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讲座,去了一趟台北;顺道,也上了电台。电台的主持人,约我谈《论语随喜》(简体版称《孔子随喜》);录音前,闲聊片晌;她感慨着说,读了此书,才惊觉自己阅读能力之退化。按理说,依她原有之程度,本该驾轻就熟、读来轻松才是;孰料,这些年来,因长期之网络浏览,浅阅读已成习惯,于是,心思浮动、一身躁气,读了《论语随喜》,竟顿感艰辛、多有障碍。无奈之下,她只好把心一横,暂时不再碰触网络文章。且喜,根基犹在,这晌,恢复得快;一星期后,再读《论语随喜》,她说,“好看吔!”
我呵呵笑道,本来就好看!《论语随喜》之好看,不仅是观点,也不仅是说理,甚至也不仅仅是书里头的生命态度,其实,还在那文字本身。她听罢,颔首称是,言道,《论语随喜》的文字特殊,虽颇具文言之风,乍看难读,但细细一看,却又通畅易读、节奏鲜明;尤其念出声来,那样的简洁精炼,特别有种韵律感。
是呀!自从白话文运动之后,大家将中文该有的韵律感,都渐渐遗忘了。中文之音调,原本丰富(现在四声,古代甚至是七声),因此,抑扬顿挫之际,跌宕起伏之间,一向具有强烈的音乐感。古人为文,即使不写韵文、不写诗词歌赋,就算所谓的散文,也依然琅琅成诵;好的中文,就像戏曲的词句,不仅唱词,连念白,也都讲究个音声叶韵;这样的“无声不歌”,才是中国文章的本色。
中国文章,正因如此“无声不歌”,才熏陶了一代代的读书之人。读书人性情之平正,本源于“乐”教;这“乐”教,不仅在于琴棋书画,也在这“无声不歌”的文章吟哦。正因“无声不歌”,所以,中国的文章,一向又称“礼乐文章”。所谓“礼乐文章”,并非文章直书礼乐;而是文章之自身,就可以是礼乐。文章若直书礼乐,难免会成韩愈所说的“文以载道”,也多半演成理学家那般竟日言道却又酸腐难闻。事实上,文章就是礼乐;换言之,文即是道。
中国文明是“一即一切”,所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中国文明也是“部分即全体”,所以,水墨有长卷,看戏有折子;每一个片段,都可以无始无终、圆满自足;因此,禅宗说,“当下即是”。于是乎,文章虽说小道,却因具体而微、可具现礼乐文明,故也可以是“经国之大业”。然而,到了宋、明,理学家好言道德、高谈心性,却鄙视文章之士(朱熹对苏轼就多有不屑),遂轻忽了文章后头的礼乐风景,更尤其失去了那个“乐”字。没这个“乐”字,读书人就不免日益僵硬、日趋陈腐,多半不可爱了。
中国的文章,宋儒是一劫;而后,白话文运动走入极端,过度贬抑文言,脱离了中国文章的本色,这又是一劫(当然,网络发达之后,更有一劫)。中国的文章,虽和语言多有干涉,但终究,那仍是个有别于语言、更细致也更丰富的独立而稳定的传统。因独立而稳定,故中国文明虽多有忧患,却总能历劫常新,独独在世界史上绵延不断,又独独能有大一统的人世风景;又因细致而丰富,故读书之人可受其熏陶,可日渐涵泳于文章,可培养出平正而明亮之性情。这样的文章传统,外有助于王天下,内有益于修身;内圣外王之间,骎骎然入道矣。因此,文即是道;换言之,文章就是修行。
这样的文章修行,自“我手写我口”之后,从此圮颓。白话文运动强调“我手写我口”,面对文字,只视之为工具,只从属于语言,不再虔敬,也不复留心于修辞。现代的文章中,即使所谓“名家”,其作品,用字遣词多粗糙,行文也常拖沓而杂芜,至于文字之音节铿然,更已成广陵之绝响。于是,中国文章那细致而丰富、独立而稳定的传统,遂斲毁殆尽;如此斲毁殆尽,若换成陈丹青更激烈的说法,即是,“文脉已断”。文脉既断,首当其冲者,就是读书人自身。读书人整天念书、竟日为文,当文章不再和悦清亮,也不再音声琅琅,反倒支离蔓衍、一片急躁,甚至充斥阴郁之气时,所谓读书,就不再是涵泳,也不再是熏陶,更不会是所谓“乐”教了。
这些年来,读书人性情丕变;或躁或郁,总心不得安。个中原因,虽说千头万绪、林林总总,但根柢说来,这“乐”教之沦丧,仍是关键。“乐”教之中,最直接、也最平常的,不正是我们天天阅读的文字吗?白话文运动,至今已近百年;所谓白话“文”,毕竟不能只是白话,终该有“文”呀!有了“文”,所谓“文章”,才能名副其实;有了“文”,所谓“文人”,才能在精神上有所着落;有了“文”,所谓中国“文明”,才可能“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呀!
事实上,我们不必抹煞白话文,也毋庸彻底回归文言文。但不管如何,文言文那溥博的传统,仍可供白话“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了文言丰沛的养分,白话既可成其“文”,更可成其大;不只通于市井,更该行于庙堂;不只用于一时,也更该流传于千古。白话与文言,从来就不该相互贬抑,反而应该如戏曲与旧小说一般地有机绾合、彼此相融,进而打成一片。如此绾合、如此相融、如此打成一片,就可让白话文再获生气,重归中国的文章传统。这么一来,一篇篇精炼简洁、音声琅琅的白话“文”,就不仅仅让读者眼亮气清、精神一好,更将召唤中国读书人平正和悦的好性情。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