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说的主题是小说的现代性。要聊现代性,我们可能得先对传统做一个相对模糊的界定。出走是容易的,十几岁的小孩子都会离家出走。但问题是娜 拉出走后会怎么样?鲁迅先生给了两个回答,一是回家,二是堕落。我这里再补充一个:是去了延安做了江青。出走能不能有其他的可能?我先把这个问题搁在这里。 咱们就不说教科书上的那套,那些多半是政治正确。在我看来,当下文学的传统大抵有三个,一个是从唐诗宋词明清小说里来,另一个是从五四白话文运动里来,再一个是从延安座谈会里来。 第一个传统给我们最直观的印象,第一就是汉字之美,象形,会意,这是一个只属于中国文化的无以伦比的美;其次是诸子思想,儒释道等,这些至今也在塑造着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最根本的性情; 第二个传统,怎么说呢,莫言先生得诺奖,我们都知道它是八十年代文学黄金时期所结出的硕果,但它的根子就在于第二个传统,是中国向世界的打开(这是一个现代性不断注入的过程),以及对第三个传统的反抗。 第三个传统,大家也知道,前不久百名作家抄写延安座谈讲话精神。其实从写作技巧上说,这个高大全式的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的叙事方式,也不是说要一棍子打倒,但问题是,它与权力的交媾,使其他叙事方式得不到登台亮相的机会, 更严重点说,它使人生不如狗。传统是什么,在哪里?是《唐诗三百首》,还是《全唐诗》?是诗词歌赋,还是野史笑话?是诸子百家典章制度,还是开疆拓土万国来朝?是楚辞离骚,还是 “社会主义就是好”?是庙堂上的儒与江湖上的老庄,还是深山大林里被烟熏火燎的毛泽东画像?是繁体字,还是简体字,或者是繁体字加简体字……我们要知道它们的区别所在,至少要去想一想这个问题。 严格意义上说,我们其实活在极深的误会中,对自身真正的传统几乎一无所知,既没有继承唐诗宋词里的文学中国,对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核心是“德先生”与“赛先生”也少有理解。我们被一些东西驱赶,如同驯服的羊。 当然,这也并不是我说“传统虽好,已然匮乏”的根本原因。
这些年我到处都在重复这八个字——传统虽好,已然匮乏。为什么? 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
暑假,女儿给我说了一个关于剩女的笑话,圣斗士、必胜客、斗战胜佛,齐 天大圣什么的。我问她,你能否用这四个关键词给我讲故事?用一句话概括。她说的第一个故事是:圣斗士听说齐天大圣修炼成斗战胜佛,想请他到必胜客去吃比萨。 我问她,圣斗士为什么要请吃比萨呢?她眨着眼睛说:圣斗士是必胜客的老板,他想请孙悟空做形象代言人。我打击她,说:圣斗士是日本的,必胜客是西方的一个餐饮品牌,他不可能 是必胜客的老板啊。她不服气,说:八十年代的日本都曾打算买下美国,还买不下一个必胜客? 当然,你若不满意这个,那就换。你嘴巴比我大。比如,圣斗士不服气中国的猴子也能修炼成佛,要向孙悟空挑战,必胜客就是他们打架的地方;或者圣斗士想套套近乎,指望孙悟空在佛佗面前美言几句,也弄一个取经成佛的机会;再或者 他觉得孙悟空头上没了金箍圈,帅啊,想与他探讨一下人生与自由的真谛,又或者研究一下为什么中国的小孩这么喜欢必胜客,看看能否在这里取一部发财的经,纯聊天,纯学术探讨。又比如,西天发不出工资,当上斗战胜佛的孙悟空只 好跑到必胜客打工,心里非常想念原来做齐天大圣的日子,圣斗士听到他的抱怨后,笑惨了。我女儿噼哩拍啦说了一大堆因果。从这些因果中,我们能捋出人物关系,找 出 N 个故事的驱动力,倒入酸甜苦辣咸,再就是一个溪流汇入大江大河的过程。这 N 个故事都是我们日常经验里的。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在我的启发下,我女儿皱着眉头嘀咕道:不是有个真假美猴王吗?六耳猕猴 虽然被打死了,但六耳猕猴的小弟再次树起齐天大圣的革命旗帜,向离开革命队伍中,叛变做了斗战胜佛的孙悟空挑战,在必胜客欲为大哥正名,还邀请圣斗士一旁见证观摩。 好,多了一个人。人物每多一个,故事可能拥有的变化就呈级数增长。相应对写作者所要求的技术难度也增加了。但,这里的故事变化再多,还是在一个我们所熟悉的时空内。 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性呢?我女儿不耐烦地说:那就穿越。成了斗战胜佛的孙悟空非常怀念当齐天大圣的日子,就跑到必胜客去(那里其实是一个时空穿梭门 ),结果发现自己穿越到 圣斗士身体里了,他哭着喊着说自己是斗战胜佛,结果谁也不信他。这回变作一个人要演生旦净末丑了。有没有其他可能呢? 我继续喋喋不休。我都讨厌起我的强迫症了。我女儿自然也不能容忍,开始批评我的顽固,说为什么必胜客就一定得是地
方呢?孙悟空七十二变,不也曾化身为山庙与道观啊? 她说得有道理。但这四个关键词本身都有其属性,有其特定的文化涵意。它们就是风筝的线头。在我的潜意识里是,是要求女儿去拽着线头玩。这个线头是不是可以扔掉?使叙事成为彻底的酒神狂欢?这个问号我就不回答了,我与大家 一起琢磨,也再想想这四个关键词还可能孕育孵化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说了这个故事,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首先是价值观。 在我看来,咱们在这里讨论文学或小说,其实就是在说人的生命,我们还可能有什么样的活法等等。换句话说,不管我们写的是故事或小说及其他,我们首先要有一个价值观。我曾经在《文学有什么用》里论述过小说与故事的区别,新浪博客上有,这里不再赘述。对于“故事是小说的河岸”等观念,大家容易达成共识。咱们就从 共同的底线出发。比如,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是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那也得有一块每受日精月华的石头搁在花果山巅。 在我看来,这块石头就是价值观。你想告诉大家什么。圣斗士想请孙悟空做形象代言人是一种价值观;想与孙悟空打架又是另一种;孙悟空失业跑到必胜客打工又是另一种。 人生说长,也短,就六个字“价值观”与“方法论”。价值观是一个“登上层楼、登上层楼”的过程,并非石头,而是树,它要生长。我常听见一些人说他人近中年,价值观定型了,这个是扯淡,或者忽悠。 价值观的生长,在理性层面,是认识上的“否定之否定”;在感性层面,是大时代对作为个体血肉的无情冲刷。其间你可能是白日依山尽;也可能是天凉好个秋,甚至生不如死。 作为写作者,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你要有一种相对于普罗大众在红尘打滚的“旁观者的精神”,要始终保持警惕,不被某一阶段的价值观所裹胁吞噬。要有一种开放的心态,及理性精神,去弄明白这众多价值观的眼鼻须发,知道它们的 来龙去脉等。比如左与右。为什么作家大多数是左派?经济学人多半偏右?为什么人会有将相王侯贩夫走卒之分,又为什么平等是构建现代社会的磐石?为什么乌托邦(共产主义、大同社会)这种道德感召为什么会让一小撮人不惜抛头颅洒 热血,这不吻合人自私的本性啊?张养浩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为什么人类几千年来有这么多圣人大哲,这个现象仍然存在,并且还将继续存在?难道它真是所谓的客观规律?假设它是,为什么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些事要 去想,想不明白也要去想。想多了,楼也就登上去了,你就会比一般人看见更远更辽阔的风景。价值观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这两天有些学员与我交流,都谈到了一个还要 不要写的问题。我对其中一位说,你大可以把文学当成早晨必饮的豆浆,这就是价值观;你把文学当成燕窝鱼翅,又是另一种。当然,吃燕窝与喝豆浆,这是两种不同的生命质量。但你要吃燕窝,就得更 努力地赚钱——就文学而言,这就不能指望去嫁一个好老公——这同样也是价值观。
西游记里的那个六耳猕猴何等本事,就是价值观出现了问题,结果被孙悟空 一棒打死了。别的妖怪抓唐僧,无非是要吃唐僧肉,或者求交配,他却是去西天取经!取经这种早已内定的、选拔干部“扎扎实实走过场”的流程,哪能允许一个屌丝在其中浑水摸鱼? 而方法论,则是文体与结构的设计,语言风格的千锤百炼、情节的设计与人物关系的纺织等各种要素进入其内部的路径。只有这样,你胸中的“块垒”才会“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能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 方法论后面再说。这太重要了,内容若没有技术来体现,那就等于不存在。孙悟空若不是拜菩提老祖学了种种道行,不要说做齐天大圣,就是想在花果山占王为王,恐怕也会被四方妖物早早给剿灭了。[NextPage]
其次我要说的是现代性。
马原二十年前曾说“小说已死”。这不新鲜。不仅是小说,包括人类历史,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始,就有一股“历史终结论”的思潮,即: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从此之后,构成历 史的最基本的原则和制度就不再进步了。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孙悟空当了斗战胜佛后,人的历史就结束了。就算你再 写一次孙悟空造反,把大闹天宫,改成大闹灵山,还是在这个窠穴里。西天就是最终的结果。人随着对九九八十一难的经历,他身上的各种可能性逐一消失,最后佛祖说法毕,就得按他指派的差使在灵山各守其司——若有逾越呢,即为堕落。 这个在各大宗教里例子很多的。《西游记》里也有。微博上有句话:凡是有后台的妖怪都被接走了,凡是没后台的都被孙悟空乱棍打死了。其实换个角度来看,这些从各路神仙身边偷跑下凡的烧火僮子也很可怜,再干一万年十万年,他还是 一个烧火僮子。能不憋屈么?
“小说有没有死?”
我觉得这个问题有意义,但没多大意思。首先,文学是不会死的。文学是哲 学的开始,是科学的开始,是人的开始。当人第一次走出洞穴,世界开始了。“人的命运”高于一切,这句话不仅适合于小说、文史哲,还适合一切印有人之足履的领域。没有脱离人之目光存在的公理定式。在极细小的层面,人的视线、呼吸 是敲打着夜幕的闪电与滚滚惊雷;而在那极宏大的层面,人则是构成它的基本粒子;其次,小说是不会死的,尽管作为一种叙事美学,我一再说的八个字就是“传统虽好,已然匮乏”。每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艺术表达形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 元曲,这是古典社会的一个节奏,但并不是说宋诗就不好,它自有其崇山峻岭——这里多说一句,包括传统意义上的影视在内的各种视频,将是未来最具有生命力的艺术形式,而不仅仅只是财富的增长点。尤其是由广大底层知识青年创造的 草根视频。在经过解构、颠覆、戏仿等喧嚣之后,必有那沉静之青年把热血与智性注入其中。
而在我看来,小说之所以还有理由在这个影像时代成为现代艺术的一种,有 几个很重要的原因。其中一个就在于可以往里面注入现代性,比如时空观。我们都知道牛顿力学,牛顿的时空观,把时空比喻成杯子,我们是杯中之物。这个时空也就是现实主义的视野;爱因斯坦呢,他创造我们,时空告诉物体如何运动,物体则告 诉时空如何弯曲,这是现代主义的;而现在大多数物理学家的时空观是:物质运动,时空涌现,两者相互作用,互相依存。 这意味着什么?时空变了,人的本质也随之改变。当然,这种哲学上的思辩太罗嗦,咱们今天先不绕晕 自己。时空观的改变,大家都能感受到,一个重要特征是:碎片化。微博、网页游戏、电梯视频广告、手机短信,我们的目光与注意力基本已沦 为碎片,这是“时间上的碎片化”;我们不停地从甲地到乙地到丙地,由一个秩序井然的表盘,走到随机飘动的云朵上,这是“空间上的碎片化”; 第三,也就是更重要的“社会结构的碎片化”。一方面,人可以是没有来历的,你每天见到的一百张脸庞或许九十张都属于陌生人,他们与你的关系就是探肩而过。另一方面,随着现代性的不断“祛魅”,权威主义的冰消瓦解,权力已 经被分散到广场上的“众声喧哗”。所谓“微博改变中国”;同时,你的文章被有关部门认定不适宜发表与出版的根源,可能仅仅是因为有关部门的某位小吏发现 自己被老婆戴了绿帽子;再有,就是社会分工的不断细化。我想,在二十年前,恐怕没有人能够想象这世界上居然会出现一家专门做设计,而把整个生产流程都发包出去,且发包给自己竞争对手的苹果公司吧。还有,就是各类知识的专业化, 学英美文学的不知张恨水是谁,这种哪怕是两个相近领域也“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情已非个案。
人,为什么会沦为“碎片化的生存”,这是现代性的馈赠,还是惩罚?但不 管是什么,这已经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我们已经不能从“海洋”重返“陆地”。物理世界的连续性在信息社会里已经被肢解的支离破碎。越来越多的与我们心灵息息相关的血肉体验,被支配互联网的数理语言毫不留情地摒弃——再怎样发达 的社交网络也无法彻底取代人所需要的“面对面”交流。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怎么可能死呢?——知识被强行转译和分割为计算机可识别的信息,整个人类的知识谱系正在被互联网,尤其是移动互联网(它使人从“静止”,转向了“移动”, 这是一个革命性的改变)重新书写。人类社会已经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改变,从一个封闭的古典社会,转型为一个开放的现代性社会。不仅是中国,这是一个全球性的。 这是我的一个基本观点,在许多场合也讲过。我以为作为写作者,尤其是年轻人,你要能有这种敏感。
而就文本来说,有没有现成的例子,来演绎这个时空观? 我曾经看过一篇年轻姑娘写的博士论文。她借用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论证着时间之物(历史)的吊诡及其种种修辞手法,指出碎片化的来龙去脉,从另一个维度进入到这个看似由纷乱无序的碎片拼贴而成的文本,帮助读者离开“这一边”的故事层与牛顿力学所提供的日常经验,进入到“那一边”的叙事层,一个由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与现代物理学所建构的秩序里。在云层中往下俯瞰,我们能窥见这个小说文本里埋藏着的“那个犹如湍流一样”,令人瞠目结舌的,不属于“三维空间加一维时间里”的全息影像——尽管我们所能窥见的,不过是些雪泥鸿爪而已。但在这里我并不推荐大家去看这本小说。为什么呢?其中一个原因,我也没有看完。
时空观是小说的基本,它决定着日常与艺术的区别,也预言着小说未来的 面容。我不知道有多少写作者听说过 M 理论,这个由威滕推测存在的,被霍金在 他的著作《大设计》认为可能是宇宙终极理论的 M 理论。“M 在这里可以代表魔 术(magic)、神秘(mystery)或膜(membrane),以及矩阵(matrix)。依你所好而定。” 这是句谑语,因为我们确实不知道自己在面对着一个什么样的意志,但能清楚地 肯定总有什么东西是在我们所能理解的四维之外。用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说,我们 就是科学家所描述的那只二维平面上的蚂蚁,尽管三维空间存在着,但我们只能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不仅如此,我们还一致觉得那个正在赌咒发誓“三维空间不是神话”的蚂蚁一定是疯了,当然,我们是仁慈的蚂蚁,不会送这只可笑、 又可怜的蚂蚁去精神病院,我们只是在嘴角露出会心的笑容。我们一直都在时间的洪流里,被问题与主义、集体无意识、记忆与经验所支 配摆布了数千年,身不由己,声竭力嘶;我们,能否成为一只离开桌面跃向空中的蚂蚁,去看一看另外那个由震动的平面构成的七维空间?也许它是云纹绸样的,也许就是潘多拉盒子的形状,可不管它是什么,总得去看看吧。人世固然有 众多欢喜,但皮囊这东西,用用也就旧了;又或者说,再好的皮囊,也就一个LV,摆脱不了被占有的命运。[NextPage]
大家可能没听过我讲的量子文学观及其他。 前些日子,有十三个字突然进入了我的脑海,“小说是四维的,乃至更高维度的”,就跟闪电一样。 我觉得就当下而言,这十三个字无论怎样强调都不过分。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若人的小说观还停留在十八世纪斯达夫人给出的界定,简直就是活着的人的耻辱。小说不应该再是“流行的通俗”,它得作为一门现代艺术,才能“向死 而生”。所以我一再说“小说为大”。这个大,不仅仅是一个体量上的增加,是海纳百川的那个大,是须弥与芥子的何者为大,还是一个维度的高。如果我们对小说的认识能从说书人的脸庞、巴尔扎克的风俗画等层面,进入到我说的“更高维 度”,那么困扰我们的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这种四维空间 “必然的匮乏”与“必然的终结”就不可怕了。
而要认识这个“高”,就得重新发现空间。 空间曾经是“硬盘”,承载着人的肉身,记录着其举手投足、喜怒哀乐,与世界的种种关系;但它现在不仅仅只是“硬盘”。它与时间相伴而生,会湮灭,会 蜷曲,会“量子跃迁”。我们的手指尖上可能存在着无数个直径不超过一毫米的高维宇宙。这些空间也都是写出《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博尔赫斯所不曾知道的。现在,我们知道了。 “如果说宇宙就像一部影片:正在放映的影片是现在,已放映过的构成过去,尚未放映的构成未来——我们是兢兢业业的演员。那么,谁在决定这一切?”人们在时间制造的诸多“真实不虚的幻觉”中已经呆了五千余年,若能学会从更高 维度的“空间”来看问题,或许他们将来到银幕的后面。
人可以首先是空间意义上的,这种思维方式的改变不仅意味着,人们有可能摆脱四维空间里的“思想的匮乏”——为什么哲人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因为 四维空间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悬浮其中的尘埃布朗运动做得再随机,也终究有规律可寻,至少可以通过概率来描述。这同时还意味着:熵。在一个极其漫长的时间尺度之后,万物不再有差别,所有的分子都停止运动,像一块死去的银锭—— 从 更高的维度获得另一种洞察宇宙之奥的力量,重新理解人与世界的本质,同时也意味着:人是有可能成为“那只跃起的蚂蚁”——不仅是在文学上。
大家都坐过飞机,就个人体验来说,当我在地面行走目光平视时,就不可避免地陷于种种纠结中,被各种乏味的人际关系、自我的贫瘠与激情的躁动反复折磨。但,当飞机跃起,滞重消失了。这个维度上的“高”带来的不仅是“轻盈”, 更重要的是,那些不断扑入眼帘的包含了种种斑斓图景的云层,以及那让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的光影奇迹与宇宙意志。 光有波粒两象性。
人,这种“两足无羽生物”或许也是对这种现象最好的阐释。在某个时间节点,人只能在“这一边”或者在“那一边”,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此地与彼处,这是 粒子特性;而记忆、经验、自我意识、集休无意识等就是波,能够同时踩在跷跷板的两端。人与光,是这世界上最神奇的存在。
人从地面到空中的一跃,应该是哲学最深刻的表达。 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圣经创世纪里才会有那句话,“神说,要有光。”人的这一跃,让我们真正领略了无限。同时,宇宙因为我们的注视获得“存在”。这彰显了人的意义,使我们有可能克服困扰着无数圣人大哲的虚无与荒诞感——若人是无意义的,又怎么能够看见宇宙的无限性?这不吻合逻辑。荒诞与虚 无,是人对自身的狐疑与否定,并不足以让人突破大气层。
在这个无限的背景下,人自有其光荣未来。 佛说“一个日月所照为一个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形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形成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形成一个大千世界;而三千个大千世界是名为一个佛世界。” 有时很好奇与佛佗在一起参禅打坐的场景,很想把脑子里的“暴风骤雨”一古脑的全砸向他,看看这个古印度净饭王太子如何应付一个 “用三千年时间武装到了牙齿”的无知之徒的辩难。说句闲话,在我看来,佛佗讲的是觉悟,是诸行 无常,诸法无我,诸般寂灭。但佛教里现广为人知的轮回与果报等,皆与佛佗本义有不可调和的内在冲突。现在讲当和尚要在头顶烧疤,可这不过是元人当时的岐视,就像他们在牛羊身上打上烙印。佛教的传承,所谓衣钵,也是权力因袭, 尤其是最具中国特色的禅宗。了解这些故事,再离开它们,来到那个最伟大的思想面前。
想想也觉得有趣。古老东方哲学里的空间观,与在西方近代科学浇灌下发展 起来的、量子物理学背景下的空间观,在今天居然以这样一种神秘的方式,不期相遇。佛佗拈花,迦叶展颜。这话大家都知道,但我想补充的是——据说,这两个 动作并没有时间先后之分。话绕得有点远,我们再回来。 现代性还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特征? 在整个人类历史上,知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容易获得,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兴起,人们已经习惯于把一所图书馆装进口袋随时备查。知识不再神秘,不再被 垄断,不再是少数人的奢侈品,我们每天都活在 “海洋”里,层出不穷的新闻、 事件、词语等,无时无刻都在重新塑造着每位个体作为 “人”的精神——从五脏 六腑,到头发梢上的颜色。尽管不是每条信息都能让大家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它所 包含着深层的道德、心理和哲学的价值。但,人,确实在急剧变化着,他们越来越像一个“人”,而不是螺丝钉。启蒙不再是少数精英分子居高临下的权力,不再是一小撮人不容分说输出价值观的过程,它变成了个体自我的觉醒。 一个现代性的开放社会正在蓝色星球上逐渐成型。
“人”被重新定义,被阐释,被不断解放。国家与民族等这些有限的组织形 式,乃至于肤色、性别等原本不可更改的身份标签,将不再只是束缚,而成了思维出发的起点。个体的人正在全球视野下与整个世界互相生成。这是人类史上从未有过的事件,堪称奇迹。 所有的人都是诗人,又或者说,诗人寥若晨星。两者同时并存于一个时空内。那些寥若晨星的诗人之死,是古典社会魂魄的最后一声喊叫。它所祭奠的是一种已然逝去、不可挽回的田园牧歌式的美学。每 个人都是他自己的事件。还有什么比从自己手下流出的句子更具有惊心动魄的意味?在这个从神至英雄至个体的叙事过程中,古典诗人已逐渐丧失他所有的光芒。
人,在成为他自己的上帝,他说“要有光,世界便有了光”。[NextPage]
这是一个“六经注我”的时代,是一个热情与智力极大丰富的时代,这是一 个众声喧哗不惮于“娱乐至死”的时代。人们很快就洞悉了那些所谓的人生导师 的伎俩与耍的小把戏。而关于“我”的所有一切都不可避免被遗忘,又或者被极 大的偶然眷顾,成为那个大海螺上面的某道可疑的痕迹,包括我 今天与你们说的 这些话,我所撰写的众多文本。它根本的价值只在于出现在“此处此时”,甚至不 在于被阅读。它所要回答的是:作为一个人类之子的我,是如何“认识自我”,“认 识到自我的贫乏”,继而“摆脱自我”的过程。至于能否成为那条横亘于空、壮丽 的人类精神河流里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水滴,那是意外,是惊喜,但不重要。河流 不会因为缺少某滴水,就不再是河流了。少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从某种意义 上说,人类社会最接近“存在”本身,就如同被子弹射击过的天空。不管发生了 多少次天一阁之灾、隋炀帝运河沉船之类的“聚天下重宝而毁之”的事件,它自 始至终都掌握着自己的命运,不断进化,不断趋于复杂,浩浩荡荡,不舍昼夜。
社会,野蛮生长。它创造了我,我以我的方式回报它。这是我这些年来的一 个不无矫情的理念。但只是我的,不是所有人的。价值判断极其复杂。明辩是非是世上最困难的事。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某个的 道德观所绑架。要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唯有踏尽千山万水,最后摆脱“自我”,摆脱那个由事件与时间堆积而成的偶然。而在此之前, 人必定被他们所睹见的片言 只语所吸引,犹如扑火的蛾。作为一只翅翼被火焰撕毁大半的蛾,我还能说什么呢?灰烬在等着我,但我还是很高兴作为蛾存在过,并且在此刻就认为:所谓文学,就是这只蛾或那只蛾翅翼上的一块神秘的图案。 “我”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定睛去看。 一切现有的知识不再具有固定不变的权威属性,皆可修正,犹如“水面”荡漾着的圈圈涟漪。原本被人相信可以无限接近真实的历史已被修正为 “叙事的策略、修辞的结果”;而质量,这个奠定世间万物的词语,似乎不再是“物质所含粒 子数目的多少”,而是“移动物体的难度,或者更精确的说,质量是使物体加速的
难度。”任何领域,不仅是人文学科,也包括了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都要被切割、被重置、被再度挖掘,这意味着风险、头晕目眩与心乱如麻、更多的可能,以及 犹如晨曦的启示。
这里我给大家转述一个有趣的对答,来自最近在豆瓣、微博、人人网等社交 网络广受学术青年追捧的“禅师体”。青年问大师:“四季循环,昼夜更替,为什么会有这种自然规律?”大师思索道:“你看天上恒河沙数,但它们都有自己既定的运行轨道。但凡 我们能够描述的事物,都会有它自己的规律。”于是,青年人在沙地上写出了薛定谔方程——薛定谔方程表明,在量子力学所描述的微观世界里,粒子以概率的方式出现,没有规律。我到底想说什么? 我阅读过大量的文本,它们是苹果、杨桃、青杏、梨。作为“水果”中的一种,它们几乎是完美的,是上帝借作者之手所行的神迹。但我想找到“水果”,找 到“水果”后面的上帝——那个同时包括了混乱与有序的湍流。是的,湍流,犹如暴雨将至。 世界的本原或许简单,只是一个上帝粒子,但作为其表象,其溢出,它极其复杂,并且日趋复杂。对复杂性,以及对产生这种复杂性的那个意志的理解,区别着你我。但我们的惶恐与孤独仍然一横一样。
世界在不断失去它的整体性,人相对于他者,已沦为 “陌生人”。人与人的 区别,有时比人与动物的区别还要大。更郁闷的是,人与他体内的那个魂灵,已 经不再是几条清晰可见的线性逻辑可以描述,而是“云”,几无秩序,难以预测。
不知道大家有什么样的感受,我经常有产生一种幻觉 :“这里的我”与“那里的我”,“昨天的我”与“今天的我”,就像两个陌生人,而这两者之间唯一的 联系,似乎就只剩下昆德拉在《搭车游戏》里那个姑娘嘴里的叫喊 ,“我还是我啊”的感叹号,以及我们夜深人静独自面对镜子时的狐疑,“我还是我吗?”为什么现在有这么多人有心理问题?根子就出在这个 “整体性丧失”,以及 相应衍生的身份焦虑、信仰缺失等一系列问题上。
这个问题是极其严重的,你拿着一把刀,我不知道你是准备下厨为我烹饪美食,还是要把我剁成人肉包子。所以美国人是一定会大动干戈去阻止某些国家掌 握核技术——尽管对核能的和平研发是地球人的权利,但万一掌握那个国家政权的一小撮人渴望变异成火星人了,咋办?
我们已经告别了古典家园,脚下是一块块疾速移动的碎片,但我们不是孙悟 空,我们翻不起“筋斗云”。所以我们更要沟通交流,它不管是一种生存能力, 更是一种了解自我的艺术。说句政治正确的话,沟通就是生产力。佛佗也只有确 信孙悟空彻底脱掉了猴性,才肯施舍出一顶斗战胜佛的帽子。
科技对人心的问题无能为力,不管它们取得怎样的进步。它们只是提供着便 利性,并不提供真诚与信任。再好的测试仪,也无法创造出一个心灵宇宙。而文 学艺术使我们还拥有互相理解的可能性。这也对小说提出了要求,要向大处走,要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以及文史哲打通,使之具有哲学的质地、理性的光芒,能够从那些波光鳞鳞的日常经验里再深透下去,在把个人的体验上升成一个更大 集合的体验的同时,去探求存在本身,去发现“人,不仅是时间的尺度,同时还是空间的产物,是这些短暂易逝、大小迥异的碎片的总和”等事实。 为什么穿越文现在会这样流行?因为穿越提供了另一块与现实迥异的,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的自我镜像。而不能简单地以意淫两字敷衍了事。
斗战胜佛与齐天大圣本来是一个完整的叙事过程。当穿越到圣斗士身体里的 孙悟空出现,它们就悄然断裂,而“当他哭着喊着说自己是斗战胜佛,结果谁也不信他”的时候,故事也就有了哲学上的意蕴。这是时空变的一个魔法。[NextPage]
我有个神交多年的朋友,叫严锋,他在微博上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大意是 说:大家现住在房间里,每扇门各自通向书房、卧室、厨房,但未来的人家,门打开后,或许会通向另一个不同的时空。幻想一下,那样的人生,会是多么丰饶啊。
我要讲的第三点,是方法论。这点我主要是针对想把小说写畅销的作者来说。 先讲讲基本功。我为什么要我女儿用圣斗士、必胜客、斗战胜佛,齐天大圣这四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关键词去讲故事,而且不是讲一个故事就够了?就是一个基本功的训练。写作同绘画、音乐等其他艺术形式,真正要写好小说,就得要接受极其严苛 的基础训练。大家都知道达芬奇画鸡蛋,以及卖油翁的故事。这是法门所在。写作者在刚习写作时要能够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去描述一样事物,或叙述一件事情。再简单点说:你写一个杯子,写一千字,写五千字,写一万字,写五万字, 写十万字,写五十万字。每次对杯子的书写达到一定的字数,你对它(甚至是世界万物)的理解,会呈一个几何级数的放大。你会通过这个杯子看见民族、国家、文化、宗教、社会、政治,以及缠绕于这诸多词语之上的故事。说老实话,当你 能用五十万汉字来叙述一只杯子时,那时,你就是大师。
当然,如同流行音乐与古典音乐的对比,不是所有的小说都需要这种训练,尤其是对畅销书作者来说。最主要,与最起码的一个要求是:叙事能力。熟读唐 诗三百诗,不会做诗也会吟。先找有感觉的作品,不要光看,一要读,二要抄。黎明即起,背诵默写,一直到滚瓜烂熟。你的叙事能力,以及语感与节奏自然生出。其次,在表达时要善于用一百种不同的方法去向一个女人求爱,最好是能把 自己专业内的各种知识引入以为譬喻。第二,小说的四要素——立意、语言、情节、人物。立意首重题材。在当下这个大时代,写什么是极其重要的。你要清楚公众需要什么,自己又是否有这种 能力来叙述它。官场、职场,战场。这三个“场”是现在最红的。尤其是前两者,这两个的外延都大。比如职场,前天有朋友找我,问我一本书的定位,我读完后,讲了四个字“知本创业”。为何讲知本?为何讲创业?这是根据当下书市的气候 来的。现在经济不好,国家提倡大学生创业,大学生有什么?他们没有资产的资,只有知识的知。从这两个点下去,就行。立意再重眼光,你的故事区别于别人。
很多朋友或许读过“黄丝带”那个故事。丈夫坐牢归来,写信给妻子,若欢迎他, 就在村头树上系根黄丝带,不然,他只能坐车黯然离去,结果那天,一树都是黄丝带。这个立意本来是很巧妙的。可摹仿的人多了,也就变成陈腔滥调了,但如果把结尾再改一改呢?那丈夫的妻子其实早已离开,在树上系黄丝带的,只是拆开他来信的一伙顽童,而他们只是想开一个玩笑,这篇文章的立意就出来了。
情节让文章看得下去。它玩的就是蓦然回首,那人在灯火阑栅处。其间过程 大开大合大忽悠,放得出去,收得回来,有穿插,有突袭,有遭遇,有迂回,海陆空立体作战,场面之壮观令人叹为观止。它像一部好莱坞大片能充分刺激人的口鼻耳眼舌等人的各种感知器官。情节是小说人物脸庞凝聚定形的过程,是读者 的命根子,关键在于一个“流”字。水流自然,窜高伏低,其轻重缓急当按人物性格演变,或“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待到人物性格欲崩欲裂欲决眦怒目时,便当是“银瓶炸破,铁骑突出”。 语言让文章动起来,要爽,要与时俱进。大家都在傲娇腹黑了,你还在说着八十年代的那些描述语,这就不行。
人物让文章能被人记得住。整个小说最后将浓缩到这两三个字符的人名中。 塑造人物,简单地说,就是把一种普遍的性格概括起来,加以斧凿,使其立体丰满。
对于类型文学来言,最重要的是情节,没有情节,一切都是枉谈。 还有,不说废话。强调速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写得好,但现在有几个人有耐心读得下去?凡此种种,可以读他们是如何写,但千万不要模仿。那个深阅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要让读者的肠胃在最短时间内得到最大的满足。你 要生产的是麦当劳,不是雕花红木。要把一切与你所要叙述的主线无干的描写一律删去。你谈一桩凶杀案。“我看见那是个穿蓝衣服的男人上了汽车,一下子就拐过街口。”然后,你开始喋喋不休那街口的红绿灯,那对漂亮的在大庭广众下 接吻的小男女,那只狗,那个拄拐杖的瞎子……你还赋诗感叹生命的荒凉。这在严肃文学里或许能行得通,但警察只会毫不客气地打断你,那男人多高?多瘦?
行为举止有何特色?以及他坐的那辆车的车牌号。读者与警察一样,要的是那男 人。他们的时间很宝贵,没有耐心地倾听你对这个世界的思索,哪怕你是尼采,他们也会瞧得眼睛疼。不要把描写放在那些个无关紧要的场景上,一笔带过。而且尽可能从主人公的眼里来描写这些场景。 要在类型文学上取得成功,就得靠一个又一个故事推动。小故事,大故事,椭圆状的故事,方头方脑的故事。故事的起转承合能圆润自然好,不能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这些故事是能让读者有充分的代入感。读者会因为你的故事而宽容你 拙劣的文笔。不要在公众理解的范围之外去求新求变,但必须在公众理解的范围之内求新求变,“预料之外,情理之中”去生产他们喜闻乐见的。
再有,就是要学会写故事大纲。很多作者不屑为之,或自以才大懒得为之。 故事大纲要写好,不易。真正好的,读起来就是一则好故事。先写一个基本的提纲,列出主要的事件,其文字长度最好能达到或超过你企图写的作品篇幅的百分之一。然后只闷头写第一主角的所有主要事件,所有与之不直接相关的人或事物 都根本不理,而且中间坚决不修改。怎么写呢,把第一主角的名字写在纸中央,把其他二流角色写在四周,然后在他们中间划线,并同时赋予一根线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关系,最好还是对立的关系,比如既是恋人,又各负有杀死对方的师门遗 命,却因为偶然,发现两人居然是兄妹……各种关系自其中衍出,便若星汉。把第一主角与二流角色的关系确定好了就够了。三流角色是随时拿起,随时放下。
要写好畅销小说,一定要找准读者,做好充分的市场调查,不要坐在书斋里 想当然。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你的长处在哪?你自己得搞清楚。什么样的人可能买你的书,你也得搞清楚,然后就得一心一意为他们写作。你要做的菜是中国菜, 必须颜色好、香味足、味道妙,样子还好看。你不能给中国人端通心粉、半生不熟的牛排以及那些倒满了色拉的蔬菜。中国人是有其独特的文化传统的,是有其阅读习惯的。句子不要长,如同劈柴,把事情交待清楚是最起码的底线。那些通 感、隐喻以及英语小说中那种严谨的语法结构是要不得的。这对你没半点好处。
这些还是基础;若你觉得自己已来到二层楼,那么我建议你去读一些编剧手 册,比如《你的剧本逊毙了》、《编剧:步步为营》等——至少你要读一本。写作 是一门技术活,不是说你有充沛的情感与深刻的思想就 OK。读前先准备一个自 己最满意的故事,再根据他们对“构思、人物、场景、结构等元素”的意见仔细 审视自己。这些在金钱江湖打过滚的老江湖的呕血攻略,会成为灯塔。不夸张地 说一声:对于一个叙事成熟的小说家而言(这是前提 ),阅读一本编剧手册的收 益,比拿笔抄十遍《百年孤独》的效果还好。现在有一种很深的误区,认为剧本 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是许多人不得不互相妥协的那个最不坏的结果,它扼杀了写 作者的灵魂。我以为这是一种极为愚蠢的傲慢,虽然它确实呈现了某种事实。没 有人比编剧更了解当下的读者,更清楚这个时代需要什么。一部小说所耗无非是 某个人的时间成本;但一部戏却需要数百万乃至上亿元真金白银的投入,以及成 百上千人的合作。没有几个资本家愿意拿这样一大钱去打水漂,或者睡女明星。[NextPage]
那么第三层楼又是什么?还有没有第四层楼? 我只能说我们活着,都是在攀一座通天塔,塔之高,不知几万万里。你在三四楼,有的人在十几乃至百十层楼。人皆有其禀赋与际遇,能上几层楼,看那一楼风景即是好事。“登上层楼,登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这绝不只是一句眼 望山河时的抒情。
可能这里会有人问,你刚才说价值观与现代性挺严肃的啊,怎么就扯起怎么写好畅销小说呢?这倒不是我精神分裂。 第一,这是基本功。一个人若连线性方程式都理解不了,就妄想去解非线性方程乃至矩阵运算,这叫什么?这叫白痴。当然像卡夫卡这种天赋异禀的人不在其列。这种人若流星划过夜穹,是不可以学的。对于普通人来说,最好对慧能这 种靠“悟”的修行法门敬而远之,去把事情弄“懂”来。比如正确,究竟是事实正确,还是义理正确,还是政治正解。你认识一个人
第二,我所说的畅销小说是包括当下中国绝大部分文学期刊在内。请原谅我 的坦率,虽然他们多半自我标榜为“纯文学”,所沿袭的大抵还是民国“世情、 公案、社会黑幕、鸳鸯蝴蝶”的套路。另外,这个“纯文学”有着一个很深的众 所周知的烙印。年初时有个百名作家抄写“延安文艺座谈讲话”的事,大家都知 道。我要补充的是:一些谴责他们的作家,私底下是很为自己不能入选此名单而 懊恼;而一些抄写了这篇讲话的作家,其最初的念头不过是碍于圈子里的人情——这尤其可怕,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是个写作者,也是一名图书编辑,一个朋友曾拿来一本茅盾文学奖获奖者的散文,说:让我看看眼界。看了几篇。确实,开眼界。这样的水平,也就是初中二年级的水平。拿纯文学的标签欺 诳于世,是为耻辱。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所谓的纯文学,其实是一种粗暴的价值判断,隐身于后者,是残酷的话语权的争夺。说你行,你就行, 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当然我并不反对大家去写这样的能够发表的纯文学。要不我刚才也不说那一堆话了。我也不想说什么为稻梁谋之类不得不妥协之类的屁话。作为一种几十年积淀下来的审美尺度,它里面有足够的 好。我只是说,它不够。而且纯文学作品的出版机会极可能日渐稀少,包括不少传统名家,哪怕其作品就传统的审美原则而言是相当不错。现在是短篇集子基本没人出。过不了几年,其长篇也会无人问津。除了屈指可数的一些人,其他作家 的长篇小说基本是出一本赔一本,能盈亏平衡已算万福。出版社由于方兴未艾的集团化浪潮,还有“政绩工程”的要求。一旦它们彻底成为经济动物,以及数字化时代的全面来临、民企话语权的增加,这些作品的命运可想而知。而大部分的 文学刊物将沦为自娱自乐的小圈子,且以几位当家大哥的口味为审美标准。它将成为一种传统手艺活儿。还有,纯文学从来就不像它所标榜的那样 “纯”。在这个泥沙混杂鱼龙皆下的大时代,人可以很严肃地活着,但就没法子很“纯”的活 着,哪怕他爹是文强都不行。严肃是态度、立场,以及对自我的认识(我的腹中有千道光芒,即是此意),现实感与对世界的深情。严肃文学至少具有大致这几方面的易而易见的特征:1、文体,别人盖鸟巢,你能盖水立方,结构上呈现出 只属于你的美,哪怕它并不遵守黄金比例;2、思想,哲学家的深度、社会学家的广度,能尝试去理解一个国族最普遍的经验,那些正在发生的事能够不断进入他的视野。而他对这一切抱有足够丰富的情感; 3、语言,文字当若子弹出膛, 还肯定不是制式的……严肃文学写作者要有一种独与天地往来的精神,要配得起人之骄傲。
第三,我说过一句话,“用户至上,是商业法则,并非艺术的尺度”。老实说, 艺术也是商品,为世人所瞩目的艺术品,多半要经过资本洗礼的流程,成为金钱神话的载体——而且,不远的将来,可能就不是“多半”,而是“必须”。资本在定义一切,就连传统语境里的国家与民族,在它的大浪冲击下也得不断调整着自 身,更毋须作为有血肉的个体。说句不好听的,人的思维方式,正在被资本的意志塑造。市场在逐渐覆盖人的大脑。这只强有力的手,在改变着所有人对文化,
对文学的认知——不仅仅是一个“畅销书才是好书”,而是它在根本上改变着人 体内的那个节奏,对美的认知,对什么是诗歌等,都将产生巨大的变化。更痛苦的是,市场在成为“唯一的真理”,它决定着传播与阐释的机会,及其技术手段。而作为写作者,过去是耻于谈钱;现在是,耻于不谈钱。我在这里无意批评资本(其实质就是数字及其增殖)。这是人类进化的一个必然途径,至少看起来是“必 然的”。我只是想指出一个事实:阐释文学的权力将更多地转向资本,而非是传统的文学圈。更早完成市场化的出版机构,尤其是具有强大营销能力的民营公司 将占有越来越大的话语权。换而言之,你的东西卖得好,你就是文学。我想,这对写作者应该是一个福音。不管怎么说,由市场检验作品的含金量,总比由权力与关系来检验要好一千倍。 坦率说,我不大关心人性善恶之辩。我一直好奇:人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子;他们本来可以是什么样子;他们的未来还可以是什么样子?现在有两个基本推动力:资本意志下的科技进步与分配问题。前者因为深邃的宇宙背景,没有边际; 而分配上的制度设计,则呈现出一种停滞,即没有比公平正义更高的形式。一个无涯,一个有限,这里存在很深的断裂。 资本的外在形式是货币。人皆在货币的洪流中,不管是黑眼睛还是白皮肤。
货币,这种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改造着人(社会)的思维习惯,塑造且决定其行为模式,成为衡量万物的尺度——不再是人。这种对货币的顶礼膜拜,是一个全 球范围的事,是理性必然的结果。而公平正义,包含了更多非理性的东西,比如对弱者的关怀。货币的实质即数字,它让人类更理性、精确、规范,可预期,它已经创造出当下这个让所有人都眩晕的财富社会,它是人对自身的自负。可为什 么会有黑天鹅事件,为什么会发生占领华尔街?资本在席卷一切,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一切。
三界九天之外,更有浩瀚。祝大家成为孙猴子,不以混上一个斗战胜佛而沾 沾自喜。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再与大家聊聊传统与现代性的殊死较量——我在这 里用了一个形容词,“殊死”。为什么这样说?大家不妨琢磨下。最后,说句极端 的话,如果说,文学只是对传统的继承,那么写作者就要有勇气做所谓文学的敌 人,乃至于与自己为敌。要想拥有世界文学的高度,就得彻底摆脱乡土中国的经 验一一从故事模式到叙事技巧。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