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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泊平:北野《燕山上》诗评

2013-07-29 22:31:25来源:今天    作者:辛泊平

   

  自然造化,是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也是生命的精神吐纳。从一粒沙里看世界,那是佛陀的智慧。但普通人的确可以从山水中发现自己的影子,看到生命的千姿百态,那也是事实。正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同的立场,不同的眼光,便有不同的山水。所以,文学史上,从来不缺乏文人墨客对山川河流的书写,比如李白之于庐山,杜甫之于泰山,李杜之于长江、黄河,那已成为世俗与文字双重意义上的佳话。千百年来,我们游览那些地方,吟咏那些诗句,说不清是诗借助了山水,还是山水借助了词语,或者干脆就是山水与词语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这不是公案,但可以演绎出许多故事。反正,在中国文学的谱系里有山水诗这一流派,这是不争的事实。诗歌发展到今天,昔日的那种节奏和韵律不在了,但那种源自山水的精神还在。虽然,当代诗歌中很少有人提及山水诗,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我想说的是,当代人再写山水诗,若非还是那种流连光景的抒情,则恐怕永远走不出唐诗宋词的阴影。那种旅游观光式的浮光掠影,那只能触及山水的肌肤,没有抵达山水的灵魂。在我看来,河北诗人北野的组诗《燕山上》则是当代关于山的大诗。

  是的,我这样阅读北野的《燕山上》。这是一首关于山的诗篇,也是关于生命的大诗,它深入山的骨髓,从对历史的关照与当下的反观中,挖掘出民族的繁衍,精神的蜕变,以及诗人由此而生的疼痛与坚守。和南方茏葱的山脉不同,烈风之中,北方的燕山有粗粝的骨骼,也有粗粝的神经。“风向北吹,燕山上,乱云起时/一片秋色如火,孤单的人/斗笠蓑衣,心中白发千丈/在山顶拄杖,羽扇纶巾,做逍遥游/像沧海上,一个人的孤舟,风吹浪打/仍然心怀远水,不歇歌喉//骑麒麟的有祥光,骑青牛的/有草木气,只有骑葫芦的人,才有/人生中的漂泊之感,而执棋不语的人/已经是老树下的半个神仙/只有住在石头里的人,才像个/粗笨的耕夫一样鼾声如雷”(《燕山上》)在北野笔下,燕山既是诗人放飞想象的地方,也是让世人迷茫地地方。展开想象,因为,这个塑造了北方民族品格的山脉之中有太多的历史和传说,无论是真实的战火烽烟,还是传说中的青牛麒麟,它们都是一种比此在更为辽远的存在,在想象缺失的当下赋予诗人飞翔的无限可能。而迷茫,则是源于对昔日荣光的凭吊与当下生命力猥琐的感慨:“此地离北溟十万里,离南溟/也十万里,大鹏的翅膀一展开/就是北国江山一片浩荡的风云/那些山峰太高,过于拥挤,天空就/只留一只孤雁在其中穿梭,仅一只就够了/浩大的天空里,它飞啊飞啊/即使累死在途中,仍然不回头//阡陌上那些遗老遗少,貌似都/换了面孔,乱纷纷的旌旗全都是/来自燕云十六州的城头,朱雀胡语/鹤哨玄音,长天下,依旧是寂寞儿郎/滚动的白骨,依旧是滦河潢水/静静书写的一部《大荒经》/只是泥土里那些字句,都已断断续续/谁还能认出那些前朝事情?//现在我一个人坐在断崖上,看天空下/那些飞舞的暮鸦留下的阴影/孤独国里,燕山万物明灭,此去山河/千里万里,都任由它们涂抹吧”(《燕山上》)。可以这样说,在北野心中,燕山不仅仅属于地理意义上的一座山脉,更是生命之根的灵魂符号。在这个精神版图上,诗人找到了北方民族出发的原点,发现了那种粗粝生命的根须,并在古今对照中,进一步体验到了灵魂之根被时光风化的伤感与失落。

  毋庸讳言,这是一个精神遭流放,灵魂被侵蚀的时代,在欲望的旗帜下,人们无意于民族的记忆,以及那种形而上的叩问与追寻。“停步向晚之际,千崖并立,暮色苍苍/尘寰中仍然是一片人声喧哗”(《燕山上》)在亘古的山崖面前,无知者无畏。人们醉心于声色之中,漠视那比人类更为久远的存在,正如当代的人们对先辈的鄙薄。“而今天,我在大街上看见的裸女/她们勾肩搭背,又说又唱”(《鲜卑母亲》)在一路笙歌的狂欢中,那些失去信仰的人们似乎抵达了最终的大同世界,所以,他们觉得有资格发出自己的声音。然而,在北野看来,这一切不过是一种聊胜于无的精神自慰,是一种虚无的精神背叛。多元时代,每个独立的个体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声音,这是常识。然而,一群没有理性、没有判断的人在一起嘲笑理想、鼓吹欲望的时候,那则是一个民族的灾难。因为,诗人知道,欲望会淹没判断,而泛滥的情欲,是末世的景象。所以,他才会那样踽踽独行,他才会痛苦地吟唱“而我,则是这些孤岛周围的泡沫/黑夜淹没它们的时候/我在暗中,也自己悄悄破碎”(《另一种视野》)。

  在历史和当下的双重关照之中,北野洞悉了现实的喧嚣和苍白,但他无法像大多数人那样,做到随波逐流,与世浮沉。他无法逃避那如影随身的身世之感,他无法放弃自己对生命力的呼唤。正如写“红高粱家族”的莫言一样,他对原始的生命力有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领养孤儿的母亲,也领养了/一只幼豹,他们和夜晚的雄狮/一起成长,但苍狼和白鹿/却在沙漠深处,偷偷建立了汗国/但这个汗国已经不是我的祖庭/我的祖庭,在鲜卑山以北的龙城//在两块断裂的陆地之间,我的祖先/杀人无数,用累累白骨/修建了一座高达云天的城堡/他们在星空下摇旗呐喊,呼啸繁殖/制造了众多黄髻白肤的胡儿兄弟”(《鲜卑母亲》)和豹子一起长大的孩子自然也会有豹子的速度与力量,他们杀人无数,但也继续着人类的繁衍。他们以一种纯粹的自然方式构建着世界的原始伦理。这是人类的历史,也是关于时间的隐喻。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人类无法与之达成永世的和解,但可以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后代,喂养与时间抗衡的灵肉存在。这是丛林法则的悲怆,也是生命不屈的证明。“狼穴里长大的孩子,正借着/敌手女儿的婚房,娶妻/生子,练习杀人//雪堆中埋伏的猎手,正借着/一场沉睡,把大地上的一朵乌云/领出空旷的头顶”(《鲜卑白驳》)“借敌手女儿的婚房,娶妻生子,练习杀人”,这是狼的精神,而不是狗的温顺,它是血液最初的流淌方式。在这里,诗人并不是在宣扬践踏普世价值的杀伐,而是在礼赞一种充满激情、充满力量的生命状态。在这个背景下,勇气,力量,鲜血,生殖,那些原始的图腾,可以点燃生命的火焰,可以擦亮没有血性的人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北野是传统的捍卫者。但他捍卫的不是孔孟的中庸之道,不是老庄的遁世哲学,而是超越文字意义的自然存在,是生命本来的样子。世事不堪,一切都将蒙尘。但在诗人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片灵魂的净土,在那里,山青,水绿,地广,适于人们跃马奔驰,适于精神无限伸展;在那里,繁衍了北方民族的母亲却永葆青春的鲜亮:“镜子里凝望的母亲,她的美是多么/令人震撼啊,鸾鸟飞过头顶/激流穿越全身,我衰老于/山野之地的老母亲,一颗澎湃的春心/仍然像明月一样清澈、激荡”(《玄鸟之歌》)这是一种信仰,它带着诗人的呼吸和体温,在孤独的坚守中完成了灵魂的尘世救赎。在《燕山鲁人记》《燕山以北》《一座城市的建筑史》《做一个牧人》《饥馑之诗》《前朝事》等诗章里,诗人以一贯之力继续构建他灵魂的王国,在那片草木丰茂的大地上,诗人恋爱和放牧,信仰与怀疑,批判与反思,以纯净而又关注的眼睛打量着世界的变迁,思索着曾经的往事和先辈的荣辱,并藉此确认一个民族的前世和今生。

  可以这样说,这一组诗读下来,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在流行短、轻、小的当代诗坛,北野的燕山系列并不讨巧,它缺少吸引眼球的噱头和机巧。然而,它凝重而又庄严,具有强大的精神气场,广阔的灵魂视野,以及深沉的生命追问。它拒绝戏剧性的身体表演,而是把情感与思考倾注于母亲一样的燕山山脉,在与自然与历史的对话中,完成当下的生命流向。在技术上,北野不拒大词,也不避讳为人诟病的宏大叙事,他只是顺着自己的精神脉络,用粗粝而又绵长的笔触,自由地书写着对生命与力量的赞美,表达着对现实堕落的迷惑和沉痛。这是诗人的良知,它不为现实的享乐埋单,只为民族的命运负责。是的,这是一首灵魂的大诗,它传递出一种信念:无论个体和民族,我们都有义务在消费当下的同时,也思索一下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我们不能丢掉自己的根,不能无视那种关系到后代子孙生存与幸福的“代际公平”。在集体亢奋的时代里,还需要一些清醒的人像诗人一样从拥挤的机车上跳下来,静静地面对自我与世界,在灵魂深处,与更为辽阔、悠远的时间完成关于生命走向的对话。面对这种指向更高存在和意义的写作,我无法用简单喜欢与否来判断。我只能说,它深深地触动了我在红尘中渐趋麻木的神经,让我心惊,让我疼痛,让我不得不再次反观我们曾经共有的历史与当下,并最终领受“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具有的/广大而荒凉的人生”。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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