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分析知道:脂砚斋是作者完稿后的第一个批评者,他于己卯年冬月独自批评了《石头记》。并可据此确定:《石头记》全稿完成于己卯年之前。
当人们把曹雪芹当做《石头记》的作者时,“己卯”毫无疑问被认为是“乾隆己卯”,即乾隆二十四年(1759);而当我们把作者假定为洪昇时,“己卯”便成了“康熙己卯”(1699)年,提前了一个甲子。同理,畸笏叟批书的壬午、乙酉、丁亥,也都变成了六十年前的壬午、乙酉、丁亥。从乾隆己卯、壬午等入手,始终没有现身的脂砚斋等人,是否恰存在于六十年前洪昇的身边呢?
从脂批中,可以看出脂砚斋身世的端倪。脂批中多处寓自己身世之慨。一部脂批读罢,其人已经破纸而出。纵不知道作者是谁,从脂批和《石头记》内容相对照,也可大概了解脂砚斋的生平以及他与作者的关系。
脂砚斋生性感伤多情,这从脂批中在在处处的“泪笔”中可看出。但脂砚斋堕泪处,往往看字面没什么稀奇,他却要哭,此处才是大关节处。比如第三回形容宝玉相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脂砚斋批道:“‘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此处已经点明了作者相貌很像宝玉。(众所周知,曹雪芹的相貌是“身胖、头广而色黑”。)不仅如此,恐怕脂砚斋本人也是同一面相。“放声一哭”不仅是哭宝玉,还有哭自己。除了这一句,还有点评冯渊立誓娶香菱一节涉及风鉴,脂批道:“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可见他有一些杂学庞收12 。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周瑞家的向凤姐转述王夫人的话,说刘姥姥“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脂批道:“王夫人数语令余几欲哭出。”
以上点明脂砚斋的身份、容貌和境遇。他也是一个旧家的出身,相貌是南方少年的清俊柔美,甚至有一些女相。博学,通风鉴,后困穷不堪,看尽人间冷暖。
再往后看,多条脂批印证以上推论:第八回贾母给了秦钟一个金魁星,脂批道:“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这金魁星很可能是给他的。脂砚斋的事,被安排在《石头记》中“秦钟”身上,那么脂砚斋与作者之间,或许存在一种比友谊更深一层的同性之爱。第十三回:“‘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恸杀!13” 假设《红楼梦》作者是洪昇,己卯年的三十五年前当是甲辰年,即康熙三年,此时洪昉思仍身在富贵繁华中,这里的“树倒猢狲散”,应是脂砚斋自己的家事。果然,再看第十三回秦可卿梦嘱熙凤一段,脂批道:“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悲恸血泪盈面。”
第十七、十八回又有一哭,是看到元妃和宝玉一段。“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一节,脂批道:“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以及“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后,批道“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这回的“废人之哭”与“哭王夫人恤老”意义相同,足征他一生偃蹇,既没有功名,晚年又穷愁。长姊教读书是脂砚斋家事,长姊如母的缘故,很可能是因为母亲早丧。再看第二十五回,贾宝玉一头滚在王夫人怀内,王夫人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脂批:“余几失声哭出”,“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脂砚斋幼年丧母一事已经很明确了。再看第二十四回,贾芸对宝玉说,“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脂砚斋道:“虽是随机而应,伶俐人之语,余却伤心。”从这句看,脂砚斋的父亲是已经不在了,并且不会太迟,因为他父亲过世时,他仍需人“照管教导”。因此,他的父亲很可能是在他青年时期去世的。
同在这两回中,宝玉因听见贾政来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却偏偏与贾政一行人迎头碰上。脂批道:“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骂,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这段事情在脂砚身上发生过,可见他是男的,不是女人。书中的宝玉身上有他的影子,他年幼的时候,家中也有一群奶娘、小厮跟着他,他也是很怕他父亲的。
还在这两回中,元妃使太监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便命她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两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做了”。这段有双行侧批:
《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按近之俗语云:“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优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能,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而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子弟广矣,各各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至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姣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恰,然非领略过乃事,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14。
这段知脂砚定非女性。且与作书者有同样的兴趣爱好,年少时同跟戏班中人交接颇深。
再看第二十一回。“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下面,脂砚又发了一大篇议论:“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15。” 将“作者”和“批者”相提并论,并皆是“聪敏乖巧”不过的人物。
第二十五回脂批中有“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历来被人们认为是脂砚是女人的证词,似是误解。这句话中并不能得出结论,说脂砚即是书中史湘云。湘云自是湘云,无法被“比作”钗、颦。整本书中被比作钗、颦的,有公认的袭人性格似宝钗,晴雯眉眼像黛玉,即脂批中所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既像钗、也像颦的,是警幻仙子的妹子可卿,表字兼美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这人即是秦可卿。书中几人形象与脂砚斋实相差甚远。此处“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未必是在书中作比,也许是在日常言谈中谈及。那么其中可以透露出作者作书的一些用心:钗、颦身上汇集了作者极为珍重的一些品质,如钗之博学、优美的情操,黛的诗人气质和痴情,钗颦俱是理想化的人物,并非实有,作者对二人的眷爱与思慕超出了世俗的男女情爱范畴,实是对一种理想化诗人人格的笃爱深怜。从这个意义上,作者把自己的挚友、诗人脂砚斋比作钗、颦,自然会让脂斋发出“知己”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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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脂砚的批语看,他的确跟作者很有一些共通处,两个人不仅志趣相投、相貌匹配、年龄相仿,而且皆是高才不遇。脂砚和作者彼此间怀有很深的感情,从批语中常见的“余二人”、“作者与余”可看得出。他们儿时一处长大,老了以后,在作者作《石头记》的这段时间,他们也是在一起的。
假若《石头记》的作者是洪昇,像脂砚斋这样一个人,我们应该找得出来。洪昇不是曹雪芹那样的无名之辈,他有三本诗集幸而留到今日,他一生交游遍天下,且都历历可考。许多留存到今日的诗文集、笔记中都有与洪昇相关的内容。脂砚斋与洪昇关系如此亲厚,脂砚斋本人又是一位诗人16 ,即使他本人的诗集没有留存下来,洪昇集中一定会有写给他的诗。洪昇少年时期师从西泠十子,年龄相仿、共同游历的同学、亲戚也有不少,他们既是一同长大的,脂砚必定也同洪昇的朋友们有所来往,在这些人的诗文集中也会有此人存在的蛛丝马迹。尽管从脂批看,这人一生孤寒,晚景潦倒,不会是盛名之士,但也绝无可能湮没无考。
洪昇一生同游的钱塘或仁和人不少,有“脂砚斋”嫌疑的人亦复不少,从这些同乡士人中一一排查:钱肇修、汪鹤孙、俞珮后来做官,当排除;孙凤仪年纪小七八岁,他跟晚年洪昇交迹颇密,但不会是一同长大的关系;张砥中、毛玉斯,前者工填词,后者工度曲,但这二君死得太早,同样早逝的还有张玉藻;沈士薰、柴震等人,还有俞珮之兄俞珣,字敷伯,被时人称与其弟齐名17 ,这几位生平简直无考,可见其声名不出乡里;聂鼎元以江南素封人家子弟窜于西北苦寒之境,任延绥一仓库职,虽与昉思两情甚密,身世性情与脂砚相差太远;沈丰垣倒是一多情佳公子,填一手好词,跟昉思一生交好,但他与昉思之间并不存在一种介于友谊和同性之爱的关系。又有一位赵瑜赵瑾叔,《啸月楼集》中有诗记载洪昇和他及另几个人一起春游,看来从年少时便与洪昇过从甚密。他中年后归隐西泠,也具备批《石头记》的条件。徐逢吉说赵瑜“少时雅擅填词,撰有《青霞集》《翠微楼》传奇数种,与洪稗畦齐名。中年喜作释氏装,自称绣衲头陀。不饮酒食肉,又不言释氏之学。不肯俯仰于人,家虽贫,泊如也”。如此颇能解释脂砚斋“历梨园子弟广矣”。考徐逢吉《黄雪山房诗选》,辛巳年有怀赵瑜及昉思诗,诗中有“借问同骑青海马,何如共听白门乌。霓裳月里秋多少,绣衲灯前梦有无?”几句,作于这年秋昉思游江宁时。从诗中知,昉思去江宁的同行者乃是赵瑜,而这一年正是己卯后两年。
况且徐逢吉还记下了他康熙庚辰三月的一件雅事:
记康熙庚辰三月,夜大风雨。至黎明,扣门声甚急,启视之,则赵也。着屐而来,云:“天公如此,桃林摧残可知矣,吾欲往六桥吊之,君能偕我行乎?”予适小疾,畏风,辞之。瑾叔遂独行。抵暮,仍过我,急索笔写《吊桃花曲》五阙见示,音调凄惋,真有情人也。予亦倚其声而和之。
这年正是脂砚斋评石头记的第二年。“哭桃花”很像洪昇的性格。绍兴人金埴这段时间因入赘住在钱塘寄亭,跟昉思住得很近,昉思游云间、白门前还来同他辞行,两月后“落文星于水府”。据金埴说,每“风动春朝、月明秋夜”,他们就会相携到东园看游鱼、啼鸟,昉思最喜欢念“明朝未必春风在,更为梨花立少时”,伤春之情到死不止。赵瑜散曲《吊桃花》中,有“人生难得常潇洒,费几杯浪酒与闲茶”,偏《石头记》第八回的批语中就有“浪酒闲茶原不相宜”,“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以及“不想浪酒、闲茶一段,金玉旖旎之文后,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词收住”等批语,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出自一人手笔。
但我观赵瑾叔其人,觉得他不是脂砚斋,尽管其风流相类,甚而过之。读赵瑜散曲《吊桃花》一套,略有可观,语句放达粗率,无法跟洪昇相提并论。此外,他最不像脂砚处,还在于性格。脂砚斋性格中有脱不去的柔美婉约,虽是个男人,却有女相,赵瑜却不是。从赵瑜的散曲风格看,直是豪放一路,“人生难得长萧洒,费几杯浪酒与闲茶”等,都是脂砚斋心中口中所无的。考赵瑜一生行迹,陈景钟《清波三志》中提到了他的父亲讳完璧,“素有侠名,所交皆当世名公巨卿”,则赵瑜之父也是山人之流,可见赵瑜出身寒素。昉思名满天下后,做词曲的动辄以“与昉思齐名”自高,但洪昉思恃才傲物,且确有绝世之才华,未必肯与赵瑜比肩。《清波三志》记载,赵瑜尝为高士奇聘居燕邸,为高士奇的幕客,“与昉思同撰词曲”,而洪昇虽与高士奇颇多来往,却从未做过后者的幕宾。洪昇诗作《简高澹人少詹》云:“盛代好文贫未遇,良朋念故礼偏优”,两人是以朋友论交。此外,洪昇性格极自尊,吴雯说洪昇“狂言骂五侯”18 ,曹贞吉亦说他“单绞岑牟直入座,拼酒酣掴碎渔阳鼓”19 ,可见他脱略不羁,好讥呵权贵。赵瑜为“秋风客”实有乃父之风,“瑾叔少年才敏,见钦先达,每出入,表素中绀,车骑甚都”,如此排场,并非由于他是贵公子,实在是出于湖州太守吴绮等人对他父子的资助。赵瑜虽是洪昇从小到大的友人,却不像是他一生知重的“知己”。
12 脂砚斋略通风鉴却绝不是迷信之辈,见其批语,第二十五回对马道婆“大家子弟多有长不大的”批以“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浑话”,第四十二回对王熙凤请刘姥姥给自己的女儿取名批以“一篇愚妇无理之谈”,如此甚多。
13不少学人认为这段批语中“树倒猢狲散”一句是曹寅口头语,故这句是说曹寅。按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从此年开始计,“三十五年”后是乾隆十二年,时曹雪芹不过二十五岁左右。
14 我本来疑心这段是畸笏叟所加,因为只有畸笏叟才有养戏曲家班的经济能力。况后面分析畸笏叟即曹寅,曹寅于传奇戏曲方面深有造诣,且真正养出有名的家班。然而这段中又有“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一句,倘加注者是畸笏叟,则“目睹身亲”这番事必定不会是在“三十年前”,而是眼前正在经历(因这时其家班正在活跃期)。因此判定这段是脂砚所加。
15下面还有一句:被误者深感此批。应当是后批者加上去的。
16脂批中有不少诗,如甲戌本第二回“一局输赢料不真”,第六回“朝叩富儿门”,第七回“十二花容色最新”,第八回有“古鼎新烹凤髓香”,第十三回“一步行来错”,第十七十八回“豪华虽足羡”,庚辰本第十一回“一步行来错”,看来脂砚批书本志在每回前加诗的,然甲戌本第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回空有“诗云”二字,竟没有诗,不知道是年深日久,原诗散佚了,还是这些回前总批本就有后来人的手笔,非全出自脂砚之手。但《石头记》一书阙文常常是阙诗,如七十五回中秋诗等,疑心散佚、虫蛀部分多有后人含混补齐者,但补书之人愧乏诗才。此存疑。再看第十三回批书,熙凤和平儿睡下,屈指算行程到何处,脂批用“所谓‘计程今日到梁州’是也”;第二十五回批林黛玉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是“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批黛玉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是“妙妙,笋根稚子无人见,今得颦儿一见,何幸如之”,等等。批者对诗歌的理解正是诗人的理解,充满诗性。
17见方象瑛《健松斋集》卷三《俞季瑮玉蕤词钞序》
18《莲洋诗抄》卷五
19《珂雪词•贺新凉•送洪昉思归吴兴》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