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兮颖
内容摘要:美国作家索尔·贝娄充分地吸收了犹太传统文化,“伦理一神教”思想贯穿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以艺术化的方式得以呈现。对贝娄笔下的主人公而言,如果生命是神圣的,那么无论遭遇怎样的磨难也必须坚持下去,因为活下去是一种道德职责。这正是贝娄小说中传达出的犹太伦理取向。从研究中可以发现,贝娄小说中的人物设置、主题的凸显以及情节的书写均存在着一定的模式化倾向,而伦理线和伦理结正蕴含在其中。父与子、兄与弟等伦理关系构成的伦理结主要体现为犹太伦理与美国实用主义伦理之间的冲突,而犹太知识分子的婚姻中则交织着犹太婚姻伦理与现代婚姻伦理的矛盾与对抗。
关键词:贝娄 犹太伦 理伦理线 伦理结
作为一名美国犹太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一直身处美国文化与犹太文化既对立又融合的这一宏观文化背景中,美国学者约翰·雅各布·克雷顿在《索尔·贝娄:人的捍卫者》中指出“贝娄对人的捍卫的基于两大主流文化的融合:犹太经验和美国经验”(Clayton 30)。贝娄是一个世俗犹太人,世俗犹太人不属于任何一个犹太教会堂或宗教团体,只是偶尔或者根本不参加宗教活动。尽管如此,贝娄的犹太家庭、他从小接受的犹太传统文化教育、其犹太身份还是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努力去理解犹太人整个神秘的苦难经历。“在所有的美国犹太作家中,他最丰富地吸收了犹太文化”(豪538)。犹太文化之于贝娄正如意大利文化之于但丁、俄国文化之于托尔斯泰、爱尔兰文化之于乔伊斯,“伦理一神教”的思想贯穿在贝娄的整个创作生涯中,以艺术化的方式得以呈现。对贝娄笔下的主人公而言,如果生命是神圣的,那么无论遭遇怎样的磨难也必须坚持下去,因为活下去是一种道德职责。这正是贝娄小说中传达出的犹太伦理取向。
一
作为一名美国犹太作家,贝娄无可避免地受到了犹太传统文化的影响,而在他小说创作中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犹太伦理取向。这是由其犹太家庭出身、从小接受的犹太文化传统的熏陶、犹太文化身份等多方面因素铸就的。传统犹太家庭是犹太人获得身份认同的主要场所。由于犹太人长期处于大流散状态,没有自己的国家,所以犹太民族文化的传承更多的是依靠犹太家庭。而犹太人从小接受的犹太教育和犹太家庭氛围的熏陶,对其人生道路的选择以及人生观、伦理价值观的形成都会起到非常深刻地制约作用。
索尔·贝娄来自一个典型的犹太家庭。虽然他们不是正统派犹太教徒,但也会遵循一些犹太教的传统仪式,如过安息日,参加犹太洗礼,上犹太教堂,翻阅祈祷经书。这些传统的犹太仪式对于贝娄伦理道德观的形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因为犹太教不仅拥有可以奉行的道德规范,而且有一套被称作“‘道德性仪式主义’(Ethical Ritualism)的系统,将犹太信仰的道德价值观加以保存,代代相传下去”。道德诫命与礼仪诫命同等重要,而且后者对前者的形成还起到促进作用。“礼仪可以将人带到字句所不能及的内心深处。……它提供肉眼可见、可感受到的经验,让人超越理性的‘知识’,进而形而上的与内在的‘认识’”(魏道思拉比48)。犹太孩童从小观看父母在安息日点蜡烛,以及他们如何以公正的态度经商,以恩慈的态度对待外人,还施舍食物给穷人。通过模仿父母的行为,孩子可以同时学到犹太教的礼仪和道德规范。对于犹太人而言,由于他们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没有国家,因而社会生活的中心集中在家庭。犹太家庭是实施宗教礼仪的最基本的单位,同时也成为文化传递和保存的最主要途径。“使犹太人得以生存下来的正是他们那种对家庭观念的挚信,在他们心目中,家庭既是体验人生的场所,又是克尽传宗接代义务的完美形式。那种集体互助与团结一致的传统也是这样保持下来的,它不久就成了犹太人世俗生活中最强大的力量之一”(豪18)。
贝娄犹太根基的确立不仅在于他出身于犹太家庭,更重要的是他从小接受的犹太传统教育对其犹太文化身份的确立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尽管家境贫寒,贝娄的父母尽量让子女受到最好的犹太教育。贝娄4岁时就能够用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背诵《希伯来圣经·创世记》。他的意第绪语非常流利,他曾翻译过一些故事,其中包括犹太作家辛格的《傻瓜佩尔吉姆》,他还为一些犹太短篇故事写过简介。1924年贝娄全家移民到了美国芝加哥,贝娄念犹太人的星期日学校。到了13岁,按照犹太传统,家人在犹太教堂为贝娄举行了成人礼。这对犹太人来说意义重大。成年礼不仅仅显示出这个孩子是否充分掌握犹太教、希伯来语,同时也意味着生命从世俗向神圣的探寻和转化,表明他具有了作为犹太团体的一名正式成员的新身份。贝娄曾说:“在我生命中最易动感情的时期是我过的完全是犹太生活。那是一件礼物,一件好的馈赠,对此没有人有异议”(Kulshrestha 92)。“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基础,我从中汲取很多融入艺术中……当然,它存在于我自身,即使每一位艺术家都会受到童年时代发生的事件的影响,假使我能将自己限定在这个标签内的话”(qtd.in Goldman.“Saul Bellow and the Philosophy of Judaism”37)。所有这些铸就了贝娄的犹太根基,而他的犹太文化身份也由此确立。
犹太文化身份的认同感在贝娄身上体现得很深刻,他曾说自己常常会将《希伯来圣经》中的人物与家人联系在一起。他觉得上帝很亲切,是最初的父亲。到他5、6岁的时候,他觉得《希伯来圣经》里的人物很像他的家人,父亲就是犹太始祖亚伯拉罕,母亲是拉结,艾萨克和雅各布就是他的那两个哥哥,而他自己的名字就是以扫罗(saul)命名的。犹太传统认为,整个民族都是由一个家庭起源与发展而来的。在《希伯来圣经》中形成的家族与民族意识,在此后两千年的犹太历史中都使犹太人将自己与其家庭和整个犹太民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应该说对民族文化的认同是移民及其后裔在异国他乡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人从出生开始就与自己的民族建立起了一种天然的联系,民族和种族的文化印记将始终是其自我意识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移民及其后裔要在一个异域的文化氛围中生存和发展,族裔群体所给予的‘家’的归属感和在陌生的社会文化中对民族与文化认同所带来的满足感是移民融入美国社会过程中不可缺少的心理需要”(朱全红160)。“正是由于每一个犹太人都分享了这一共同的精神和历史的体验,他们才把自己看作同一个分散离乱的大家庭中的成员,这就是犹太身份的核心之所在”(黄天海黄慧71)。 [NextPage]
贝娄没进过教派学校,但宗教倾向却很浓厚,并一直持续到他能够在犹太生活和街区生活之间作出选择的年龄为止。他早年就意识到他的犹太血统、环境和所接受的犹太教育会在多大程度上左右他的人生,令人庆幸的是芝加哥商业社会并没有影响到他的人生选择,他说:“在我能够清晰思考之前,我就对它的物质影响采取了顽强抵制。我说不清楚我为何不想让自己成为环境的产物,但我从未被利益、功利、审慎和生意所俘获”(《美国精神的封闭》3)。“如果说犹太家庭是移民世界中维持稳定的主要力量,它也特别容易被外来价值标准渗透”(豪169)。作为美国犹太移民,贝娄全家经历了被美国社会同化的问题。贝娄的父亲是崇美主义者,贝娄表示利用机会的原则就是父亲传授给他的。而他的哥哥们则完全赞成被美国社会同化,贝娄显然从小就同哥哥不同。成人后,在他勤奋写作,过着清苦生活的时候,他的哥哥们都成了百万富翁,自然瞧不起贝娄的职业选择。但是贝娄终其一生对兄长们怀着深切的情谊,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再现了这种深情厚谊。
贝娄曾明确表示他更愿意被人称作“美国作家”,而不是“美国犹太作家”,因为后者仿佛一个标签,含有贬损的意义在内,限制了他的作品主题的表达。尽管他宣称从未背叛自己的历史,但他坚持认为自己从没有为犹太人而写作,也从来没有把描写犹太人的命运看做自己的职责,除了描写真正令他感动的事情外,他没有任何义务,他仅仅是作为索尔·贝娄在进行创作。他说:“我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出身为犹太人的人——是美国人,有犹太血统——有一定的生活经验,其中一部分具有犹太特点”(qtd.in Miller 43)。贝娄拒绝他的“犹太美国作家”标签,这并非是对他犹太性的否认,他所抛弃的是标签,因为这是使他受限制的因素。在他看来,艺术无国界,也没有种族区别。他说:“我就是这样看待我的犹太性的。这就是它伟大力量的源泉。这股力量的来源,并不是因为我学习《塔木德》或其它类似的书籍,我从没参加过什么正统的犹太教团体。这股力量的来源是,在我生命最敏感、最可塑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犹太人,仅此而已。这是一份礼物,是一笔财富,对此谁也不会抱怨什么”(qtd.in Miller 42)。这成为了贝娄汲取的创作源泉之一。人到中年的贝娄回过头去发现他的精神家园在那个古老的希伯来民族,在那个了不起的文化传统中,他无法否认犹太文化赋予他复杂的道德情操、时刻内省的品质和思辨能力,贝娄本质上仍然属于那个饱经苦难的民族。
二
纵观贝娄全部的文学创作,可以发现其小说与犹太文化之间深厚的渊源,犹太传统文化对于贝娄小说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他曾表示他将《旧约》转化成了内心生活。“贝娄以《旧约》预言的方式在进行写作,因为他本质上是一个有着宗教信仰的人。文学对他而言是‘一种更加接近上帝的方式’”(Goldman,“Saul Bellow and the Philosophy of Judaism”64)。而犹太伦理正是深入理解其创作的一个视角。
贝娄从《希伯来圣经》中吸收了犹太民族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伦理一神教思想贯穿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在学术界,犹太教被称为“伦理一神教”(ethical monotheism)。所谓“伦理一神教”包含有两层含义:其一,犹太教教义以伦理思想为主;其二,表明它信仰唯一的神——YWWH。换句话说,一神性和伦理性是传统犹太教的两大基本属性。犹太教的伦理价值观念在犹太教最基本的律法“摩西十诫”及《妥拉》(也被称为“摩西五经”)中得到充分的展现。这些戒律因人们的日常履行,而内化为犹太民族的道德伦理价值体系。对于犹太人而言,犹太教并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宗教,它更是一种伦理道德体系。犹太教规定了人的行为准则和生活方式,对信仰者的思想观念、行为举止有指导和约束的作用,而且“就坚持不懈地谆谆教育年轻一代和在他们身上反复灌输自己民族的传统和习俗的强烈程度而言,任何一种古老文明都无法与犹太教相比拟”(开普兰225)。美国犹太教神学家科亨(samuel Solomon Cohon,1888-1959)认为,犹太伦理(Jewish ethics)可以称之为犹太教伦理(the ethics of Judaism)(87),主要是指犹太教中传统的伦理价值观。“在犹太人看来,我们称之为‘犹太教’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生活之道——一种专门适合犹太人的特殊生活方式而已。……对于犹太教信徒来说,做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信徒,最重要的不是他们‘信’什么,而是他们‘做’什么,特别是日常生活中以什么准则规范自身和每日的生活”(徐新2)。犹太伦理思想的主体思想是“圣化意识”(黄陵渝64)。“生活是上帝所要求的责任”(Sacks 3)。如果生活是神圣的,那么无论经受怎样的磨难也要活下去便成为了一种责任。犹太教最鲜明的特性之一就是它的责任伦理。犹太人是通过生活方式来表达对上帝的信仰的。犹太伦理思想虽然以神为核心,关心的却是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人类所有活动中最重要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伦理一神教要求的是一种与上帝关系以及与整个人类的关系中对自我持续不断地关注”(Simmons 169)。 [NextPage]
犹太伦理是犹太民族在几千年的流散过程中形成并发展起来的,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与时俱进,不断纳入新的内涵,至今并未丧失其价值。犹太人在同化于美国社会的过程中产生了伦理关系的矛盾和悖谬,以及种种困惑和迷惘,然而他们在不断文化冲突中,无论遭遇怎样的困境,从未丧失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期望。这正是犹太伦理意识对于人生的指引所在。所有这些在贝娄小说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贝娄小说中形而上的思想来自犹太传统,这些赋予他寻求道德责任感,同时也给予他在现代社会中对于人类前景的信心和生存的勇气。“犹太文化和犹太小说的中心就是关于人的道德”(Clayton 35)。犹太文化在贝娄创作中占据着中心位置,而“贝娄的视角毫无疑问是犹太式的”。贝娄对人性、生活的尊重及其对道德的深入关注无不受惠于此。伦理和道德问题是贝娄创作的核心。他笔下的犹太人都是“道德和伦理遗产的继承者和化身”(Mccoonnell 109)。贝娄承认犹太思想和自身的生活经历对他早年思想的形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他看来,“世界是神圣的,人们有能力过有道德的、有尊严的和神圣的生活”(Kremer 101-102)。贝娄与同时代作家的一个显著区别就在于当其它作家苦苦思索着人生的虚无时,贝娄的世界观却是积极乐观向上的。“犹太哲学观渗透在贝娄的作品中,而这种哲学观本质上就是利奥·拜克提出的伦理乐观主义思想。贝娄的思想不仅来源于拜克、迈蒙尼德、布伯或其它主要的犹太哲学思想家的著作。他还追溯到这些源泉的源头——《圣经》。他的伦理乐观主义/一神论是简单的,然而是崇高的,抓住了犹太思想的本质”(Goldman,“Saul Bellow and the Philosophy of Judaism”53)。伦理一神教成为了贝娄整个馈赠中的一部分,以隐喻的方式在他作品中出现,反映在他刻画的人物中和他作品的主题中。“伦理一神教在贝娄的小说中表现为信仰上帝,上帝要求人们遵循一种道德的和人性化的生活方式。尽管伦理一神教在贝娄笔下的人物身上缺少所有的犹太仪式,它仍然存在于主人公的记忆中并与另一代人相关。”“承认宇宙中上帝的存在也意味着接受上帝的意志,指引我们过一种好的生活,一种具有美德的生活,一种伦理生活,按照妥拉所要求的模仿上帝的生活。犹太教的一个基本概念就是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创世记》1:25),因而人必须过神圣的生活以效仿他的创造者。如果生活是神圣的,那么生存是一种道德责任”(Goldman,“Saul Bellow and the Philosophy of Judaism”54)。犹太人最大的特性就在于他们顽强的生存能力,无论是集体迫害、大规模的屠杀和种族灭绝,都不曾动摇他们的生存意志。这种顽强的生存能力来源于犹太人将生活看作是上帝赐予人的一件礼物,而必须付出所有的代价才能以保存。
贝娄笔下的主人公都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们试图解决个人精神危机与社会问题。无论是利文撒尔遭受的反犹主义迫害,还是威尔赫姆的身份认同危机;无论是洪堡失败的痛苦,还是西特林成功的磨难;无论是赫索格的精神受难,还是本诺经受的性奴役,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当他们在生活中历经各种磨难之后,才意识到这是他们作为犹太人必须承受的命运,然而他们从不屈从于命运,而是将这当作向上帝更迈进一步的考验,这是他们作为“上帝的选民”所必须承受的苦难,这种受难意识一直传承在犹太人的思想中,并转化成为他们在无数次困境中坚强活下去的信念,并最终找到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受难使人自省、反思,承担起伦理责任,从而在道德上自我完善。无论对于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而言,人生的苦难不会结束,活着就意味着受难。受难不仅是犹太人同时也是整个人类所必须的,正因为有了苦难,人们才能洞悉人生,珍惜自我,关爱他人,才能对他人乃至整个人类的苦难抱着悲天悯人的情怀。苦难是上天赋予人类的珍贵礼物,带给人考验,同时也带来了生命的转折与转机。
三
在贝娄的作品中,父与子、兄与弟、夫与妻、朋友、情人等人物之间形成一定的伦理关系,他们之间产生的复杂纠葛构成作品的基本冲突,并以伦理结(ethical knots)的形式表现出来,而这些伦理结又被数条伦理线串连在一起,从而构成小说完整的伦理结构。“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看,几乎所有的文学文本都是对人的道德经验的记述,几乎在所有的文学文本的伦理结构中,都存在一条或数条伦理线,一个或数个伦理结。在文学本文中,伦理线与伦理结是紧密相连的,伦理线可以看成是文学文本的纵向伦理结构,伦理结可以看成是文学文本的横向伦理结构。在对文本的分析中,可以发现伦理结被一条或数条伦理线串连或并连在一起”(聂珍钊20)。贝娄作品中的伦理结是复杂多变的,而且是通过各种人物之间的伦理关系得以展现。贝娄笔下的主人公们大都具有双重文化身份:美国身份与犹太身份,而且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被美国社会所同化,所以他们的伦理观是复杂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矛盾的。尤其在面临着伦理困境时,他们都不得不进行着艰难地道德选择,而最终他们都回归了犹太伦理,这正体现出作家本人坚定的犹太伦理取向。
从研究中可以发现,贝娄小说中的人物设置、主题的凸显以及情节的书写均存在着一定的模式化倾向,而伦理线和伦理结正蕴含在其中。贝娄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是聪明、渊博、善良的犹太知识分子。他们出身于犹太家庭,但都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犹太人,在一定程度上已被美国社会所同化。他们的父母是从欧洲移民到美国的犹太人,很多人都经历过“隔都”生涯,仍然保持着从欧洲带来的“旧世界”的传统犹太习俗,过着宗教生活,无论生活多么艰辛,也要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并将犹太伦理道德观传承给下一代。主人公们的犹太家庭事实上就是他们犹太根基之所在,代表着古老世界中的传统。“对贝娄而言,家庭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宗教,父亲代表上帝”。家庭是贝娄小说的核心之所在,是所有价值的“神圣中心”(Malin 56)。贝娄的小说继承了这一犹太文学传统,“虽然贝娄的大多数主人公多属于不完整的核心家庭,但家庭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这其中有对孩子的珍爱之情,兄弟的手足情深以及对过去的敬畏。这是每一个主人公在小说中试图向自己证明的”。几乎他所有的小说都表现出父与子、兄与弟、夫与妻之间的伦理关系。家庭生活不仅仅是主人公犹太记忆中的一部分,更是连接犹太传统的桥梁。在贝娄所有的小说中,主人公通常都有一个强势的父亲,如果生父去世或不在身边的话,则会出现一个“替身父亲”,如《奥吉·玛奇历险记》中的艾洪、《只争朝夕》中的特莫金、《洪堡的礼物》中的洪堡等等。而主人公们的母亲大都善良勤劳而且永远处于弱势地位。除此之外,兄弟情谊贯穿于贝娄的全部小说。在这些作品中,哥哥们通常都是有钱的百万富翁,被美国社会完全同化了的犹太人,认同主流社会的价值观、道德观,他们都瞧不起书呆子弟弟,却经常给予弟弟经济上的援助,弟弟则坚守传统犹太价值观,永远对往昔艰难困苦的移民生活深怀眷恋之情,兄弟之间的情谊仍然是非常深厚的,如《晃来晃去的人》中约瑟夫与哥哥阿摩斯、《奥吉·玛琪历险记》中的奥吉与哥哥西蒙、《赫索格》中的赫索格与两个有钱的哥哥瑞拉和威利、《洪堡的礼物》中西特林与哥哥尤利克。 [NextPage]
在贝娄的小说中,父与子、兄与弟等伦理关系构成的伦理结主要体现为犹太伦理与美国实用主义伦理之间的冲突。“实用主义伦理学之于现代美国,犹如理性主义之于德国,经验功利主义之于英国,佛教之于印度,儒学之于古代中国”(万俊人251)。“实用主义伦理思想用实际功效或实际效果来衡量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对美国人的生活态度影响深远,尤其是在铸造以成败论英雄、以金钱论成就的‘美国梦’方面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向玉乔5)。而贝娄在自己的多部作品中都表现出对于实用主义伦理的批判。犹太知识分子洪堡有着极为丰富的精神世界,但他并没有认真“考虑如何明智地对付实用主义的美国”(《洪堡的礼物》26),所以当他抛弃了功利主义和人生的正当追求,就被送进了疯人院。西特林在经历成功与失败的磨难后,意识到“俄尔甫斯感动了木石,然而诗人们却不会做子宫切除术,也无法把飞船送出太阳系”(《洪堡的礼物》159),显然,一位诗人在现代美国社会是毫无实用价值的,这正是洪堡的悲剧命运的根源之所在。《勿失良辰》中威尔赫姆在历经婚姻失败、事业受挫的磨难中,试图抛弃犹太身份,以美国身份融入到主流社会中去,然而却以失败而告终。他的人生经历了最初的背离犹太传统到最终的回归,这也意味着他向传统犹太道德的回归,同时意味着他的自我救赎。“通过传统完全同化了的犹太人都能回忆起他们同犹太教之间的关联,认识到伦理对于整个人类的重要性”(Simmons 170)。在威尔赫姆寻求身份认同而失败的过程中,艾德勒医生与威尔赫姆之间的父子亲伦关系在美国社会受到严峻的考验,其道德冲突的核心是个人利益与亲情的较量。
除了家庭生活,犹太知识分子的婚姻也存在一定的模式化倾向,这其中交织着犹太婚姻伦理与现代婚姻伦理的矛盾与对抗。贝娄笔下的犹太知识分子在成年后很快就远离了严谨的宗教生活,成为世俗犹太人,有的人开始与异族通婚。他们从来不过犹太节日,也几乎从不参加犹太宗教活动,不遵从犹太文化习俗,更不用说参与犹太社团活动。受到传统犹太婚姻伦理观的影响,他们都渴望一个犹太家长制的家庭,妻子自我奉献,满足丈夫的所有需求,但是这一愿望不可能在破碎的家庭中实现。因为他们的个人生活都非常不幸,从来没有得到过完满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妻子们无一例外地都想打击、毁灭丈夫。如果婚姻生活破裂的话那通常是因为妻子无法满足丈夫的需求,尤其是精神层面上的需求。主人公要么已离异要么准备或正在打离婚官司,在这期间通常都有不同的情妇做伴。无论妻子或情妇们是否具有犹太身份,她们几乎很少表现出犹太特性,而且无一例外都显得比丈夫或情人要愚笨。主人公的孩子都同母亲在一起生活,很少见到父亲。尽管父亲深爱着孩子,但是对孩子的影响力非常小。这些犹太后裔的孩子们从来没有接受过犹太传统文化教育,取的也是美国化了的名字。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认为,犹太信仰的丧失通常伴随着家庭的分裂,而由此导致了犹太伦理道德的丧失。“《赫索格》是贝娄伦理一神教观点的最好表达”(Goldman,“The Jewish Perspective of Saul Bellow”62)。受到犹太家庭和传统犹太文化教育的影响,赫索格信奉传统的犹太婚姻伦理道德观,然而他的道德行为却出现了悖论,这使他受尽折磨和伤害,但是作为自愿为他人承受苦难的现代摩西,赫索格在寻求正义的过程中最终选择了善。这意味着传统犹太伦理道德对于赫索格的救赎。《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中著名植物学家、犹太知识分子本诺在遭受性的奴役,历经欲望的折磨之后,与年轻漂亮富家千金玛蒂尔德·拉雅蒙缔结了第二次婚姻,然而却陷入了道德选择的困境,最终本诺抛弃了实用主义者的道德追求,回归传统犹太道德。小说展现了犹太知识分子在当代美国社会面临的伦理困惑和精神危机。
总而言之,尽管贝娄笔下的大多数人物都是被美国社会同化了的犹太人,可他们仍将自己看作是犹太族裔群体中的一份子;他们有选择性地遵循着“摩西十诫”和其他犹太戒律;他们厌恶反犹主义、恐惧大屠杀,这一思想在《赫索格》、《赛姆勒先生的行星》等多部作品中都得到过反映。当遭遇道德困境或精神危机时,他们都遵从犹太伦理指向,选择了公义和善。“他们都是从犹太视角出发来面对生活”。许多评论家都曾指出贝娄作品中体现出了乐观主义与人道主义思想,而这是与作家本身的犹太伦理倾向密切相关的。贝娄作品中的犹太伦理思想表现为人应上帝的要求过一种道德的生活,讲伦理的生活。当他们为做一个好人而奋斗的时候,遵循的是《希伯来圣经》和《塔木德》伦理指令。无论历经怎样的挫折、困苦,贝娄小说中的人物从未放弃过希望,他们对于未来有着积极地展望和道德追寻。这正是其作品中传达出的犹太伦理取向。
(编辑:罗谦)