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人不能长久地在语言的恒温层中逗留。他要想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应该在痛切的泪水中盘作一团" --这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读到并记住的勒内·夏尔的一句话。这就是我与一位杰出诗人最初的相遇,或者说,是我进入早行者的黎明时所经受的"第一个寒颤”!
从此,夏尔作为一个具有神话般力量的诗人形象就一直伴随着我,而这要感谢罗大冈、徐知免、葛雷、树才等夏尔诗歌的译者。徐知免译的《比利牛斯山》,让我领略到法国诗中很罕见的"雄奇突兀"、比爱和死更冰冷无情的语言的力量;罗大冈译的一组夏尔的早期诗,对我来说则有着一种因"抒情的冒犯"而产生的奇异美感和谜一样的魅惑力(像“我撒手播种/用腰部插秧”这样的诗句!);至于葛雷所译的《先行者之歌》、 树才所译的《祝蛇健康》、《图书馆着火》 等诗片断系列,则为我展露出一位“片断的大师”和那种真正可以说是"天才的灵光一现"的东西。当然不仅是喜欢,它们也深刻地介入了我自己的写作--在我自1991年以来所写的《反向》等一系列诗片断中,就可以听到某种来自夏尔的反响。
令人欣喜的是,近些年来我又陆续读到数位译者对夏尔的翻译,如何家炜译的“你是灯,你是夜;……/这条扁担为着你的疲惫,/这点点水为着你的干渴……”(《真理会让你们得自由》),“这条扁担"用在这里真好!一读就让人忘不了了。而于木所译的"肩扛着现实,他/在盐库守着波涛的记忆”(《三十三个片断》),不仅富有语言的张力和质感,它们在我面前也进一步树立了一个坚强而孤绝、超越性的诗人形象。
的确,我珍爱夏尔的诗,因为哪怕它往往只有片言只语,也不时会给我一种如诗人庞德所说的"在伟大作品面前突然成长的感觉"。
二
“我们居住在闪电里,闪电处于永恒的心脏",夏尔的这句名诗,本身就像一道闪电一样,不仅泄露了”天启"的秘密,也曾照亮了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众多的中国诗人。那么,在今天呢?这样一位诗人能否继续对我们讲话?
即使在今天,在翻译和重读的过程中,我也像加缪当年那样感到了“夏尔的新颖,令人为之目眩”(加缪"勒内·夏尔",加缪全集,散文卷2,上海译文)。不仅如此,他的许多诗,在我们经历了更多的岁月后读来也有了更深的感动,如诗人记忆中的那个走向索尔格河的孩子,当屋顶上的那些铁公鸡被封冻,“但是,是什么样的轮子,在这个盯看的孩子心里旋转着?比那带着白色火焰的磨轮转得更强劲、更迅疾?”(《宣告一个人的名字》)
多好的诗!今天读来,我们依然“会有血液上的呼唤”(这是一位读者读到这些译文后的留言)。我也知道了为什么莫里斯·布朗肖会这样说:“勒内·夏尔的作品……属于未来之诗,它是非个人化的并且总是走向一个我们依然听到的地方,在那个领域里,它们以一种决然的独创和亲密的语言,为我们显露出那些最为亲近和最为迫切的事物”。
的确,这样一位诗人的狂暴与柔情、爱与搏斗、寒冷与燃烧、拒绝与反讽,对于我们仍是一种激励,一种祝福。我们也仍需要在他的诗中辨认我们自身的在场,感受那“孪生的神秘”,完成我们那“被赋予的生命”。在今天,这仍是一位可以"推动"我们往前走的诗人。
关于勒内·夏尔,人们已说得很多了。美国著名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说夏尔“是一个相信美的力量能够纠正所有错误事物的诗人”。加缪也这样说:“面对他那个时代的虚无主义……夏尔的每一首诗,都为我们标出了一条希望之路”。英译本夏尔诗选的编者玛丽·安·考西则很看重夏尔诗中精神和道德的“能量”,“他是一个彻底地反对限制的诗人,他的目标,是使每个读者都能进入自我的伟大空间,如他有一次对我说的那样。”
这些都是“对的”。但是,夏尔的诗仍有待于我们去深入发现,这正如他的一句箴言般简洁的诗“鹰,在未来”(《图书馆着火》)所启示的那样!译出《黑雄鹿》这首诗后,我就为之深深激动。这不仅是一首从未被翻译过来的好诗,它还展露出夏尔更为卓越超凡的一面。它不仅有一种“大师的气度”,还让我领会到什么才是诗歌要去把握的真正的“神秘”!
也许正因为如此,有人视夏尔为"先知"般的诗人。的确,夏尔的语言是黎明的语言。他是激越的、超迈的,有时甚至以神喻的语言讲话,但对我来说,他又是最朴素的。他令人赞叹地把一位“先知”和一位语言的“劳工”结合为一体。他就是一位挽着袖子从地里来向我们"借火"的人:"在你们面前是这二十英亩地:我是它的劳工,它的秘密的血,它的悲惨的石头。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可让你们多想的"(《被解雇的学校教师》)。牛!也正因为这样的诗,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信赖。
这真是一位受到天地祝福的诗人。夏尔生前一直生活在法国南部的家乡(据说海德格尔晚年曾访问那里,并和诗人一起伴着夏日的蝉鸣讨论赫拉克利特的残篇),在他的诗中是他家乡的山峦,闪电、森林、流星,河流、磨坊、暴风雪、风车,燕子、大地的第一道光线。他扎根于此并达到了更伟大的敞开。他那烈风、激流般的语言,为我们带回了爱的记忆,带回了大地“失去的赤裸”和神秘的“统一性”。
也正因为这永恒的启示、大地的赋予,他比任何人都更接近于诗的创造本源。在他的许多诗篇里,他已和这种创造力结合为一体:“我们曾观看这片大水,当它流过,在我们面前汹涌。突然间,它就淹没了山岭,从它母亲的那一边吸引着自身。这不是一道向自身命运屈从的激流,而是一头无法形容的野兽,而我们成为它的语言和存在……”。(《最初的瞬间》)
而他所创造的美,他的诗所把握到的存在,也往往正是“一头无法形容的野兽”!正因此,夏尔的诗几乎不可阐释。这是一位绝对性的诗人,语言中燃烧着“极端的碳火”。但他又总是把不同的元素和相互矛盾的东西奇妙地结合为一体--为了那“纯粹的矛盾” 即生命本身,如“我的肩膀很会打瞌睡,而我的青春在奔跑”(《鲨鱼和海鸥》),再如“如果你想笑/表示顺从吧/永远不要献出你的武器”(《你急于书写》,郑克鲁译),多么矛盾、但又多么“诡异”!是的,“永远不要献出你的武器”,如果你还是一个诗人!
这一切,都体现在夏尔的语言中。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他怎样“把超现实主义的玄想与古希腊的元素结合为一体,把闪电一瞬间的透彻与岩石的质感结合在了一体”,这次翻译和重读他的诗作,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他那令人惊异、高度独创的语言能力(“哦!也许美和真会确保你的多样的现身,在解放的礼炮齐鸣中!”《拒绝的歌》),我仍猜不透他语言中的那种奇特而又浑朴、抽象而又具体的魅力(“夜的安宁靠近岩石并洒上痛苦之墨/布满硝烟的深夜降临”,《三十三个片断》,于木译)。他就像他所写到的那个古老神话中的射手:“他拉满他的弓,每一个造物闪光”(《俄里翁的接待》),每一个词因而也获得了它神秘的生命。
对于夏尔的诗,树才曾这样描述,说诗人“将它引入语言的高落差的峡谷,最终获得了直接性的锐利和瞬间迸溅的速度”。的确如此。夏尔的诗对我们往往是瞬间的“闯入”,但也是持久的燃烧。可以说,对于过于精致、失去血质的法国诗歌,他带来了岩石的硬度、铜管乐的色调、甚或是烙铁般的烫伤力。一句话,他给法国诗歌带来了“灼热的新质”。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瓦雷里以来所有的法国现当代诗人中,我最认同和喜爱夏尔的一个重要原因。在翻译和阅读他的过程中,我常常承受的,就是一道语言的激流对我的冲刷……
“永远展翅在黎明,歌唱这麻烦的大地……”(《云雀》),这就是我所热爱的夏尔。他以他的爱,他的赤裸、神秘的创造力,以他“对顶峰和基础的寻找”(这是他一部诗集的题目),创造了一个独特的诗的世界。而在这一切后面,是一个严峻而又光辉的诗人形象。是的,他以绝不妥协的力量重铸了一种诗性人格,在一个现代世界奇迹般复活了奥尔弗斯神话--在二十世纪所有现代诗人中,能够做到这样的,也就那么不多的几位。
三
现在,我还想谈谈对夏尔的翻译。我的翻译尝试,如用夏尔的话说,它只是一桩“爱的劳动”。在关于夏尔的文章中,加繆还引用过夏尔的这样一句诗“你只为爱弯腰”。翻译,最深刻意义上的翻译,也正是“为爱弯腰”!
夏尔的诗已被译进汉语不少了,但我们仍渴望读到更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尽量挑选尚未译过的诗来译的原因)。当然,翻译这样一位诗人,尤其是在已有一些译本的前提下,我想它还出自语言本身“未能满足的要求”。当我们阅读已有的译文时,很可能,它的“可能的译文”也会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策兰在翻译波德莱尔时曾深感绝望地说“诗歌就是语言中那种绝对的唯一性”。这种“可能的译文”,就指向了这一点。
这种“绝对的唯一性”会为我们呈现的,虽然任何译者都不可能完全达到。正因为如此,翻译无止境。我们都受益于已有的翻译,但我们仍不满足。这种不满足,如按本雅明《译者的使命》中的话讲,乃出于对“生命"的”不能忘怀",出自语言本身的“未能满足的要求”。
我对夏尔的翻译尝试,在根本上正源于语言本身的这种召唤。
这里还有其他因素,比如说为了"还债"--我们都曾受到夏尔这样的诗人的影响。“我们只借那些可以加倍归还的东西”(勒内·夏尔《万岁……》),在今天,我们能通过翻译来从事如此意义上的“归还”吗?
此外,因为这些年来翻译和研究策兰,策兰对夏尔的翻译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引起了我的关注。从很多意义上,要翻译和研究他们其中的一个而无视另一个是不可能的。这两位诗人,在我这里就这样具有了“对位法”的意义。
当然,这种翻译并非易事,它充满了难度和挑战性。德勒兹在《批评与临床》中说“作家在语言中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类似一门外语的语言,令新的语法或句法力量得以诞生。他将语言拽出惯常的路径,令它开始发狂。”策兰和夏尔都正是这样的诗人。比如《云雀》这首短诗,它虽然只有四行,但它的"不可译"性,它的高度浓缩和含混性张力,它的“句法力量”,我想对任何语言的译者都会是一种深深的“折磨”。
策兰在给夏尔的一封未发出的信中曾这样说到:“对你作品中没有——或尚未——对我的理解力敞开的东西,我以尊敬和等待来回应”。
这当然也正是我的态度。庆幸的是,我们的语言——汉语,好像是专门为夏尔这样的诗人准备的另一种语言。曾深深启示了庞德的美国汉学家费诺罗萨曾举示过这样一句汉诗“月耀如晴雪”——-这不正是“夏尔式的”诗吗?在谈到中国语言和诗时,费诺罗萨还这样说过:“我们不可能只靠总结,靠堆砌句子来展示自然的财富。诗的思维靠的是暗示,靠将最多限度的意义放进一个短语,这个短语从内部受孕,充电,发光”。(《作为诗歌手段的中国文字》,赵毅衡译)
在翻译夏尔时,我也正是这样来要求自己的,以使夏尔的诗能从汉语的内部“受孕,充电,发光”!这当然会是一项极其艰辛的劳作,甚至还得承受如本雅明在论翻译时所说的“其自身语言降生的剧痛”——如果不这样,也就无法担当起对夏尔这样的诗人的翻译!
我是依据由新方向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英译本夏尔诗选(双语对照)来翻译的。该英译本的译者大都是美国一些著名诗人和翻译家。这是一个可靠的、也很有影响的英译本。
任何译本与原文都是有"差异"的。有人在为策兰的翻译辩护时这样说:“异不仅不是翻译的缺陷,它也是允许自身作为另一种话语从原文区别开来的东西”。问题是这种“差异”是否被“允许”,是否具有诗的意义,这还需要具体分辨。如夏尔《“归还他们……”》的第六句,如按照英译本,可译为“因为他们中的一个已可以看到大地充满果实的尽头”,最初我也是这样译的,后来我对照原文,发现应译为“因为他们中的一个已可以看到大地通向果实”,我想这才是夏尔式的“句法”,不仅简练,也更耐人寻味,因此这个“大地通向果实”是不能变的。至于《云雀》的第一句,其英译为“Skys extreme ember,days first flush”(“天空极端的碳火,白昼最初的清洗”),这里的“flush”(“清洗”),我认为不仅契合于原文的精神,甚至比原文的“ardeur”(“活力”、“热情”)更好!因此在对照原文后,我还是取了其英译。
译文中所做的变化和“改写”还有许多(如《柳篮编织者的爱》中的“我爱你的脸,被风暴犁开的春天”,本来应译为“被风暴犁开的井泉”,等等),这主要是从诗的表现角度来考虑的,或者说,是为了让夏尔能够在汉语中重新开口讲话--而我作为一个译者必须对此负责,必须为他创造好一切。再如《暴力的玫瑰》这首诗,最后的“光辉的情人”,本来按英译和法文原文都应译为“卓越的情人”,但我考虑再三,还是译为“光辉的情人”。我想如此来译,才能使夏尔成为夏尔,因为夏尔的诗,在我看来,就是他用生命的全部重力"撞"出来的一种光辉。
我不是一个职业翻译家。我只是为诗和语言工作而已。我想也只有这样来翻译,我才能感到它的意义。苏珊·桑塔格在谈论茨维塔耶娃、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三人通信时曾说他们在互相要求一种“不可能的光辉”。在我看来,那些能够真正磨砺、提升和照亮我们语言的翻译也正是这样--两个诗人、两种语言,他们在相互要求一种“不可能的光辉”!
(2012,12)
注释:
1、勒内·夏尔"诗论",雷光 译,《法国作家论文学》,三联书店,1984。
2、见《当代欧美诗选》,王家新 沈睿 编,春风文艺出版社,1989。
3、见《勒内·夏尔诗选》,树才 译,北岳出版社,2002。
4、转译自Mary Ann Caw“Rene Char:Poetry and Passion”,Rene Char:Selected Poems,Edited by Mary Ann Caws and Tina Jolas,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2。
5、同注4。
6、出自里尔克诗句:“玫瑰,哦纯粹的矛盾……”
7、吉尔·德勒兹:《批评与临床》,刘云虹 曹丹红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8、Paul Celan:Selections,Edited by Pierre Jori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