱墙上的门,使小说摆脱“伦理道德的修辞与实践”、“心灵鸡汤及上面飘浮着的几点据称是悲悯、温暖的葱花”等固有面貌,进到一个激流汹涌的更高维度,让人获得更大的自由--而自由才是小说的真谛,是文学的根本,是人最耀眼的光芒。所以,我曾对人言五字:“脱了肉体去。”
为什么?因为,小说是四维的,乃至于更高维度的。当然,它也可能是三维的,比如上世纪六十年代提出“小说要及物”的法国新小说运动。坦率说,任何一个成熟的小说家,只要他想,就能在四维的传统小说文本中堆积起足够多的事件、戏剧性与偶然。这些文本看上去是无穷数,实际上通过几组原型就能概括其变化,预测其情节递进、人物关系等,犹如扑克牌,54张,高手间互相打几张牌便能明白各自的底细。又或者说,人在日常现实中,只能得七个字:喜、怒、哀、乐、悲、恐、惊。写得再好,也还是在这七字里面兜兜转转,而这七字,皆是实,是重的,是暗的,并非是湿婆之舞,是没有光的。我们要有光。要想有光,挣脱现实的束缚,破碎虚空,就得“脱了肉体去”。
传统小说观对小说家的要求首先就是叙事,你能不能把故事讲得娓娓动人,其次在意的是你这个文本的道德感,及相应的艺术呈现形式,语言风格等。而更高维度的小说观,首先要求的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哲学认识,对理科等专业知识更多的占有量,以及走出书斋;叙事则退居次席。就像我在《文学有什么用》里描述的那样:小说中一定会有叙事。但,叙事不再是核心。叙事是完成语言与结构的过程,这句话意思是说:我们吃饭,每天都吃,但不能说活着就是为了吃饭。
什么是“对理科等专业知识更多的占有量”?它有两重涵义。一是不管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还是人文学科,它们存在神秘的呼应与互相启发。“0”与“1”这种两进制逻辑语言奠定了互联网的基础,使人之灵魂得到前所未有的丰富。而文本的专业知识含量也会直接增加小说的重量及句子的质感,比如“他笑起来就像一个2;其二,”量“的汇聚是一种奇妙的结果。水能载舟就是一个量变的馈赠。HO累积的各阶段,分别是:泉、溪流、江河与湖泊、海洋。人对知识的占用也是这样,量累积越过某个奇异的临界点,便会脱胎换骨。觉昨非而今是。如是反复而三,便可水利万物而不争。我几年前讲过的”量子文学观“即是其中一种小说观,但不是唯一的。比如小说对空间的重新发现。相较前者,它们更有难度。也许还可以这样说,对于传统的小说家来说,他们的一生是树,其写下的众多作品是这棵树上挂着的苹果,或者梨;但对后者来说,他们的一生是块茎,其写下的众多作品是苹果,梨,马铃薯,以及更多种果实。
朋友的话有些是极富有启示性。
一个人内心的宽度,只能靠他读过来的书一本本码出来。人们并不是不阅读了,只是阅读的介质、模式、主要群体,以及阅读的技术、方法等发生了变化;小说不是没有人读,而是我熟悉的那个”小说“少有人读了,愿意掏钱去读上百万字的年轻人满大街。我所哀悼的,并不是人们对文学的拒绝,而是纸质图书与期刊的必然消亡。因为职业关系,我下意识地偷换了概念。而这些年轻人阅读的是否属于文学范畴?这个问题只能由时间解决。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文学形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生活在唐朝的人,既没必要为没读”四大名著“遗憾,也不必为孔子对小说的评价”是以君子弗为也“烦恼。
从某种意义上说,哪怕把全世界所有读物皆付之一烬,再有五千年,图书馆里书刊数量的总
和仍然与现在一模一样。又或者说,在这个概率宇宙,梨枣屡镌者基本就是一个”中了福彩二千万“的几率,它们是英雄与神话;而渐归湮没者(不管它是不是纸贵一时)就是绝大多数,是百姓与日常。曾几何时,当果戈里拿出《死魂灵》时,大半个俄国都为他欢呼,认为这部”揭露俄国专制统治和农奴制度的吃人本质“作品是文学殿堂里的无上珍品;但后来,这个男人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发表了《与友人书简》,转而认为农奴制是上帝的意志,早期所著不过是”已出版的没有价值的东西“,是轻率的热情、不负责的谎言。他还干脆把《死魂灵》的第二卷投入火焰中。这里,或许可以这样说,人们总是习惯于”巴甫洛夫式“的去赞美一个人,几乎从来不曾考虑过自己是否真正理解了他。这几乎是人所面临的共同命运。
一个国族在它成百上千年的阅读史有薪火相传,亦有断裂与转向,”打倒孔家店“的口号犹回荡在每个上年纪之人的耳边。这且不提,当下中国的知识分子所熟悉的恐怕还是西方的种种思潮与话语体系,对滋养了中国人数千年心灵的《四书五经》等原典多半陌生;而一个人在他几十年宛若白驹过隙的阅读旅程里,也会有重大改变。少年登高时,喜欢常山赵子龙,白马长枪端得是好生威风;渐长,迷上诸葛亮,专门以智服人;现在觉得曹操真神人--”图死后得题墓道曰: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平生愿足矣。“
今日转型期的中国有太多悬崖瀑布,春秋的封建、秦以降的专制集权、马列主义、西方的民主与自由,种种思潮同时并存于这个古老又现代的土地上。它们犬牙交错,互相渗透,共同塑造着中国人的形象,又使每位个体的心灵支离破碎,灵魂被瓦解在一块块短暂易逝的碎片上。这种对事物体验的破碎状态带来了身份焦虑与普遍的迷茫等;而全球的科技进步所带来的”数字化生存“进一步的推波助澜,使人”突变“,同时也具有更多的可塑性及可能性。”突变“,这是一个被视为物种进化推动力的词语;这是一个在全球范围内正在发生但又常被忽略的事实。尽管从个人内心来说,我很抵触”数字化生存“。再多的数字能丈量一个牛逼的心吗?数字使人精确、理性、可预期,被更好地被控制。我相信:人,终能挣脱极权的束缚,但他们是否能摆脱”理性的自负“?如果有一天,”我爱你“这三个字的重量,能被测量至小数点,这样的社会有趣么?天堂是好,可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是我的理解。我所热爱的是那些模糊的、没有用的东西。但数字化浪潮已席卷一切。也不仅仅是数字化浪潮,所有旧的伦理道德与人的形象都在被重新定义。父亲不仅是朱自清《背影》里的父亲;不仅是卡夫卡笔下的那个父亲;重庆前段日子出了一件事,一个少女得了癌症,社会给她捐出一笔钱,她的亲生父亲却理直气壮地拿走这笔救命款,理由是她的病治不好。而作为个体的人,”十年前的我,与今天的我,有一个继承,但更像两个性格迥异的朋友,乃至于陌生人。“还有一个什么样的事实比它更令人震惊?人的形态不再只是古典农耕社会里那个与夕阳同在的击壤而歌者,不再只是工业化流水线上的那个疲倦的操作员……众多彼此矛盾的角色集于一体,而以”人之命运高于一切“为根本宗旨的长篇小说,也就更复杂、多元、不确定,更追求技术上的精确与理性,语言的当下性与陌生感、对世界的概括力与洞察力,与各门学科的打通融合等。简而言之一句话:它是在世界的高度书写。不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是IBM电视广告里出现的那个”智慧的地球“。人世有种种寂灭凄凉,亦有无数繁华枝叶。我很清楚作品经典性的取决于”阐释与传播“。被湮没的总是大多数,哪怕它的思想与艺术成就更好。但这确实不必抱怨什么。我们在一个概率宇宙。上帝是掷骰子的。上帝若不掷骰子,人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喜怒哀乐--像机器人一样那也太乏味了。怎么说呢。在这里,好像”有趣“要大于某些真理,比如人之所渴望的公平与正义。
许多的事我都想不明白。我只知道,我们在这里讨论小说,又或者长篇小说,讨论的也就是人之生命。世界是一盆大火,你我焚身其中,不管是积极入世、消极隐遁还是以出世的心入世,也不管写的是诗歌小说散文是长篇还是短篇,我们都是蜡烛--唯有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燃烧,以各自的方式提供光亮,照亮脚下的幽暗与未来,在梦境深处彼此梦见,这是我理解的人之意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我的发言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