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的十二种早期抄本无一例外出自抄胥之手,甲戌本是公认较早的版本,但也有晚出的痕迹,被认为“其底本是一个拼凑本”;己卯本和庚辰本虽然回数多,脂批数量却少了,多是由于抄胥省工。有人将其想象为畸笏叟捣鬼,并将甲戌本看做脂砚斋的稿本,把畸笏叟在甲戌本上的批语看做是在脂砚稿本上打草稿 2。他作此“合理想象”的前提是:曹雪芹慢慢地写,慢慢地传给周围的亲友看,作者一边写,批者一边批。己卯本和庚辰本都有来自甲戌本的痕迹,甲戌本是较早期抄本,这应该是不错的。但己卯和庚辰本并非抄自甲戌本,因为甲戌本抹去了全部脂砚斋的落款,到己卯和庚辰本,这些不会由抄胥自行加上去。甲戌本的命名是因为上面的一句话“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是别本所无的;己卯本和庚辰本原是一本,即“己卯庚辰本”,其命名是因为分目录页上的“己卯冬月定本”和“庚辰秋月定本”字样。因此,甲戌、己卯、庚辰的命名,原不是说书就抄于这一年。人们通常的说法是:甲戌年写好了一稿,脂砚斋第二回评;到己卯或者庚辰写好了定稿,脂砚斋四评。因为中间缺失了一评和三评,所以屡屡想象在某年月日曾进行过这两评。这是一大笔糊涂账。其实谁也说不清甲戌、己卯、庚辰到底是作书的年份,还是抄书的年份,还是评的年份。倘若甲戌本是甲戌年抄录的,那么何以第一回批语中又有“丁亥春”字样? 3又有“甲午八月”的字样?所以不妨先不理会这三个年份,只看脂批中写明的年份。
脂批中最醒目的一个年份,是庚辰秋月定本第七十五回扉页的“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4 。这句话只能来自于稿本的最初抄本,抄写者认得曹雪芹,所以指望得上。这一年是丙子,比甲戌晚两年,比庚辰早四年。甲戌本中没有这一回,所以无从知道上面是否有这句,也就无从知道甲戌本与丙子本之间的关系(虽然甲戌比丙子早,但甲戌未必是抄年,丙子却必定是某一抄本的抄年无疑),可以肯定的是庚辰本是丙子本的过录本,丙子本才是后来一系列抄本的重要源头。另外,这句话长期混在脂批里,现在看来,未必是脂砚斋写的,它的作者可能只是曹雪芹的一位朋友5。
再看脂批中的其他年份。有三个年份在批书中出现最多:己卯、壬午、丁亥。留意点检,便会发现:除去大量如己卯冬,己卯冬夜,壬午孟夏之类署时间但不署名的批语外,脂砚斋的署名与己卯冬夜联系在一起,与畸笏叟批语大量联系的则是壬午、丁亥(还有乙酉,但出现较少)。注明时间、批者的脂批在全部脂批中,仅占很小一部分。但通过对这些确定批语的研究(参考本书附录一),先有了一个假设:脂砚斋批书在己卯冬,畸笏叟批书在壬午以后。
脂批所以难解,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大批评语难以归属。其实,在读脂批时,人们都会发现,脂砚斋和畸笏叟的批语口吻、角度、身份判然不同。从风格来说,脂砚批书重神情、声色、感受、身世,畸笏叟批书重章法、布局、教诲、阅历。脂砚风格总体特点在于“朦胧批书”,他称呼自己是“评痴”,说作者情榜“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二评自在评痴之上”,其妙处在于“亦属囫囵不解”。如第一回“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第十九回“若都写的出来,何以见此书之妙?”第四十六回“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又常用“合目思之”,“在人意想之外”,
[NextPage]“看官闭目熟思”等语,可知他批书用的是感受力,并不欲把作者意中之意说尽。脂砚的这种批书风格,畸笏亦感觉到了,第十九回有一处批语是:
脂砚斋所谓“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话之至奇至妙之话”,诸公请如何解得?如何评论?所劝者正为此,偏于劝时一犯,妙甚。
做此处批语的必是畸笏叟 6。畸笏虽看出脂砚批书“朦胧”的风格,并赞扬作者对此类情节的处理“妙甚”,其批书风格却与脂砚完全不同,他总能说出一大章子丑寅卯,如“机括”、“笔力”、“又换一章法”、“暗伏后文倚势奶娘线脉”、“卖弄有家私笔也”,以及用绘画法、传奇法、佛语批书。无一句无道理,批评理性之至。第十七十八回,畸笏批:政老“情”字如此写。称贾政为“政老”,纯是官场上老叟的口吻。且处处留意子女教育。如此甚多。可以下结论说,脂砚是才子批法,畸笏是文章家批法。从内容来讲,脂砚批书常追昔抚今,被作者笔下人物情节牵动往事,所留意征引的多西昆香奁、风鉴术、拳谱;畸笏批书虽也有许多感慨,但往往大概言之,看不出和作者有什么共同经历,且喜欢做佛语,如“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恒河沙数”等。
按照这种感觉,再细看那些不署名的批语,发现无不符合脂砚在己卯,畸笏在壬午以后的规律。如“纸团送递,系应童生秘诀。黛卿自何处学得?一笑。”这条丁亥春的批语,最可能出自久阅官场之人。再按照这个规律,越发连那些大批的没有署名、也没有时间的批语都有了着落。脂砚批在己卯,畸笏批在壬午以后似无问题。
1《红楼梦》又有《红楼梦》与《石头记》两个书名,我认为这两个书名的先后次序是:洪昇早年写过一部《风月宝鉴》,又名《红楼梦》,后来比较重大的修改,最后定稿的书名为《石头记》,曹雪芹最初传抄出来的版本叫《红楼梦》,又名《金陵十二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版本其实是这一系列传流缔造的最后一种版本,发端于曹雪芹殁后。《石头记》是洪昇原稿的书名,且本书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三种抄本(甲戌,庚辰,己卯)为底本,研究这部奇书长达一百三十年的创作、批评、修改的历史的,所以凡提到此书处,除个别情况外,一概称为《石头记》。
2见邓遂夫《走出象牙之塔——<红楼梦脂评校本丛书>导论》,作家出版社《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
3 见沈阳出版社《脂砚斋甲戌抄阅重评石头记》,第二O页
4 脂批中多次出现“雪芹”、“芹”、“芹溪”等字样,被视为“曹雪芹著《石头记》”的铁证。本书不信从“曹雪芹著《石头记》”说,但并不否认曹雪芹在抄录、整理《石头记》过程中起到的重大作用。对于曹雪芹和他同时代的人在《石头记》传播历史上的起到的作用,详见本书“奇传”篇
5有一个人在批语中留下了他的身影,但他既不是曹雪芹本人,也不是脂砚斋、畸笏叟和“诸公”当中的一人。他是与曹雪芹同时的,或者认识曹雪芹,他事实上是《石头记》真正流传开来的一位关键性人物,但其姓名已经很难考出。详见“奇传”篇。
6 此处评论脂砚斋对《石头记》的批评,必不是出自脂砚手笔;由与“诸公”对话的口吻推之,必出于畸笏无疑。详见后文分析“诸公”处。
7应为“确证”。庚辰本抄胥写别字。(待续)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